Alicization(上)
站长提示本文超长!
==========================================
Sword Art Online
Alicization
Web版
==========================================
作者:川原 礫
==========================================
翻译:SDNagi(LKID: sd_nagi)
hirondelle(LKID: hirondelle)
roxas(LKID: rockroxas)
rkl(LKID: reekilynn)
KCMasaki(LKID: alvin118tw)
川名雪绪(LKID: 月坂雪绪)
acadsh(LKID: kazeno)
Lain(LKID: fs30307)
ミッキーフォン(LKID: 蜂鸣器)
SylaRyan(LKID: andresljy)
校对/润色:rkl(LKID: reekilynn)
顾问:roxas(LKID: rockroxas)
hirondelle(LKID: hirondelle)
监督:rkl(LKID: reekilyn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
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
请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
第一章..........roxas
第二章..........roxas
转章I...........roxas
第三章1-3节.....SDNagi
第三章4-6节.....hirondelle
第四章..........SDNagi
第五章..........rkl
第六章..........rkl
第七章1-3节.....川名雪绪
第七章4节.......川名雪绪
第七章5-7节.....Lain
第七章8节.......Lain & rkl
第七章9节.......川名雪绪
第七章10-13节...川名雪绪
第七章14节......川名雪绪 & Lain
第七章15节......川名雪绪 & rkl
第七章16-17节...rkl
转章II.........acadsh
第八章1-25节...acadsh
第八章26-28节...川名雪绪
第八章29-32节...Lain
第八章33-40节...acadsh
第八章41-42节...川名雪绪
第八章43-45节...acadsh
第八章46-49节...川名雪绪
第八章50节......SylaRyan
第八章51节......SylaRyan & rkl
第八章52节......rkl
第八章53-57节...rkl & Lain
第八章58-61节...ミッキーフォン
第八章62-77节...rkl
终章............rkl
序章............rkl
==========================================
【符号释义】
《》:专有名词,本想用引号,可会与说话的引号重复。
〈〉:书名记号。
【】:译者注释,注解,吐槽记号。
〖〗:原文中的显示、文献内容符号。
## :代表此处加重读音,重音记号。
==========================================
第一章
1
握住斧子。
扬起。
砸下。
明明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但只要稍微放松力道,斧子就会打偏,坚硬的树皮把双手回振得生疼。呼吸、时机、速度、体重移动,只有完美控制了这些,隐藏在沉重斧子的刃口中力量才能全部传递到树上,发出响亮清澈的美妙声音。
可是,即使脑袋里理解了,也无法完全实践出来。优吉欧在十岁的春天得到了这个工作后已经迎来了第二个夏天,可是那种会心的一挥十次里也不知能不能有一回。教给他挥斧子方法的前任加里塔爷爷可以百发百中,巨大的伐木斧不论挥多少次也没有疲惫的样子。可是优吉欧不过挥五十次就会两手发麻,肩膀酸痛,抬不起胳膊了。
「四十……三!四十……四!」
像鞭策自己似的,一边尽力大声数着数,一边用斧头砍着树干。可是流出的汗模糊了眼睛、让手心打滑,命中率眼看着下降。半自暴自弃的,握紧伐木斧连身体一起转着。
「四十……九!五……十……十!!」
最后的一击手法完全紊乱,远远偏离刻在树干上的斧痕砸在树皮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音。承受不住让眼中冒出金星程度的反作用力,优吉欧丢下斧子,晃晃悠悠的退了几步,坐倒在了深深的苔藓上。
在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时候,在旁边一段距离同样躺着的少年转过脸来,嘿嘿笑了。
「发出好声音的在五十次里有三次。全部加起来,那个,四十一次吗。看来今天的希拉尔【Hirale】水该你请客啦,优吉欧。」
优吉欧摸索着从躺倒的腰间拿出水筒,把已经变温的水咕噜咕噜地倒入口中后,才终于缓过气来。然后他用鼻音回答:
「哼,你不也只有四十三次吗。我马上就会追上了。喏,该你了……桐人。」
「是是。」
优吉欧的童年玩伴、同时也是最好的朋友,从一年前开始跟他一起干这份忧郁的工作的桐人,在把被汗浸透的黑发从额前甩开后,一下举起双脚,大喝一声弹了起来。但他并没有马上去捡起斧头,而是把手叉在腰间仰起了头。被他的视线所牵引,优吉欧也跟着把视线投往空中。
七月过半的夏空晴朗得吓人一跳,而正中间的太阳神索尔斯【Sols】毫不留情地发出刺眼的光芒。但是,四通八达地伸往天空的树枝上密密麻麻的树叶贪婪地遮蔽了阳光,几乎没有多少光线能射到优吉欧他们所处的树根位置。
就在他们这么躺着的时间里,大树依然以树叶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太阳神的恩惠,同时一刻不停地以根部吸收着地神泰拉利亚【Terraria】的恩宠,试着把优吉欧跟桐人刻上的斧伤复原吧。就算他们两人在白天怎么努力,休息一晚再来这里的时候,大树受的伤都能恢复个七成左右。
优吉欧呼地叹息了一声,把视线从天空转回到树上。
大树——村民之间称呼为《巨人之树》——名为《基加斯西达》的这棵树,其树干的直径有四Mel、根部到最顶部的树枝之间更有七十Mel,是名符其实的怪物。村里最高的教堂的钟楼也只是到它的四分之一左右,对于今年才终于长到超过一点五Mel的优吉欧跟桐人来说简直就是相当于古代巨神般的对手。
说到底,以人类的力量想要砍倒这东西真不是痴人说梦吗——每当看向树干上刻着的斧痕时,优吉欧总会这么想。V字型的刻痕虽然终于到了一Mel的长度,但再往前看,树干还有着三倍于此的厚度。
去年春天,跟桐人一起被带到村长的家,被分配到《巨树的刻痕手》这个任务时,优吉欧还以为世界末日将要到来了呢。说到大树基加斯西达,那可是两人生长的露莉徳村建立的很久之前就已经根植于此,从最早的移民时代就开始用斧头砍伐的树。从初代的刻痕手数下来,到前任的加里塔爷爷是第五代,而优吉欧跟桐人是第六代,六代下来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才砍到了这个程度。
三百年!这是刚迎来十岁生日的优吉欧根本无法想象的时间。理所当然地,到十一岁的现在也依然无法想象。想破脑袋之后能理解到的是,从优吉欧父母的时代,往上到祖父母的时代,往上、再往上的那个时代开始,刻痕手们就挥动了可以说是无数次的斧头,而得到的成果,就是这不到一Mel的刻痕。他理解到的就只有这点。
为什么付出如此无谓的努力也非要砍倒这棵树呢——那个理由也从村长那一本正经的语调里得知了。
基加斯西达因为要维持那巨大的身体跟过于旺盛的生命力,所以从周围很广很广的范围内夺去了太阳神跟地神的恩惠。在被大树影子笼罩着的土地里,不管种下什么都不会有所收成。
对位于神圣帝国北方边境,被三面峭壁包围的露莉德村来说,想要扩展田地跟牧场就只有往南方的森林开拓;但那入口也被基加斯西达所阻碍。不先想个办法应付掉这个麻烦的家伙,村子就不可能有所发展。大树的皮硬如钢铁,连木质都有着红铜般的硬度,用火来烧连烟都不会冒,想挖起来也会发现其根部深度彷如树梢的高度。因此,对于创建我们村子的祖先大人们来说,剩下的办法只有用能砍断铁的《龙骨之斧》在树干上添上刻痕,然后把这一使命交到下一代手上——
在村长用那被使命感压得颤抖不已的声音说完这些话后,首先战战兢兢地发问的是优吉欧。那放着基加斯西达不管往更南部的森林开拓的话就不行吗,他如此问道。村长用可怕的语气回答说,砍倒这棵树是先祖代代传下来的心愿,将这重任交托给两名刻痕手是村子的惯例。然后桐人歪着头问,说起来先祖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开拓出村子呢?村长先是窒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了火一般的怒气,用杖头在桐人连带着优吉欧的头上狠狠地敲下。
在那之后的一年又三个月,两个人就这样轮流握着龙骨之斧,向基加斯西达发起挑战。但是,也许是因为挥动斧头的手法还不熟练吧,大树树干上的刻痕再怎么看也不觉得有加深多少。到此为止的刻痕可是花了三百年添上的,两个孩子花上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也不会有多少变化,这要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作为工作还是相当没有成就感。
不——只要想的话,他完全可以不依靠眼神来判断,而是用更准确的方法去确认那让人脱力的事实。
站在优吉欧旁边,一言不发地瞪着基加斯西达的桐人似乎也在想着同一件事。他快速地走到树干前边,直直地伸出左手。
「喂,住手吧桐人。不要总是窥伺大树的《天命》,村长不是这么说过吗?」
但桐人稍微回过头来,露出一如往常的恶作剧般的笑脸,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上次看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吧。这不是『总是』而是『偶尔』啊。」
「真是的,说不过你啊。……喂,等等,我也要看。」
优吉欧像桐人那样高举双脚,靠反作用力把终于休息完的身体抬起来,跑到伙伴身边去。
「那么,我要打开咯。」
随着压低的声音,桐人展开了身前左手的食指跟左指,其他的则是握了起来。然后以两根指头在空中画出像是爬行的蛇那样的轨迹。作为向生命之神做出祷告的咒印,这是最基本的东西。
画好咒印之后,桐人轻轻地敲了一下基加斯西达的树干。接着响起的不是本应发出的干哑的敲击音,而是轻弹银制品时会响起的清澈的声音。然后,像是从树干内部浮起来一样,一个小小的矩形窗口出现了。
存在于这片天地的所有物品,不管是能动的还是不能动的,都有着司掌生命的原初之神丝提西亚【Stisia】所赐予的《天命》。虫跟草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猫跟马就比它们多得多了,然后人类则是有着比这更多的天命。森林里的树、遍布青苔的岩石,又有着比人多好几倍的天命。所有的天命都是平等的,从生出到某个时间为止持续增加,然后到达顶点,再慢慢减少。到最后天命耗尽的时候,不管是野兽还是人类都会停止呼吸,草木枯萎,岩石粉碎。
用古代的神圣文字记载着天命的,正是这《丝提西亚之窗》。只要有着足够魔力的人,在完成咒印后敲击对象就可以唤出它来。石头跟草这类东西的《窗口》基本上所有人类都可以看到,但野兽的话难度就高很多了,人的《窗口》则是必须修炼到能用初等术式的程度才能唤出来。一般来说树木的窗比人的要容易唤出,但怎么说这被称为古代树的基加斯西达难度还是比较高,优吉欧跟桐人也是到半年前才终于到能唤出这窗口的程度。
虽然只是传闻,过去央都的帝立魔导院有一个得到大导师地位的术师,花了七天七夜的仪式,成功唤出了大地——也就是地神泰拉利亚本体的《窗口》。但是,在看了一眼大地的天命之后术师陷入了恐慌,然后带着疯癫状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在听说了这故事之后,优吉欧在看包括基加斯西达在内的巨大物体的窗都多少有些恐惧,但桐人则是完全不在意。现在也是如此,兴冲冲地把脸靠近浮上来的光窗。就算是长年的好友也不能总跟着他转,虽然优吉欧这么想着,但最后还是败给了好奇心,也在一旁看向光窗。
发出淡淡紫色的矩形窗口上,有着直线跟曲线组合而成的奇妙的数字。对于上边记载的古代神圣文字,优吉欧只能认出数字的部分,而书写这种文字是被严格禁止着的。
「我看看……」
优吉欧用手指一个个点着,把数字读了出来。
「二十三万……五千五百四十二。」
「嗯——……上上个月是多少来着?」
「我记得是……二十三万五千五百九十左右吧。」
「……」
听到优吉欧的话,桐人夸张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马上又消沉地蹲了下来。然后他用手抓着自己的黑发说:
「只有五十!花了两个月才这么点,二十三万有余只减了五十!这不是花上一辈子也砍不倒吗!」
「这个嘛,早跟你说过那不可能啦。」
优吉欧也只能苦笑以对了。
「我们之前的五代刻痕手花了三百年的努力,才仅仅去到四分之一左右啊……。这么算的话,嗯,再过十五代、九百年左右才能砍下来吧。」
「你~这~人~啊~」
抱着头蹲坐在地上的桐人狠狠地瞪了一下优吉欧,然后忽然抱着他的腿一扯。被袭击的优吉欧马上就失去了平衡,仰天倒在青苔形成的床上。
「干嘛像个优等生那样说话啊!再为这无理之极的任务想想办法、烦恼下啊!」
虽然嘴上说些像是在生气的话,但桐人本人却是满面奸笑地骑在优吉欧身上,弯着双手在他头上胡乱抓着。
「喂,你在干什么啊!」
优吉欧也用上双手把桐人的手抓住,使劲往回拉。然后利用桐人拉回双手的力度,两人垂直打了个滚,这次优吉欧到了上边。
「看我的,报复来啦!」
混杂着笑容,他把满是汗污的手抓向桐人的头。但比起亚麻色平顺头发的优吉欧来说,这种攻击对桐人那黑色竖立着的头发没多大意义。没办法之下优吉欧只好把目标换成腰间,改用胳肢攻击。
「呜哈、你……那边、呜、哈哈……」
当优吉欧压制住因为呼吸困难而开始挣扎的桐人,打算再进一步攻击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叫了起来。
「你们两个!又在偷懒了吧!!」
听到这叫声的瞬间,优吉欧跟桐人马上停止了动作。
「呜……」
「糟了……」
两个人都僵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把头转了过去。认出稍远岩石上那个双手叉在白围裙腰间、挺胸看着这边的人影后,优吉欧露出抽搐一样的笑容回话说:
「哟……哟,爱丽丝。今天还真早呢。」
「一点也不早了,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时间吧。」
发出「哼」的一声转过头的时候,垂在耳际的波浪般的头发散出了耀眼的金色光泽。在两人面前用灵敏的动作翻下岩石的,是个穿着青色连衣裙跟白色围裙的少女。她的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篮子。
少女的名字是爱丽丝。露莉德村村长的女儿,年龄和优吉欧、桐人一样是十一岁。
露莉德的——不,是北部边境地域生活的所有孩子,在十岁的春天都会授予「天职」而开始从事实习一般的行业,但爱丽丝是其中少数能继续前往教会学校的人。为了让她那全村孩子里最突出的神圣魔法才能得到发挥,她正在接受修女阿萨莉亚的个人指导。
说是这么说,就算是拥有天赋之才还是村长的女儿,但要让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一天到晚只学习不干活——露莉德村还没富裕到这程度。能工作的家伙都得去工作。日照、大雨、害虫——暗之神贝库塔【Vector】的恶作剧——每时每刻都在夺走作物与家畜的天命,不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的话,很难让所有村民都平安度过严酷的冬天。
村南侧那广阔开垦地里,有一片属于优吉欧家的颇大的麦田。他的双亲是纯粹的农夫,虽然嘴上都挂着对优吉欧被选为刻痕手的自豪,但内心必然是感到遗憾的吧。尽管作为刻痕手的酬劳会由村里的金库支付,但能下田的人终究还是少了一个。
习俗上,各家的长子必定是被赋予跟父母相同的天职,如果是农家的话女儿跟次子、三子也会以此为基准分配。道具店的儿子继承道具店、卫士的儿子也去做卫士,然后村长的儿子继承村长一职。露莉德村也遵从这一习俗,从开拓以来的数百年里基本上都是维持成现在这样。大人们都说着能维持现状正是他们为丝提西亚所护佑的证据,但优吉欧对于这一点,却有着难以形容的些许违和感。
到底大人们是不是真心想让村子发展起来呢,还是说他们只希望维持现状一点都不加以改变呢?就是这一点让他想不通。真的想扩展田地的话,那就应该放着这麻烦的树不管,就算绕点远路也应该往再南一点的森林开垦,这样就可以了。但是,就连村子里最聪明的村长,也是从来没想过去改变代代传下来的各种惯例。
因此,露莉德村不管经过多少世代都依然被贫困所苦。身为村长女儿的爱丽丝能专心学习的只有上午时段,下午也必须忙着照顾家畜跟打扫家里卫生。而她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为优吉欧跟桐人送来午饭。
爱丽丝用碧玉一般的瞳孔狠狠瞪向青苔上扭在一起却一动不动的两人,然后把挂着篮子的右腕叉到腰间,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在那小巧的嘴开始哈地吸入空气、打算发出更大的声音之前,优吉欧用最快的速度抬起身体,摇起头来。
「没在偷懒没在偷懒!规定要在上午做好的分量都好好地完成了!」
他快速地辩解着,身后的桐人也说着「真的真的」之类的话作出完美的应和。
爱丽丝又用锐利的眼神瞪了两人一眼,然后才露出没办法的样子放松表情说道:
「既然你们在完成任务之后还有气力来打架,那我是不是跟加里塔爷爷建议说增加回数比较好呢?」
「别、别这样啊!只有这个千万不要!」
「开玩笑的啦。——好了,快点吃午饭吧。今天天气很热,得快点在变质之前吃掉。」
爱丽丝把篮子放到地上,然后从里边拿出了一块大大的白布,啪地一下扬了开来。她刚在选好的平地铺好白布,桐人就像是等不及一样脱下鞋子扑了上去。然后她等优吉欧也弯下腰来,才在两位饥肠辘辘的劳动者面前一一摆好食物。
今天的菜单是腌肉和炖豆做馅的派、用薄黑面包夹着芝士跟泡菜的三明治、几种干果,还有早上刚榨出来的牛奶。虽然除了牛奶都是能够存放挺长时间的食物,但在挥洒而下的七月阳光面前,食物的《天命》恐怕也被毫不留情地夺去了不少。
像是制止小狗那样,爱丽丝把手伸在打算抓向食物的桐人跟优吉欧面前。她快速地在空中划出咒印,首先伸向装着牛奶的陶瓶,然后一个个地确认其他食物的《窗口》。
「呃,牛奶只剩十分钟,派也只能坚持十五分钟了。明明都跑着来了啊。——就是这样,抓紧时间吃掉它们吧。不过也别忘了好好咀嚼哦。」
天命已尽的食物会变成《变质的食物》,只要吃下一口,不是相当顽强的胃的话就会马上遭到报应——发生腹痛还有其他的一些症状。优吉欧跟桐人连说句「我开动了」都等不及,就拿起大块的派咬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三个人都只是专心于动嘴把东西吃下去。饥肠辘辘的两个少年自然不用说,就连爱丽丝也发挥了让人怀疑食物到底吞到哪里去了的惊人食量,食物就这样以飞快的速度开始消失。最先被吃光的是六块派,九个三明治也随着一壶牛奶进入腹中,然后三人都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
「——味道还可以接受吗?」
看着侧头看向这边、略带不安的爱丽丝,优吉欧忍着笑出来的冲动回答说:
「嗯,今天的派很好吃。爱丽丝的厨艺也进步了很多呢。」
「是、是这样吗。我是觉得味道好像淡了点啦……」
趁着爱丽丝因害羞而转过头去的空档,优吉欧跟桐人对了个眼神,确认了对方眼中的笑意。从上个月开始,爱丽丝便开始负责两人的便当。虽然是这么宣称,但实际上有她母亲萨提娜帮忙时跟没帮忙时的差别实在太明显了。不管怎么说也好,技术这种东西是要通过长时间的锻炼才能学到的——虽然事实如此,但现在的优吉欧跟桐人已经用身体记住了这种事实是不能说出来的。
「不过啊——」
从装着干果的笼里拿起一个黄色的球状果实后,桐人说着:
「难得准备了这么好吃的便当,还是想慢慢地享受啊。为什么一热起来便当就变质得这么快呢……」
「你说为什么……」
这次优吉欧并没藏起自己的苦笑,而是夸张地耸了耸肩。
「你还真是会说些怪话啊。夏天时什么东西的天命都会减得很快吧。肉也好,鱼也好,蔬菜跟果实也是,只要放着不管就会一直地失去天命啊。」
「所以我想说的就是,为什么会这么样啊。冬天的话,就算把生火腿扔到外边,都还能坚持好几天不是吗。」
「这个嘛……是因为冬天很冷啊。」
听见优吉欧的回答之后,桐人像是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歪起嘴来。他那在北部边境内少有的黑眼睛里,似乎燃起了一点反抗性的意识。
「对啦,如果就像优吉欧说的那样,食物能放得更久的原因是冷而不是冬天的话,那么……只要弄出冷的环境,就算是这个时期便当也能放很久吧。」
优吉欧这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了,于是他用脚尖向桐人的小腿踢了一下。
「说得倒是简单。弄出冷的环境什么的,夏天就是因为热才叫夏天的啊。你是打算用被禁止了的古老术式降下雪来吗?第二天就会有央都的整合骑士来抓你去处刑了吧。」
「嗯、嗯……就没什么办法吗……什么好的办法……」
在桐人皱起眉头来,低声烦恼着的时候——到刚刚为止都只是听着两人对话的爱丽丝,用修长的手指点着下巴插了进来:
「听起来挺有趣嘛。」
「说、说什么傻话啊,连爱丽丝也这样……」
「我又没有打算去用禁术什么的。用不着夸张到把整个村子都变冷吧,比如说,只把这个装便当的篮子里边变冷不就好了?」
听她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这个盲点后,优吉欧跟桐人才醒悟过来般地对上双眼,然后同时点了点头。爱丽丝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脸,继续开口说:
「夏天也是冰冷的东西,村子里就有好几种啊。像是深井里的水啊,西鲁贝的叶片啦。把那种东西一起放进篮子里的话,里边不就变冷了吗?」
「哦……这样啊……」
优吉欧双手抱胸,开始思考。
教会前广场的正中央,有一口露莉德村成立时挖的深得可怕的井,从那提上来的水即使是夏天也冷得刺痛。然后,北方山谷仅生长着几棵的西鲁贝树,其叶片在摘下来之后会边发出扑鼻的香气边让周围冷下来,在治疗跌打肿痛时是十分有用的东西。这么说来,把壶放进深井里的水里、用西鲁贝的叶片包着的话,在送便当这段时间里应该可以让食物冷下来吧。
但是,同样想了一会的桐人却摇了摇头,然后开口否决。
「只是这样的话还是不成。井水提上来一分钟左右就会变温了,西鲁贝的叶片也只是让人凉一下的程度而已。不管哪个,都不可能在从爱丽丝的家到基加斯西达这来的时间里让篮子一直冷着。」
「那么,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见自己难得想出来的好办法被反驳了,爱丽丝嘟起嘴来反问。桐人先是搔了搔他的一头黑发,静静地想了一会之后才小声说:
「冰。有冰的话,就能让便当冷好长一段时间了。」
「我说你啊……」
爱丽丝带着一脸「犯蠢也要有个限度」的表情摇了摇头。
「现在是夏天吧。冰什么的,要从哪里拿来啊。央都的大市场都不一定有吧!」
她用母亲斥喝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的口吻回话。
但优吉欧开始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在看着安静下来的桐人时逐渐增强。每当这个童年玩伴露出这种眼神、用起这种口吻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想些不得了的东西——凭长年的经验他能如此判断。在优吉欧的脑海里,开始浮现起走马灯似的回忆:去东部的山脉拿皇帝蜂的蜜浆啦,去教会的地下室打破封印着黑妖精的壶啦……
「嘛、嘛、就这样也不错啊,只要快点吃完就没问题了吧。比起这事,差不多该去准备下午的工作了,不然你又会迟到了。」
优吉欧边麻利地把空的器皿放回篮子里,边试图用这话来结束这个不安分的话题。但桐人的眼神马上发出了像是想到什么的光芒,这让优吉欧明白自己的那份预感已经无视意愿成为了现实。
「……怎么啦,这次你又想到什么了吗?」
优吉欧抱着一半放弃的心态问了句,然后桐人马上用满面的笑容回答了。
「我说……很——久以前,优吉欧的爷爷跟我们说过的故事,还记得吗?」
「咦……?」
「哪个故事……?」
二年前完成天职、耗尽天命而蒙受丝提西亚召唤的优吉欧的祖父,他的白胡子里藏着各种各样的古老故事。他总是边吸着烟斗边坐在庭院里的摇椅上,向坐在脚边的三个小孩子说出那些故事。不可思议的故事,激动不已的故事,恐怖万分的故事,不管哪类故事都听过上百种了。因此优吉欧也搞不懂桐人说的到底是哪个故事,只是跟爱丽丝一样歪着头反问。
「说到夏天的冰,就只有那个了吧。『贝尔库利与北方的白——』」
「喂,别开这种玩笑啦!」
优吉欧连听到最后都不愿意,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大叫着打断了桐人。
贝尔库利。那个名字是属于建立露莉德村的移民者里最强的剑士、也是担当初代卫士长的那位人物的。毕竟都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了,留下来的也只有口口相传的神话一般的英勇事迹,而其中最为妙想天开的就是桐人正打算说出来的那个。
在某个盛夏之日,贝尔库利注意到在村子东边流过的河流里,飘下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石头。捞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冰块,感到不可思议的贝尔库利便沿着河流往上前进。最后他走到被认为是大地尽头的北方山脉脚下,带着彷徨却依然追寻着河的源头,登上了那座山脉,最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窟。贝尔库利迎着吹出来的冷风,踏入了洞窟里边。他跨越了重重危险,然后才到达最里边的大广场,在那等着他的是……这就是名为『贝尔库利与北方的白龙』的故事的提要。
就算是喜欢恶作剧的桐人,也不可能想去触犯禁忌、翻过北之岭,找一条真正的龙吧——半是怀着祈祷的心情,优吉欧畏畏缩缩地问桐人:
「你的意思是,我们去监视鲁尔河,等上游流下冰块来……对吧?」
但桐人像是对待笨蛋似的哼了一声,一口气说了出来。
「那种东西,等得来时夏天都要结束啦!我又没说要像贝尔库利那样跟龙作战。按那个故事的话,进入洞窟之后不是马上就能看到很多大大的冰柱吗?把那些冰柱折下二、三条来,应该能在龙发现之前跑掉吧。」
「就算你这么说……」
优吉欧好一段时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看向旁边,期望爱丽丝能替他好好劝住这个没常识的混蛋。但他注意到的却是翠绿瞳孔里闪耀着平时没有的某种光辉,于是他只能失落地垂下肩膀了。
虽然优吉欧绝对不希望如此,但他跟桐人作为村里最会闹的捣蛋鬼组合,被村里那些严肃的老人们说长说短、斥喝责骂都是家常便饭一般的事。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两人那数不清的恶作剧之中,有不少都是村子里最优秀认真的爱丽丝暗地里煽动的。
而现在,爱丽丝在用右手食指点到下巴上,歪头苦思了几秒之后,忽然眼神一亮,然后用明快的声音说:
「——那还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我、我说啊爱丽丝……」
「确实,翻过北之岭是被村的规矩所禁止的。但那是因为山岭前方的《终结山脉》是神圣教会的禁忌目录里提到不可翻越的地方吧?我们又不是打算登上终结山脉,只是在山脚下找找那个洞窟而已呢。再说,不是翻过山岭而是沿着河上去的话,连村子的规矩也不会违反的吧。」
她说的话如同流水行云一样快速连贯,连给优吉欧像之前那样提出异议的空隙都没有。再者,听了爱丽丝的话之后,不知不觉也开始觉得她说得没错了。
所谓的〈禁忌目录〉,是远方的央都修建了直贯天际的巨塔的世界中央神圣教会发行的一本厚厚的黑皮装书籍。不止是优吉欧他们生活的诺兰高尔思神圣帝国,东方、南方跟西方,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哪个镇村,一地之长的家中都必定有这么一本书。书里列举着各种教会定下来的「绝对不能做的事」。第一项是「对教会的反叛」,到最后一项的「喂山羊吃干燥的奥利修麦」足足列了上千条禁忌,而把那些全部背下来就是学校教的最重要的科目。
禁忌目录的威能无法影响的,只有在包围世界的终结山脉另一侧的暗之国。因此,越过山脉这项禁忌记载在最前的几页。确实,严格地说的话,在山脚游荡的话应该不会触犯禁忌——不过,优吉欧还是隐隐感到不安,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喉头。
但是,在他再次打算阻止爱丽丝之前,桐人用盖过他的音量大喊说:
「你看,村里把目录背得第一棒的爱丽丝都这么说,绝对错不了啦!就这么决定了,下次的休息日我们就去找龙……不对,找冰之洞窟!」
「能找到让便当保温的好材料就好了呢~」
交互地看向满面喜色的两个朋友之后,优吉欧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然后用虚弱的笑容边说「是啊」边跟两人互击拳头。
=========================
2
七月的第三个休息日,是个天气非常好的日子。
所有已经被授予天职的十岁以上的孩子,只在这一天内能像以前那样,玩到太阳下山的时间也不会被责骂。优吉欧跟桐人平时都是跟其他男孩子一起钓鱼或者模仿剑术练习什么的度过这一天,但今天却在晨雾消散之前就溜出了家门,到村头的古树下会合,等着爱丽丝的到来。
「……太慢了!」
撇去自己也让优吉欧等了好几分钟的事实,桐人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
「真是的,所以说女孩子啊,居然比起约好的时间更重视准备跟打扮!再过两年的话,估计就会跟你家大姐一样,说着去森林这种地方会弄脏衣服什么的吧。」
「没办法的啦,因为是女孩子嘛。」
混着苦笑这么回了一句之后,优吉欧稍微想了一下桐人说的两年后的事情。
到现在为止,爱丽丝还可以归类到没有被授予天职的孩子里边,周围的人也默认她凭喜好跟优吉欧他们一起行动的事。但本来她就是村长的女儿,立场上必须成为村子里所有女性的模范一般的存在。在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被禁止跟男孩子一起游玩,而毫无疑问地,除了神圣魔法外也得开始接受行为礼仪的课程了吧。
然后……之后会怎么样呢?她会像最大的姐姐斯莉尼娅那样,嫁到谁的家里去吗?说不定嫁的对象会是优吉欧跟桐人其中一个,这有没有可能呢?对这方面的事情,旁边这位玩伴又是怎么想的呢……?
「喂,你在发什么呆啊。昨天有好好睡觉吗?」
忽然桐人带着诧异的表情靠了过来,于是优吉欧连忙点头回应。
「呃、嗯,没问题。……啊,她好像来了。」
刚好耳边听到了哒哒哒的脚步声,优吉欧向村子的方向指去。
像是把晨雾分开一样现身的爱丽丝,就跟桐人说的一样,她用绸带绑着端整的金发,穿着洁净的连衫围裙——一看就知道得花好一段时间来打扮。优吉欧不由得跟桐人对了个会心的笑容,然后又忍着笑一起大喊:
「太迟了!」
「是你们两个太早了。真是的,都这年纪了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之后,爱丽丝把右手的篮子递向优吉欧、左手的水袋递向桐人。
看见两人反射性地接下东西,然后因其重量沉下腰之后——爱丽丝转身面向出村的小路,弯下腰在脚边摘了一根草穂。她用带着圆球的一端笔直地指着远处的岩山,精神奕奕地大喊着:
「那么……出发,去找夏天的冰了!」
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会变成这种『公主跟两位随从』的模式呢,优吉欧抱着这种念头跟桐人交换了下视线,然后追向大步前进的爱丽丝。
贯穿村子的这条主路,南侧因为人来马往而被踩得十分坚实,但北侧这边却因为几乎没人使用而有着许多树根碎石,走起来很麻烦。但爱丽丝却迈着完全感觉不出路面恶劣的轻快脚步,哼着鼻歌走在优吉欧身前。
应该怎么形容呢,该说是动作很优美吧——优吉欧这么想着。直到数年前为止爱丽丝偶尔会跟村里那些顽皮的家伙们一起玩剑术游戏,那时她总是拿着一根纤细的弯树枝,优吉欧也好桐人也好,不管挑战多少次都会被轻易放翻。而相对的是他们两人拿着的木棒,总是像跟风精战斗一样可悲地划过空气。如果一直像那样修行下去的话,爱丽丝说不定还能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女剑士。
「剑士啊……」
优吉欧小声地在口中念叨着。
直到被授予巨树刻痕手这个天职之前,说不定我也能——如此漠然地想象过的、乱七八糟的梦想。村子里的男孩子都会梦想着被选拔为卫士,不是用削去树皮制成的木剑,而是用赐下的——虽然旧了点却是真正的武器——的钢剑,每天练习真正的剑术。
不止是这样。北方村落的卫士们,每年秋天都能前往南方参加扎卡利亚街道举办的剑术大会。在那里夺得个什么名次的话,就能提拔成街上的卫兵——那代表着被承认为名符其实的真正剑士,还能得到央都锻冶工房制造的制式剑。梦想到这里还没完结。如果在卫兵队出人头地的话,还能去到央都,参加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举办的御前武术大会(很久以前,贝尔库利正是在这个大会上打入了八强)。
然后就是终极的、齐集了真正的英雄们的,神圣教会所举办的《四帝国统一大会》。只有胜出这场连神都会注目的战斗,才能被任命为所有剑士的顶点、带着守护世界秩序的神圣使命、有时会骑着飞龙前往与『暗之国』的恶魔们战斗的,整合骑士——
再之后的事就连想都想象不出来了,但,如果可以的话——优吉欧有时会不自禁地去想象。如果可以的话,爱丽丝并不是作为剑士而是作为见习神圣术士离开了村子,前往扎卡利亚街道的学校,甚至连央都的魔法院都说不定能进得去。那个时候在她身边的,是作为护卫、穿着绿色跟淡茶色卫兵队制服、带着光辉闪闪的制式剑的自己……
「那个梦想,还没到真正结束的时候啊。」
走在一旁的桐人忽然小声说了句,把优吉欧吓得一下子抬起头来。桐人似乎是从那声小小的叹息里猜出了他在妄想些什么。还是老样子直觉过人啊,优吉欧边这么苦笑着想着,边低声回话:
「不,已经结束了。」
是啊,已经过了能做梦的时期了。被授予村子卫士的天职的,是现卫士长的儿子金古跟他的两个小弟(明明那三个家伙的剑术根本比不上优吉欧跟桐人,更别说跟爱丽丝做比较了!)。他压抑了一下烦躁的心情,再加倍地把悲观的气息吐了出来。
「一旦被授予了天职,就算是村长也改变不了了。」
「但有唯一的一种例外情况呢。」
「例外……?」
「工作完成的情况。」
优吉欧再一次为桐人的顽固吃惊,然后苦笑了一下。这个玩伴,还没放弃那大得夸张的野心——代替他去把那比铁还硬的基加斯西达砍倒啊。
「只要把那棵混蛋树砍掉的话,我们的天职就完美地完成啦。然后我们就可以自己选择下一个工作了。是吧?」
「说是这么说的啦……」
「我啊,可是很庆幸我们不是喂羊啊种麦之类的天职的哦。那种工作根本不会有结果,但我们的却不同。绝对有什么方法的。再花三……不,两年把那棵树砍倒,然后……」
「然后去接受镇上的近卫兵雇用试验。」
「什么啊,你这不是干劲满满的嘛?优吉欧。」
「总不可以只让你说些帅气的话啊。」
开了几句玩笑之后,不可思议地,优吉欧开始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梦想。想象着他们带着被授予的制式剑回到村子时,金古他们那瞪大的眼珠——当两人这么笑着走着的时候,走在前边的爱丽丝忽然转过脸来。
「那边的,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没啦,没说什么。是在说什么时候吃午饭呢~对吧?」
「嗯,嗯。」
「真服了你们。我们才刚开始走吧?比起那个,你们看,可以看到河了。」
看向爱丽丝的草穂所指的方向,可以看见路的尽头连接着一座巨大的木桥。那是横跨鲁尔河的北露莉德桥。过了那座桥之后,再往前走一阵就到北之岭了。当然,他们三人的目标不是那座山岭,而是河的源头。
从桥的两旁下去,河两边都有着满是草丛的小路。因为经常会来这里钓鱼,所以他们轻车熟路地走了下去。
优吉欧在河边跪了下来,把右手伸到哇啦啦地流着的透明浅水里。毕竟都到夏天了,初春时还是冰冷的河水现在已经带上了些许热度。虽然一下子脱光衣服跳进河里应该会很舒服,但在爱丽丝面前可干不出这种事。
「完全不像是会有冰块流下来的水温啊?」
回头去说了这么一句,桐人就嘟起嘴来反驳了。
「不是早说了要去源头的洞窟里才行的嘛。」
「要去也没所谓啦,但到傍晚的钟响起时还没回到去的话会挨一顿狠骂的吧。嗯……索尔斯到天空正中的时候,我们就该开始回程了。」
「只有这样了呢。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走快点吧!」
爱丽丝沙沙地踏着杂草快步走了起来,而两人也连忙跟了上去。
左侧有着像伞一样伸展出来的树枝遮住阳光,而右侧有着河面透上来的凉意,因此三人在索尔斯开始爬升之后还是走得很轻松。约一Mel宽的河岸被短短的一层软草覆盖,也几乎没有能绊倒人的石洞。
明明是如此方便的道路,仔细想起来自己居然没离开过北露莉德桥啊——优吉欧有点不可思议地想着。对村子的规矩、还有对教会的禁忌目录的恐惧,也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心灵的深处。明明跟桐人两人都已经被大人们习惯性地关注着、抱怨着了,回想起来两人却从来没有真正违反过规矩跟禁忌。毫无疑问,今天这小小的冒险,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接近禁忌的底线。
事到如今不安才开始涌上心头,但看向前边走着的桐人跟爱丽丝,两人居然在漫不经心地合唱着牧羊歌。真是的,这两个家伙,该不会从来没为什么而担心过吧?他叹着气想道。
「喂,等等啦。」
听见他的叫声,两个人依然没停下脚步,只是把头转过来看向优吉欧。
「什——么?」
他试着对侧过头来的爱丽丝摆出副担心的样子,怀着吓吓她的想法问:
「已经离开村子一段距离了吧……这附近会不会出现些危险的野兽啊?」
「咦——?我是没听说过啦。」
爱丽丝把视线投到桐人那边,而桐人也侧头回忆着。
「嗯……多尼斯迪家的老爷子是说看过好大的一只长爪熊啦,那是在哪里来着?」
「东边大苹果树那一带吧。再说,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一带的话,最多也就是有红毛狐跑出来而已吧。真是的,优吉欧你太胆小啦。」
两人一起啊哈哈地嘲笑着,这让优吉欧开始郁闷起来。
「说……说得太肯定了吧,你们两个不也是第一次来到村北这带嘛。我是在说再小心点会比较好而已啦!」
他如此反驳,但出乎意料地桐人反倒是露出了恶作剧的神色。
「嗯,这么说起来的话。你们知道吗?听说这个村刚建立的时候啊,有时会有暗之国的哥布林【Goblin】啦半兽人【Ork】之类的跑到山这边来,把孩子抓走的哦。」
「什么啊,你们两个居然合伙来吓我。我也知道啊,最后是央都来了一个整合骑士,把哥布林的老大消灭了吧?」
「——『从那天开始,天气晴朗的时候,都能看到在终结山脉的高空上有一位白银的龙骑士在飞翔』。」
桐人说出了村子里只要是孩子都知道的童话的最后一段,然后把视线投往那边。优吉欧跟爱丽丝的视线也被引往不知不觉间已经能看得很清晰的巨大岩山,往上方的晴朗天空看了好一段时间。
说不定能在云彩之间看到那条闪闪发光的飞龙——虽然一瞬间有了这种想法,但不管再怎么看天空中都没有什么显眼的东西。三人看了一下彼此,然后笑了出来。
「——终究是童话呢。我想啊,洞窟里边的冰龙也是之后编出来的故事啦,说不定就是贝尔库利本人编的。」
「喂喂,在村子里说这种话的话村长的拳头可是会打下来的哦。毕竟贝尔库利是村子的英雄吧。」
向发话的优吉欧露了个笑脸之后,爱丽丝加快了脚步。
「去看看的话不就知道啦。你们两个,再慢吞吞的话中午之前可是到不了洞窟的啊!」
——话又说回来,实际上优吉欧并不认为只是半天就能走到《终结山脉》。终结山脉可是真真正正的世界的尽头,也就是这个由神圣教会跟四帝国组成的人类国度的终点。就算露莉德是边境上最北的一个村子,尽头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是几个孩子徒步能走过去的呢。
所以,在太阳到达中天之前一点点的时候,看到忽然变窄的鲁尔河消失在山崖边一个开口甚大的洞窟里时,优吉欧真的被吓到了。
到刚刚为止都在左右两边茂密展开的森林忽然间截断,眼前只能看见灰色的岩石凹凸不平地往上延伸。抬头往上看去,虽然离那条切裂天空的棱线还差很远,但这座岩山毫无疑问是那片层层叠叠的山脉的一端。
「这就是……终结山脉吗?」
桐人似乎也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张大着嘴巴却只是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同样地,爱丽丝也把湛蓝的瞳孔睁得大大的,然后轻轻地翻动嘴唇。
「难道说……在那座山的另一边,就是暗之国吗?你看……我们几个,还只是走了五个小时多一点吧。这点时间连去扎卡利亚镇都不够啊。露莉德真的……真的是在——世界的角落上呢……」
实际上,让优吉欧最为惊讶的是,为什么这件事他们居然都不知道呢?不——该不会村子里的大人们谁都不知道终结山脉原来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吧?难道说三百年的历史里,跑出村子北部那广阔的森林的,除了贝尔库利以外就只有我们了吗……?
总觉得很奇怪。这种感觉忽然袭上优吉欧的心头。但是,到底是哪里很奇怪呢——他也搞不清楚。
大人们总是日复一日地,在固定的时段起床、吃着同样的早餐、像昨天那样耕田放牧、前往铁匠铺或纺衣店。虽然刚才爱丽丝说了五小时的话连去扎卡利亚镇都不够,但实际上爱丽丝也好桐人也好优吉欧也好,当然都是从来没去过那个城镇的。只是从大人那听说,沿着南方的街道骑马从早上跑到傍晚,才能到达那个名为扎卡利亚的镇子。但是,说着这些话的大人们里边,真正到过那个城镇的人,到底存不存在呢……?
在优吉欧心中那混乱的疙瘩纠结成形之前,就被爱丽丝用一句「总而言之」吹淡了。
「——总而言之,都来到这里了,怎么也得进去里边看看呢。在那之前,我们先来吃便当吧。」
说完之后,她从优吉欧手中接过篮子,在矮草地跟灰沙地的交界处附近蹲了下来。等了很久啦、肚子饿死了,被桐人的欢呼催促着,优吉欧也坐到了草地上边。派那美味的香气把胸中疑问一口气扫光,而胃部则是忽然想起来似地申诉着饥饿。
爱丽丝先是啪啪地击退了优吉欧跟桐人争先恐后地伸出来的手,然后逐一点开食物的《窗口》。确定所有食物都还有足够的天命之后,才一一把鱼跟豆的派、苹果跟核桃的派还有桃的干果分给两人。然后她又把袋子里的希拉尔水倒到木制的杯子里,开始确认水有没有变质。
终于得到进食的许可之后,桐人连我开动了也没空说便往嘴里塞满了东西,然后才用含糊不清的嘴巴说话了。
「要是在那边的洞里……找到冰柱的话,明天的午饭就不用这么慌慌张张地吃了呢。」
喝水把嘴里的东西冲下去之后,优吉欧侧过头回答了。
「不过啊,认真想想的话,就算我们真的拿到冰了,但冰本身的《天命》又要怎么保持呢?要是明天中午之前就融了的话那不是什么意义都没有吗?」
「呜……」
那还真是没想到啊,桐人用皱起的眉头传达出这句话,但爱丽丝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然后放到我家的地下室的话,一晚还是没问题的。真是的,你们两个啊,这种事一开始就要想好的吧?」
见自己的马虎又像以往一样被指责了,为了掩饰窘迫,优吉欧跟桐人只好专心于进食。虽然没必要配合他们两人的速度,但爱丽丝也用比平时快得多的速度吃光了派,喝完了希拉尔水。
在把包着食物的餐巾叠好放回空溜溜的篮子里之后,爱丽丝站了起来,拿着三个杯子走到身旁的河面,用河水快速地冲了一下。
「呜……」
发出一声怪叫之后,冲洗完毕、回到这边来的爱丽丝,把在围裙上擦干的手向优吉欧摊开。
「你们看,河里的水好冰啊!就像冬天里的井水一样。」
顺着她的话一看,她那小小的手掌都变得通红了。优吉欧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包着爱丽丝的手,确实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气息从那传来。
「等……别这样啦。」
脸上也变得跟手掌一样红的爱丽丝迅速抽回了双手。然后优吉欧才终于发现到自己做了平时绝对不可能做出来的事,一下子慌了神。
「啊……不,那个……」
「好啦,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吧,两位先生女士。」
你就打算用这种话来救场吗,轻轻往坏笑着的桐人的脚踢了一下之后,优吉欧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窘迫一样用粗暴的动作捡起水袋担到肩上。然后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往洞窟入口走去。
跟他们之前一直追着的透明浅流相比较,谁都会怀疑眼前这小小的水流是否真的就是鲁尔河的源头吧。河面只有大约一Mel半宽。穿过高崖从洞窟里涌出的水流的左侧,有着跟河面差不多阔的岩路,似乎能走着进去洞窟里边。
把右脚踏上三百年前卫士长贝尔库利可能踩过的岩石上后,优吉欧迟疑了好一阵,然后才一口气往洞窟内部走去。周围的气温忽然下降了,让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裸露的胳膊。
确认后边两人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之后,他又往前走了十来步。
然后优吉欧才发现到自己又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于是他垂头丧气地转过了头。
「糟糕了……我根本没带灯来啊。桐人呢?」
明明只是从入口前进了五Mel左右,周围已经暗到连两人的表情都判断不清了。洞窟里漆黑一团,在对居然忘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的自己感到绝望的同时,他把希望托付到伙伴的机灵上。但回答的却是「你忘了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啊!」这种没出息的话。
「我……我说啊,你们两个……」
到底这是今天第几次听到爱丽丝叹息呢,边这么想着,他看向那微微发着光的金色长发。爱丽丝摇了好几次头,然后把手伸入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细长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冒险出发时她摘下来的草穗。
爱丽丝右手拿着草穗,把头的一端放到左手掌心,然后闭上了眼睛。然后她翻动小巧的嘴唇,唱起节奏近似唤出《窗口》时的圣句、但却长上很多的,由不可思议的音节组成的句子。
最后她用左手迅速地完成了一个复杂的印记,然后草穗头上的圆球开始发出蓝白色的光辉。光辉逐渐增强,在洞窟里照亮了一长段距离。
「哇!」
「哦哦……!」
桐人跟优吉欧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异口同声的感叹。
虽然两人都知道爱丽丝有在学神圣术,但像这样看到她真的用出来可以说是头一回。按照修女阿萨莉亚的教导,一切的术式,也就是向生命神丝提西亚祈祷的神圣术、基于七元素神的力量释放的精术——皈依暗之神贝库塔的怪物们用的暗黑术除外——都是用于守护世界的平稳与安息的存在,绝对不能随便使用。
修女跟作为她徒弟的爱丽丝只有在村子里出现药物治不好的病人跟伤者的时候才会用上神圣术。这种事优吉欧当然也知道,因此他不禁向让草穗发出魔法光辉的爱丽丝问道:
「爱、爱丽丝……为了这种事而使用魔法,没问题吗?不会遭到天罚什么的……」
「哼,这种程度就要受天罚的话,我到现在至少挨过十次左右的雷击了吧。」
「……」
那是什么……在他想这么问出来之前,爱丽丝把右手那棵发出光辉的草伸向优吉欧。反射性地接过草穗之后,才在心里发出了「咦咦」的声音。
「让、让我来拿吗!?」
「当然了。你打算让柔弱的女孩子走在最前边吗?优吉欧在我前边,桐人到我后边。时间宝贵,加快脚步往前走吧!」
「好、好的!」
被她的气势所压,优吉欧只好转身高举草灯,战战兢兢地往洞窟深处走去。
虽然内部的结构拐弯抹角,但道路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宽度往内延伸。略带青蓝的灰色岩石表面似乎涂了一层水那样反射着光芒,摇晃着的光芒有时让人误以为灯光没照到的地方有什么小动物在动。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形状不可思议的尖岩,而地上也对应着有石笋向上生长。
然而,不管再怎么仔细寻找,还是完全看不见像是冰的东西。
再往前走了五分钟左右,优吉欧回头开口说:
「呐……桐人你不是说过,进到洞窟之后马上就能看到冰柱的吧?」
「我有说过那种话吗?」
「说过了!」
优吉欧向装傻地斜开视线的伙伴逼近一步,但爱丽丝马上抬起右手阻止了他。
「等一下,把灯拿过来看看。」
「……?」
按爱丽丝说的,优吉欧把右手的魔法光芒靠近了她的脸。然后她把嘴张成圆形,向着灯光哈地吐了一口气。
「啊!」
「看得见对吧?像冬天一样,吐出来的气会变白耶。」
「嗯,真的呢。难怪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冷了……」
无视任性地抱怨着的桐人,优吉欧跟爱丽丝都紧张地点了点头。
「这个洞窟里边的气候就跟冬天一样啊。那么冰也是一定有的吧。」
「嗯。那我们再往前走走看吧。」
优吉欧转身回去,把魔法灯伸向似乎越来越宽的洞窟深处,谨慎地继续前进。
耳中听到的,只有三人的皮靴在岩石上走动,还有地下水的小溪流动的声音而已。应该已经很接近源头了,但水势却完全没有和缓的迹象。
「……如果有条船的话,回去会轻松很多吧。」
听见队伍最后的桐人毫无紧张感地开口了,优吉欧只能以严厉的口气让他安静下来。现在他们已经远超预定地深入洞窟了。虽然想着不太可能吧——
「——我说,如果龙真的跑出来了,怎么办?」
像是看穿了优吉欧的想法一样,爱丽丝低声说。
「那时嘛……也只能逃了吧……」
优吉欧同样小声地回答,但那也被桐人白痴一样的大音量盖过了。
「没——问题的啦。贝尔库利之所以被龙追杀,也是因为他偷了龙的宝剑吧?不管怎么说,只是拿几根冰柱的话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吧。——嗯,不过呢,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拿一片掉下来的鳞片啊……」
「喂,你在想什么啊桐人!」
「你想想看,如果我们拿着真的见到龙的证据回到去,金古他们一定会羡慕死的吧?」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先说好了啊,如果你被龙追杀的话,我们可是会马上扔下你逃跑的啊。」
「喂,你太大声啦优吉欧!」
「我说啊,还不是你说了些奇怪的事……」
忽然脚下传来个奇怪的声音,吓得优吉欧闭上了嘴巴。似乎是「咔嚓」的一声,踩碎了什么的声音。他慌慌张张地把右手的光源靠了上去,确定了右脚下边发生什么事之后,便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啊,你们看!」
爱丽丝跟桐人都弯下腰来,向他指的地方看去。在灰色光滑的岩面上有着一摊积水,而积水的表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优吉欧伸出手指,把其中一片透明的薄膜捡了起来。
把那放到掌心之后,薄膜在几秒内就融化了,但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却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不会有错的,是冰。在这前边应该有更多吧。」
边说着,优吉欧把灯向四周照去,果然有好几个结着冰的水滩反射出青蓝的光芒。而且,在漆黑的洞窟之中,深处传来的是——
「啊……总觉得,那边有好多的光——」
正如爱丽丝所说,每当优吉欧轻轻一动右手,那边就有无数的小光点闪动起来。三人都把龙的事完全抛到脑后,小跑着前往那个方向。
大概得跑上一百多Mel才能到吧,在他们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左右两边的岩壁消失了。
同时,让人窒息的梦幻般的景色,在三人面前拉开了幕布。
好广阔。这是一个让人无法想象是地下洞窟的、巨大的半圆形空间。这绝对比村里教会前的广场大上五倍还不止。
带着弧度向上弯曲的岩壁也再不是像之前那样带湿度的灰色,而是覆盖着一层浅蓝透明的结晶。而地面上则是让人能马上理解到这就是鲁尔河的源头的、巨大的池——不,这应该说是湖了。不过,水面一点波纹都没有。那是因为从岸边到中央都结着厚厚的一层冰。
带着白色雾气的冰湖上,到处都立着远远高于优吉欧三人的、形状怪异的柱子。那些上方尖尖的、菱角分明的柱子正是他们要找的冰柱。看起来简直就像以前加里塔爷爷炫耀的水晶原石一样,优吉欧如此想着,不过这些更大、更美。无数的、深邃透明的青色冰柱,吸收着优吉欧握着的草穗发出的魔法光辉,然后把光往六个方向放射——然后光又开始反射,让这广阔的半球形空间全体都透出朦胧的光辉。越接近湖中心冰柱就越密集,正中有什么则是完全看不穿。
周围都是冰。一切都是由冰制成的。仔细一看,连周围的墙上覆盖的都是极厚的冰板。冰层往上延伸,在遥远的高度上合拢成为天花板,把这个空间封闭起来。
三人连刺骨的寒意都忘却了,只是边吐着白气,边呆呆地站在那里。终于,爱丽丝带着颤抖的声音说话了。
「……有这么多的冰,都足够把村里所有食物都保存下来了吧。」
「还不止呢,让整个村子变成冬天一段时间都够了。——我说,再往里边走走吧?」
在话还没说完之前,桐人就前进几步踏上了冰面。冰面似乎结得很厚,完全听不见有吱嘎的声音。
要是平时的话,优吉欧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扮演劝诫的角色,但这次真是完全被好奇心压倒了。搞不好的话,里边真的会有龙存在……?只要想到这里,他就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进去看一看的心情。
优吉欧高高地举起魔法灯来,跟爱丽丝一起向桐人追去。带着不发出脚步声的慎重,在一个个冰柱的阴影中往湖中心移动。
太厉害了,要是真能看到龙的话——优吉欧开始想着。如果真看到了的话,这次我们的冒险,搞不好会变成流传几百年的故事吧?如果,仅仅是如果,我们能做到贝尔库利都没做到的……拿出一个龙的宝藏带回村子里的话,村长会不会重新考虑我们的天职呢……?
「呃。」
在前进的同时,优吉欧不知不觉间开始编织起自己梦想。因此桐人忽然停下时,他就撞到桐人的后脑勺上,皱起了鼻子。
「喂,干嘛忽然停下来啊桐人!」
但是,他的伙伴并没有回答。正在优吉欧觉得奇怪的时候,桐人的喉咙中发出了呻吟般的低语。
「……这是什么啊……」
「咦……?」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玩意!」
跟旁边的爱丽丝对了一下眼神,优吉欧走到桐人身边往前方看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跟优吉欧一起看到那个东西之后,爱丽丝马上吞下了语尾。
在视线前方的是一座骨山。
淡蓝的、冰质的骨。与其说是冰,不如说是水晶的雕刻。一块块都是如此巨大、又是各种形状的无数的骨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座三人高的小山。在山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骨块庄严地宣告着这是什么东西的骨。
那是头骨——优吉欧一眼就看了出来。有着空虚的眼窝、也有着鼻孔。在后侧长着长长的像是角那样的东西,前伸的颚骨上排着剑锋一样的无数的牙齿。
「龙的……骨头?」
爱丽丝低声说道。
「死了吗……?」
「啊……不过,并不是普通的死法。」
桐人回答的声音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但优吉欧却从那听出一种平时他几乎没表露过的,某种激烈的情感。
桐人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了脚边那应该是龙的前脚的巨大钩爪。
「看……伤痕累累,而且爪端也被切了下来。」
「跟什么战斗过吗……?但是,能杀掉龙的生物什么的……」
优吉欧的心里,也浮现了跟爱丽丝一样的疑问。说起龙的话,那不是栖息在包围世界的终结山脉上,从暗之势力里守护人类国度的、世上最强的崇善守护者吗?是说有谁把它杀掉了吗……?
「这不是跟野兽、或者其他龙战斗留下来的伤口。」
桐人用指尖抚摸着青色的钩爪,慢慢说道。
「咦?」
「这是剑伤。杀掉这头龙的是人类。」
「咦……咦?不过……想想看,在央都御前大会里赢了这么多次的英雄贝尔库利在龙的面前也只能逃跑吧。普通的剑士,怎么可能做到这么夸张的……」
忽然间,爱丽丝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闭上了嘴巴。片刻的静默,在已经成为巨大坟墓的冰湖上扩散开来。
「……整合骑士……?杀掉这头龙的,是教会的整合骑士……?」
终于,爱丽丝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
3
身为法律与秩序的完美具现者的整合骑士,杀死了同样作为崇善象征的龙。对于至今十一年里一次都没怀疑过世界架构的优吉欧来说,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可理解。在为这无法视而不见、也无法理解分析的问题而苦恼的同时,优吉欧像是期求着答案一样把视线投往身边的伙伴。
「……搞不懂。」
从桐人的话里,能感觉出他的脑子里也是一团乱。
「作为可能性……也许暗之国也有个强大的剑士,然后是那家伙杀死了龙……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至今为止从来都没有暗之军团翻过山脉攻打过来,这不是很奇怪吗?——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不像是以宝藏为目标的盗贼干的吧……」
停下话头之后,桐人往龙的遗骸走近,从堆积的青色骨山底下拔出了一根长长的什么东西。
「呜……见鬼一样的重啊……」
摇摇晃晃地用双手举起来之后,桐人把那东西转到优吉欧跟爱丽丝面前。那是一柄有着白皮鞘跟白银柄的长剑。鞘口附近有着异常精致的青蔷薇浮雕,一眼就能看出这把剑比村里任何一把都要高级得多。
「啊……这个,难道就是……」
爱丽丝屏住呼吸低声说着,而桐人则是点头同意。
「嗯。应该就是贝尔库利想从睡着的龙身下偷出来的《青蔷薇之剑》了吧。……呜,撑不下去了……」
歪着脸的桐人一松手,长剑就马上带着重重的钝响掉到了脚边。连厚厚的冰面都被砸出了一条裂痕,看来它有着跟那华丽的外表不符的惊人重量。
「……你打算拿这剑怎么办啊?」
「不行不行,凭我们无论如何都拿不回去的啦。毕竟我们每天都会被喝骂说连那把伐木斧都搬不动呢。不过……骨山下边是还有不少其他的宝藏啦……」
「……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去拿那些东西呢……」
看着堆积起来的青骨山,三人同时点了点头。要是从睡着的龙眼皮底下偷偷拿到什么小东西的话,那就可以成为向其他小孩子炫耀的冒险故事;但要是在这种情况下拿走宝物的话那就是单纯的盗墓者了。那是卑鄙的盗贼们才会干的行为。
优吉欧又看了两人一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按之前的计划,只拿些冰走吧。那样的话,就算龙还活着也会同意的,一定。」
说着,他走到身边最近的冰柱旁,用力往底下那些像新芽一样冒出来的无数小六角柱踢去。捡起那些随着咔嚓一声清脆地掉到地上的冰块,递给爱丽丝之后,她马上打开空空如也的篮子,把冰块收了进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三人只是专心地弄碎冰柱再把它放进篮子里。把一根大冰柱底下清干净之后,就走到下一根旁边,继续做同样的事。花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大大的篮子里终于装满了青蓝透明有如宝石一般的结晶。
「嗯——哼,哈。」
使劲地提起了篮子之后,爱丽丝凝视了好一会腕中的光之结晶。
「……真美。一想到拿回去的话它就得融掉,总觉得很浪费啊。」
「拿回去的话就能让我们的便当放得更久,那不就不浪费了嘛。」
爱丽丝听见桐人的话后马上板起了脸,把篮子递向黑发的少年。
「咦,回去时也是我拿着?」
「这不是当然的嘛。这还挺重的呢。」
看着又打算惯例地开始吵架的两人,优吉欧苦笑着开口制止:
「我也帮忙,一会轮流拿吧。——比起这个,再不开始回去的话,太阳下山之前回不到村子的吧。进到洞里之后应该已经呆上快一个小时了吧?」
「啊……看不见太阳,弄不太清楚时间呢。有什么能用的魔法吗?可以确认现在是什么时间的。」
「没——有那种东西啦!」
爱丽丝生气地别过脸,望向广阔的冰之广场一边的细缝似的出口。
接着又回过头来,望向正对面的另一个出口。
然后,她皱起眉头说:
「——呐,我们是从哪边进来的来着?」
优吉欧跟桐人同时带着满面自信往来的方向一指。然而,他们却是各自指向不同的出口。
有「沿着三人的足迹就能回去了」这样的主意(光滑的冰面上连一点足迹都没有);有「跟着水流走就能到出口了」这样的主意(两边都有水流);有「龙的头骨看着的那边是出口」这样的主意(桐人是这么认为的但其他两人否决了)。在浪费了十来分钟的时间讨论这些后,爱丽丝终于说出了一个似乎可行的办法:
「你看,优吉欧之前不是踩碎了一个水滩上的冰面嘛。从出口往前走一段路,要是有那个的话就是走对了。」
原来如此,说起来还真是这样。带着自己没想到这点的尴尬,优吉欧点了点头。
「好,既然定下来了,就先从近的那边走走看吧。」
「我倒是觉得另一边的才是出口啊……」
优吉欧往还在唠唠叨叨着的桐人背后一推,重新举起右手拿着的草穗,往前方的水路走去。
离开了反射着灯光的冰柱堆之后,明明之前还觉得很可靠的魔法灯光,一下子显得让人不安起来。三人也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
「……真是的,居然搞不清楚怎么回去,这不跟故事里的贝林兄弟一样了吗。要是我们也像他们那样在路上撒下果实就好了。洞窟里又没那些会吃果实的鸟儿。」
桐人的俏皮话似乎也没往常那么有精神了,想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伙伴也会有不安的时候,优吉欧反而觉得轻松了一点。
「说什么傻话呢,明明根本没带什么果实。现在才来吸取教训的话,要不要把你的衣服放在岔路口上啊?」
「饶了我吧,会感冒的啦。」
在桐人故作声势地打了几个喷嚏之后,爱丽丝敲了他的背一下。
「够啦,别干些傻事了,给我好好看着地面啊。要是看漏了就麻烦了……等等,话又说回来……」
爱丽丝顿了一顿,弯起了弓形的眉头。
「呐,差不多是这么一段距离吧?还没看到碎冰啊……果然还是另一边才对吗?」
「不对呀,还要往前一点吧?……啊,等等,静一点。」
忽然桐人把手指伸到嘴唇上,于是优吉欧跟爱丽丝都把想说的话吞下肚子里,按他说的竖起两耳倾听。
在哇啦啦地流着的地下水的声音之中,确实能听到别的什么声音。那是时高时低的、像是悲鸣的笛子一样的声音。
「啊……是风声?」
爱丽丝低声说道。确实,优吉欧也觉得这声音跟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声音很像。
「离外边很近了!果然是这边啊,快走吧!」
优吉欧带着安心叫出声来,小跑着往前走去。
「等等,跑太快的话小心摔倒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爱丽丝也加快了脚步。在她身后,低头想着什么的桐人也跟了上来。
「不过……夏天的风会发出那种声音吗?总觉得……像是冬天的寒风似的……」
「山谷附近的话会发出那种声音的啦。总而言之,快点离开这种地方吧。」
随着右手灯光的激烈摇晃,优吉欧小跑着往前迈进。不知不觉之间,想快点回到村子、回到熟悉的家里的心情开始膨胀起来。从爱丽丝那讨来一块冰给妈妈看看的话,她一定会很惊讶的吧。今天这惊险无比的大冒险,一定能成为将来一段时间内的大话题的。
果然还是带走一枚古代银币比较好啊……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前方远处的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点细小的光辉。
「是出口啊!」
在叫出来的同时,心里也在想着「糟糕」。因为那道光怎么看都带着赤红的色彩。进入洞窟时才是中午过一点,虽然觉得在里边只是过了最多一小时,但看来在地下世界里呆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要是索尔斯已经沉入西方了的话,那得用最快的速度才能在晚饭之前回到村子里了。
优吉欧再次加快了速度。高亢的风声已经压过了河流的水声,在洞里回响着。
「喂……等、给我等一下!太奇怪了,竟然已经是傍晚了……」
身后跑着的爱丽丝发出了不安的叫声。但是,优吉欧并没停下脚步。冒险已经玩够了。现在的他,只想尽快回到家里——
往左拐、往右拐、再往左拐了一次之后,终于三人的视野都充满了赤红的光辉。再走几Mel就是出口了。不自禁地眯起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优吉欧减慢速度又往前走了几Mel,然后停了下来。
洞窟在这里终止了。
但是,在眼前展现出来的,并不是优吉欧所知道的世界。
天空是赤红的一片。但是,那不是夕阳的颜色。应该说,索尔斯根本没在天空上。那是像被熟透了的鬼灯笼果的汁水所染——或者说,像是泼上了远古的血液那样的、暗淡阴沉的红色。
而地面是黑色的。远方看到的异常尖锐的山脉也好,覆盖着眼前这片山丘的奇妙形状的岩石也好,连这边那边视野里的水面,都带着木炭一样的黑色。只有到处都长着的干枯树木的表面,是像打磨过的骨那样的白。
像是想把一切都切碎的风吹过枯树的树梢,发出悲鸣一般的悠长声响。而风声带来了遥远彼方的什么声音——那像是什么巨大野兽的咆吼声,就这么传到三人脚下。
这种地方、这种被所有神明遗弃的世界,不可能是优吉欧他们生活着的人类国度。那么,这就是——三人现在看到的,这片景色就是——
「Dark……Territory……」
微微颤抖着的桐人的低语,才刚吐出就被风吹散了。
神圣教会的威光无法企及的地方、信奉暗之神贝库塔的魔族之国、之前都以为只在童话以及老人们的故事里存在的世界,现在就在几步之前的地方。光是想到这一点,优吉欧就连骨髓都被冻僵了。就像是这些有生以来从未接触过的情报一下流进心里某个从来没使用过的区域,因此他连自己的思考都无法处理了——
禁忌……教会的禁忌就在伸手可触的距离内。目录第一页上记载着的、『禁止越过终结山脉进入暗之国』的语句,在脑海里带着凶恶的光辉滚动着。
「不行……要是再继续前进的话……」
优吉欧终于翻动了嘴唇,吐出了话语。他伸开双手,阻止了背后的桐人跟爱丽丝继续往前。
正是在这时候。有一种像是金属相撞的声音,在遥远的上方响了起来,让优吉欧吸了一口冷气。他反射性地向红色天空看去——
在血红色的背景里,能看到白色与黑色的身影在纠缠着。虽然看起来像豆粒那样小,但那是因为他们在可怕的高空上飞行着吧。光是看形状,就让人觉得他们实际远远超出人类大小。两色的什么东西——什么人,正激烈地交替位置,远离、拉近,在交错的瞬间发出断续的金属声响。
「是龙骑士……」
旁边一起看向空中的桐人说话了。
正如他所说,两色的飞行物体,都是有着长长的头跟尾、带着三角形双翼的巨大的飞龙。然后在它们背上,能清晰地看到架着剑和盾的骑士的身影。白色的龙上骑着白银盔甲的骑士,黑色的龙上骑着漆黑盔甲的骑士。就连握着的剑也不同,白骑士的剑上放着耀眼的光芒,而黑骑士的剑上则是放着混浊的瘴气。
每当两名龙骑士挥剑互击的时候,都会响起有如雷击的金属音,飞散出大量的火花。
「白色的一边是……教会的整合骑士,对吧……」
跟在爱丽丝的低语之后,桐人用同样嘶哑的声音回答了。
「应该……是吧。黑色的是……暗之军团的骑士,吗……?跟整合骑士旗鼓相当……」
「怎么会……」
优吉欧下意识地发出了声音。
「整合骑士是世上最强的。才不会输给什么暗之骑士。」
「天知道呢。现在看来,剑技没多少差距吧。」
桐人话音刚落,就像听到他的话似地,白色的龙骑士提起龙的缰绳拉开了距离。黑色的龙也为了追上去而伸直了双翼。
但是,在双方的距离缩短之前,呼地一声转过身来的白龙弯下了长长的头,在一瞬间里做出了个储力的动作。在它的头往前伸出的同时,从那大开着的双颚之间喷出了蓝白色的火焰洪流,一下包围了黑色龙骑士的整个身躯。
「轰」的一声朦胧爆音传到了优吉欧耳边。黑龙痛苦地扭动身体,在空中歪歪斜斜地飞着。而整合骑士没有放过这一空隙,冲锋突击,以大动作的挥剑弹开敌人剑身,然后补上一刀深深地刺穿了黑骑士的胸口。
「啊……」
爱丽丝发出了小小的一声悲鸣。
黑色的龙因双翼被洪洪的烈焰所燃烧而失去了飞行力,划着一条曲线从天上滑了下来。而从它背上甩出来的黑骑士,则是带着一条血沫形成的尾巴,直直地往优吉欧他们所在的洞窟掉了下来。
首先是黑色的剑发出干哑的声音插进了混着沙粒的地面。然后是黑骑士碰的一声砸在离三人五Mel左右的地方。最后是滑行到远处的黑龙坠落,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叫后就不再动弹了。
在全身冻结的三人无声的注目下,黑骑士痛苦地挣扎着,试图撑起上半身。在发出沉重光辉的金属铠的胸部,可以看见一个扭曲并穿入深处的伤口。骑士那被厚厚的面甲遮住的、完全看不见皮肤的脸直直地看向优吉欧他们的方向。
他颤抖不已地举起右手,像是寻求帮助那样伸了出去。但马上在铠的喉部喷出了大量鲜血,于是骑士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粘稠的红色液体扩散开来,然后被黑色瓦砾的间缝吞噬。
「啊……啊……」
在优吉欧的右侧,爱丽丝发出了细小的声音。她像是被吸引着一般动起了脚步,晃晃荡荡地向前走去。
优吉欧依然无法动弹。但是,左侧的桐人低叫着「不行!!」并伸出手去。
但是,他想抓住爱丽丝左手的手指以那么一点点的差距握住了空气。爱丽丝的鞋底,带着异常鲜明的动作,踏过了洞窟灰色岩石跟暗之国黑色地面的交界线,发出唦的一声。
在那瞬间,遥远上空盘旋着的白色飞龙,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锐咆吼。
优吉欧跟桐人猛然看向天空。同时跨坐在龙背上的白银骑士,也确切地往这边看了下来。优吉欧明显地感觉到,从头盔面甲上十字型的缝隙间降下了让人冻结的目光,穿透了自己。
桐人咬紧牙关,再次伸手握住爱丽丝的手腕,喊着:
「快跑!!」
然后他转过身子,向洞窟深处使劲跑了起来。
终于回过神来的优吉欧,也带着苍白的脸色拉上爱丽丝另一边的手,跟桐人肩并肩地拼命跑着。
优吉欧已经记不清到底是怎么回到露莉德村的了。
回到龙骨长眠的广场再横越过去,冲进正对面的出口之后更是加快了脚步。虽然脚在湿滑的岩面上打滑了好几次,但还是只用了进来时几分之一的时间穿过了长长的洞窟。投身到终于看到的白光之中,他们到达了午后阳光照耀下的森林入口。
但是让优吉欧他们深陷其中的恐慌并没就这么消失。现在也是,他们完全抛不开白色骑士会飞越过背后的山脉追上来的想象。
在小鸟们平和地交鸣着的树丛下、在小鱼们来来往往的河流旁,三人一言不发地拼命跑着。优吉欧的耳边还回响着爱丽丝的鞋子踩上黑色瓦砾时发出的声音,还有之后飞龙咆吼的声音。
当喘着气跑到北露莉德桥、看到河堤上那棵看惯了的古树时,他们浮起的安心感当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三人交互看向对方,终于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虽然那明显是强作出来的笑容。
在真正的夕阳笼罩下回到村子的广场后,三人在那里道别了。
坐上将将赶上的晚餐桌旁,优吉欧一直没有说话。虽然他确信不论哥哥还是姐姐都没做过像今天这样的冒险,但不知为何完全涌不起得意的心情。这双眼在暗之国看到的东西——整合骑士跟暗黑骑士那壮绝的战斗、还有最后感觉到的有如闪电的眼神,恐怕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吧。而且也很害怕说起这些话时,家人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一晚,早早地爬上床的优吉欧,决定把冒险最后看到的东西全部忘掉。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至今为止对神圣教会跟整合骑士抱有的敬畏跟憧憬,恐怕就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了吧。
=========================
4
索尔斯沉下后又升起来——然后又是一如既往的日常。
要是平时的话,在休息日的第二天前往工作地点时总会带上些许忧郁。但唯独今天,优吉欧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冒险就到此为止吧,暂时先认真地完成伐木的工作好了——带着这样的想法,他一步步地走往村南,在麦田跟森林的交界上跟桐人合流。
优吉欧发现到,这位长年的玩伴脸上也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然后他也似乎在优吉欧脸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两人就这样站在那里,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从森林细路再往前走一点的小屋中拿出龙骨之斧,再走了几分钟之后,他们到达了基加斯西达的脚下。而巨大树身上刻着的斧痕,现在看起来似乎也在向优吉欧说着——这是一如既往的、将来也会持续下去的日常。
「好!今天也是,做出完美一击较少的人请客喝希拉尔水啊!」
「最近好像一直都是你请客吧,桐人?」
完成已经成为了仪式的斗嘴之后,优吉欧举起了斧头。听着最早的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完美的音色时,他确信今天一定会发挥得很好。
在整个上午,两人以平时罕见的高确率往巨树砍入会心的一击。要说原因的话,应该是出自某种挥之不去的想法吧。一旦把注意力从挥动斧头上离开的话,脑海里就会回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个情景——
正好在两人各做了九组的五十次连续挥斧的时候,优吉欧的胃咕地一声响了起来。
擦着汗水抬头一看,索尔斯已经爬升到天空正中了。如果是平时的话,各自再做一组挥斧,就该到爱丽丝拿便当来的时候了。但今天她拿来的会是可以悠闲地吃下去的派跟冰得凉凉的牛奶。光是想象一下,空空的胃就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哎呀……」
光顾着想午饭的事,好不容易领先的完美一击次数又降下来了。优吉欧把湿透了的手心在衣服上一擦,再次慎重地举起斧头。
忽然,阳光唰地一下被遮住了。
是阵雨吗,真麻烦啊——带着这种念头,优吉欧抬起了头。
透过基加斯西达那四通八达的枝叶看到的天空,能看到一个低低地高速横越的黑影。心脏嗵地一声提了起来。
「龙……!?」
优吉欧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喂……桐人,刚刚的是!!」
「啊……是昨天的……整合骑士啊!!」
伙伴的声音也染上了深深的惧意。
在呆站着的两人注视之中,背上载着白银骑士的飞龙掠过树梢高飞远去,直直地消失在露莉德村的方向上。
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在鸟虫都畏缩起来的寂静之中,优吉欧反反复复地想到的就这几句。
整合骑士是处决教会仇敌的秩序守护者。在帝国内不存在叛乱集团的现在,整合骑士的敌人除了暗之军团以外再也没有别人了。因此,传闻中他们总是在终结山脉以外的地方作战,而实际上优吉欧昨天也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
没错,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整合骑士。从出生开始,他一次也没看到过骑士来到村子里。明明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
「啊……难道说,要把爱丽丝……」
旁边的桐人颤抖着说。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优吉欧的耳朵里鲜明地回响起当时听到的那一声短音。「唦」的一声、像是炭壳烧尽崩溃的、像是古老钱币互相摩擦的,让人不快的声音。爱丽丝的鞋子踏在暗之国的石面上的声音。他整个人像是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似的,背脊也缩了起来。
「骗人的吧……总不会,为了那……那种程度的小事……」
他像是寻求同意一样,边说着这样的话边看向桐人,但这位伙伴却带着往常没有的严肃表情盯着骑士飞走的方向。但那也只是一小会儿的事,桐人直直看向优吉欧的双眼,斩钉截铁地开口说:
「走吧!」
不知他想干什么呢,桐人从优吉欧的手里抢过斧头、一步也不回头地直线往村子里跑去。
「喂……喂!」
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正在发生。带着这逐渐增强的预感,优吉欧也踢开地面,拼命跟在桐人身后。
躲开遍布的树根、洞穴,在熟悉的森林小路上全力奔跑,终于在贯穿麦田的街道上跟上了他。抬头往村的方向一看,晴朗的天空上已经没有了整合骑士的身影。
桐人稍微放缓了脚步,向在青涩的麦穗间抬头发呆的农夫怒吼道:
「利达克大叔!龙骑士往哪个方向去了!?」
农夫像刚从白日梦醒过来似的,看着优吉欧他们眨了好几次眼,然后才回答说:
「啊……啊啊……好像是,降落在村子里了吧……」
「谢啦!!」
简短地道了一声谢后,两人再次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街道上跟田野的各处,都有着一个甚至好几个的村民在僵硬地站着。想来就算是这些老人们之中也没有人亲眼看过整合骑士吧。所有人在看见巨大的飞龙之后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僵着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乱表情不动。
跨过村南架着的桥,跑过短短的购物街,再穿过另一条小桥之后——两人啪地收住了脚。
圆形的教会广场的北半部,被白色飞龙那长长的头和尾划出的半圆占领了。
巨大的双翅如同两座塔一样叠在身体两侧,连教会的建筑也几乎被它的身躯所遮蔽了。无数的鳞片跟身体各处装备的钢铠反射着索尔斯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冰雕一样。唯一一处如血那样鲜红的双眼里,可以看到那双不带一丝兽性的细长瞳孔正俯视着地面。
然后,在龙的身前,站着一个比那更耀眼的白银骑士。
他有着村子里无人能比的巨大身躯。有如镜子般的重铠不留一丝缝隙地覆盖全身,连关节部分都用细致地编好的银锁扣包裹着。模仿着龙头设计而成的甲胄上,有着额头上的一根、跟两胁下往后伸长的两根角,而巨大的面甲则是完全覆盖在骑士的脸上。
不会有错的,那就是在优吉欧他们的窥视中屠杀了暗之龙骑士的整合骑士。从那面甲的十字缝隙间投下的有如寒冰一样的目光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广场的南部聚集了数十名村民,一起紧张地低下了头。当看到处于最里边、提着篮子的爱丽丝的身影时,优吉欧稍微放松了肩膀上的力度。像平时那样穿着青色连衣裙跟白色围裙的爱丽丝,在大人们的身影之间瞪圆了双眼看着骑士。
跟桐人两人贴在阴影之间悄悄移动,好不容易地到达爱丽丝后边,优吉欧悄悄地向她说:
「爱丽丝……」
少女摇晃着金发回过头来,像是想说什么一样张开了嘴唇。在这时桐人把手指搭载他自己的嘴上,「小声点!」地低喝着。
「安静点,爱丽丝。我们还是趁着现在从这里离开吧。」
「咦……为什么?」
同样悄悄地回答着的爱丽丝,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过危险已经迫近自身的样子。也许是不愿意回忆起昨天的事、那个黑骑士坠落到身前并死去的那一瞬间吧,优吉欧这么想着。
「就是说……说不定,那个整合骑士是……」
接下来要怎么说明呢,优吉欧迷惑了那么一瞬间。而就在这时——
他感到了村民之间的些微骚动。抬起头一看,广场的东入口——从村公所的方向,刚好有一个高挑的男人缓步走了过来。
「啊……是父亲。」
爱丽丝低声说。没错,这个男人就是露莉德村的现任村长,加斯胡特·青贝尔克。笔挺的身躯上包裹着简朴的皮衣,黑发跟嘴边的胡须上都修剪得整整齐齐。有如钢铁的炯炯眼神,跟从前任村长接过职位之后短短四年内就得到全村人敬意的他正相称。
带着助手的加斯胡特,毫不畏惧地走到整合骑士的身前,以教会的礼仪把两手握在身前,行了一个礼。
「本人是担任露莉德村村长一职的青贝尔克。」
他抬起头,以从容的声音报上了名字。
「我是统辖诺兰高尔思北方第七边境区的整合管理骑士迪索鲁巴特·Synthesis·Seven【Dussauleburt Synthesis Seven】。」
那并不是像村长那样带有深度跟起伏的声音。那是像教会风琴的共鸣管开口说话一般的,带着吟吟的金属质尾音、总的来说是让人相当难受的声音。但是那声音并不是通过耳朵传来的,而是直穿额头从脑袋里响起、传到身体每一个角落的。这让优吉欧扭起了面容。就连加斯胡特也像是受到气压压迫着一般身体向后倾斜了一点点。
「……那么,骑士大人来到这小村是有何贵干呢……?」
展露着过人的胆量,村长再次堂堂正正地说话了。
但那也只是到整合骑士发出下一句话之前的事。
「加斯胡特·青贝尔克的第三子,爱丽丝·青贝尔克,因触犯禁忌条目一罪予以逮捕押送,预定在审问完毕后进行处刑。」
村长魁梧的上半身剧烈地抖了一下。从优吉欧看去只能看到一点点的脸部也可怕地扭曲着。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加斯胡特用空洞的声音回话了。
「……骑士大人,女儿她到底犯了什么样的罪行呢?」
「禁忌目录第一条第四项,侵入Dark Territory。」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至今为止一言不发地听着两人对话的村民们之间发生了一阵骚动。好几个大人口中低呼着教会的圣句,迅速地划了个圣印。
优吉欧跟桐人反射性地想为爱丽丝挡住骑士的视线。但是,他们却做不出更进一步的行动。
优吉欧的脑海里边,一直反复地响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的话语。不想个办法的话——在这样的恐慌支配着全身的同时,他却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村长在整合骑士身前深深地低下了头,静静地站了一会。
没问题的,那个人的话会想出个好办法的——优吉欧这么想着。虽然没怎么跟加斯胡特村长说过话,但他那沉静威严的身姿跟通情达理的考虑方法都让他尊敬无比。
但是——
「……那么,我现在去叫女儿过来。我想从她本人口中听听情况会比较好。」
村长用虚浮的声音如此说道。
不行啊,不能让爱丽丝出现在骑士身前。在优吉欧这么想着的同时,整合骑士咔的一声抬起铠甲里的右手。看着那指尖直直地指向自己的方向,优吉欧的心脏紧张得缩了起来。
「没有那个必要。爱丽丝·青贝尔克就在那里。你——还有你。」
他移动手指,点出了身处人墙前列的两个男人。
「把那女孩带到这里来。」
在优吉欧的眼前,人群刷的一声分了开来。整合骑士跟自己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遮蔽,因此优吉欧再次想起昨天的目光而整个人缩了起来。现在就想整个人趴到地面上躲开骑士的视线,心底里涌起了这样的想法。
在空出来的路上,两个熟悉的村民慢慢走近过来。他们的肌肤上失去了血色,而视线也空虚得奇怪。
两个男人不由分说地推开阻挡在爱丽丝身前的桐人跟优吉欧,从两侧架起了爱丽丝的胳膊。
「啊……」
爱丽丝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尖叫,但马上坚强地闭上了双唇。即时深陷如此险境,她那总是带着薄薄玫瑰色的脸上还是浮起了些许笑容,像是说着「没事的」这样的话看向优吉欧两人的脸点了点头。
「爱丽丝……」
在桐人如此喊着的瞬间,爱丽丝的胳膊被提了起来,右手上的篮子也因而掉落。篮子的盖跌了开来,让里边的一些东西滚落地上。
几乎是被两个村民吊着似的,爱丽丝被运往整合骑士身前。
优吉欧盯着掉在地上的篮子。
派跟烤面包被布仔细地包好,包装之间可以看到里边埋着满满的细小冰块。一些冰块掉到地上,反射着阳光发出亮晶晶的光辉。即使再怎么停住呼吸去凝视,灼热的土地还是让冰块转眼就融化了,只在地上留下濡湿的黑色。
桐人尖尖地吸了一口气。
他啪地抬起了头,追向被拉走的爱丽丝。优吉欧也紧咬牙关,鞭策着动不了的双腿跟在后面。
两个男人在村长身旁放下爱丽丝的胳膊,然后退后数步,在那里跪了下来。他们低下头来,以双手划着圣印表示恭顺。
爱丽丝用僵硬的表情看着父亲。而加斯胡特用沉痛的面容看了女儿一眼,但马上转过脸去,低下头来。
整合骑士伸出手,从飞龙的鞍后拿出了一组奇妙的道具。那是一把巨大的锁,上边平行地付着三根皮制的拘束带,而锁的上端带有金属的轮子。
骑士把发出啪啦一声的道具扔向加斯胡特。
「命令村长。把罪人绑住。」
「…………」
村长把视线落到手中的拘束具上,说不出话来。这时,桐人跟优吉欧终于来到了骑士的身前。而到了这一刻,骑士的头盔才第一次转向了两人。
虽然闪光的面甲上刻着的十字窗里被黑暗所包围什么也看不到,但优吉欧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从那放射出的视线的压力。他反射性地低下头来,斜斜地看向就在身边左侧站着的爱丽丝,想着要跟她说什么——但喉咙还是像被火烧过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桐人也一起低下了头,短促地呼吸了几次之后,终于还是抬起了头,用颤抖着却依然响亮的声音叫了起来。
「骑士大人!!」
他又深呼吸了一次,继续说道。
「爱……爱丽丝她,根本没进去那个暗之领域!只是踩到了一小块石头而已!就只有这样而已!」
骑士的回答极其简洁。
「这已经足够了。」
带他们下去,他以手势向待命的两个男人示意着。马上站了起来的两个村民,抓住桐人跟优吉欧的衣领,开始向后拉去。在抵抗着的时候,桐人依然大叫着。
「那……那么!我们两个也是同罪!!我们也一样在那个地方!如果要带走的话把我们两个也带上啊!!」
但是,整合骑士已经连脸都不转向他们这边了。
是啊……如果爱丽丝犯下了禁忌的话,那么我也应该受到同样的惩罚。优吉欧也这么想着,打心底里这么想着。
但是不知为什么说不出来。明明想像桐人那样叫出声来,但却像是忘记了怎么发声似的,只能吐出嘶哑的气息。
爱丽丝偷偷看了这边一下,然后露出「没问题的」一般的小小的微笑,点了点头。
她那面无表情的父亲,从背后往她纤细的身躯上缠上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拘束具。三根拘束带把肩、腹、腰三处牢牢地扣上了。爱丽丝的表情也痛苦地扭曲起来。最后把锁下端的手铐铐上手腕,加斯胡特把女儿交给了整合骑士。骑士握着锁,发出了锵的一声。
优吉欧跟桐人被拉到广场中央,强压着跪了下来。
桐人装出摇摇晃晃的样子压到优吉欧耳边,迅速地说着:
「优吉欧……听好了,我会用这斧头打向整合骑士。总能弄出几秒的空隙出来的,你就趁那机会带上爱丽丝逃出去。跑到麦田里边前往向南边的森林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被发现。」
优吉欧偷偷看向桐人紧握住的古老的伐木斧,总算挤出声音说:
「……桐……桐人……但是……」
昨天你也看到整合骑士那可怕的剑技了吧。要是那么做的话,马上就会被杀掉的……就像那个黑骑士一样。
像是读出了优吉欧那不成声的想法一样,桐人继续说了下去。
「没问题的,那个骑士没把爱丽丝当场处刑吧。多半不先送去审问的话不能杀人吧。我会找机会逃出来的。再说……」
桐人把燃烧着的视线投往那边,整合骑士正在确认拘束具的情况。每当他收紧拘束带时,爱丽丝的脸都会露出痛苦的表情。
「……再说,要是失败了也没所谓。要是我们也跟爱丽丝一起被抓走的话,总能找出救她的机会的。但要是让她在这里被飞龙带走的话,连那点希望都没有了。」
「那……是……」
事态确实如他所说。
但是——这根本无法称为计划的无谋作战,换句话来说也是——『对教会的反叛』对吧?那是被禁忌目录第一条第一项记载着的,最大的叛教行为。
「优吉欧……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禁忌算得上什么!?是比爱丽丝的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吗!?」
桐人那压抑着的焦急的声音,击打在他的耳朵上。
对啊。正如他所说。
优吉欧在心底里对自己吼着。
桐人说得很对。我们三人是同年出生、也约好了要同年死去的吧。总是互相帮助,每个人都为了其他两人而活着,发过这样的誓了吧。那么,根本用不着犹豫。神圣教会跟爱丽丝,哪边比较重要?答案早就定好了。早就应该定好了吧。那是——那是——
「优吉欧……你怎么了,优吉欧!!」
桐人像是悲鸣一样提高了声音。
「那是……那……是……」
听起来完全不像是自己的、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吐了出来。
但是,他无法把之后的话说出来。就连在心底里说出来都做不到。就像是——在谁都没发觉的时候,在心底里做出了一道坚固的门那样,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注意到桐人喊声的村长,慢动作地挥了挥手,向两人身后站着的男人们说道:
「把那两个孩子带到广场外边。」
刚说完,两人的衣领再次被抓住,然后整个身子都被提了起来。
「可恶……放开我!!——村长!!大叔!!这样好吗!?让爱丽丝就这样被带走好吗!!?」
桐人像是发狂般挣扎着,甩开了男人的手,提着斧头往前突击。
但,不知何时接近的、好几个男人从背后扑了上去,把桐人压到了地上。斧头也从手里松开了,砸在石面上飞散出火花来。
「优吉欧!!拜托了!!快上啊!!」
一边脸被压在地面上,脸部被压得扭曲起来,然而桐人依然叫着。
「啊……呜……」
优吉欧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上吧。快上啊。捡起斧头,打向整合骑士。
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这么叫着。但是,以压倒性的力量盖过去的另一个声音,却像震耳欲聋的钟声那样回荡着。
神圣教会是绝对的。禁忌目录是绝对的。绝对不允许违反。不管是谁都不允许违反。
「优吉欧——!!你就这样站在那吗!!」
整合骑士早已把注意力从这骚动移开,只是提好巨锁上端的金属环,紧扣在飞龙脚铠上凸出的金属零件上。飞龙低下了头,让骑士轻松地翻上了背上的鞍。它们全身的铠甲发出锵的一声响音。
「优吉欧————!!」
桐人像是吐血一样惨叫着。
白色的飞龙抬起了身体,一下张开了叠着的双翼。两次、三次,大动作地挥动着。
被绑在龙脚上的爱丽丝,只是直直地看着优吉欧。她在微笑着。她在用湛蓝的瞳孔,说着「永别了」。翅膀卷起的风翻动着她的金发,散发出不输于骑士铠甲的闪亮光辉。
但是优吉欧连动一下都做不到。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就像双脚底下长出了深入地面的根节一样,一动也不动。
第二章
1
抿下一口混了少许牛奶的水滴式冰咖啡,享受了一阵芳醇的香气后再缓缓咽下后,朝田诗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把呆呆的视线投往古式玻璃窗外,透过朦胧的雨水可以看见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朵朵雨伞。虽然不喜欢下雨,但像这样坐在隐匿于小巷之中的咖啡店里最内部的桌子上、远远望着灰色潮湿的街道时——心情却是绝对坏不起来。坐在这种毫无科技气息的店里,闻着厨房里边飘出来的甜甜的气息时,总会有着自己是飘在现实世界跟虚拟世界的间隙中的错觉。一个小时前才听过的教师的讲课,简直就像是在某个异世界发生的事一样飘渺。
「下得真厉害啊。」
花了一段时间,诗乃才发现到吧台内侧那中低音投出的嘟囔是在向自己说的。因为店里除了诗乃就没有其他客人了,要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诗乃微微偏过头来,看了一眼正仔细地擦着玻璃杯的巧克力色肌肤的巨汉,简短地回答说:
「因为是梅雨啊。」
「用英语来说就是Plum Rain吧。」
听到这面容可怕的店主一本正经地开这种玩笑,诗乃不由得小小地苦笑起来。
「……在开玩笑时不露出点相应的表情是不行的啦,艾基尔先生。」
「唔……」
艾基尔试着想摆出一副「相应的表情」而挪动着眉毛跟口型,但不管怎么摆都只是露出了能让五岁的小孩吓得马上停止哭闹的凶恶面容,这让诗乃禁不住吐出一声浅笑。她略带慌张地把玻璃杯放到嘴边,让冰咖啡混着笑意冲了下去。
不知道是把诗乃的反应理解成什么意思了呢,艾基尔莫名地露出满足的样子。在他做出更像凶恶摔跤手的面相那一刹那——入口处的门咔嚓一声响了起来。往店内踏入了一步的新客人在看见店主的脸时被吓得目瞪口呆,然后他叹息一声摇头说:
「……我说啊艾基尔,要是每次都用那种脸出来迎接客人,这家店很快就会破产了哦。」
「不、不是啦。刚刚的是开玩笑时用的秘密武器啊。」
「……不,那也不对头吧。」
冷淡地吐槽了他的话之后,桐之谷和人把抖干水滴的伞放入身旁的威士忌桶里,向诗乃半举着右拳打招呼。
「哟。」
「好迟。」
对于这极短的招呼,诗乃也只简短地回了一句。
「抱歉啦,好久没坐电车了呢。」
边说着这样的借口,和人坐到了诗乃的对面,松开领带放宽了表情。
「今天没有骑摩托来吗?」
「没有在雨中开那个的精力啊……艾基尔,我要泡沫摩卡【Mocha fizz】。」
和人点了个可疑的饮料。从他敞开的衣领下可以看出他的脖子带着明显的骨感,仔细一看脸色似乎也没多少生气。
「……你又瘦下来了?得多吃点才行啊。」
紧绷着脸的诗乃这么一说,和人便轻轻地摆了摆手。
「不不,不久之前我已经恢复到标准体重了。不过啊,这周五六日三天里又一口气瘦下来了……」
「是去山里修行了吗?」
「怎么会,只是躺着睡大觉而已。」
「那为什么会瘦下来的啊。」
「因为不吃不喝啊。」
「……哈?你是打算去领悟什么境界吗?」
嘛,我会慢慢说明的——当和人沉入椅子这么说的时候,艾基尔用托盘端出了一个玻璃杯。放在桌子上的,是虽然带着浓厚的咖啡香气,但却有着像是可乐那样的气泡从杯底不停浮上的饮料。
「这是什么,碳酸咖啡?」
接住和人指尖推过来的玻璃杯,诗乃稍微舔了口,然后马上就噎了一下。
「这、这不是酒吗!」
「小心点小心点。艾基尔,厨房里的味道是什么?」
带着狡猾的笑容,和人擦擦鼻子看向一旁的店主。
「波士顿风情白扁豆烧腌肉【Baked beans】。」
「哦——是你妻子故乡的味道吗。那来一份。」
艾基尔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后,和人从诗乃手中抢回玻璃杯,一口气灌入口中。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更像是嘟囔的发问是指的什么,诗乃马上就明白了。但她并没马上回答,而是从和人手中夺过玻璃杯,也大大地灌了一口。咖啡的香味跟带着某种风情的碳酸泡跳动到鼻子里,然后带着热度的香甜酒精让眼鼻湿润、喉咙上也有着一股烧灼感。她用这种满是刺激感的饮料搅拌着脑海中浮起的思考碎片,再把它们串连成简短的话语。
「嗯……似乎已经稳定得多了。」
半年前诗乃遭受袭击的「死枪」事件,其三名实行犯之中的一人,是当时的诗乃独一无二的朋友——新川恭二。他经历了以少年事件来说长得异常的审判,直到上个月才终于被医疗少年院收监。虽然他在审判中顽固地贯彻着沉默,对进行精神鉴定的专家们也几乎没开过口,但在事件经过六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却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地回答教育员的问题了。诗乃隐隐约约明白那个原因。六个月——也就是一百八十天,是Gun Gale Online结算未交月费的账号的期限。在这段时间过去之后,新川恭二的分身,不,某种意义上应该说是本体的角色「史贝盖尔」就会从GGO服务器上永久消失。因此,恭二终于迎来接受现实的那一刻了。
「过一阵子之后,我会再去跟他会面的。下一次的话,我觉得他应该会愿意见我了。」
「是吗。」
短短地回应了诗乃一句之后,和人把视线转往不停降下的雨水中去。又过了数秒,诗乃才用不满的表情打破了沉默。
「——我说,一般这种时候不是应该问我有没有问题的吗?」
「咦,啊,是、是这样啊。——呃,诗浓你,怎么了?」
成功地让和人少有地慌张起来之后,诗乃把满足感藏在心里,笑了起来。
「从你那借来的《虎胆龙威》【Die Hard】的BDVD,前阵子终于看完了。呀,布鲁斯真是太帅气了。我也想像他那样拿着手枪帅气十足地展开正面战斗啊——」
「是……是吗。那还真是太好了……不过,这个感想不像是女高中生会有的吧……?」
露出了一个抽搐的表情之后,和人再次换回之前的率直微笑,点了一下头。
「这么一来……死枪事件就终于告一段落……了吧。」
「嗯……是呢。」
诗乃也缓缓地点头——途中却不自觉地抿起了嘴唇。总觉得有什么在牵动着记忆之海,但在抓住那一点疑问之前,从厨房里现身的艾基尔把两个冒着热气的碟子摆上了桌子。
看见烤得接近米黄的豆跟摆放在正中间的柔滑可口的大块腌肉,早就把午饭的便当消化完毕的胃开始产生暴力性的空腹感,让诗乃像是被吸引过去一样拿起了汤匙。然后她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缩回了手。
「啊,我、我可没点这个啊。」
然后巨汉店主那粗犷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恶作剧的表情。
「无所谓啦,桐人他请你吃的。」
趁着对面的和人哑口无言的空隙,他大踏步地走回了吧台里边。诗乃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再次拿起汤匙,向和人挥了一下。
「谢啦——承你款待了。」
「……嘛,我是没差啦。反正拿到了兼职的工资,现在钱包还算挺鼓的。」
「哦——是去干什么兼职了吧?怎么样的?」
「之前不是说了吗,三天间不吃不喝的那个。嘛,那件事就放到正事后边再说吧。总之先趁热吃完。」
和人拿起桌上的瓶子洒了大量芥末到盘子里,之后把瓶子交给了诗乃。诗乃也学他那样做了,然后用大大的汤匙抄起山一样多的烤豆,然后送入口中。
彻底煮熟了的烤豆里吸附着极其软滑的甜味,尝得出一种虽带着洋风却朴素得让人怀念的味道。厚实的培根上也切去了多余的肥肉,在舌头上被纷纷绞碎。
「真好吃!」
轻声说了句感叹之后,她向对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的和人问:
「刚刚说过,这是波士顿风味吧?是用什么来调味的?」
「嗯……这个嘛,记得是用了种叫什么的粗制蜜糖的。艾基尔,那叫什么来着?」
再次开始擦起玻璃杯来的店主,抬起头来回答了。
「甘蔗糖【Molasses】。」
「喏,听到了吧。」
「哦……之前还以为美国的食物只有汉堡包跟炸鸡来着。」
把后半部分的声音压低说出来之后,和人露出了一个淡淡的苦笑。
「那是偏见。那边的VRMMO玩家也是,相处下就能发觉都是些好人啊。」
「嗯,说得也是呢。前阵子也在国际服务器上跟一个西雅图的女人聊狙击的事聊了三小时。啊——不过……那家伙的话应该怎么都相处不好吧……」
「那家伙?」
已经清空了盘子的一半的和人,边嚼着食物边重复了一次。
「那就是今天叫你出来的原因。你也知道的吧,上星期GGO举行了第四次Barrett of Bullets个人部分决胜赛。」
「嗯,看的还是直播呢。这么说起来还没跟你说声恭喜啊。……嘛,就诗浓来看应该是很懊恼的结果吧。总而言之,恭喜你夺得亚军。」
「谢谢了。既然你看过直播那就省事多了。夺得冠军的,那个叫沙多拉撒的人……那家伙,是从美国登陆的。」
诗乃皱着眉头这么一说,和人便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但是,运行BoB的日本服务器,是只能从日本本土连接的吧?听说就算用代理也会被阻挡来着。」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但他似乎想办法绕过了限制。那人在大会开始前一刻的待机室里,忽然用英语——我是从美国过来参加的,就让我教教你们这些日本人枪是怎么用的吧,学费就是你们的命——这么宣言了。」
「哇……虽然一般这么说的人都厉害不到哪里去……」
看着和人苦笑着耸肩,诗乃摆了摆拿着汤匙的手继续说了下去。
「其他二十九个参选决赛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包括我在内。就让这发源地来的混蛋看看日本人的战术连携【tactical combat】吧——我们带着这种心态进入决赛地图,但打到最后却是……」
「让那家伙夺走了冠军对吧。」
「而且是干净利落地夺走了呢。最气人的是,明明说着那种话,他开始时连枪都没带着的啊!」
「哦?」
「决战是在市区的场景里进行的。那家伙,只靠着一把战斗小刀,然后在重量容量里塞上大堆的手雷跟地雷,只是靠着陷阱跟偷袭来展开屠杀。真是的,是美国人的话就该像威利斯先生一样,从正面堂堂正正地来啊!」
诗乃张大嘴巴把最后一口吞了下去,用力地咬着怒火跟豆子的混合体。早就吃完了的和人喝了一口泡沫摩卡,呼地哈了口气。
「用短刀的家伙吗。在屋内应该能发挥出很大威力吧……」
「之后问了一下其他参赛者,在瞄准器里捉到那家伙的好像只有我一个。大家都是被陷阱炸得七零八落,然后被他从后边……」
诗乃用拇指在喉咙前横切过去。
「生存者眼看着少了下去,所以我想着胡乱移动的话反而会被干掉,就算承受不移动的风险也得下定决心,在这里固守下去!然后躲在狙击点里心焦地等着那家伙从建筑里出来……终于,在他越过路面时我用瞄准镜对准了他,想着『赢了!』打算扣下扳机的时候,那家伙居然向这边挥手了。他手上拿着的就是遥控起爆开关。」
「诶——」
「才刚发现到,我藏着的房间就轰隆!的一下。全部都被他看穿了。……说真的,现在实在是赢不了他。日本服务器的GGO玩家,基本上全都是倾向拿突击步枪华丽地展开弹幕的,连我也不例外……是暗杀【silent kill】吧?擅长那种战斗方式的家伙,还是第一次见到啊……虽然大家都说着『那种技术绝对是绿贝雷特种部队的』什么的。」
苦笑着看向和人的脸,只见这年纪相仿的少年正用手指擦着玻璃杯的边缘,盯着自己的手指在想着什么。然后他抬起了头,说着「说不定真的是哦」这种不得了的话。
「诶?你说那家伙真的是特种部队的?」
「虽然只是听回来的传闻啦。已经有一部分国家的军队导入NERDLES机器来进行训练了,这你也知道的吧?经营着GGO的扎斯卡,已经从美军那接到了将GGO引擎升级为更真实的版本的订单什么的……可能没绿贝雷那么夸张,但在VR世界训练着暗杀技巧的军人,抱着玩一下的心态来捉弄日本的玩家……这种事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不会吧……」
虽然诗乃想一笑带过,但她忽然想起了狙击枪捉到沙多拉撒时他露出的表情,心里不由得浮起了点点的不安。在向诗乃挥着手的同时,那个男人的眼睛却完全没有笑意。他那个动作到底是有着什么意义的呢,抑或什么意义都没有?
「嘛,不过,看起来还不是怎么专业的样子呢。居然还挥起了手。」
听见和人这么补充了一句,诗乃睁大着眼睛抬起头来。
「咦?」
「你想想看,那家伙如果想要给诗浓你最后一击的话,根本没必要露出脸来吧。躲在什么地方直接起爆炸弹的话,不是更安全且确实吗?然而他却特地跑了出来,向诗浓你挥手来着。那多半是想传达给你什么信息吧。多半是……『你接下来就会被我杀掉了』。」
「喂,别说些惹人心烦的话啦。……虽然说我在那一瞬间也有一点这种想法啦,啊啊,糟糕了,要被这家伙的陷阱干掉了——什么的。」
「能有闲心去玩味接下来要杀掉的对手的想法——这种家伙,就算在尽是老手的PvP玩家里也几乎没几个。按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经验来看……有那种心态的大部分都是与其说军人还不如说快乐杀人者的家伙。又或者……用这两个词来形容都没有错……」
和人所说的「经验」,是指那个以前生活了很久的、既是假想也是现实的世界。诗乃也明白到这一点。看到和人垂下的脸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诗乃一口气地大喊起来:
「总而言之!只是输了一次就消沉下来的话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现在的关键在于,那个混蛋又报名参加下周的BoB团体战了。」
「诶?那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诗乃说出来的话让桐人瞪大了双眼。
「他明明给人一种孤狼的印象啊。队友也是美国人吗?」
「似乎是呢——真是的。这么一来,这边也只有用尽一切手段去复仇了呢。戴因跟暗风之流的顶级高手,也似乎为了击溃沙多拉撒而组成了共同战线呢。我虽然之前也没去报名团体战的想法,但被干掉一次之后不报一箭之仇,这口气也消不下去。所以才像这样,把你叫了出来啊。」
「不,等等啦,我对于枪械什么的一点也不在行啊,诗浓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想,就算组成一队正统的小队,在遭遇战里也完全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吧。既然如此就以眼还眼,以剑对剑。由你挥舞着光剑牵制住那家伙,然后由我来——」
砰——像是要发出这么一声似的,她弹起了右手模仿出来的枪。和人还是摇着头,不死心地挑着刺。
「不过啊,对方可是有好几个人的吧?就算再怎么样我一个人也打不赢好几个的啦。」
「所以才发了条短信问你认不认识帮得上忙的人啊。『有着能转移到GGO的高等级,且擅于用剑进行接近战的人』。那个人今天也会来这里吧?」
「啊,原来如此。是跟她说了一声啦……应该也快到了吧?」
和人从口袋里拿出便携终端,灵巧地操作了一下,然后放到桌子上边。EL屏幕上显示出了以这咖啡店为中心的御徒町周边的地图。仔细一看,从车站到店那条路上,有一个闪耀着的青色光点。
「这个是?」
「要等的人到了,呢。还有两百米左右吧。」
光点笔直地往店的方向前进着。在诗乃呆呆的注视下,光点走过了交叉口,进入了小巷,接触到了地图中心的十字线。
随着咔啦啦的一声,门旁的挂铃响了起来。诗乃抬头看去,而收着伞进入店里的那个人,则是在挥手拂去栗色长发上的水滴之后,也直直地看向诗乃。然后她脸上浮起了仿佛只有那里提前脱离了梅雨期的笑容。
「呀~嗬~诗诺诺!」
=========================
2
诗乃的脸上也浮起了笑容,她站了起来、高举着手。
「明日奈!好久不见了!」
然后她跟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出轻快脚步声走来的结城明日奈十指双扣、小小地庆祝了一下重逢。当两人终于面对面地坐下之后,直到刚才都在呆呆地看着的和人开口了: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
诗乃跟明日奈交换了一个视线,然后又笑了出来。
「这个嘛,我上个月才去过明日奈家里留宿来着。」
「什、你说什么?连我也没去过亚丝娜家里啊!」
「什么啊。说着心理准备什么的转头跑掉的,不就是桐人你自己吗?」
被明日奈这么一瞪,和人便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啜了一口鸡尾酒。
明日奈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才抬头看到拿着冰水过来的艾基尔,急忙点头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了,艾基尔先生。」
「欢迎光临。——该怎么说呢,真怀念啊。让人想起了你们俩住在我家二楼的那段时光。」
「啊哈哈,那我们过阵子再去你阿尔格特的新店里当食客如何?……嗯,今天就……点些什么好呢……」
在似乎跟相貌魁伟的店主认识了很久的明日奈浏览着软木装饰的菜单时,诗乃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和人的便携终端,又看了一次画面。青色的光点跟咖啡店的位置重叠着,在那里一动不动。
「……嗯。那么,我要一杯姜汁汽水【ginger ale】。请别弄得太甜了。」
等艾基尔下完单离开了之后,诗乃用「话又说回来」为开端,说:
「你们两个,把对方的GPS坐标登记下来了?还是老样子,感情好得让人脱力呢。」
忽然被这么直接地挪揄了一句,和人不由得瞪大眼睛,挥手说着「不不不」之类的话。
「我的终端上显示的只有亚丝娜那台终端的位置,而且从亚丝娜那也可以调成不可见模式。至于我这边,可不是只有这种程度的东西耶。亚丝娜,也让她看看吧。」
「嗯。」
明日奈笑着从短裙的口袋里拿出了便携终端,没解除待机画面就交给了诗乃。诗乃接过来一看屏幕,上边显示着的是正合女孩子口味的可爱的动画壁纸。
在画面中央,有着一个用红色丝带绑住的大大的心形,正以差不多一秒一次的间隔规律地跳动着。心形上边常规性地显示着日期、时间跟信号状况指示器,而心形下边则是显示着无法马上反应过来的两个并列数字。
左边比较大的字体显示着「63」,而右边小了很多的字体则是显示着「36.2」。在诗乃专注地看着的期间,左边的数字跳到了「64」。
「这到底……?」
到底是什么啊,当她想这么问的时候,和人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说了句「别盯着看啊」,然后诗乃才终于发现了这待机画面上显示的是什么。
「诶……这个,该不会是桐人的脉搏跟体温吧?」
「猜——中了。好厉害啊,诗诺诺的直觉真好。」
明日奈鼓起掌来。诗乃把视线在终端画面跟和人脸上来回扫了几次之后,才用不知其然的声音低声说:
「但、但是……怎么做到的?」
「我这附近的皮肤下边……」
和人用右手的拇指指了一下自己恤衣的左胸。然后他又把手伸向诗乃,用两根手指表示着五毫米左右的间隙。
「植入了像这么大的传感原件【Sensor Unit】。那玩意测量着心跳跟体温,然后以无线资料的方式传送到我的终端里去。然后我的终端再通过网络,连带着GPS坐标实时地送到亚丝娜的终端里去——就是这么一个机关。」
「诶诶?是生物芯片?」
诗乃终于理解了事态。她大吃一惊、吐着混乱的气息问:
「为什么要做这么夸张的……啊,难道是防止花心系统——?」
「不、不是啦不是啦!」
「不是这样啦!」
和人跟明日奈同时使劲摇着头。
「没啦,在我开始干这份次兼职的时候,那边建议我这么做的。说是每次都贴上电极的话会很麻烦。然后告诉亚丝娜这件事之后,她就硬是要求我把资料也送到她那里去。没办法之下我只有自己编好程序,然后安装到亚丝娜的终端上边。」
「那是因为——桐人身体的资料让那个公司的人独占的话会让人很不快啊。说到底,我从一开始就反对往身体里植入那种奇怪的东西的。」
「咦,之前还一脸高兴地说,『一有空就忍不住去看屏幕呢』的,不知道是谁呢?」
和人的话让明日奈低着的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
「没啦,总觉得……看着这个就能平静下来。啊啊,桐人君的心脏跳动了——这么一想,就会像这样……自己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呜哇,总觉得你这发言很危险哦,明日奈。」
诗乃笑着说了句之后,又再低头看向手中的终端。不知不觉间,脉搏变成了67,而体温也上升了一点点。抬头偷看了一眼,和人正摆着一副扑克脸咔啦咔啦地咬着饮品里的冰块,但屏幕如实地反映了他内心的羞耻感。
「哈哈,是这么回事啊……嗯……总觉得……真好啊……」
不小心把心声说出来之后,诗乃赶紧抬起头来,向眨着眼看过来的和人跟明日奈使劲地摇着头。
「啊,不是啦,那个,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啊,一点都没。就是说……G、GGO里要是也有这种机能的话,就能知道队伍成员精神状态怎么样了,会方便很多吧——是这个意思啦。」
把终端啪地放回明日奈手里之后,她用最快的速度继续说了下去。
「对啦对啦,完全忘记正事了。那么……你找来的BoB队伍战的外援就是明日奈啊。我是很高兴啦……不过,明日奈,你真要把ALO的帐号转换过来GGO吗?」
「啊,嗯,完全没有问题啊。我有着两个帐号嘛。小号在等级上也跟主号差不了多少。」
「哦,那还真是令人心安呢。要是有明日奈来帮忙的话,简直就是如虎添翼、碉堡上加上重机枪了。只要花上几天来练习下光剑就没问题了吧。」
「嗯,我想今晚应该能潜入一段时间的,到时就拜托你带我熟悉一下街道了。」
「当然了。GGO的食物也出人意料地别有风味哦。」
诗乃笑着向明日奈伸出了右手。在两人握着手大大地摇了一下之后,她边说着「接下来」边在胸前打了个响指。
「正题就到此为止啦。接下来……」
她转向和人的脸,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看。
「就给我好好地解释下吧。你那份古古怪怪的兼职,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就算你这么问——诗乃没给和人说下去的空隙,继续开口说:
「既然是桐人你会去干的事,我猜多半是做新型VRMMO的内测成员什么的啦。」
「嘛,虽然不完全是这样,但也差不多啦。」
和人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用指尖指向埋入了传感器的左胸附近。
「是在干内测成员没错啦。但是,测试的并不是游戏系统,而是新型的人机交互界面【Man-Machine Interface】本身啦。」
「咦!」
诗乃惊叫起来,瞪大着眼睛看向他。
「这么说,终于AmuSphere要出次世代机种了?该不会是明日奈父亲的会社设计的吧?」
「不,是跟RECT没关系的公司。不如说……是间直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全貌的公司……明明是间连名字都没听过的风险型企业,资金却出乎意料地多。说不定是国家机构的外围组织什么的……」
像是被和人那无法释怀的表情传染了,诗乃也向右倾起了头。
「诶……?那公司叫什么名字?」
「写作RATH,叫《拉斯》。」
「确实是没听说过的公司呢。……嗯,有这个英语单词的吗……?」
「我也查过一下,结果是亚丝娜告诉我的。」
在和人旁边喝着姜汁汽水的明日奈眨了眨眼,然后开口回答。
「〈爱丽丝穿镜奇幻记〉里有一首诗叫〈胡言乱语之诗〉,这是那首诗里出现的词。好像是既像猪也像龟的生物……真不知道是怎么想才会起上这么个名字的呢。」
【roxas:该书为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续作,诗原名是Jabberwocky,RATH在国内似乎被译为绿毛猪。】
「诶……」
虽然很久以前应该读过这本书,但完全记不起有这么一个单词。
「拉斯……那么,那公司是要自行发售次世代NERDLES机器?而不像是AmuSphere那样好几间公司一起共同开发?」
「不,这个嘛……」
和人还是用那种带着疑惑的语气低声说:
「总的来说,那个机器本体做得是非常大的。显示屏跟冷却装置什么的一应俱全,加起来体积应该能撑满这家店吧……听说初代的NERDLES实验机也是差不多这么大的,足足花了五年才缩成Nerve Gear那种大小。明明RECT跟其他公司合作开发的AmuSphere2已经要在下年里发售了……啊,这个是秘密来着?」
看和人缩起脖子的样子,明日奈微笑着说:
「没关系啦,似乎下个月的东京游戏展览上就会发布了。」
「啊,果然是要推出了啊。……真希望价格别定得太高了啊……」
诗乃只抬起眼睛向明日奈看去。而社长千金则是一脸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
「就是说啊。连我都不知道到底价格是多少呢。嘛,就我来说,虽然光玩ALO就够了用不着马上去买新机种,但听说反应速度有着天渊之别后还是心动了啊。软件好像也可以向下兼容。」
「呃,是这样吗。呜,我要不要也去找份兼职呢……」
诗乃一时间差点把心神都放到了脑海里的家计资料去,回过神来后转而向和人问:
「……那么,那个公司的大型NERDLES机器就不是家庭用的了?是商业用的吗?」
「没啦,应该还没到实用阶段呢。话说回来,那东西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NERDLES技术啊。」
「不是……?应该还是生成假想世界,然后潜行其中的系统吧?里边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啦。」
和人轻轻地耸了耸肩。
「好像是说为了保持机密什么的,假想世界里的记忆,全部都不能带回现实世界里来。我在测试时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现在的我全部忘掉了。」
「哈!?」
听见和人干脆地说出来的话,诗乃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记忆……带不回来?那种事……有可能做到吗?该不会是在兼职的最后对你用上了催眠术吧?」
「不不不,是单纯的电子层面的机制啦。不对……应该说是量子层面吗……」
和人皱着眉撇了一下前额的长头后,看了一眼在桌上放了很久的便携终端。
「四点半了吗。诗浓跟亚丝娜,时间上都没问题吗?」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和人沉下身让古董一样的椅背发出吱呀一声,继续说了。
「那么,就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说明吧。关于那个……《灵魂翻译【Soul Translation】》技术的事。」
诗乃小声地复读了一次那个像是RPG游戏里的咒语名称的名词。明日奈也轻轻侧过头,低声说:
「Soul……灵魂?」
「嘛,也是呢。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在想着,这名字起得真夸张啊。」
和人弯起半边嘴角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你们啊,觉得人的心是在哪里的呢?」
「心?」
忽然被这么一问,诗乃的手下意识地伸往胸口。中途把手转到嘴旁干咳一声,她继续说:
「头里边……应该说是大脑吧。」
「那么,把脑部放大来摆到眼前的话,你能说出心在哪里吗?」
「你说哪里……」
「大脑,也就是脑细胞的集合体吧。这样……」
和人向诗乃摊开了左掌。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在掌心点了一下,又在掌缘画了个圈。
「正中间是细胞核,然后周围包裹着的是细胞体……」
他顺序地点着左手的五根手指,最后从手腕到肘部滑出一条线来。
「经由树突和轴突,跟下一个细胞联系着。脑细胞就是这种构造。那么,心又存在于脑细胞的哪里呢?核?线粒体?」
「这个……」
见诗乃哑口无言了,明日奈代她回答说:
「桐人君刚刚说过了吧,『跟下一个细胞联系着』。也就是说,大量脑细胞联系着的整个网络就是心,对吧?你看……被问到『因特网是什么』的话,只注目于一台台电脑是回答不出来的吧,就跟那个是一个道理。」
「嗯。」
说得太对了,和人像是这么说着似的大大地点了一下头。
「脑细胞的网络整体就是心,我觉得以现在的科学来说这就是正确答案了。但是……比如说,刚刚你说的『因特网是什么』这个问题,应该会有很多种答案吧。世上所有电脑基于共通规格架构出来的网络也叫因特网——」
然后他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上并放着的和人跟明日奈的便携终端,说:
「像这样,把一台台电脑当做构成要素的也叫因特网。进一步地说,在电脑前边的用户本身也可以算是网络的一部分。把这些全部加起来,才是因特网本身吧。」
和人说完这句后顿了一顿,说着「我喝口水」把明日奈的姜汁汽水喝了下去。然后他忽然翻着白眼缩起了嘴来。
「哇,这是什么。好厉害的味道……像是真的生姜一样。」
「呵呵,跟便利店里边卖的完全不一样吧。真正的姜汁汽水可都是会用到鸡尾酒的哦。之前点了这个,喝了之后才发现味道是这么好的。这就是所谓的隐藏菜单啦。」
偷笑了一下后,明日奈把杯子转向了诗乃。
「诗诺诺也要试一口吗?」
按她说的试着喝了口,然后就有一股让舌头发麻的强烈辣意跟生姜的香气直冲到脑心去。连眼泪都不小心渗了出来。诗乃把杯子还回去,说:
「真……真是好厉害的饮料啊。不过……嗯,很好喝呢,也不会太甜。」
回去之前得问问商标,这么想着,诗乃催着和人继续说下去。
「那么……人类的心跟因特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吗?」
「嗯。——你看,服务器也好路由器也好电脑也好手机也好,把这些联系起来的构造,只能说是因特网的『形式』对吧。」
「形式……」
「那么,『本质』又是什么呢?」
诗乃想了一会之后,开口说:
「也就是在那个形式里……网络构造里流动的东西……?电子信号……?」
「电子信号跟光信号都只是媒体。网络的本质,应该是那个媒体传达出来的,语言化的情报……就先这样假定吧。」
和人把带着骨感的双手紧扣着,架在桌子上边。
「那么,按刚刚说的,把几百亿脑细胞联系起来的网络,当做心的形式的话……那应该从哪里寻求心的本质?」
「媒体……也就是说,脑细胞里流动着的电子脉冲所带着的……情报?」
「不,所谓的电子脉冲啊,是这样……」
和人右手握拳,靠近了摊开的左手手掌。
「只不过是让神经元跟神经元之间,也就是突触发出传达物质的扳机而已。经由某条道路让脑细胞连续发火——这种形式上的事物,不能说是心的本质啊。」
「咦……这个……」
在诗乃皱着眉头的同时,明日奈带着困扰的笑容开口了。
「再说下去也听不懂啦,桐人君~再说,心是什么这种问题,现在的科学根本无法得出解答吧?」
「嘛,是啊。」
和人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哈、哈!?我说啊,让我想了这么久居然才说没有答案,这太过分了吧。」
诗乃猛地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和人把视线斜往满是水迹的窗,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继续说:
「但是,有些人正试图用某个理论找到那个答案。」
「某个……理论?」
「《量子脑力学》。原本好像是上个世纪末某个英国学者提出的理论。原本只是个很长时间里都被当成笑话的理论,但基于那个理论制造出来的就是那个怪物……——再往后的事我也是基本上搞不清楚啦。刚才不是说过脑细胞的构造吗?」
诗乃跟明日奈同时点了点头。
「细胞里也有着承载那个构造的骨架。好像是叫《微管》吧。但是那骨架似乎不只是承载用的,连头盖骨里边也有。可以说是脑细胞的大脑吧。」
「哈、哈……?」
「那骨架是tube——也就是中空的管子。在那些超微细的管子里封着的东西……那就是……」
「就是什么……?」
「光。」
和人的回答极其简短。
「光子……似乎正式的叫法是灾变性光子【evanescent photon】,其实也就是量子的一种。其存在本身就是自由意志论的体现,总是在进行着遵循概率分布的不规则晃动。那种晃动,正是人类的心。」
在听着他的话时,诗乃从背脊到双手都感到一阵不知来由的恶寒。心就是摇晃着的光。这个想象充满了某种神秘的美感,但同时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已经是真真正正的神之领域了。
明日奈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感概吧,榛色的瞳孔里似乎浮现着不安的神色。然后她用带点虚弱的声音问:
「Soul……灵魂。那种光的集合体,就是人类的灵魂吗……?」
「应该说是『量子场』吧。不止是人类,动物也有着量子场。要是这个理论发表出来的话,那些说着『动物没有灵魂』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应该会发火吧。根据实验结果……这个量子场在生物的肉体死后也能保持形状一段时间。也有些实验室提出假说,所谓的濒死体验就是这个原因。在脑细胞死亡、量子开始扩散的那段时间里,人类就能看见死后的世界——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扩散……之后的量子,会到哪里去呢?」
诗乃战战兢兢地这么一问,和人便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道。要检测出答案的话,需要开发比现在的规模大上好几十倍的机器吧。但听说并不是像雾那样随机消散掉,而是带着一定的凝聚力向某个方向前进的……在那前方,多半是科学无法进入的领域吧……」
「就我来说这个研究本身就已经是怪力乱神的故事了啦~」
明日奈低声说了句,然后缩了下肩膀。
「那就是说,桐人你测试的那台机器,就是……跟光子聚合而成的灵魂本身直接连接的机器吗……?」
「这么说的话听起来倒像是游戏里的魔法道具呢。——之后再谈了一会这方面的事,结果听说微管里的单一光子,似乎都是以《库比特》【qubit,长度单位】为单位的资料保持着矢量的。也就是说,脑细胞并不像以前被认为的那样只是单纯的门阀开关,其本身就可以说是一台量子计算机了……不过我对这方面的话题也是完全无法理解……」
「没问题的,我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我也是……」
诗乃跟明日奈都做出了弃权宣言,而和人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嘛,因为有保密义务的契约,所以不能说太多关于那台机器的事啦。总而言之,既是计算机也是记忆体的光子集合体、人类的意识、灵魂……计划里好像是叫《布拉克特之光【roxas注:以后写成Fluct Light】》的吧,把里边保持着的数百亿库比特的资料,翻译成我们能理解的文字的就是那个怪物机器《Soul Translator》。仔细一想还真是怪事呢……辛辛苦苦地解读出我们自己的灵魂,而读取那个结果的还是我们的灵魂。」
「够了,别说这种可怕的事啦。总觉得……想起了某个一照镜子看见自己的样子就会变成石头的怪物。」
「谁也无法保证那样的日子不会到来啊。」
「就说够了啦!」
诗乃这次是真的不想再听下去了,擦了一下半袖开襟衬衫里伸出的手腕。把视线转往一边,发现明日奈也同样地皱起了眉头,但她还是吐出了一句低语。
「那个机器……Soul Translator,并不只是能读取意识的吧?」
被这么一问,和人似乎有点难以启口的样子。他先是闭上了嘴,然后才用小小的声音回答说:
「啊……当然,也可以往意识里写入东西。不然就不可能潜行到假想世界了吧。它是直连Fluct Light处理视觉、听觉等五感的部分,把机器生成的环境直接输送给接续者。」
「那……记忆呢?桐人你刚才说过吧,没有潜行时的记忆。那也就是说,消去记忆跟重新写入记忆也是做得到的吗?」
「不是啦……」
和人像是想让她安心下来一样,轻轻地握上了明日奈的左手。
「保持记忆资料的部分,不仅过于庞大而且保存方法过于复杂,就现状来说似乎无法介入。没有潜行时的记忆,好像只是单纯的因为通往那部分的路径被屏蔽了而已。也就是说,并不是完全没有记忆,而是无法想起来……这么一回事。」
「但我还是……很害怕啊,桐人君。」
明日奈脸上的不安依然没有消失。
「呐……为什么要做这种兼职呢?向你提出这件事的,是那个总务省叫菊冈的人吧?虽然觉得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总觉得,看不穿那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啊。感觉上也跟团长很像。总觉得……又要发生些不好的事了……」
「……确实,那个男人身上有些无法让人安心的部分。真正的身份也好职务也好,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不过……」
顿了一顿之后,和人把视线的焦点投往虚空之中的某个地方。
「我啊,在业务用NERDLES机器初代机于新宿的露天游乐场举行第一次发表会时,就已经提前几天排队进场了。虽然当时还只是小学生……但马上就想着『就是这个』了。一直在呼唤着我的世界就在这里。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储着零用钱,在Nerve Gear发售的当天就买了回来……然后在各种VR游戏里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时间。那个时候的我啊,真的觉得现实世界的事怎么都没所谓的。之后当选了SAO的测试玩家,发生了那起事件……好多好多的人死了。花了二年回来之后,又连接着发生了须乡的事件跟死枪的事件……我……我想知道。VR技术,到底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呢……那些事件,到底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这次的Soul Translator,虽然有着全新的方向性,但设计理念来说还是在Medicuboid的延长线上。开发这机器的基础资料,最早的Fluct Light就是『他』所留下的。」
听到低着头的和人说出来的话,明日奈的两肩剧烈地抖动起来。而和人则是用低低的,但却坚定无比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这样的预感。Soul Translator里边有着什么东西。让它不仅仅只是娱乐用机器的什么东西……也许参与到这件事里去,确实会有多少危险吧。不过……」
似乎是想缓和气氛吧,和人做了个握起剑、用力一挥的动作。
「我啊,至今为止不管是去到哪个世界都能平安地回来。这次不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嘛……虽然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我就只是个软弱无力的玩家而已。」
「……明明没我在后边支援的话,背后就满是空隙的。」
明日奈也轻轻地笑了下,「呼」地吐了口气,看向诗乃的脸。
「真是的,为什么这人总是这么自信的呢。」
「嗯——嘛,毕竟他可是传说中的勇者大人呢——」
虽然对他们两人的对话有听不懂的部分、也有第一次听说的单词,但诗乃放弃了进一步问下去的想法,转而开起了玩笑。
「上个月出的〈SAO事件全纪录〉我也有看啦,还真令人无法相信那书里边的《黑色剑士》就是这家伙呢。」
「喂、喂,别拿这个开玩笑啦——!」
和人向后倾去挥动着双手,而明日奈则是轻笑了一下,说着「我也是呢」点了点头。
「毕竟写出那本书的,是在攻略组里边也不怎么出名的某个组织的领导啊。事件的记录基本上还是正确的,在人物描写上就有着很严重的偏颇了。他写到桐人跟橙色玩家战斗的时候啊……」
「『当我拔出第二把剑的时候——能在我面前站着的人,一个也没有』。」
两人爆出了一阵盛大的欢笑。和人则是带着恍惚的眼神瘫到椅子上边。正当明日奈笑够了开始缓过脸来时,诗乃像是要追击一样说了下去。
「那本书啊,好像还经过翻译出版到美国去了哦?这么一来,勇者大人你可是世界知名了啦。」
「……我好不容易才忘掉的……真是的,也该给我寄点出版税来吧。」
再对缩起来碎碎念的和人爆发出一阵笑声之后,诗乃又想到了一些问题,于是把话题转了回来。
「不过啊。那个——Soul Translator什么的,从结果来看机能不是跟AmuSphere一样吗?用多边形生成VR世界,然后让连接上来的人潜入其中,只是这样的话用上这么夸张的系统有意义吗?」
「哦,好问题。」
和人把身体从椅子挺直开来,点了点头。
「用AmuSphere的时候,虽然用户在现实世界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只是跟现实的感觉被遮蔽了而已,脑部还是好好地醒着的。从根本上来说,不同之处只是从自己的感觉器官得到外界的情报,还是从AmuSphere的信号传导原件里得到。」
「说得……也对呢。虽然方便区分也把这叫做『潜行』,不过这其实跟躺在现实世界看电视没本质上的区别呢。」
「嗯。不过,Soul Translator却有点不同。灵魂——Fluct Light跟现实世界的联系完全切断之后,连接者的脑波形态,相比起来是更接近睡眠时的形态的。」
「睡眠时的……也就是说,连接者睡着了吗……?」
诗乃想了一会之后,摇着头接了下去。
「不过,这么一来,用户又要怎么在假想世界里活动呢?去看什么、去听什么还是去做什么都不可能做到的吧?」
「可不是完全地睡着了。只是让Fluct Light控制现实肉体的部分陷入睡眠状态,而记忆领域跟思考领域都是保持着清醒的。这个状态下,用户也是可以看见假想世界的。其实也用不着使用Soul Translator……太长了就略称为STL吧,就算不用它,平时我们躺在自家的床上时,也可以看得到吧?不是现实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梦?」
作出如此提问的是明日奈。而和人则是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关于睡眠和梦的机制,虽然还有很多没弄清楚的部分,不过通过STL的解析可以发现,人类在做梦的时候,似乎是在进行着记忆整理的。把短期记忆领域里杂七杂八地积累下来的各种记忆部分依重要性作出取舍之后,便把重要的提取存档,再收入长期记忆领域。在这个过程里,思考领域里便会重新感受到被取出记忆所带有的感觉。也就是说……在做梦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用到感官的部分去看、去听的。如果,我们能选择自己要梦见什么的话……」
说到这和人顿了一顿,然后说出了带着冲击性的话语。
「——STL生成的VR世界,跟AmuSphere生成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那并不是由电脑生成的多边形资料。而是由机器从人类庞大的记忆力存档里提出记忆的碎片,然后组合起来生成的世界。」
诗乃跟明日奈都同时皱起了眉头,
「咦……?不是多边形……的意思是……」
「嗯,其实就是……比如说要把这咖啡店内部在AmuSphere里重现的话,需要天文数字一般数量的3D对象吧。坐着的椅子,桌子……乃至餐具跟玻璃杯、盐跟砂糖的容器、墙、窗、地面、天花板,等等等等。要把这么庞大的视觉情报经由机器生成,然后通过头盔流进脑内。正是因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物体逐一真实还原,才会采用上《细部聚焦系统》这种权宜之计。但是,如果用STL去做相同的事的话,机器送入Fluct Light的资料会是惊人地少。『坐在古式的椅子上』、『有着相同式样的桌子』、『桌子上放着白色的餐具』……只是这么点资料。只是把这些对象的视觉、触觉等情报从我们自己的记忆存档里提出,然后配置好而已。而且那些都是惊人地真实的。毕竟对我们的意识来说,那些东西跟现实里的没什么两样。」
「…………诶诶?」
总觉得自己像是被骗了一样,诗乃大声叫了起来。
「记忆……什么的,是这么明确的东西吗?比如说……」
她在和人面前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像这样闭上眼睛,再怎么试着回想起现在坐着的这张椅子,细节的部分还是非常模糊的吧。再过一天的话,多半连形状都不太想得出来了啊。」
「那只是无法回忆起那份记忆而已。椅子的详细情报,都是好好地保存在诗浓的脑海里的。STL这机器,可以把本人的意志都无法轻易唤出的情报,在Fluct Light处于半清醒的状态下正确地提取出来。虽然我也只是听说回来的,在进行基础实验的时候,某个工作人员的记忆存档里提出的猫的总数居然有两千只以上。」
「两千……」
诗乃一瞬间想象着都是猫的天国而放松了表情,然后小小地摇了一下头挥去这妄想。再看向明日奈,她则是在认真地想着什么的样子,结果还是决定用语言来确认而慢慢翻动了嘴唇。
「不过……桐人,按这种方法的话,那不是无法生成用户从来没看过的东西了吗?」
这确实是最根本的问题——刚这么想着,和人又再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反过来向明日奈问:
「比如说呢,怎么样的东西?」
「嗯……比如说,刚刚你说到了猫吧,那么长着翅膀的猫……或者是青色毛皮的猫。现实世界里不存在的动物……虚构的机器、不存在世上任何一处的都市,这些都是VR世界不可或缺的东西吧……」
「好,说到这先停一停,让我解说。人类意识的柔软性是非常惊人的。只要指定『有只长着翅膀的猫』,潜行中的用户就会确实看见这样的猫。那是从记忆存档里提取出的『猫』跟『翅膀』的组合体。现存的空想动物……龙啊恶魔什么的,无法生成的东西几乎没几个。当然,要生成语言无法形容的东西应该会很难吧……奇特的机器跟幻想的都市什么的,结果作为其原型的印象也会收容在记忆存档里边。把这些组合、变形的话,几乎任何一种东西都能够创造出来。」
和人一瞬间闭上了嘴唇,然后咚地一声敲了一下桌面。
「这就是NERDLES没有,而灵魂翻译技术拥有的最大的优点。创造VR世界时,并不需要花费庞大的资源去组建3D物体。极端点来说,就是可以把创造世界的一切都交托给电脑去完成。」
=========================
3
不需要借助人类的手就能自动生成的假想世界。
这个概念让诗乃的心脏高速跳动起来。要说为什么的话,最近这段日子,诗乃都对VRMMO游戏世界中随处可见的「随性的设计」带着违和感。
现存的VR世界,理所当然地从头到尾都是开发公司的3D设计者组合出来的东西。从废墟里滚着的古轮胎,到荒野上长着的仙人掌。就算再怎么漫不经心地看,都能看出那些东西的存在并不是偶然。那是设计者基于某种意图而配置的物体。
在游戏里偶然想到了这一点之后,诗乃的心中一直有着某种醒悟过来般的感觉。我们终究只是在名为开发者的神明手中东奔西跑的存在——这种想法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意识的一个角落。
说到底,诗乃并不是为了娱乐而开始玩Gun Gale Online的。连上想摆脱过去的束缚这部分,她认为在GGO里锻炼自己是带着某种现实性的意义的。虽然她已经能在现实里带着模型枪走动了,也能把那些聚堆的往身上挂满勋章来自我满足的一部分玩家吓得飞散开来,但她并不是为了这种东西而玩游戏的。游戏内的诗浓学到的忍耐力、自制力也会让现实里的朝田诗乃一点点地坚强起来——她是带着这种信念的;反过来说,要不是这样的话,她根本没理由去把本来已经紧缺的时间跟金钱投入到假想世界里了。
极度怕生的自己,能只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就跟结城明日奈交上如此深厚的友谊,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吧——诗乃是这么想着的。虽然明日奈是个一直都在迷迷糊糊地笑着的女孩子,但她跟诗乃有着同样的价值观——也就是说,并不是逃避性地玩着VR游戏,而是有着让现实的自己变得更坚强这种目的意识的那种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简单地说,明日奈也是一位战士。
正因为如此,诗乃才不想带着VR世界只是一个人造世界、而里边发生的事也全都是虚构事件的想法。但是,虽然她不想有这种想法,可VR世界里确实有着制作者这种存在。在明日奈家里留宿的时候,诗乃不知不觉间把这种违和感吐露了出来。然后躺在大床另一边的明日奈想了一会,便作出了的回答。
『诗诺诺,我想就这点来说,这个现实世界也是一样的吧。现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环境,家也好街道也好,名为学生的身份也好,连社会构造也是——全部都是某些人设计出来的东西呢……我想啊,所谓的坚强起来,应该就是指能在这种环境里往自己想前往的方向迈进的意思吧。』
然后又过了一会之后,明日奈带着笑意地继续说:
『不过,还真想看一次啊。并不是由谁设计出来的VR世界。如果那种事真能做到的话,那一定是个比现实更现实的现实世界【Real World】吧。』
「Real World……」
诗乃无意之间把这词说了出来,而明日奈似乎也想起了同一件事,在桌子对面向这边点了点头。
「桐人君……那么,按你的说法……Soul Translator的话,就能够在主观上创造出跟现实世界相当、甚至更加现实的现实了,是吗?没有设计者的,真正的异世界?」
「嗯……」
和人稍微想了一下,结果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就现状来说应该很难吧。单纯的森林或者草原什么的,只要把对象随机配置就应该能生成出来了,但要创造出有条理的文明世界的话,结果还是必须得加上人类的思维演算。或者……让玩家从原始的世界开始实地生活,等待着都市自然而然地被创造出来……」
「啊哈哈,那还真是很漫长的计划呢。估计得花上百多年吧。」
明日奈跟诗乃同时笑了起来。和人还是摆出那副皱眉苦思的样子,然后从嘴里说出了像是猜测一样的低语。
「文明模拟吗。不……那种事不一定做不到。只要把带进去的记忆限制起来的话就行了……STL的STRA机能再进化的话……」
「S—T—L的S—T……什么来着?」
见自己连着说出的简称让诗乃板起了脸,和人连忙抬起了头。
「啊……那是基于灵魂翻译技术的魔法之二。刚才,不是说过梦相关的事吗?」
「嗯。」
「有时会做一些很长很长的梦,就算起床了还会浑身疲劳的吧。要是可怕的梦的话就更是……」
「啊——有的有的。」
诗乃还是板着一张脸的样子,点了点头。
「从什么东西手中逃啊逃啊,逃到一半都觉得这应该是梦了,但虽然这么想着实际上又醒不过来。逃了好久之后才想着终于醒过来了,结果连醒来这部分也是梦。」
「这种梦啊,感觉上过了多长时间的呢?」
「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左右吧。」
「就是这里。把脑波放到屏幕上显示出来的话就能发现,虽然本人是觉得看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实际上做梦的时间只有醒来之前的几分钟而已。」
说到这里和人先停了一下,突然把手伸了出来,遮住了桌上并排放着的两台便携终端。他用恶作剧般的视线看向诗乃,轻轻地笑了一下。
「开始说STL的话题时是四点半左右吧。诗浓,你觉得现在是几点了?」
「诶……」
忽然被这么一问,诗乃不由得闭起嘴来。有着古式挂钟的是诗乃背后的墙,才刚过夏至的这个时期的天空又还是如此的明朗,无法从太阳下山的情况判断出时间。没办法之下她只好推测着回答了。
「嗯……四点五十分左右……?」
然后和人把终端上的手移了开来,把画面转向诗乃。诗乃看了一眼,电子数字显示着的时间是五点左右。
「哇,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
「就是这样,时间其实是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不止是在梦中,即使是在现实世界也是这样。要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态,肾上腺素一下子涌了上来,然后时间的流逝就会变慢了吧。反过来说要是放松的情况下专心进行对话,那么时间就会在转眼间过去了。在研究Fluct Light的过程中,对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得出了一个模糊的结论。总而言之,思考领域的某一部分,有着可以称作是《思考时钟振荡器》的东西。」
「时钟……?」
「你看,不是经常有说电脑的CPU是几十赫兹的嘛。就是那个啦。」
「你是说计算速度吗?」
对说出这话的明日奈点了点头之后,和人又用放在桌上的右手指尖敲出了咚咚的声音。
「那东西也是,虽然在说明里记载了最大数值,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一个定值。平时都为了抑制发热而慢慢活动,但要是命令它进行大量处理的话——」
咚咚咚,他手指的跳动速度逐渐快了起来。
「用动作时钟强行带动,把计算速度提高起来。Fluct Light,也就是人类意识里的量子计算机也是一样的。发生紧急事态的话,应该处理的资料也一口气增加,让思考时钟加速来对应事态。诗浓也是,在GGO的战斗里精神极度集中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连子弹都看得到对吧?」
「啊—嗯,状况好的时候会这样。嘛,虽然还是做不到像你那样的『避开弹道预测线』。」
看诗乃嘟起嘴来说了一句,和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也已经做不到啦,最近都完全生疏下来了。……总而言之,那个思考时钟,就是影响时间感觉的东西。当时钟加速的时候,人类就会感到时间的流逝相对地慢了下来。睡眠中这种情况就会更加显着。因为要处理数量庞大的记忆资料,时钟被提升到接近极限的速度,而作为结果,在那几分钟里就做了相当于过了好几小时的梦。」
「嗯嗯嗯……」
诗乃抱起双手想着。自己的脑,应该说灵魂,是由光子构成的电脑。光是这种话就已经脱离常识了,而「思考」这种行为又会导致电脑的处理速度上升或下降。就算再怎么解释,都觉得这种事完全没有实感。但是,和人像是说着「还没完呢」地笑了起来,继续说了下去。
「这么一来,如果能在梦中把工作跟作业都完成掉的话,不是很厉害吗?虽然现实世界里只过了几分钟,梦里边可是过了好几个小时哦。」
「那、那不可能啦。」
「就是啊,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随心所欲的梦啊。」
诗乃跟明日奈同时反对了起来,但和人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真正的梦之所以会支离破碎,是因为那是记忆整理工作里的剩余产物。由STL制作出来的梦是更加清晰的……应该说,用户的意识本身是醒着的呢。陷入睡眠的只是控制身体的部分。这个状况下,干涉思考时钟振荡器,强制性地让它加速。而跟这同步地,假想世界的时间基准也会跟着加速。结果,用户就能在假想世界里过上比实际潜行时间多上好几倍的时间了。这就是灵魂翻译技术的另一个特殊技能,《主观时间加速》……主观时间比例加速【Subjective Time Rate Acceleration】,简称STRA。」
「……总觉得,这已经……」
完全不像是现实性的话题了呢,诗乃小小地叹息了一下。这已经不是跟AmuSphere「有一点不同」的程度了。
光只是NERDLES技术,就已经让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程度的变化。听说对于以节省资源为第一要务的一般企业来说,在假想世界里进行会议跟营业报告等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录入各种场景让人能随时随地收看的3D连续剧也是每天都有好几部在播放着;以高度重现为卖点的观光软件则是在年长者之间大受欢迎;又像刚才和人说的,这是连军事训练都开始在假想世界里进行的时代了。正是因为不出家门也能做到的事一下子多得太过分了,用自己的双腿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的「散步族」风潮开始刮了起来,而「虚拟散步软件」也跟着推出然后又是大受欢迎——这种莫名其妙的现象也开始时有发生。大企业的汉堡店跟牛肉饭连锁店的虚拟分店也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东西了。
就像这样,在假想世界刮起的潮流面前,谁都不知道现实世界到底会被冲到什么地方。已经是这样的世道了,要是Soul Translator这种东西也出场的话,到底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诗乃感到某种寒意而擦了一下自己的双腕,而应该是想着同一件事,皱起了眉头的明日奈也低声说了起来。
「漫长的梦……吗……」
然后她看向旁边的和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SAO事件发生在Soul Translator普及之前,实在是太好了……应该这么想吗……如果不是Nerve Gear而是STL的话,艾因葛朗特大概会有千层左右、而要通关则得在里边花上二十年左右了吧。」
「饶……饶了我吧……」
看和人用力地摇着头的样子,明日奈又浅笑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
「那么,这个周末里,桐人君你一直在做一个很长的梦吗?」
「啊啊。因为是长时间连续运行实验啊。三天间不饮不食地在里边潜行呢。虽然有做营养剂的点滴,但果然还是瘦了一点啊……」
「已经不是一点的程度了啊。真是的,又在干这种乱来的事。」
明日奈做出了一个可爱的气愤表情,用左手在和人肩上敲了一下。
「明天我会去川越市替你做饭的啊!得拜托小直叶,让她先准备好大—量的蔬菜才行。」
「还、还请手下留情。」
微笑着看向两人互动的诗乃,边说着「这样啊」点头,边把想到的疑问说出了口。
「你是干那样的兼职啊。整整三天都被关着不放,嗯——时薪算了七十二小时的?那这一顿必须是你请客才行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啊,在你三天的潜行里,呃……STRA?用上那个了吧?你在里边实际上过了多长时间?」
和人搔了搔头,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
「……说是这么说,刚刚也说明过了,我没有潜行中的记忆。不过,听说就STRA的现状来说,最多把时间延长到三倍左右……」
「这么说是……九天?」
「差不多有十天左右吧。」
「哦……到底是在怎样的世界干了些什么样的事呢。你说过无法带出记忆了,那么现实的记忆能带进去吗?还有其他的测试员吗?」
「没啦—这方面的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说是有预备知识的话,会影响到实验结果什么的。不过,如果目的是为了保持机密的话限制把记忆带进去也没意义才对……我去的都内研究所里只有一台STL,不过听说本部里有着另外几台,跟我同时潜行进去的测试员应该也会有的吧。真是的,关于『里边』的事都是彻彻底底的秘密主义啊……作为玩家来说,参与测试也没有一点成就感的。有告诉我的只有世界的名字而已。」
「诶,是什么?」
「《Under World》。」
「Under……地下世界?是这种风格的VR世界吗?」
「不知道啊,世界设定是偏现实还是偏幻想又或是偏SF,连这点事都没告诉我啊。不过嘛,既然是这种名字的话,应该是像地下风格那样,是个偏暗的世界吧……」
「嗯~总觉得很难想象啊。」
诗乃跟和人一起歪过头来。而明日奈则是把纤细的手指点到下巴上低声说:
「说不定……那也是从爱丽丝的故事里的名词。」
「爱丽丝的……?」
「刚刚说过拉斯这个名字也是如此吧,是〈爱丽丝穿镜奇幻记〉里选出的名字。那本书,最早的私家版好像是叫〈爱丽丝地底探险记〉的。原本的标题是〈Alice's Adventure Underground〉。」
「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还真是间有童心的公司啊。」
诗乃笑着继续说:
「这么说起来,爱丽丝的书两本好像都是说漫长的梦境的吧。……这么说来,桐人你在潜行的时候,说不定也经历了跟兔子一起喝茶啊、跟女王大人一起下棋啊之类的事呢。」
听诗乃这么说,明日奈也觉得很有趣,哈哈地笑了起来。但看向被笑着的和人本人,却发现他不知为何摆着一副严肃的表情盯着桌子的一点。
「……怎么了?」
「……没啦……」
他把视线往上抬回应着诗乃的问题,然后一下皱起了眉头,重重地眨了几下眼皮。
「刚刚听到爱丽丝……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像要想起什么事的样子……嗯……你看,不是常有这样的事嘛。直到刚刚为止都在想一件很在意的事,但到底在意的是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留下的只有这份不安感而已。就跟那差不多。」
「啊—有的呢。梦到了可怕的事而吓醒之后却想不起梦里的内容,就像那样吧。」
「呜,是什么……好像忘记了一件必须现在马上去做的事……」
担心地看向开始胡乱抓着头发的和人,明日奈问了起来。
「你想到的,应该就是实验时发生的事吧……?」
「不过啊,你不是说假想世界的记忆被全部消除了吗?」
诗乃也跟着说了这句话。和人又再闭起双眼想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放弃般地垂下了双肩。
「……嘛,毕竟是十日份的记忆呢。也许还留着没删除掉的一些碎片吧……」
「是吗……这么想来,如果还留着记忆的话,你就比我们多过了一周的年纪了呢,精神上来说。总觉得……有点可怕啊,这种情况。」
「我是有点……高兴啦,好像差距缩小了的感觉。」
比诗乃跟和人大上一岁的明日奈笑着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她的脸上还是藏着若干不安的神色。
「这么说起来……在潜行结束之后,直到今天回学校上课为止,都有着一种怪怪的违和感啊。就是说……明明是熟悉的街道啊电视节目啊,总觉得很久没看过了。班上的家伙也是……咦,这是谁啊,大概是这种感觉……」
「不过十天而已,别说得这么夸张啊。」
「真是的—连我都不安起来了。」
听和人这么一说,诗乃跟明日奈都板起了脸来。
「桐人,别再去做那种乱来的实验了。绝对会对身体造成负担的啊。」
「啊啊,长时间连续运行实验也完美地成功了,基础设计上的问题点好像也全部搞清楚了。接下来就终于是设计实用向机器的阶段了呢,不过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到那一天……我短时间内也不会去做兼职的啦,下个月就要开始期末考试了呢。」
「呜……」
和人这么一说,诗乃就做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打住,别让我想起些讨厌的事情啦。桐人跟亚丝娜那边还好说,纸面考试什么的几乎都没有。我这边还得填答题卡呢—还真是想拜托他们饶了我啊。」
「呵呵,Barrett of Bullets结束之后找个时间来办次学习合宿如何?」
说着,明日奈抬头看了下诗乃背后的墙壁,「哇」地低叫了一声。
「已经快六点了。聊起来的话时间真的是转眼就过去了啊。」
「也差不多该走了吧。虽然觉得花在正题上的时间好像还不到五分钟……」
诗乃则是用一个笑容来回应了和人的苦笑。
「嘛,详细的战术到里边再决定就好了。也得先选好亚丝娜的武器呢。那么……今天承你款待了,谢啦—」
「不客气不客气。」
和人把自己的终端放进口袋里,又从反对侧的口袋里拿出钱包,然后走向吧台。诗乃跟明日奈带着各自的书包,先一步走往出口。
「艾基尔先生,也承你款待了。」
「下次会再来的——」
跟为了晚上的准备而忙碌的店主打了声招呼之后,诗乃从威士忌桶里拔出雨伞,打开了门。随着咔啦啦的铃声过后,町上的喧哗跟雨声就包围了耳朵。
虽然离太阳下山还有一点时间,但因为厚厚的云层,潮湿的路面附近已经带上了浓厚的夜色。张开雨伞,一步跳过小小的台阶之后——诗乃猛然停住脚步,迅速地用视线扫了周围一圈。
「诗诺诺,怎么了……?」
背后的明日奈奇怪地问了句。诗乃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让出路再转过身来。
「嗯,没啦,什么事都没有。」
她为了隐藏自己的不好意思而笑着。总不能说是颈上唰的一下感觉到了狙击手的气息吧。难道是把到了开阔地带就首先确认周围狙击点的习惯带出现实世界了吗,想到这里,她有些许愕然。
明日奈还在疑惑地歪着头,但马上挂铃再次响了起来,而她也像是被铃声推着一样走下了台阶。
「爱丽丝……爱丽丝,吗……」
「怎么啦,你还在说这个?」
「不……刚刚想起来了,实验前,在意识连接还没开始的时候,好像偷听到了工作人员说的几句话……A、L、I……Arti……Labile……Intellige……嗯,是什么来着呢……」
看着还在念叨着不明所以的单词的和人,明日奈边把自己的伞递了过去,边苦笑着想,真是个令人头痛的人呢。
「真是的,被什么吸引之后马上就会露出这副样子来。要是真那么在意的话,下次去那公司的时候问一下不就好了吗。」
「嘛……说得也对。」
和人把头甩了两、三次之后,才终于撑起了手中的伞来。
「那么,诗浓,今晚十一点在格洛肯的『拉斯蒂博鲁特』集合,好吗?」
「明白。别迟到啊。」
「那么,诗诺诺,今晚再见~」
「拜拜,明日奈。」
挥手送别乘坐JR离开的和人跟明日奈之后,诗乃往反方向的地铁站踏出了一步。然后她再放下伞扫视了一下周围,刚刚感到的像是粘在身上似的视线,如同错觉般完全地消失了。
=========================
=========================
转章I
人的体温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结城明日奈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在雨已停下、云端上还残留着些许橙色的藏青天空下,两人正手牵着手慢慢地走着。走在身旁的桐谷和人从几分钟之前就像是沉浸在思考之中的样子,只是一言不发地把视线投往人行道的花砖上。
住在世田谷的明日奈跟住在川越的和人,一直以来都是在JR新宿站道别然后各自乘坐不同的电车回家的,但不知为何,今天和人却说出了「我送你到家的附近吧」这样的话。从涉谷到他家附近得花上差不多一个小时,要是这么做的话也许会赶不上跟朝田诗乃约好的时间,因此明日奈差点就反射性地拒绝了。但和人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点跟平时不同的神色,所以她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从最近的车站下车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牵起了对方的手。
像这样牵起手来的话,总会在恍惚间想起某些情景。因为其中并不只有着甜蜜的回忆,也渗杂着一些痛苦的、可怕的记忆,所以平时几乎都没怎么把意识转到那方面去;但有时跟和人牵起手来时,那些记忆就会一下子浮现在眼前。
那并不是现实世界里的记忆。是在旧艾因葛朗特第55层主街道,铁塔之街格朗萨姆时的记忆。
当时,明日奈/亚丝娜身负工会血盟骑士团的副团长一职,而作为护卫有一名名为克拉帝尔的大剑士二十四小时随行。而克拉帝尔对亚丝娜有着近乎异常的执着,因此对于让亚丝娜有了退出工会的决心的和人/桐人,他试图以麻痹毒暗地里杀掉。
在那过程中有三名工会成员被杀,而桐人也眼看着要被杀掉的时候赶过来的亚丝娜,凭着一股激愤把克拉帝尔杀掉了。然后两人就那样回到55层的血盟骑士团总部,通告说要脱离工会,在吹着寒风的格朗萨姆街上牵起了手,漫无目的地走着。
【roxas注:WEB版的第一卷里,杀掉克拉帝尔的是亚丝娜。】
虽然表面上能保持着平静,但那时的亚丝娜心中,正因第一次将其他玩家杀死而陷入了恐慌。克拉帝尔在死前瞬间的表情、声音、爆散的多边形的光辉,这一切都反复地在眼前重现着。终于差点忍不住想蹲下来发出悲鸣的时候,桐人这样说了。只有你,无论如何都会送回原本的世界的。
恐慌就像骗人一样地消失了。同时亚丝娜也带上了「为了守护这个人的话我什么事情都会做,而报应到来的时候也会挺胸承受那一切」这种强烈的想法。
在那瞬间,虽然一直牵着但之前还都是冰冷的右手,忽然像是靠在暖炉上一样变得温暖起来,而明日奈一直鲜明地记住了那份温暖。就算在假想世界消失之后、回到现实的现在,像这样牵起手来的时候,她都会鲜明地回忆起来那份温暖。
真的,人的体温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明明只不过是肉体为了维持自身而消费能量发出的热量,但像这样彼此碰触之后明显能感到一种带着不知名情报的感触。而其证据就是,两人明明只是默默地迈着脚步,明日奈却能清楚地明白到和人正在为说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犹豫着。
人类的灵魂,就是封在细胞微小构造里边的光子,之前和人是这么说的。而那微管,当然也不只是存在于脑细胞里边吧。在全身的细胞里摇晃着的光之粒子们各自带着某种情报,而由它们组成的量子场,正在通过他们彼此的掌心而连接着吧。所谓的感觉对方的体温,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想象着这种事的同时,明日奈也在心中低语着。
——放心吧,没问题的,桐人君。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保护着你的背后的。毕竟我们两个可是世上最好的前锋跟后卫啊。
不知不觉间和人站定了脚,而明日奈也以完全相同的时机停下了脚步。是因为差不多七点了吗,两人头上古旧的青铜色街灯点起了橙色的灯光。
在雨刚停下的这个黄昏时刻,住宅街的狭路上除了明日奈两人以外就没任何人影了。和人慢慢转过身来,用深邃的瞳孔直直地看着明日奈的眼睛,开口说了。
「亚丝娜……我,果然还是打算过去。」
知道最近和人都在为进路而苦恼的明日奈,在回过一个微笑的同时也问了一句。
「圣克拉拉?」
【roxas注:美国加州城市,因位于此地的硅谷(Silicon Valley)而闻名于世。】
「嗯。在这一年里我调查过很多东西,最后还是觉得那边大学正在研究的《大脑植入芯片》【Brain Implant Chip】才是次世代VR技术的正常进化形态。人机交互界面绝对会往那个方向前进的。无论如何,我都想看着。诞生出下一个世界的地方。」
明日奈也直直地回望着和人的眼,然后重重地点下了头。
「难受的事也好,悲伤的事也好,都发生了很多呢。它是为了什么、为了前往什么地方才会导致这么多事情的发生的呢,不看个清楚可不行啊。」
「……虽然觉得不活个好几百年的话是看不清楚的啦。」
和人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又闭紧了嘴唇。
大概是不想说出两人即将要分别的话吧,明日奈这么想着。她再次露出了微笑,试着把一直温暖着心灵的、她的答案说出来。但是,在她开口之前,和人用过去在另一个世界向她求婚时一模一样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着。
「然后……我、我想你、跟我一起过去,亚丝娜。我、果然还是、没亚丝娜在身边的话是不行的。我知道这是在说无理的要求。我想亚丝娜也有亚丝娜想前往的进路吧。但是,就算是这样,我……」
然后和人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而停了下来。明日奈张大了眼睛,然后一下子笑了出来。
「咦……?」
「对……对不起,笑出来了。不过……该不会桐人君你最近一直在烦恼的,就是这件事吧?」
「那、那是当然的吧。」
「笨——蛋。我的答案啊,不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定好了嘛。」
明日奈把左手也合到右手握着的和人的手上。然后用过去在另一个世界同意他的求婚时一模一样地重重地点下了头,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我也会去的,跟你一起。只要是你想去的世界,不管是哪里我也会跟着去。」
和人倒吸了一口气,张大着眼呆了一阵之后,才露出了几乎没见过的大大的笑容。眨了两、三次眼睛之后,他把右手轻轻地搭在明日奈的肩上。
明日奈也把暖暖的双手绕到和人背后合了起来。
彼此相触的双唇刚开始时还带着一丝凉意,但马上融化在暖意之中,在那瞬间明日奈再次意识到了形成两人彼此灵魂的光子纠缠着合而为一。不管接下来要前往哪个世界、经过多少年月,我们的心也绝对不会分离了——她如此强烈地确信着。
不,两人的心,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连在一起了吧。在艾因葛朗特崩溃、两人消散在虹色光辉中的那时开始——或者说,在那之前很久很久、两人作为敌人而相会,彼此交剑的那一瞬间开始。
「不过啊……」
几分钟之后,再次牵着手在花砖路上走着的时候,明日奈把忽然想到的问题说出了口。
「Soul Translator……那机器并不是正常的进化,桐人君你是这么想的吗?大脑芯片是跟NERDLES一样的细胞程度的连结,而STL是更进一步的量子等级的界面对吧?」
「嗯——……」
和人用另一只手上垂下的雨伞尖端,一下下地敲着花砖。
「……确实,就思想来说那应该是比大脑芯片先进上很多。不过,应该怎么说呢……那过于先进了。那个机器,多半是不可能精简到民用程度的吧。我总觉得那并不是为了能同时让几万或几十万人进入假想世界而制造的机器。」
「诶诶?那,是为了什么而制造的机器?」
「与其说在灵魂层次上潜入到假想世界,倒不如说是借由潜行来探求灵魂……Fluct Light其本质而制造出来的机器啊……虽然说在那前方有着什么,我还不太看得清楚……」
「噢……」
也就是说STL并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手段啊,明日奈这么想着。探求出灵魂本质之后到底能做到什么呢,在她继续想下去的时候,和人又说了下去。
「再说啊。那个STL……我觉得是希斯克利夫的思想延伸出来的机器。那个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艾因葛朗特打算把一万人杀掉,是为了什么而烧焦自己的大脑,又是为了什么而把The SEED这种东西散布到世上……虽然对于他的目的、甚至他到底有没有目的,我是完全搞不清楚……不过在这名为STL的怪物机器上,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虽然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往什么方向前进的,但并不打算自己也走上那条道路。一直以来都像是在他掌心跳舞一样,我已经受够了。」
「……是吗……团长的……。……呐,团长的意识,或者说模仿他的思考跟记忆的程序,还活在网络的某个地方对吧?也跟桐人君你说过话吧?」
「啊……虽然说只有一次呢。那家伙用来自杀的机器就是Medicuboid,也就是STL的原型。如果希斯克利夫复制自己的思考是带有什么目的的话,那么《拉斯》打算用STL做的东西应该也不会毫无关联——我是这么想的。之所以接下这份兼职……可能就是因为我想跟某种东西做个了断吧……」
明日奈看了一会把视线移往远方的桐人的侧脸,然后低声说:
「……只有一点,跟我约好了。绝对不要再去做些危险的事情。」
「当然,跟你约好了。明年夏天还得跟亚丝娜一起去美国呢。」
「在那之前,还得努力学习,然后在SAT上拿到个好成绩对吧?」
「呜……」
呵呵地笑了一声,明日奈往握着和人的手上加了一份气力。
「呐,什么时候……跟大家说?」
「在那之前,得去拜访一次亚丝娜的双亲啊……虽然跟彰三先生有时会用邮件联络,不过在你母亲那边的印象似乎不怎么好啊,我……」
「没——事,没——事,最近她明白事理得多了。啊,对了……既然都要来了,不如就今天来如何?」
「诶!?不、不啦……等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我再来拜访吧,嗯。」
「真是的……」
明日奈稍微嘟起了嘴来,然后又「真拿你没办法啊」地笑了起来。和人也不好意思地用半边脸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离自家不远的小公园处。明日奈带着遗憾的心情停下了脚步,然后偷偷看向稍高的和人的眼睛。然后像是要求再吻一次似的,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和人也把手搭到明日奈右肩上,慢慢低下了头。
正是在两人的距离缩到只剩五厘米的时候。从背后嘎、嘎地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让明日奈反射性地缩开了身体。
转过头来一看,正看到稍远处的T字路口上有个人影小跑着过来了。穿着一身黑色服装的高挑男子,把视线停在和人跟明日奈身上,然后用慢吞吞的语调说着「对不起」走了过来。
「请问一下啊,车站在哪个方向呢?」
他点头哈腰地问出了这句话。明日奈在心里叹出一口气后,走前一步,打出笑脸开口了。
「这个嘛,往这条路这边直直下去,在第一个红绿灯处转右……诶?」
忽然和人用力扯了一下明日奈的肩头。在她身不由己地晃了一下之后,和人走到前方,用更大的气力把明日奈往后推去。
「怎、怎么……」
「你……从Dicey Cafe起就在附近了吧。是谁。」
和人用尖锐的口吻说出了明日奈意料之外的话。她吞了一下口水,重新看向男人的脸部。
颜色斑驳的长发。在脸的轮廓线上覆盖着参差不齐的胡子。耳朵上挂着银环,而颈上戴着一个大大的银锁。他穿着褪色的黑底印花T恤,再加上同样是黑色的皮裤,腰间还锵啷啷地垂着一条金属锁链。脚上则是不合季节地穿着看起来很重的系带长统靴,整体看上去是尘灰一般的印象。
从他乱七八糟的前发之间,可以看到一双笑得眯细起来的眼睛。那男人似乎是弄不懂和人在说什么而歪起了头,皱起了脸——忽然,从那昏暗的瞳孔里露出了闪耀的危险光彩。
「……果然,偷袭是不可能的吗。」
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粗哑。他的唇角一下弯曲过来,变成一个像是压抑不住笑容般的形状。
「你到底是谁。」
和人再问了一次。男人耸着肩摇了两、三次头,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嘿嘿,你是不是太冷淡了啊桐人。你忘了我的脸啦。我可没有忘哦,这一年半里。真是so—bad啊。」
「你……」
和人的背上一下紧绷起来。他拉开右脚,微微地沉下了身子。
「——Johnny Black!」
他的右手如电光般一闪,抓住了肩上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过去桐人装备着的剑如果还在他背上的话,剑柄正好会在那地方。
「唔、唔、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啊,你没有剑啊!」
名为Johnny Black的男人,仰起头来爆出了高亢的笑声。而和人则是紧绷着全身,同时慢慢沉下了右手。
明日奈也知道这个名字。旧艾因葛朗特里的积极杀人犯,红色玩家里也无人不知的名字。属于「微笑棺木」这个公会,跟名为XaXa的男人结成组合杀害了超过十名的玩家。
脑里浮现起的名字,把更多的情报从明日奈的记忆里提了出来。「赤眼XaXa」——这个名字,大概在半年前听过的吧。对……就是那个可怕的死铳事件的主谋者。
主犯的XaXa跟他弟弟被逮捕了,但第三个人还在逃亡中,这在事件之后也听说了。理所当然地认为已经被抓住了的男人,记得是叫金本……然后,是以前作为XaXa拍档的男人……也就是说——
「你……还在逃亡吗……」
和人用颤抖的声音说着。Johnny Black也就是金本,嘲笑着把两手食指伸向了和人。
「Of——course。XaXa在被抓之前,可是拜托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桐人那家伙干掉的啊。找到那家咖啡店用了五个月,在那之前又监视了一个月……还真是hate的日子啊——」
呼呼,他再次用喉咙发出笑声,然后来回移动着眼珠。
「不过啊桐人,没有剑的话你这家伙……不就只是个软弱的小鬼吗?虽然样子是一样啦,还真难想象跟那个把我们弄得一团糟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呢。」
「这么说着的你也是……没有擅长的毒武器能干得了什么啊?」
「Hey,光靠外表来判断武装是菜鸟才会有的行为啊。」
金本以蛇一般的敏捷把右手转到背上,从T恤里抓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件古怪的东西。单调的塑料圆筒上,突出着一个简单的握把。刚开始明日奈还以为是水枪,但看和人背上更加紧绷起来之后又是吞了一下口水。她的困惑,在听到和人接下来的话后变成了惊愕。
「死枪……!你这混蛋……」
和人把右手伸往后边,催促着明日奈快点退后。同时,他把左手拿着的收起的伞的尖端,对准了金本的脸。
一步、两步,不自禁地往后退去的同时,明日奈的眼被那塑料制的枪牢牢吸住。那个道具的事,也从和人跟诗乃那听说过了。那是利用高压气体制成的注射器,内部装满了可以让心脏停止跳动的可怕药物。
「有啊——我可有着毒武器啊——。虽然很可惜不是匕首啦——」
以注射器的前端画着圆弧,金本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和人以两手握着的伞紧张万分地指向金本,然后低喝:
「亚丝娜,快逃!快去叫人过来!」
在犹豫了一瞬间之后,明日奈点着头,一下转身跑了起来。而在她的背后,能听到金本的声音传过来。
「喂,《闪光》!记得跟认识的人说啊……把《黑色剑士》的头摘下来的,是我Johnny Black!」
到最近的家的门铃前边,直线距离只有短短的三十米。
「谁也好……救命!!」
明日奈用最大的声音喊着跑着。把和人扔下逃开是不是错误的选择呢……是不是应该两人一起扑上去、压制住那把武器的呢,带着这样的想法跑了将近一半的距离之后,那个声音传到了耳中。
就像是拉开碳酸饮料拉环时或是按下喷发剂时的声音,极短、极尖锐的压榨音。但是,在理解了这声音的意义之后,明日奈的脚部被恐怖缠绕、然后颤抖,她一下子把右手撑到了潮湿的花砖地面上。
明日奈慢慢地转过头,把视线越过肩膀看回去。
她看到的是一幕惨绝的情景。
和人握着的伞,其金属制的尖端完完全全地插入了金本的腹部右侧。
而金本握着的注射器,则是紧紧地压在和人的左肩上。
两人的身体同时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发出一声钝响倒在路面上。
在那之后的几分钟,就像是看黑白电影那样毫无现实感。
明日奈鞭策着不能动弹的双腿跑到和人身边。把和人从痛苦地捂着腹部的金本身边拉开,大喊着「振作一点」,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便携终端打了开来。
手指冰冷得毫无触觉。拼命地用僵硬的指尖按下按钮,机械式地向接线员报告现在的所在地跟状况。
事到如今才开始聚集过来的人们出现了。是有谁通报了吗?警察也分开人群出现了。明日奈用最短的话语回答问话,然后一直紧紧地抱着和人的身体。
和人的呼吸极其短促虚弱。在痛苦地呼吸着的同时,他只是短短地说了一句。「亚丝娜,抱歉」。
在彷如永远的几分钟之后,终于来到的两台急救车之一把桐人收了进去,明日奈也跟着坐了上去。
在确保失去意识而躺在担架上的和人的气管畅通的同时,把脸贴近他嘴边的急救师猛地抬起头来,向同乘的急救队员吼了起来。
「开始呼吸衰竭了!用袋阀面罩!」
他们连忙准备好了呼吸器,然后和人的口鼻就被透明的面罩遮住了。
明日奈竭力压住想要悲鸣出来的喉咙,然后把奇迹一般地回想起来的药物名称告知了护士。
「那个、是、琥珀胆碱……注射了这种药。在左肩。」
急救师惊愕了一瞬间之后,连珠炮发地发出了一条条新指令。
「静注肾上腺素……不,阿托品!确保静脉!」
脱下恤衣的和人左腕上插入了输液针,胸部也贴上了心电图检测仪的电极。一个个呼喝的声音。撕裂空气的警报声。
「心拍开始下降!」
「准备心脏复苏器!」
紧闭双眼的和人的脸,在荧光灯下显得惊人的苍白。不要,不要啊,桐人,我不要这样啊——明日奈不自觉地发出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声音。
「心搏停止!」
「继续复苏!」
骗人的吧,桐人君。别扔下我一个人,去到别的地方啊。一直……一直在一起,你说过的吧。
明日奈把视线投在紧紧地握着的便携终端上。
EL屏幕显示着的粉红色心型,在又小小地颤动了一下之后,停止了跳动。电子数字明确到冷漠地变成了零,然后静止不动。
第三章
1
空气中有着什么气味。
在刚要苏醒前的思绪中,我意识到了这点。
传入鼻腔当中的空气,含着大量的信息。花朵的芳香。绿草的味道。像是洗净心胸的那爽快的树木味。意识转移到听觉之上,便听到了大量的声音如同洪水般涌来。无数的树叶相互摩擦的音符。小鸟充满朝气的歌唱声。以及待在树下如同奏鸣一样的虫之羽音。以及从远处传来的小河那微微的汩汩声。
这里究竟是哪里?很显然,这不是我的房间。换做平时,醒来时肯定会闻到干爽的被单上太阳的味道,以及干燥运行的空调的微鸣声,从楼下飘上来的味噌汤的香味,不过这些都不存在。而且——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地抚摸着眼睑的那不规则的绿色光芒,那并不是忘记关掉的床头灯光,而是透过树木洒下的阳光吧。想要再睡一会儿,这种被深度睡眠的余韵笼罩的欲望不断退去,我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眼。
摇曳的无数光芒照射到眼上,让我眨了几下眼。我抬起右手,用手背擦去残留在眼角处的泪水,同时慢慢的起身。
「……这里是哪……?」
我不禁脱口而出。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淡绿色的草丛。以及遍地都是的白色与黄色的小花,闪着光泽的水色蝴蝶在花丛中飞行。草地绒毯在大约五米处的前方消失了,对面是一片由大约树龄有几百年的,叫不出名字的巨木组成的深邃树林。凝视着树干间的昏暗处,看来在光线能够抵达的极限,依旧生长着树木。波涛般起伏粗糙的树皮与地面被厚实的苔藓覆盖,被树叶间漏下的阳光照射,散发出金绿色的光泽。视线转向右方,紧接着转身一圈,发现周围迎接我的只有古树的树干。看来我正躺在森林中的小型圆形草坪之上。最后我抬起头往上看,四面八方延伸的树梢间,可以看到漂浮着碎云朵的蓝色天空。
「这里是……哪里?」
我再次脱口而出。不过,却没人回应。
到这来睡午觉,头脑里完全没有这些记忆。是梦游?还是丧失了记忆?这些让人不安的词语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怎么可能,我慌忙将这样的念头打消。
我是——我的名字是,桐之谷和人。十七岁八个月。和母亲与妹妹三人一起在埼玉县川越市生活。
能够顺利的说出和自己相关的情报稍微让我放心了些,并开始着手提取更为深刻的记忆。
高中二年级。不过由于在学年的第一个学期便完成了毕业的条件,正在考虑是否在秋天升入大学。对了,关于升学这事情我应该和谁谈过。是在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那天还下着雨。放学后,到了御徒町的艾基尔开的店《Dicey Cafe》,和游戏中认识的伙伴诗浓讨论大会的事情。之后和亚丝娜——对,与结城明日奈会合,三人一起谈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那里。
「亚丝娜……」
我不由得说出了这个,既是恋人,同时也是我百分百信任,并能够把背后交予对方的搭档的女性的名字。这些记忆历历在目,但是无论在这片小小的草地上,还是那深邃的丛林中,多次环视四周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一边和突然涌上的孤独感争斗,一边回到记忆的回溯中。
离开咖啡屋的我和亚丝娜,和诗浓分别坐上了不同的电车。乘坐地铁JR线到了涉谷站下车,换乘东横线去往亚丝娜的家所在的世田谷。
离开车站时,雨已经停了。我们走在由炼瓦铺设的道路上,讨论升学的事。随后我挑明了自己想去美国的想法,并且向亚丝娜提出和我一起去的无厘头要求。而她用以往有如阳光般的那温柔的笑容看着我,之后——
记忆到此就中断了。
想不起来了。亚丝娜是如何回答的,我们是怎样分别的,我回到车站了吗,几点到家,几时入睡,完全都记不起来。
稍微有些惊愕,我拼命的搜寻着记忆。
但是,亚丝娜的笑脸就像消失在水面上一样,紧接着的画面怎么想就是出不来。闭上双眼,皱紧眉头,拼命地发掘那灰暗而苦重的空白。
闪烁着的红色光芒。
气息紊乱地让我喘不过气来。
随着小小的气泡涌上的,只有这两个画面。我不禁猛吸了一口芳香的空气。至今为止都忘到脑后的干渴喉咙,强烈的刺激起我的意识来。
毫无疑问,昨天我应该是到了世田谷区宫坂市。不过为什么,我会独自一人躺在这个陌生的森林内呢。
等等,那真的是在昨天吗?微风拂过肌肤让我感觉很舒服。六月末的热气,在这片森林完全不存在。这次,一股真正的战栗从背后涌出。
我现在就像是在下起暴风雨的海面上,紧紧抱着一只小小的救生圈的人。『昨天的记忆』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不知多少次抚摸脸颊,拉扯头发,仔细眺望下垂的双手。和记忆中的一样,右手大拇指根处有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左手中指外侧发现了小时候留下的烫伤疤痕,让我稍稍摸了摸胸口。
此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那微妙的打扮。
完全不是我一般睡觉时穿着的T恤衫和短裤,也不是学校的制服,更不是我手头拥有的衣服。这身衣服,不管怎么看也不像是市场上贩卖的服装。
上身是染成浅蓝色的,像是由粗木棉制成的麻布半袖衬衣。布的纹理并不规则,给人一种粗糙的感触。袖口处的丝线也不是机器,而是由手工缝制而成的。没有衣领,V字形开口直至胸口,并且缝上了茶色的纽扣。用手指摸了摸,纽扣也不是由纤维制造,而是切得很细的皮革。
裤子和上衣是相同的素材,不过却是让人感觉是米白的乳白色。裤子长度只到小腿的中间。口袋一个都没有,缠在腰上的皮革腰带,也没有金属皮带扣,而是一个细长的木扣。皮制鞋同样也是手工制作,厚度约为一张皮革的鞋底还镶上了几颗防止打滑的鞋钉。
这样的衣服与鞋子,我并没有见过——在现实世界,不过。
「……什么嘛。」
我肩膀卸下了气力,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有着无尽的异样感觉,不过同时这也是我见惯了的衣物。中世纪欧洲风格的,换而言之就是幻想风格的衣着,也就是短袖束腰外衣【tunic】、棉布裤【cotton pants】和皮靴【leather shoes】。这里并不是现实,而是幻想世界,也就是我很熟悉的虚拟世界。
「什么嘛……」
我再次这样说道,点了点头。
看来,我在潜行【Dive】中的状态下睡着的样子。不过,我是登入了什么游戏中呢,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不管怎样,只要注销看看就明白了,这么想到的我摆动起右手来。
等候了数秒也没见弹出窗口,这次挥动左手。
倾听着没完没了的树叶摩擦声,与小鸟的啼叫,我拼命打消盘踞在腰部附近,并准备向上蔓延的违和感。
这里是虚拟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不过——至少这不是我熟悉的Alfheim Online。而且在此之前,这也不是借由AmuSphere生成的,也不是The SEED规格的VR世界。
无论怎么说,刚才确认了有和我在现实世界里一样的黑痣和伤痕。能够体现出这种东西的AmuSphere规格游戏,据我所知并不存在。
「指令【Command】……注销【Log out】。」
我抱着一丝希望这么说道,不过却没有一丝反应。我盘腿坐在地上,再次打量起自己的手。
指尖有漩涡般的指纹。关节部也有皱褶。浅浅的体毛。以及从刚刚就开始流出来的一滴冷汗。
用上衣将汗擦去,顺便再次仔细确认布料的质感。是用粗线,按原始的方法编织而成。就连表面上竖起的极细纤维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这里如果是虚拟世界的话,那么生成这些的机器恐怕拥有很高的性能。我把视线锁定在前方的树木,右手以很快的速度摘下身旁的一丛草,拿到眼前观看。
如果以前的VR世界所使用的《细节聚焦》【Detail Focusing】技术的话,我那快速的动作立刻传入我的眼中草的细节质感生成的时间会有延迟。不过我眼前的草,不论是细细的叶脉还是锯齿状的边缘,就连切口处流下的水滴,这些超微的细节在我凝视的瞬间便再现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中进入眼帘的所有事物,都能实现到毫米级别的实时【Real Time】运算。换成容量的话,这根草大概要占数十MB的空间吧。这种事情,真的能够做到吗?
不能再往下想了,这样的心声将我的思绪压了下去,拨开在两脚之间的草,把右手当做铲子挖起土来。
湿润的黑土意外的十分柔软,许多绿草根系交缠在一起的画面映入眼帘。有着些在间隙中晃动的网眼般大小的物体,于是我用手指将其拨出。
是三厘米大小的蚯蚓。从安逸的土地中被拖了出来,正拼命地蜷缩在一团,不过光泽却是绿色的,还发出了『啾啾』的声音。感到一阵眩晕的我把蚯蚓放回了原处,并把挖掘出的土也填了回去。随后看了看右手,掌心已被染黑,指甲中也充满了细细的土粒。
我安心了数十秒钟,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列举出了三个能够说明如今状况的推论。
首先,这里可能是以前NERDLES技术延长线上的虚拟世界。但是这种场面,据我的记忆中不存在能跑出这种超细微3D世界的超级电脑。也就是说,在我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现实世界已经过了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
接着,这里可能是现实世界的某处。也就是,我犯了某种罪,或者是非法实验,或者是某种恶性事件的对象,穿着这样的衣服被扔到了地球某处——从气候来说大概是北海道,又或者是南半球——的森林之中。不过,日本应该没有发出『啾啾』般金属质声音的蚯蚓存在啊,我也不记得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有这样的生物。
最后就是,这里是真正的异次元,异世界,或者说是死后的世界也说不定。在漫画,小说,动画中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按照以前这种编剧来看,我之后可能要去倾听村长的委托,救助被怪物袭击的女性,成为与魔王战斗的救世主吧。不过,我的腰间却没有一把《铜剑》。
一种捧腹大笑的欲望袭来,不过这也太过了吧,我不由分说的排除了第三种可能性。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已经消失,让我有种神智不清的感觉。
也就是说——这里是虚拟世界,也可能是现实世界。
假如是前者,即便是虚拟世界能够达到如此仿真的效果要辨别真伪其实也并不难。只要攀爬至附近的树木顶端,然后头部朝下,坠落地面就能明白了。如果注销,或者是从某处的寺院存盘点复活的话就是虚拟世界。
不过,如果这里是真实世界的话,这个实验就会招来最坏的结果。以前读过的悬疑小说中,就有某个犯罪组织,为了拍摄真实的死亡游戏,而抓了十个人,放到无人的小岛上让他们相互残杀。虽然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但这样说来SAO事件也和那个差不多。如果这个真的是发生在现实世界的那个游戏的话,在开始之际就自杀,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还比较好点啊……」
我无意识间道出这话。至少也应该有着像茅场晶彦那样,在游戏开始之际说明各项细节,尽到这个最起码的义务啊。
望向树梢对面的天空,我再次说道:
「喂,GM!听到的话就回答啊!!」
不过,不管等多久,也没有出现一张巨大的脸,或者是披着雨帽的人影。难不成是这样,我在仔细调查附近的草地,衣服的每个角落后,还是没有找到规则说明书一类的东西。
看来把我扔到这个地方的家伙,并没打算回答我的求助问题。可能是某种偶发性的事故吧,事态朝着这方面转移了,不过……
听着鸟儿们不紧不慢的歌声,拼命思考今后该怎么办。
如果这是现实世界的事故,行动的范围不宜太广。现在,可能正有救助的人朝这里赶来。
不过,究竟是和种事故才能出现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来啊。
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在某个旅行中称作某种交通工具——飞机或者是车辆发生了事故,坠落到了森林深处,昏厥了过去,由于冲击丧失了前后的记忆。不过,要是这样的话,这个奇妙的服装又该如何说明,还有就是身体也没受什么伤。
或者说,是发生在虚拟世界的事故,也有这个可能。通信管道出现了何种障碍,登陆到了这样一个本来不应出现的地点。不过假如这点是真的,却又无法说明周围的物体拥有让人恐怖的细节显示。
果然,这是某人出于某个意图精心设计的事态,想到这个也是很正常的。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只要我不行动就现状就不会有所改变,还是这个推论比较靠谱。
「不管怎么说……」
这里究竟是不是VR世界,这点必须得弄清楚,我这样低语着。
应该有某种办法的。接近完美的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无法区分,虽然这话经常被提起,不过要想百分之百完全再现现实世界的一起现象,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坐在浅浅的草坪上,持续思索了近五分钟。不过,还是没有找到现实可行的方案。如果有显微镜的话,就能调查地面是否有微生物存在,如果有飞机的话就可以看看能否飞到世界的尽头。不过很可悲的是,只有我这双手和双脚,就算挖掘地面也只能得出刚才的结果。
这个时候,如果是亚丝娜的话,一定能够想出辨别这个世界真面目的方法啊,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或者说,如果是她的话啊,应该不会坐在这里忧心忡忡,定会采取一些行动的。
再次涌上的孤独感,让我咬住了嘴唇。
只是因为无法和亚丝娜取得联系,我就像走到了穷途末路一般,这点连我自己都稍微有些吃惊,大概是这样的吧,我部分赞同道。这两年间,几乎我所有的决定都是在和她交谈后做出的。如今,没有亚丝娜的思考回路,我的大脑就像是一个核无法运转的双核CPU一般。
主观上的话,也就是昨天才在艾基尔的店里跟她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来着。要是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就不去说什么STL的事了,应该先问问她如何分清现实跟超精密虚拟世界的方法这种话题比较好啊——……
「啊……」
我不禁挺直身子,周围的声音急速远去。
该怎么说呢,至刚才为止都没想到这一点。
我不是应该知道的么。远远超出现有的NERDLES Machine,可以生成拥就算说是超现实都不为过的高质量VR世界的技术。这样的技术,已经在这个世界……
「Soul Translator内……?这里是Under World吗…………?」
虽然没人回应我的这番低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我,呆呆的环视起四周。
让人认为是真家伙的古木之森,摇曳的草丛,飞舞的蝴蝶。
「这是梦吗……?难道对我的深层映像做了加工……?」
在伪装企业《拉斯》打工的第一天,我就听他们说过关于STL的大概组成以及所生成的世界的真实度。不过,他们也不会让我在实际世界里回想虚拟世界的记忆。现在的我也仅仅只能假想当时的情景。将『组装完美的梦』这个概念当做引导来想象,结果想象出的是无连贯性而又混乱的舞台剧。
话说回来,我现在眼前看到的东西,很真实,但是没有到现实中的那么真实。也就是说比现实中的还要实际。空气的味道,风的感觉,色彩鲜艳的风景,比初代Nerve Gear对我感官的刺激还要强烈。
如果这里是用STL做成的世界的话,从内部想要借用某种手段来验证该世界的真伪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存在着的各种事物,不,应该是所有的物体都与我意识中的真东西完全一样。即便我拔断几千根草叶也会把在现实中所希望呈现出的结果的信息传到我脑内——也正是因为此Fluct Light带来的效应,想要判断这究竟是不是虚拟的存在,理论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STL技术实用化之际,虚拟世界绝对需要一个让人很够很快分辨出来的标记吧……想着这些,我站起身来。
也不是得到了很确定的证据,不过我还是觉得这里是Under World的结论比较靠谱。也就是说,我现在正打着这样一份时薪三千五百日元的工。
「不,但是……也太奇怪了吧……?」
我松了一口气还没过多久,就又沉思起来。
工程师好像是说过,为了在正式测试时不让数据受到污染,潜行中时要把现实世界的记忆封锁起来。不过现在,我所记不起来的事情只有从昨天把亚丝娜送回其住所并到第二天在拉斯进行STL实验,这仅仅一天的记忆,这和封锁记忆也相距甚远了吧。而且,由于临近期末考试,我要努力复习已经下定决心最近不再去拉斯那里打工了啊。
即便这里是STL的测试潜行,也一定发生了某些问题。我抬起头,透过树梢的缝隙凝视湛蓝的天空,高声喊道:
「平木先生,如果是在测试的话,请中止潜行好吗!好像发生什么问题了!」
我就这样,等了足足十秒。
不过,却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眼前所见的光景依旧是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无数的树叶摆动着,昏昏欲睡似地蝴蝶不断地拍打着翅膀。
「……难道说……」
不经意间,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低声说出这话。难不成,这个状况可能是我所不允许的实验吗。也就是想看看无法确定自身所处环境究竟是虚拟世界,还是现实世界,在这个前提之下人类究竟会做出如何的行动,可能是为了采集这种数据吧,因此只封锁了我潜行不久前的记忆。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真想敲一敲我这个,如此轻易地答应了此种充满恶趣味的实验的脑袋。自己的话应该能够很快就采取行动,简单的脱出吧,不能不说我不会做出这种肤浅的想法。
我握紧右手,将能够说明现状的几条可能性,按照可能性百分比顺序列举而出。
「诶……这里是现实世界某处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三。处于既存的VR世界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七。在双方都同意的基础上进行的STL测试潜行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STL中遇到了突发事故的可能性,百分之六十九点九九九九……还有就是……」
百分之〇点〇〇〇一的可能性进入了真正的异世界,我在心中做了这样的补充。再去绞尽脑汁思考大概也是无用功了吧。想要得到更高的确信度,就必须冒着危险于其他人,或者是游戏玩家,又或者是测试潜行者接触不可。
到了应该行动的时候了。
首先,必须得喝点水润润我那干渴的嗓子。我站在草地正中央,环视四周。微微传来汩汩水音的方向,按照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大概是东侧。开始移动前,我用右手摸了摸身后,当然背上既没有剑也没有棒子。我踢飞心中的不安,大踏步向前迈出。
覆盖着天鹅绒一样的苔藓的森林地面,简直是个妖媚而充满神秘的空间。高高在上的繁茂枝叶基本上遮挡了全部的阳光,射到地面的也只有金色的细带。
蜻蜓、飞蛾一样的奇妙飞虫替代了原先在草地上飞舞的小小蝴蝶,在空中平滑的飞行,时而会从某处传来正体不明的啼叫声。是现实世界的地球完全想象不到的风景。
拜托了,敌对的大型野兽、怪兽什么的千万不要出现啊,我默念着这些大约走了有十五分钟。直到前方出现了大量倾注而下的阳光,我才安心的舒了口气。已经可以听到很明确的水声了,在数十米的距离外毫无疑问有一条河流。干渴的喉咙让我急不可待,自然的加快了脚步。
离开郁郁葱葱的森林,隔着三米宽的草丛,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银色光泽的水面映入眼帘。
「水,水……」
我发出不成体统的叫喊声,同时步履蹒跚地跑过最后一段距离,从身一跃,趴在河流旁的柔软草地上。
「呜啊……」
当我腹部挨上草地时,不禁发出这样的声音。
多么美丽的河流啊。虽然幅度并不宽阔,不过那温文尔雅的蛇形般的水流,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水底下。
就像是在纯粹无色的画布上用画具沾上一滴青色颜料画成似地,透过清澈至极的溪水,可以清晰的见到河流底部的白色沙石。
就在数秒前,我还仅存着这里是现实世界的可能性,因此饮用生水恐怕会有危险。不过,在见到这个如同水晶融化的水流,便无法抵抗诱惑似地把右手朝水面伸去。冰凉的感觉让我不仅发出了怪声,并把捧起的液体送入口中。
这就是甘露啊。没有感到一丝不纯物,而且还带有微微甘爽口感的溪水,有着让人不再向花钱去便利店买矿泉水的那般美味。双手不断的捧起溪水,最后甚至直接把嘴接触到水面,贪婪的饮用起来。
简直可以算的上市生命之水,我沉浸在这样的味道之中,同时在内心的一角,排除了这个是由NERDLES机器制作的虚拟世界的这个可能性。
因为,现存的机型中,即便是用AmuSphere也无法完美再现液体。多边形本来就是形成固态物体的东西,主要是用在有限个坐标平面上紧密连在一起的物体制成,无法再现随机而又复杂多变的水流。即使研发型的AmuSphere,能够使用碎片物体和光影效果的技术来再现出这个画面,也无法传达在我手中晃动、洒落、流淌的水流的触觉信息。
以我在SAO的浴缸里面泡澡为例,只能感觉到温度与水压的信息,而且水面上只有反射光线。现在的ALO也是如此。也就是说现在我的双手和脸能够达到实际完美的『液体的感觉』,或者说是STL模拟出我认为的现实触觉,只能这么判断了。
肚子装满了如同吃下昂贵的万能药一般的充足感和回复感之后,我抬起了上半身。
同时,我也打算放弃这里是真正的现实世界的可能性。
这么美丽的河流,一直延续到对岸的幻想般的森林,色泽艳丽的奇妙小动物,根本让我想象不出是地球的哪个地方。所谓的自然环境啊,越是没经过人手改造就越是对人残酷的吧?明明我穿得这么轻便,到现在为止还是没被虫叮到一次是怎么回事?——想到这里,我便感觉STL会召唤大群毒虫来到此处,于是乎我挥去脑中的杂念再次站起身来。并把这里是现实世界的可能性向下修正一个百分点,随后开始左右张望。
河流划出一条缓缓的曲线由北至南流去。不管是哪个方向,其前方都没入那巨树的丛林,无法看到远处。
不过,从水的美丽与冰凉程度,还有河流的宽幅来看,应该离水源很近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有人居住的村落应该存在于下游的可能性比较高吧。
假如有船的就能顺流而下了啊,我边想着这些,边朝下游方向走去—
也就在此时。
稍微改变了风向的微风,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是敲击某种巨大,而又坚硬的物体,发出的声音。并不是一下。大概三秒一次,按照某种节奏。
这不是鸟兽等生物所产生的。百分之九十九是经由人手所发出的。像是,谁在砍伐森林中树木的声音。接近应该会有危险吧,这一瞬间的思考让我苦笑起来。这里又不是推崇抢夺杀戮的MMORPG世界。与其他人接触获得情报,是现在最优先的事项。
我半转身体,转向发出清脆声音的河流上游。
突然间,我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光景。
右侧是汩汩流动的河面,左边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正面是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的绿色道路。
在那里,有三个小孩排成一列跑动着。黑发男生与亚麻色男生之间,有一个带着草帽的女生,那随风飘摆的金发,在仲夏充足阳光的照射下,像是无所保留般地绽放出绚丽夺目的金色光泽。
这是——记忆……?很久很久以前的,已经再也不会经历到的那段时光。曾相信日子会像这样会永远持续下去,并发誓不管用上什么方法都要守护它。但最后却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冰一样,转瞬之间便崩裂消解的——
那段令人怀念的岁月。
=========================
2
就在我眨了一下眼时,飘渺的光景突然间就消失了,如同其出现时一样。
我就这样楞着一直站在原地。
刚才那个究竟是什么啊。虽然幻景已经消失,不过萌生的那股乡愁般的感觉却依然没有逝去,胸口正中出现一种揪心般的痛感。
幼时的记忆——看到在河岸边奔跑的孩子们的身影时,我就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走在右侧的黑发少年,就是我自己。
但,不应是这样的啊。从我刚懂事起,就一直居住的埼玉县川越市,应该没有这么深邃的森林与美丽的小河啊,也没和金发女生,还有亚麻色头发的男生交过朋友啊。而且这三名小孩全都穿着着和我一样的,幻想风格的衣服。
如果这里是STL的话,刚才的幻境,难道是到上周末时连续进行的潜行试验的记忆吗?虽然想这么认为,不过考虑到STL的加速技能,那些记忆在我的脑中绝不会超过十天。不过现在这种能够让我胸口疼痛的乡愁,是不可能在这么短期内就培养出的。
最终,事态像是朝着不可解的方向推进了。我真的是真正的我吗,再次被此种的疑问困扰的我,战战兢兢的望向河面,蜿蜒流淌的水面映出的面孔由于不停地发生扭曲,让人无法识别。
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忘记刺痛感的余韵,依旧倾听那悦耳的连续音。再次聆听,该声音虽然让我有种怀念的感觉,不过这也就是直觉罢了,究竟是不是樵夫所发出的,这点依然无法弄清。轻轻晃了晃头,朝着河流上游再次迈出脚步。
就在我双足不断向前迈进,总算是把欣赏周围美景的这份闲暇心收回时,才意识到自己行进的方向稍微向左产生了偏离。看来音源并不是沿着小河,而是离左侧森林不远的地方。
我屈指数了一下,不可思议的声音也不总是传来。大约持续五十下就会中断三分钟,随后继续连响五十声。此般声音只有人类才能做出,我越来越能确定这一点。
在三分钟的无声时间内我依旧按照之前的方向行进,等到声音再次传来时,稍微修正方向,再次前行。如今已经离开了河边,返回到了森林之中。再次在奇妙的蜻蜓、青色的飞蛾、巨大的蘑菇之间无言的向前迈进。
「……四十九……五十。」
不知不觉低声数到了五十,也就在此时声音停下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前方树木的缝隙间变得明朗起来。声音消失的间断里我停下了脚步,于是乎便朝着光线的方向注意着加下岩石上的青苔就坐。
旁边的树根上趴着背着紫色壳的大蜗牛,我盯着它那缓慢的脚步,等待着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蜗牛都从树枝爬到树干上了,却仍然只有宁静的森林气息。虽然没刻意去计算,大概经过了三分钟。我皱起眉头起身,同时集中精神仔细倾听。经过了数十分钟之后,声音还是没有响起。这下可麻烦了…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转看着周围。来到这里的路,以及已经消失的声音的方向大致上都能推算的出来在哪。最糟糕的情况下就沿着原来的河川那条路回去,就这样前往已听不见的那声音的方向前进。
嗯,如果那声音,是魔女为了诱惑在森林迷路的勇者设下的陷阱之类的,我还是勇往直前的走下去。这时要是有面包的话就能撒在地上当坐标,不过要是真撒了估计也会被鸟全吃光吧。
突然之间,我注意到了前方的树木中散发出细微的光芒。估计是森林的出口,走出森林之后说不定就有一个村庄。我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爬上如同阶梯般的树木根系,从古树的阴影中弹出头,随之映入眼帘的是——
只能用「出人意料」来形容的景象。
虽然走到了森林尽头,却依然没有见到村落。不过我无暇顾及这份失望,只是张着嘴把前方的景色收入眼底。
森林中突然豁开的圆形空地,比我之前醒来的那个草地要宽阔许多。直径在三十米左右。地面覆盖着金绿色的苔藓,与之前穿过的森林不同,这里没有蕨类植物,以及低矮的灌木丛。
随后,在空地正中央,耸立着这样一个牢牢吸引住我的视线的物体。
该怎么说呢,这树是多么的巨大啊。树干直径目测不低于四米。和之前在这个森林中所见的树木,都是凹凸不平枝干如同浪打一样的阔叶林相对,眼前的这可巨树是棵笔直向上的针叶木。而且树皮近乎是黑色的深色,抬头仰望,巨木的枝干分出了好几重,向四周扩散生长。虽然通过照片或是电影里见到的屋久岛绳文杉与美国红杉也很大,不过眼前这棵树所带来压倒性的存在感,已经不再是自然界树木的等级了,给人的感觉,只能用帝王来形容。
我把视线从由于枝叶繁密,无法一眼望穿巨树上部,再次移回到了根部附近。这大蛇一样的树根,朝四周网状展开,差不多延续到了我所身临的森林的边缘线。倒不如说,这棵树就像是毫无保留的吸收地面的养分似的,让苔藓以外的植物全都无法生长,结果便在森林之中形成了这样一个巨大的空间。
我方才意识到自己侵入了帝王的庭院,不过还是忍不住要去触碰一下那棵巨木的枝干,这般诱惑让我迈出了脚步。脚下多次踩到了蜿蜒的树根,同时抬头望着上空,就这样缓慢前行。
不知道发出了多少次感叹,来到了巨木树干前的我,不知不觉间忘却了对四周的警戒。也就是说,意识到时候已经很迟了。
「——!?」
猛的将视线望向前方,树干的那头像是有人探出头正望着这边一样,我屏住呼吸。身体弹起似地向后退去半步,同时弯下腰。差一点把右手伸到背后,当然那里并没有剑。
不过所幸的是,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的人,似乎并没有敌意或警戒心,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看着我。
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少年。柔顺的灰棕色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和我一样质地的短衣与裤子。他把巨树树根当成长椅,倚坐在上。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份容貌。皮肤虽是奶白色,但却既不能说是西方人,也不像是东方人。眼睛与鼻子的线条纤细,外观优美,瞳孔则是深绿色。
首先要做的就是对着这个毫无敌意的人表述自己并无敌意。不过,该说什么,在此之前要使用何种语气才好,我都没有头绪。就在我摆出一副白痴的表情,嘴巴一张一合时,少年率先开口了。
「你是谁?从哪里来?」
完美的音调,那的确是很地道的日本语。
我受到了和刚才见到那棵漆黑巨树时一样的冲击,总算是放下心来。白人能说出地道的日语其实并非什么稀奇的事。在这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日本的异世界,能够听到自己的母语,这件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身着中世纪风格外衣的异国少年居然说出让我耳熟能详的语言,给我带来的非现实感,就像是进入到了配音过的西洋电影中。
不过,这并不是发呆的时候。必须得思考啊。我开始拼命运转起最近都能嗅出锈蚀般气味的大脑来。
这个世界是由STL所制出的虚拟世界,暂且假定是《Under World》,对于眼前的少年,我有以下几点推测:一,是潜行中的测试玩家,和我一样保存了现实世界的记忆;二,虽然是测试玩家但记忆受到了限制,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居民;三,是由程序控制的NPC。
如果是一,那切入话题就很快了,只要向他说明我出现的异常状况,请他告诉我注销的方法就行。
假如是二,或者是三的话,那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是作为Under World的居民行动着的人类,或者就是NPC,突然向他们提出告诉我在Soul Translator出现异常时的注销方法,这些意义不明的单词的话,一定会让他们产生强烈的警惕心,甚至还会妨碍到今后的情报收集。
所以我要选择安全的词语进行交谈,必须看穿少年的立场才行。我把冒出汗水的掌心在裤子上擦拭了一下,摆出笑脸,张口说:
「那个……我的名字是……」
此刻我口齿含糊起来。究竟这个世界,日式与西式的名字,哪一个比较普遍呢。一边祈祷着这个念法不管日式西式都不会显得太异常,我把名字说了出来。
「——桐人。我从那边来的,有点,迷路了……」
我指了指身后,大概是朝南的方向这么说道,只见少年惊讶的睁圆了眼睛。把右手上握着的圆形物体放到一旁,身轻如燕般的站了起来,指向相同的方向。
「那边……森林的南侧?是从扎卡利亚那儿来的?」
「不,不是,不是那里。」
我总算是忍住了没这么快就摆出陷入窘境的表情。
「哪个,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醒来时,就已发现自己倒在森林之中了……」
哦呀,这可能是STL产生的异常?稍微等等,我联络一下研究员。——我在心底期盼着这样的回答,不过少年却再次摆出一副惊愕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诶诶……不知道从哪里来啊……至今为止居住的城镇也是……?」
「啊,嗯……记不起来。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真令人吃惊啊……《贝库塔的迷路人》这话我只是听说过……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
「贝,贝库塔的迷路人……?」
「嗯,你的故乡不是这么说的吗?某日突然不见,或者突然出现在森林,山野平原的人,我们村里都是这么称呼的。暗之神贝库塔把人类抓住后,去除他们的记忆然后扔到远方的土地上。我所在的村落也是,很久以前,我的奶奶就是这样消失的。」
「诶,诶……那,我可能就是这样……」
言谈太可疑了哟,这么想的我低语道。眼前的少年,完全想象不出是进行角色扮演的测试玩家。我怀着被追问的念头,稍微说出了这番有些危险的话语。
「那个……我有点困扰,曾一度想过要离开这里。不过,却不知道方法……」
这样对方应该就会明白了吧,我拼命祈祷着,不过少年绿色的眼瞳却浮现出了同情般的光芒,点头说:
「嗯,这片森林很深,不知道路的话,肯定会迷失方向的。不过没关系,从这朝北走就有通往森林外的路。」
「不,不是,那个……」
还是这样啊,于是我说出了核心单词。
「……我想注销啊。」
听到我这赌上一丝期望的话,少年大大的歪起头,回答道:
「zhu……什么的?你,刚才在说什么啊?」
这样看来就确定了,他并不是测试玩家装扮的NPC,完全是这里的居民,并没有「虚拟世界」这样的概念。我小心翼翼地不摆出失望的表情,总算是用补充的话语瞒混了过去。
「抱,抱歉,我是婉转的说想要离开这儿罢了。怎么说呢……我想在某个村镇,寻找居住的地方,就是这个意思。」
自认为这话也太勉强了,不过少年却很吃惊似地点了点头。
「诶……第一次听说啊,这样的话。黑发在这一带也很少见……说不定你是南方出生的。」
「可,可能是这样吧。」
我露出了勉强的笑脸,望着少年天真的笑脸,紧接着对方像是很在意似地,皱起了眉头。
「嗯,找住的地方啊。我所在的村落就在北部,不过由于很少有旅行者,因此没有旅店之类的。但……只要你说明事由,说不准教会的阿萨莉亚修女会帮助你的。」
「哦……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这话是发自内心的。村庄的话,可能会有《拉斯》前来潜行的工作人员,或者说能够从外部监测到里面。
「那么,我就去村里看看吧。是从这儿往北走吧?」
转动视线,的确在与我走来差不多相反的方向,有一条窄道延伸到远方。不过,还没待我迈开步伐,少年便用左手制止了我。
「啊,等等。村里有卫士把守,突然间出现一个你这样的人想要进入,解释说明是很麻烦的。我跟你一同去吧,解释就交给我了。」
「那真是帮大忙了,谢谢。」
我笑着回礼道,这样看来你不就是NPC么,同时在内心这么嘟囔起来。对于赋予应答对话机能的模拟人格来说,这番回话也太自然了吧,而且这么积极地要和我一同行动,也不像是NPC的行为。
虽然不知道我是在位于六本木的《拉斯》开发室,还是在坐落于Bay Area某处的总公司那里潜行的,不过作为让眼前这位少年做出行动的Fluct Light的原有者,大概是个十分善良的性格吧。在我平安离开此地后,一定要好好向那人致谢啊。
就在我思索这些时,少年的表情再次变得阴郁。
「啊啊……不过,现在还不行……我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
「嗯,现在只是午休时间。」
我晃动的眼球突然瞥到了,放在少年不远处的布包,里面像是装着类似面包的圆形物体。原来一开始他拿着的就是这个东西啊。还有一个皮革水筒,作为午饭来说还真是朴素啊。
「啊,我打扰你吃饭了啊。」
我缩了缩脖子,少年腼腆似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能等我做完工作的话,我会陪你一同去教会那儿,拜托修女阿萨莉亚给你找一处落脚的地方……不过还要等四小时。」
迫不及待的想要奔向少年的村庄,找寻能够说明现状的人,虽然脑内充满这样的念头,不过一想到还要重复刚才那些如履薄冰的对话就觉得很麻烦。四个小时也不算短,但考虑到STL的意识加速机能,现实世界应该只过了一小时左右。
而且,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想要和这个亲切的少年多交谈一会儿,于是点了点头说道:
「没关系,我等你。如果没给你添麻烦,那就拜托了。」
随后,少年露出了比之前还要高兴的笑脸,点头回道:
「这样啊,那你就坐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啊……我还没告诉你自己的名字。」
朝我伸出右手,少年继续说道:
「我叫优吉欧。请多关照,桐人君。」
少年的手外表看上去很纤细,握上去却感觉十分有力道,我将他的名字在口中反复念了好几遍。没有这个名字的记忆,也辨认不出这类名字的来源语言,但不知为何念叨时总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名字叫做优吉欧的少年,放下手后再次坐到了巨树的根系上,从布包中取出一个圆形面包,递给我。
「这,这怎么好意思。」
我慌忙的摆起手,不过对方却没有收回的意思。
「桐人君应该肚子也饿了吧?什么都没吃吧。」
说道这里,我感到一股强烈的空腹感,不由得捂住肚子。虽然河水十分美味,不过也填饱不了肚子。
「这个,不过……」
没有必要多虑,他把面包塞到了我的手上,我也只好收下了。少年——优吉欧微笑着耸了耸肩。
「没关系的。我虽然说的是给你,但说实话,这个面包我并不怎么喜欢吃。」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其实我快饿昏了。」
这样啊,微笑着的优吉欧弯下腰,坐在了树根上,随后我又加上了这样一句。
「那个,叫我桐人就好。」
「哦?那,你也叫我优吉欧好了……啊,稍等。」
优吉欧抬起左手,将我那迫不及待想要把面包送入口中的行为打断了。
「……?」
「不,只能带这种能够长时间保存的面包啊,我得说一句。」
说完,优吉欧挥动左手,指向自己的右手上的面包。同时伸出食指与中指,其他手指弯曲。以这样的姿势,在空中划出了英文字母S与C组合的轨迹。
我默然地看着这一切,只见优吉欧的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面包,发出了金属振动般的不可思议的音符,同时出现了一个发出淡紫色光芒的半透明矩形框。宽约十五厘米,高八厘米。从远处看,这个四角形上显示出了自己很熟知的英文字母与阿拉伯数字的简单字体。这个毫无疑问,就是物品【Object】的状态窗口【Status Window】。
我张着嘴,在脑内低语起来。
——确定了。这里既不是现实,也不是异世界,而是虚拟世界啊。
这番确认让我着实冷静了下来,同时在放松之余,身体也变得轻巧起来。虽说有着百分之九十九的确信,但果然没有确切的证据的这份不安还是让全身都受到了影响。
虽然还是不明白潜行的来龙去脉,不过总之我确信了这里是我所熟知的虚拟世界,至少能够从容的应对现在的状况了。总之我也试着调出窗口来吧,于是乎伸出了左手的两根手指。
模仿着刚才优吉欧的动作在空中描绘出S与C的字样,战战兢兢的点了下面包,响起了铃音般的效果声,弹出了紫色的窗口。我把脸凑近,凝视起来。
显示出的文字列十分简洁。〖Durability: 7〗只有这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该面包被设置的耐久值。在这个数字变成零时,究竟面包会变成什么样呢,我边望着数字边想着以上这些,看到我的这个举动,在我面前的优吉欧很惊讶似地说。
「我说,桐人,难道说你连《丝提西亚之窗》都是第一次见到?」
抬起头,之间优吉欧拿着已消去了窗口的面包,歪起头望着我。怎么可能,我慌忙摆出了这样的笑脸。并匆忙用左手碰了碰窗口表面,只见窗口化作光之颗粒消失了,内心才稍微松了口气。
所幸的是,优吉欧并没有露出更为怀疑的表情。
「《天命》还有很多,不用那么急着吃也行。要不是夏天,也不会只剩这么点。」
大概,他所说的《天命》就是用数值表示的道具耐久力,而显示出这些的状态窗口《Status Window》,就是《丝提西亚之窗》吧。调出窗口的那个动作命令用言语体现就是神圣术吧,优吉欧并未将其看做是系统机能,而是把它当做了某种宗教,或者是魔术现象吧。
需要思考的事情还有许多啊,但还是先把这些放到一边,满足目前最要紧的食欲吧。
「那,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就大咬一口,不料面包的硬度让我翻起了白眼。不过还好没有硬到吐出来的地步,我使足力道开始咀嚼。没想到虚拟世界能够做把牙齿咀嚼的感觉做的如此真实啊,我不由得做出了这番感慨。
若要形容的话像是全粒粉和粗麦做的面包。使劲的用牙齿咀嚼后的味道却很简单,肚子瘪瘪的我的下颚拼命运动着吃下去。
如果能涂上黄油或者夹着奶酪……至少能够烤一下的话,应该会更加美味吧,我想着诸如这些不知恩的念头,只见咬着面包的优吉欧,也跟我一样皱着眉头,苦笑着对我说:
「很不好吃吧,这个。」
我连忙摇摇头。
「没,没到那个地步。」
「不用勉强哟。这个虽然是我出村时在面包店买的,但由于离天亮还很早,所以只能买那些昨天剩下的。中午也没有时间回去……」
「诶……,那,你从家里带便当不就好了……」
我无意中的这番发言,却让握着面包的优吉欧低下了头。说出了这番太过欠考虑的话的我,缩起了身子,不过对方很快就抬起了头,微微笑了起来。
「很久以前……午休时,是有人来这里送便当给我的。但,现在……」
棕色的眼瞳晃动起来,放出强烈的失落感,我一下子忘记了这个世界是被制作出来的东西,站起身来。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问题,优吉欧抬头望着上方的树梢,沉默起来,但最后还是缓缓地张开了嘴。
「……是青梅竹马。和我一样大的女生……小时候开始,我们从早到晚都一直在一起玩。自从我被赋予这个天职之后,她就每天带便当过来……但,就在六年前……也就是我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整合骑士来到了村里……把她带去了央都……」
整合骑士。央都。
虽然是些不明所以的词语,不过这应该是某种秩序维护者,以及这个世界的都城吧,我沉默着让他继续往下说,
「都是……我的错。在休息日那天,和她两人一同去了北方洞窟探险……结果回来时走错了路,穿过了终结山脉到了另一头。你知道吗?那是在禁忌目录中记载的,决不允许踏入的,那个暗之国哟。虽然我没有走出洞窟,但她却多走了一步,踏在了暗之国的土地上……仅仅因为这些,整合骑士就来到了村里,在大家面前把她捆上了锁链……」
优吉欧右手中的面包被捏碎了。
「……我想帮她。我想和她一同被带走也行,想用斧头袭击骑士……但不论是手还是脚,都一动不动。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
表情尽失的优吉欧就这样望着上空,嘴唇微微显出了自嘲的神色。把捏碎的面包送入口中,低下头不断咀嚼起来。
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我,也同样把一块面包送入口中,拼命咀嚼,咽下口中的面包问之后开了口。
「……她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闭着眼的优吉欧微微摇了摇头。
「整合骑士说过在审问之后,就要行刑……不过,究竟会被施以何种刑罚,我完全不明白。我曾经向村长加斯胡特试着问过……估计是死刑……——不过啊,桐人,我相信,她一定还活着。」
我猛然倒吸一口气。
亚丝娜说过的。STL开发企业《拉斯》,以及虚拟世界《Under World》,这些名字不都是取自于小说〈不可思议的国度爱丽丝〉吗。
那么优吉欧现在口中说的爱丽丝难道会是偶然的吗?
不,不太可能。现实世界不好说,幻想世界里面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纯属巧合这种事其实不存在。也就是说,优吉欧提到六年前一起带出去的青梅竹马爱丽丝,估计是这个世界里面的『关键人物』。
还有件令人感到惊讶的事。
刚才优吉欧说过,六年前他是十一岁。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十七岁,而且从刚刚他的口气来看,他把几乎是相当于我活到现在的年月的时间全部记了下来。
不过这种事情应该是不可能的啊。就算STRA机能能够产生三倍的加速,要模拟这个世界十七年的时光,现实世界需要六年的岁月。而且STL初号机问世以来也才过了半年。
这些该怎么解释才好啊。
这里不是我所知的STL,是在一个未知的完全潜行中,而且按照最长时间推算,可能在十七年前便开始运转了。或者说,我听闻的STRA只有三倍的加速限制有误,实际上最低也能够实现三十倍以上。不管哪一个,都无法让人相信。
这样的不安与好奇迅速在胸口深处膨胀。好想马上登出向周围人打听这件事,但同时又想继续留在内部力所能及的追寻疑问的真相。
咽下最后一块面包,我试着朝优吉欧这么问道。
「既然如此……我们去找如何?去往那个,央都。」
刚说出这话,就感觉麻烦了。这番话,让优吉欧做出了预料之外的反应。
亚麻发色的少年,惊呆地看了我数秒,用不敢相信般的语气,低语起来。
「……这个露莉德村位于北帝国的最北端。要去往最南侧的央都,用最快的马也要一周时间。如果是步行,抵达最近的扎卡利亚镇也要两天。而且还是要在休息日的黎明出发才行。」
「那么……只要能够好好准备的话……」
「我说桐人。你和我差不多是相同的年纪,应该也被居住的村落赋予了天职吧?要放下天职踏上旅途,这样做不是不行吗。」
「……是,是啊。」
我点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优吉欧的样子。
这名少年,不是单纯的NPC,这点从一开始就明白了。丰富的表情,自然的应答方式,都让人只会联想到是真正的人类。
不过同时,他的行动,被比现实世界的法律还要具备效力的绝对规范所束缚。是的,完全就像是VRMMO内的NPC一样,绝对不会离开被框定移动的范围。
据优吉欧所说,正因为他没有侵入〈禁忌目录〉上不准许进入的区域,所以没有被逮捕。看来那个目录就是束缚着他的绝对法则,大概他的Fluct Light就是被这样直接限制了吧。优吉欧的天职,可能就是职业一般的东西吧,这点还不得而知,不过这份差事却比出生那时起就一直待在一起的女生的性命还要重要,这点让我完全无法想象。
为了确认这点,我决定自己的用字,对着将水筒贴到嘴上的优吉欧问道。
「诶,那个,优吉欧所在的村落,打破禁忌……目录,被带往央都的人,除了爱丽丝还有其他人吗?」
优吉欧再次双目圆睁,擦了擦嘴角,大幅度摇头。
「怎么可能。在露莉德村三百年的历史中,整合骑士前往这里也就六年前那一次,这些都是听加里塔爷爷说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把水筒递了过来。我接过水筒,谢过之后,拔下那个像是由软木制成的木塞。贴在嘴上,不算太凉的像是由柠檬与香草混成的芳香液体流入口中。我喝下三口后,把水筒还了回去。
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擦了擦嘴,不过心中却已经吹过了不知多少次惊愕的狂风。
三百年!?
要模拟如此悠久的岁月的话,STRA机能要达到数百倍……甚至是一千倍的加速才能实现。这么一来,如果上周我所进行的连续潜行测试也是用的这种倍率的话,我在内部究竟度过了多少时光啊。现在想到这些,双臂便浮起了鸡皮疙瘩,不过我却没有对于这份心理反应的真实度感慨的闲心了。
得到的情报越多,浮现出的谜题越多。优吉欧到底是人还是程序,制作这个世界究竟是有何目的。
关于以上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跟随优吉欧前往名为露莉德的村庄,和其他人接触后才能了解。在那儿,恐怕还会遇到《拉斯》的人,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勉强装出笑脸,对优吉欧说:
「多谢款待。真是抱歉,吃了你一半的午餐。」
「不,无须在意。我已经腻味那个面包了。」
他用极其自然的笑容做出回答,并用很快的速度收拾起便当包。
「那,你就等我一会儿吧。待我把下午的工作做完。」
说完这话优吉欧迅速站起身来,我面向他,问:
「话说回来,优吉欧的工作……也就是天职,是什么呢?」
「啊……从你那儿看不到啊。」
优吉欧再次笑了起来,招呼我走过去。我点了点头,站起身,绕到他身后的巨树树干前。
随后,感受到一股不同于之前的惊愕,嘴大大张开。
巨大的杉树,那如同暗夜一般的黑色树干上,有着一个约有直径百分之二十——约一米的切口嵌入。内部的木质也像是石炭一样漆黑,金属般的光泽顺着密集的年轮释放而出。
移动视线,切口正下方,插着一柄斧头。大概不是用于战斗的吧,虽然斧刃的造型简单,不过不管是这稍有些大的斧刃,还是长长的握柄,都是由相同的灰白材料制作而成,这也是该斧头的特征。就像是添加了握垫的不锈钢一样,我凝视着这个绽放出不可思议光泽的斧头,看来其整体都是由一个原料块切削而出的一体构造。
优吉欧将这个只有握柄部分裹着黑皮材料的斧头用右手拾起,扛到肩头。朝着幅度约有一米左右的切口左端走去,双腿打开,弯下腰,双手紧紧握住斧头。
眯起眼睛,弯曲身体,向身后甩出的斧头,瞬间撕裂空气。看似很重的刀刃漂亮的命中切口正中,响起清脆悦耳的金属音符。毫无疑问,这就是引导我到此的不可思议的音符的真相。
身手简直可以用优美来形容,做出此番感慨的我的面前,优吉欧保持着比机器还要精准的准确步调与轨道,重复着斧头的击打。一秒将斧头移到后摆【Take Back】位置,一秒蓄力,一秒挥斧。一连串的动作,仿佛就像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剑技一样,流畅自如。
按照三秒一次的步调重复五十次,在这一五十秒内持续着挥斧的优吉欧,慢慢的把施展了最后一击的斧头从切口中拔出,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道具立在树干旁,坐到了旁边的树根上。额头的汗珠闪闪发光,同时不断得喘着粗气,看着他的这个样子,挥斧还真是比我设想的还要累人的劳动啊。
我等着优吉欧调整好呼吸后,简短的问。
「优吉欧是樵夫吗?在这片森林中伐木的?」
用从短衣口袋中取出的手帕擦着脸的优吉欧,微微偏起头,想了一会儿后,答道:
「嗯,这个,这么说也对。但是,从我就任这份天职的七年间,我一棵树都没有砍倒。」
「诶?」
「这棵巨大树木的名字叫做《基加斯西达》。不过我们村的人,大多数都叫它做恶魔之树。」
看着左思右想的我,优吉欧像是浮现出了某种放弃似地微笑,笔直指向远远高过头顶的树梢。
「这么称呼的理由就是这棵树从周围的土地,汲取着泰拉利亚的恩惠。所以,在这棵树下只能长出苔藓,在其影响的范围内树木都长不高。」
泰拉利亚,虽然不知道这个词是何意,不过优吉欧的那番说法就和我第一眼看到这棵树与空地时得到的印象完全一致。我就像是催促着优吉欧继续往下述说似地,点了点头。
「村里的大人们,想要开拓这片森林作为麦田。不过,只要有这棵树屹立于此,麦子就不会有好收成。所以就想砍掉它,但这棵树不愧为恶魔之树,硬度十分的恐怖。普通的铁斧只砍一下便会崩掉斧刃。放在这里的这把由古代龙骨切削而成的《龙骨之斧》,是从央都那儿花了重金买来的,并聘任专任的《刻痕手》每天进行砍伐。这个刻痕手就是我。」
呆掉的我看了下若无其事说出这话的优吉欧,又看了下巨树那几乎陷进去四分之一的刻印,就这样来回张望。
「……那么,优吉欧在这七年间,每天都在砍这棵树?花了七年,才做到这个程度。」
这回轮到优吉欧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我。
「怎么可能呢。如果七年就能做这么多,那我也太有本事了吧。听好了,我是第六代刻痕手。露莉德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百年,每一代的刻痕手每天都会来此做这样的事。大概在我变老,将斧头传给第七代之后,这个差事还要继续延续下去吧……」
优吉欧双手摆出一个约有二十厘米的空隙。
「大概就这么多吧。」
此时的我慢慢地摇了摇头。
虽然在幻想系MMO中,樵夫与矿工这类生产系职业,也是只能一直像这样做些枯燥的机械工作;不过要花上一生去砍一棵树这种事未免也太脱离常识了。在这个被创造的世界中,配置这棵树的某人大概还有其他的意图吧,那究竟是什么,我完全没有头绪。
——不过这些先放到一旁,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在我的背部游走。
我对着休息了三分钟站起身来,准备再次拿起斧头的优吉欧,半冲动似地开口。
「那,……能够让我试试吗?」
「诶诶?」
「那个,你都把便当分我一半了。所以我替你做一半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啊,不是吗?」
就像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番想要帮助别人的话——实际可能也是如此——优吉欧惊呆地张开嘴,不过最终还是用犹豫的语气回答道:
「嗯……嘛啊,被赋予天职的人也没有被规定不能让别人帮忙……不过,这可是比想象的要难哟。我刚开始时,可是完全掌握不好怎么挥斧命中的哟。」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我笑着这么说,并伸出右手。依旧挂着一副不安表情的优吉欧递出《龙骨之斧》的握柄,我紧紧的抓住。
此斧,完全出乎之前骨制品给我的印象,传到我右手的是沉甸甸的感觉。我慌忙用双手抓住皮革缠绕的握柄处,小幅度挥动试着保持平衡。
虽然在SAO,以及后来的ALO这两个世界之中从未把斧头设定为主装备,不过也不至于打不中固定目标吧,我是这么认为的。对着深深的切口左端,模仿优吉欧的姿势,双腿分开,轻轻弯下腰。
优吉欧挂着一副依旧带着担忧,但同时像是感觉很有趣的似地表情,我在确认离他有足够远的距离之后,把斧头举到与肩膀相同的高度。咬紧牙,给双臂施加全部的力量,朝着基加斯西达树干上的刻痕中心部位挥去。
咔,发出沉闷的声响,同时斧刃命中的地点距离刻痕中心部位约有五厘米的距离。发出橘红色的火花,同时双手袭来一股强烈的反作用力。无法忍受的我没有把斧头拔出,而是将两个被冲击麻痹到了骨髓的手腕夹到双腿之间,呻吟起来。
「疼,疼疼疼疼。」
活该,只能用这样一句话形容我之前的行为,看到这个样子的我,优吉欧啊哈哈哈……很高兴似地笑了起来。我怨气冲冲的望向优吉欧,抱歉,只见他抬起右手说出这话,不过笑声仍在继续。
「……不用这么笑我吧……」
「哈哈哈……不,抱歉,抱歉。不论是肩膀还是腰部都施加了过多的力量哟,桐人。全身的力量应该再卸去一些……嗯,该怎么说呢……」
反复观看优吉欧的双手挥斧的动作,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在。恐怕这个世界并没有模拟出严密的物理法则和肌肉的收缩。STL制作的是现实的梦境,所以最重要的应该是想象力,一定是这样。
终于从麻痹中恢复过来的双手,拾起了脚边的斧头。避免使用过多的力量。用意识去感应身体全部的动作,慢慢后摆。回想着SAO时代经常使用的水平斩击系剑技《Horizontal Square》的动作,把经由体重移动所生成的力量,借助腰部肩部做出的回旋动作,从手腕处传导到斧刃之上,并让其撞击在树干——
这次,斧头却砍到了远离切口的树皮之上,咔,发出极为难听的声音,同时斧头弹了回来。虽然没有第一次敲击的那种麻痹感,不过动作完全由意识操作,瞄准就变得很难做到了。这次又要制止优吉欧的笑声了吧,这么想着的我转过身躯,让人意外的是少年表情严肃,并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喂……桐人,这次做的很不错。不过,途中开始就一直看着斧头这点很不好。视线要一直盯着切口正中,不要移动。不要忘记这点,再来一次!」
「额,嗯。」
紧接着的一击也不怎么样。不过在那之后,我便在优吉欧的指导下挥动起斧头,就在我忘记了这已是第几十次时,终于传来了清脆的金属音,斧刃命中了切口正中,极细的黑色碎片飞散而出。
将此作为信号我和优吉欧进行了交换,在看着他漂亮的用斧头砍了五十下后,我再次接过斧头,发出嗨嗨的号子,也重复挥斧了五十下。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回过神来时太阳已经西斜,空地上射入的阳光也变成了淡淡的橘红色。在我把水筒内最后一口水喝完时,优吉欧也完成了挥斧的动作说。
「好了……这样就一千下了。」
「啊嘞,居然完成了这么多下啊。」
「嗯,我五百下,桐人也五百下。加上上午完成的,今天一天已经砍了基加斯西达两千下了,这就是我的天职啊。」
「二千下……」
我再次望向漆黑巨树上的深深切口。不管怎么看,和最初相比也没有深入多少。这是多么一份没有回报的工作啊,就在我惊愕时,身后传来了优吉欧爽朗的声音。
「呀,桐人的身手不错啊。到了最后五十下里可是有两三次的打击发出的声响不错哟。多亏了你,我今天十分高兴。」
「不……怎么说呢,如果是优吉欧一个人做的话,估计早就结束了。真是抱歉,本来想帮你的,没想到拖了后腿……」
我诚惶诚恐的表示歉意,优吉欧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了我这一生都无法砍倒这棵树吧。听好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其实我不经常打开的。」
说着这话的同时,优吉欧走到巨树前,抬起左手。用两根手指划出之前印记,敲了下黑色的树皮。
原来如此,这棵树也被设定了耐久力啊,这么想的我也来到了树前。在铃声般的音符响起的同时窗口也出现了,我和优吉欧一同望去。
「呜啊……」
之后,我不禁叫了去来。窗口内显示出了十分惊人的数字,二十三万两千多。
「嗯,和上个月查看那时相比只减少了五十左右。」
优吉欧的声音带有厌烦般的语气。
「也就是说,桐人……我就算是挥斧整整一年,基加斯西达的天命也只会减少六百。到我隐退那时,应该还会剩余二十万左右吧。这样你就明白了吧……就算少了半天的工作,也不会对结果产生多大影响。」
说完后,把龙骨之斧扛上,提起空的水壶回村庄,途中聊了不少话题。他的前任是一名叫加里塔的老人,是一位有名的使斧者,村里和优吉欧同年的少年们觉得优吉欧的天职很轻松,他却对这想法有着少许的不满,我听着一边帮腔,同时在全力思考着。
在想什么,其实就是,「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运作的」这件事。
是为了检查STL所做出来的幻想世界环境的话,其实已经达到很完美的境界了。要很简单就能分辨这里是否是现实世界的方法,我已经不想再继续尝试下去了。
尽管,这个世界已经模拟至少三百年的时间,更为恐惧的是,那巨大的树——基加斯西达的耐久值和优吉欧的工作量来看,有预定继续运行千年左右的打算。
主观时间加速技能,STRA的倍率达到多少这个数字虽然不知道,记忆也被封印,潜行到这里的人,搞不好一生都在这度过了。虽然,现实世界中的肉体不会有什么危险,潜行结束时所删除的记忆只会被当做一场『很长的梦』——但是,Fluct Light会如何?人的意识做出的不确定性的光集合体,寿命会用完的吧?
无论怎么想,这个世界在做的事情也太乱来,太鲁莽了。
也就是说,即便冒着如此危险的事情,也要到目的。在埃基尔的店里诗乃说过,单单想造出真实的幻想世界,AmuSphere都很难去实现。而这个,和现实完全分辨不出来的环境,能经过无止尽的时间,第一次到这能让你说出『什么』来——
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前面已经不是那狭窄的森林道路,而呈现出橘色的光芒。
快要达到出口的地方,有一间独立的小仓库,优吉欧往那走随手开了门。往里瞄了一眼,里面有一把很普通的铁斧,砍柴用的小刀,绳子和竹篮之类的道具,和不知道里面装了啥的细长皮革制包。
优吉欧把龙骨之斧摆在那中间,随后直接关门,往回去的路走,我惊愕的开了口。
「啊、不用上锁吗? 这把斧头不是很重要吗?」
说完优吉欧睁大了双眼的说。
「上锁?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那……难道这个不会被偷走……」
我刚说到这里,明白了件事情。这里不存在盗贼。为何这么说,估计〈禁忌目录〉,里面有写一条《不得做贼》的规定。
优吉欧笑着,一边走一边说出了我预想到的答案。
「没事、没人会去偷的。」
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有个疑问。
「啊、但是……优吉欧不是说村庄有卫兵吗?没有盗贼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个职业呢?」
「当然会有咯。防止暗之军团入侵啊。」
「暗之……军团……」
「喏、看得到那里吗?」
说完同时,我们从最后一棵树下走出去。
眼前是一片麦田。还未成熟的,瘪瘪的青色麦穗随风摆动。大片倾斜而下的阳光洒在麦田之上,就像大海一样。田间小道蜿蜒延伸,远方可以见到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仔细审视这座被树木所围的低矮丘陵,可以见到好几个沙粒般大小的建筑物聚在一起,其中耸立着一座高塔。看来那儿就是优吉欧所居住的露莉德村。
紧接着,优吉欧所指处,是离村落很远那一头——在遥远的地方连绵起伏的纯白山脉。锯齿一样的险峻轮廓,在视野可见的范围内由左到右不断延伸。
「那就是《终结山脉》。在那山的对面是索尔斯之光无法照耀的暗之国度。即便是白天,天空也被黑色的云层覆盖,天之光红的像血液一样。不管是地面,还是树木,都像焦炭一样漆黑……」
大概是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吧,优吉欧的话微微颤抖起来。
「……在暗之国,都是些哥布林、兽人等被诅咒的亚人种,还有许多恐怖的怪物……而且还居住有乘坐黑龙的骑士。当然,守护山脉的整合骑士会提防他们入侵,不过,根据神圣教会的说法……在每一千年才会有一次的索尔斯的光芒暗淡之时,暗黑骑士会率领暗之军团一起翻越山脉攻打过来。如果真成那样的话,央都的帝国军和整合骑士不知道是否能防的住,也许到时候村里街头上都是卫士们,以及一些大城市里的卫兵队。」
有些惊讶似地偏起头来的优吉欧,对着我问。
「……在村落,不管多小的小孩都知道这些哟。桐人居然连这些都忘记了啊?」
「嗯……嗯,我感觉好像是听过……不过,细节方面有点不同。」
我战战兢兢的说出这些瞒混了过去,优吉欧则是露出了笑脸,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怀疑,点了点头。
「这样啊……说不定桐人可能不是从诺兰高尔思,而是东方或是南方的国家来的。」
「可,可能吧。」
我随声附和道,还是赶紧从这个危险的话题转移吧,于是我指向了近处的山丘。
「那个就是露莉德村吧。优吉欧的家在哪个地方呢?」
「正面所见的是南门,我家则是在西门附近,从这里看不到。」
「嗯,那个尖端塔楼就是教会?」
「嗯,是的。」
我仔细望去,细长的塔楼尖端,可以见到一个十字和圆形相组合的金属标记。
「感觉……比想象中的要气派啊。我这种人真的可以住下吗?」
「放心吧,阿萨莉亚修女是个很温柔的人。」
虽然很不安,不过可能和优吉欧不一样,是真正的NPC,拥有够自动回应程序的吧——不管怎么说,STL在世界上只存在6台——如果只问一些简单的问题的话,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大碍。
如果事态发展理想,那名修女就是《拉斯》的常驻观察员的话就好办多了。不过恐怕作为观察这个世界的工作人员,应该不会担任村长、修女等一类的重要角色吧。扮演平凡的村民的可能性要更高一些,必须得找出来不可啊。
不过这也仅限于有观察员在这个小村落的情况啊……担心着这些事的我和优吉欧一同穿过了架设在狭窄水路上的,布满苔藓的石桥,和优吉欧走过拱门。
=========================
3
「给,枕头和毯子。如果天气冷的话就请到更里面的屋子吧。由于祈祷的时间是早上六点,所以早饭是七点开始哟。虽然我会来叫醒你,尽量还是自己起床吧。还有熄灯之后是不允许外出的,要注意哟。」
与奔流的话语同时朝我袭来的是朴素的枕头和毛绒被褥,我连忙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我坐在床上,眼前站着的是,看上去只有十二岁左右的少女。身着白色衣领的黑修道服,亮茶色的长发垂至腰际。与发色相同颜色的眼瞳颇有活力的转动着,在用修女的身份道出注意事项时,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名叫西露卡的少女,是住在教会中学习神圣术的见习修女。不知是不是因为担任了照看同样住在教会中的少年少女的职务,对我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姐姐,或者妈妈一样颇具犀利,我只得露出微笑,想法子忍了下来。
「那个,还有其他不明白的吗?」
「没,没有了。真是谢谢你了。」
听到我这番致谢的话,西露卡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一些,不过很快又皱起眉头。
「那,晚安吧。——关灯的方法知道了吧?」
「……嗯,晚安,西露卡。」
再次点了下头,西露卡那稍显有些大的修道服摆动起来,走出了房间。直到她的脚步逐渐远去,我才呼地,长叹一口气。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平时不怎么使用的教会二楼的房间。差不多六个榻榻米大小。里面有一张铸铁造的床,一组桌椅,以及小书架和衣柜。我把放在膝盖上的毛绒被褥和枕头放到了床单上,双手置于脑后躺倒床上。位于头上的灯火,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微微摇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在内心说出这话,并把进村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在脑内回想了。
把我带进村落的优吉欧,首先走到了拱门附近的卫士岗哨处。里面站着的是一名和优吉欧年纪相仿的名为金古的年轻人。他虽然一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但在听到我是贝库塔的迷路人后,便立即答应让我入村了。
不过,就在优吉欧进行说明的期间,我的视线却一直在盯着挂在金古腰间的那把朴素长剑上,于是乎他们间到底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到。真想朝他借用一下这把稍有些古旧的长剑,尝试一下在这个世界的我——正确来说是,虚拟剑士桐人的技巧能否有效的使用而出,有这种动也是没办法的,但最终我还是抑制住了。
离开岗哨的我和优吉欧,一边承受着村民谨慎而又异样目光,一边在村落的主路上行走。那是谁啊,这样的疑问不绝于耳,为此优吉欧停下脚步,开始解释说明,于是我们花了近三十分钟才抵达这个小村落的中央广场。途中还遇到一名提着大篮子的老妇人,她在看到我时立即泪流满面「真是可怜的孩子」说出这般话来,同时从篮子中取出了苹果(一样的果实),送到了我的手中,让我感到了轻微的罪恶感。
在抵达这个,建造于山丘顶峰,同时也是构成该村落一部分的教会时,太阳几乎已经沉入了地平线。敲了敲门后,一名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严格这个单词被具现化了一样的修女出现了,此人正是传闻中的修女阿萨莉亚,只看了她一眼,我便联想到了在〈小公主〉里的登场的敏钦老师【Maria Minchin】,「这样不行啊!」并在内心中呻吟起来。不过,修女却立即接纳了我,这也出乎了我的预料,而且还招呼我一块吃晚饭。
约定好明天再次相见后,我和优吉欧就此告别,来到了教会内。在认识了最年长的西露卡以及比她还要小的六个小孩后,一同坐到了安静谐和的餐桌前,上面摆放的料理是炸鱼一样的土豆和蔬菜汤,用餐完毕后立刻遭到了他们的一同盘问,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在自认为没有露出破绽并解答完疑问时,又有三名男生邀请我一同去洗澡……就这样,熬过了各种各样的试炼中、总算是迎来了解放的我,独自一人躺在了客房的床上——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一天的疲劳早已侵蚀全身,闭上眼睛的话很快就能入睡,不过朝我侵袭而来的混乱却让我无法做到这点。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默默自语起来。
结论就是,这个村子都是些NPC,只有我自己才是人。
从最初遇见的卫士金古,在村落行走时从身旁擦肩而过的村民,还有给我苹果的老婆婆,严厉而又不失亲切的修女·阿萨莉亚,见习修女西露卡,失去亲人的六名小孩。所有人都和优吉欧一样,拥有相同级别的真实情感,能够进行自然的对话,身体精妙的动作也能再现。简而言之,所有人都像是人类一样。至少也不是那种普通VRMMO里安装的自动应答角色。
不过,这种事应该是不可能做到的啊。
Soul Translator现如今只有六台,我在拉斯分部确实是听说了这样的情况。即便是增添一两台,要让足以组成一个村落的人类潜行进入这里,应该是做不到的啊。就从我边走边观察得出的数据,露莉德村的村民少说也有五百人,并且那个巨大的STL实验机应该无法简单量产才对。更何况,如果算上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几个村落和城镇,以及传说的《央都》的人的话,即便是投入极大的资金添置了机器,想要秘密募集数万名潜行测试玩家也应该是不可能的。
「……还是说……」
优吉欧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记忆受到限制的玩家,大概是这样吧?而是些远远超过我的认知,几乎接近完美的自动应答程序……?
想到这儿的我的脑中,闪现出了《人工智能【AI】》的词语。
近些年,主要用于电脑、导航系统、以及家电等的电器操作辅助的,也就是AI,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只要用声音向模拟成人类或者是动物的角色发出命令,都能得到正确操作,或者获取必要的信息。除开这些还有其他的AI,比如我所熟悉的VR游戏中的NPC,也是其中的一种。虽然主要是用于提供任务或者事件信息,不过对于漫无目的的谈话还是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进行应答,以『萌NPC』为信条的一些人则是整天都纠缠在美少女NPC身旁,与其交谈。
当然,这些AI并没有具备真正的智能。简而言之,只是些对于怎样的提问做出怎样的回答的命令的集合体,因此如果遇到数据库中没有的提问,就无法做出恰当的回复。遇到这种情况,大概NPC都会摆出安详的笑脸,或者是歪起头,说出类似于「不明白问题的意思」的台词来吧。
不过,今天这一天内,优吉欧却一次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他对于我提出的疑问,全部都夹杂着《惊奇》《疑惑》《微笑》以及其他自然的情感,做出了极为恰当的回复。不仅是优吉欧,修女阿萨莉亚,西露卡,还有那些年少的孩子们也都是一样,从未出现过「寻找不到资料」的表情。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现有的人工智能达到的最高程度,就是作为旧SAO维护用医护用指导程序开发出来的,现如今作为我的『女儿』存在的,名叫唯的AI。她在这两年间从不间断的和五万人玩家的对话窗进行分析,构筑起完全的模拟人格。市面上贩售的AI等级,顶多就十几个人来开发出来的对话『经验』,而唯的反应和感情能够做到如此高难度的事也能理解了。现在的她,已经达到了就算被称为《自动应答程序》与《真正的智能》的顶点都不为过的程度,我和亚丝娜都这么认为。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唯也并不完美。她有时也会因为数据库中没有资料,从而做出歪头的动作,也有时会理解错误人类的『像是有些发怒』以及『隐藏害羞的尴尬』的情感。谈话仅有那么一瞬间,会浮现出那么一小点『像是AI一般』的表情。
不过优吉欧和西露卡他们却完全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露莉德村的所有村民,如果是编程人员制作的少年型、少女型、老婆婆型、成年型……的AI的话,那么某种意义上STL就拥有了很先进的Over-technology。不过到头来,我还是无法想象这究竟能否实现。
想到这,我从床上爬起,脚落到了地板上。
床头的墙壁处,有一个古老的浇铸油灯,橘黄色的火光摇动着,同时散发出烧焦的味道。当然,虽然我在现实世界也没碰过这些东西,所幸的是我在SAO的房间也有类似的东西,因此下意识把手伸了过去,并捏了一下底部。
咻咻,随着金属音的响起,灯芯被拧紧,灯火则在留下一条细细的轻烟后,熄灭了。月光透过窗帘,落到黑暗笼罩的房内,留下一条细长的银白光带。
之后我又回到了床边,把枕头放到恰当的位置,再次躺了下去。微微感到些许寒冷,于是把西露卡给我的毛毯盖到身上,不一会儿睡意便侵袭了过来。
——他们,既不是人类,也不是AI。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呢?
思绪的一角,已然浮出了答案。不过,要将其言语化,却感觉很恐怖。假如我设想的事情是正确的话——那么《拉斯》这家企业,已经把手伸到神之领域的深处去了。与之相比,用STL解读人类灵魂的行径,就只是用指尖把玩着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的程度而已。
边进入梦乡,边倾听着自己意识深处的声音。
现在不是寻找脱离手段的时候。去央都吧。前往那里,寻找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吧……
咔铛,像是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钟声。
就在我将其当成是梦境中的声音时,肩头有种被人轻微推动的感觉,于是我把头缩进绒毯中,嘟囔道:
「呜,再睡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
「不行,已经到了起床时间了。」
「三分……三分钟就可以了……」
就在肩膀的晃动依旧在持续的期间,一种细微的违和感逐渐消去了我的睡意。如果是妹妹直叶的话,应该不会采用如此慢条斯理的行为才对。而应是大声叫喊并扯我的头发,捏住我的鼻子,诸如此类粗暴的举动,到最后甚至还会使出把被褥抽走这种恶鬼般的行径。
此刻的我终于意识到,于是我把脸从绒毯中探了出来,微微睁开双眼,和身着整洁修道服的西露卡目光交汇。只见这名见习修女,正低着头呆呆地看着我。
「已经五点半了。小孩子们都起床去洗漱了。不快点的话,就要赶不上礼拜了哟。」
「……好,我马上起来……」
将温暖的床与安详的睡眠毫不吝惜地抛到身后的我坐起上身。向四下望去,和我昨晚的记忆一样,这里是露莉德教会的二楼客房。也就是说,我身处经由Soul Translator做制作出的虚拟世界Under World的内部。这个奇妙的体验,看来并不是一个夜晚就能结束。
「似梦非梦,啊。」
「诶,什么?」
西露卡浮现出了惊异的表情,见状,我慌忙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我换好衣服马上就来,是在一楼的礼拜堂吧?」
「嗯。即便你是客人,或者是贝库塔的迷路人,只要在教堂居住就必须祷告。就连每一杯水和一张床都是神明的馈赠,我们必须感恩才行,修女一直这么跟我们说……」
我不想听她就这样持续的说教下去,慌忙从床上下来。准备脱下借来的睡衣,就当我把这薄薄的衬衣衣摆掀起时,西露卡反倒是发出了慌张的声音。
「还,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就开始了,不要迟到哟!要好好到外面的水井那儿洗把脸哟!」
啪嗒啪嗒的脚步,走出了房间并用很快的速度关上了房门,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这种反应果然不是NPC能够做出的……我边想这些边脱下了衬衣,把搭在椅子靠背上的『初期装备』——青色短袖束腰外衣拿在手中。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没有汗臭的味道。果然还是无法再现作为味道源头的杂菌类啊。说不定,污物、开线这些劣化度都是由名为《天命》的耐久度数值所统御啊。看来一段时间内还没关系,不过如果要在这个世界长时间滞留的话,就必须找到替换的衣物才行,为此必须寻找出得到通用货币的方法。
在思索的期间内,我换好了上下身的衣服,走出房门。
步下台阶,从厨房旁的后门走了出去,美丽的朝阳已经照到我的头顶了。说是还没有到六点,那么这个世界的居民是怎么知道时间的呢?不论是食堂,还是客房都没有看到像是时钟一样的东西啊。
我低下头,踏上石板路。很快就看到了一座用石头切成的水井。似乎被孩子们用过,周围的草地已经被打湿了。我揭开井盖,将挂在绳索下的木篮扔了下去,然后拉扯绳索,把满满一篮的透明井水倒进旁边的盆内。
撩起冰冷刺骨的井水把脸洗净,顺便还喝了一口,此时我的睡意才终于一扫而空。昨天大概是九点前就入睡了,早上虽然起的很早但也应该睡了有八小时……想到这里,我又陷入了沉思。
这里如果是Under World的话,大概STRA的技能如今还在运作吧。倍率是三倍的话实际睡眠应该是三小时以下,如果是如同我昨天那番天方夜谭的设想,加速到一千倍这种恐怖的数值的话,那么八个小时就还不到三十秒。仅仅这点时间,就能让头脑变得如此清醒吗。
真是的,完全搞不懂啊。要尽早地从这儿脱离,以便去确认情况……不过另一方面,昨夜入睡前的那个细微的声音却依旧在我耳旁回响。
我,能够带着桐之谷和人的意识在这个世界醒来,不管是出于不正常的事故,还是某个人的意志,大概都是有要去完成的使命存在吧?虽然我不是什么宿命论者,不过相反的,我并不否定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是有着某种意义。既然如此,那么在SAO事件中逝去的众多生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啪唰,我再次捧起井水泼到脸上,打断了自己的思考。当前的行动方针有两个。首先是,调查是否有知道注销方法的《拉斯》的工作人员在这里。同时,为了探寻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必须找到去往央都的方法。
前者我感觉并没那么复杂。虽然STRA的倍率并不确定,但只要有《拉斯》的技术人员扮作村民居住其中的话,应该不可能在这里待几年、几十年的。也就是说,如果行商或者旅行为由,一时间离开此地的居民存在,那么他们是观察员的身份可能性很高。
后者——说实话并没什么好办法。优吉欧说过,从这里到央都即便是骑马也得耗费一周的时间。选择最近的距离步行则需要三倍的时间。虽然我想尽可能弄到一匹马,不过却依旧没有找到入手的方法,也没有旅行所必须的装备和资金。而且,我对于这个世界的知识还很欠缺。必须要有向导帮助,我认为优吉欧是最好的人选,不过他却有着要耗费一生都完成不了的《天职》存在。
干脆,就违抗禁忌目录,被那个什么骑士逮捕并带走要更快一些。不过,那样大概会被直接押到牢房中,承担几年的运石苦役,这必须得有很强的耐性才行吧。不过在此之前,很有可能会被执行死刑啊。
接下来,还是向优吉欧询问一下神圣术是否有着开锁、复活的咒文存在吧,就在我思索着这些时,西露卡从教会的后门探出头来。在看到我的瞬间,便大声斥责起来:
「桐人,你要洗到什么时候啊!礼拜都开始了!」
「啊,嗯……抱歉,我就来!」
我连忙抬起手,把井盖和篮子放归原处,飞快的回到了建筑物中。
结束了严肃的礼拜和热闹的早饭后,孩子们都去做些扫除和洗衣服的杂物去了,西露卡与修女阿萨莉亚则是一同前往书斋学习神圣术。这对于白吃白住于此的我来说多少产生了些罪恶感,我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出了教会大门。
通过前庭的绿门后,在中央广场处正中间等候优吉欧的到来。
没过几分钟,从消失的朝霞方向,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亚麻发色的身影。紧接着,身后教会的钟楼,奏响了朴素而又优美的旋律。
「喔……原来如此。」
优吉欧听到我开口就是这样一番话,惊异的睁大了眼睛。
「早上好,桐人。原来如此是,指的什么啊?」
「早啊,优吉欧。没,只是……我发觉每个整点奏响的钟声旋律都有所不同。也就是说,村里的人是通过这个来知道时间的。」
「当然啦,就是这样。对于《索尔斯之光》的赞美歌,被分成了十二节奏响。而且每个半点,都会当的奏响一声。很遗憾的是,声音无法传到基加斯西达那里,因此我只能通过索尔斯的高度来确认时间。」
「原来如此啊……」
我又再次看了一下塔的顶部。四周被切开的圆柱中有很多大小不一的钟在那闪闪发亮。但是,明明钟声现在还在敲响,钟底下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个钟……?是怎么敲响的?」
「……桐人还真是的、什么东西都忘了啊。」
优吉欧又吃惊又觉得有意思的说了一声,之后咳了几声继续说下去。
「钟可不是人在敲的。那个钟啊,可是这村子唯一的神器。时间一到,就会一秒不差的自己敲响。当然不只有露莉德村、扎卡利亚和其他村庄的街头上也有哦。……啊、不过、现在大概只剩一个了……」
豁达的优吉欧很稀奇的没把话说完,我转头斜着眉这种疑惑的表情看着他。不过、优吉欧没有打算把这话题继续说下去,啪一声,双手叉腰又开了口:
「那么接下来,我也差不多该去工作了。桐人今天怎么办?」
「这个嘛……」
我想了一会儿。村庄里面想要调查的地方可以说多到数不清楚、但是一个人去的话难免不会碰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果要找到监视员工,向优吉欧问问村里有没有出远门了的村民就行了,为了能让唆使他前往央都的我的恶毒计划能够实现,必须得调查一下优吉欧的天职才行。
「……优吉欧,可以的话,今天也让我来帮你吧。」
在思虑后我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只见优吉欧大笑着点了点头。
「当然我很欢迎啊。我也觉得桐人会这么说啊,你看,今天我可是带了买两份面包的钱哟。」
从裤子的口袋内取出的两枚铜币,在掌心处发出咔啷的声响。
「诶,这个,再怎么也太过意不去了啊。」
见到我慌忙左右摆动手与头,优吉欧耸了耸肩,笑了起来。
「无须在意。我每个月都能从村工作站得到工资,又没什么花费的地方,只能存下来不花也有点浪费。」
哦,好啊好啊,这样一来就有去央都的费用了啊。我在内心萌生出了这个『毫无情义』的念头。接下来就剩下让优吉欧完成天职,砍掉那棵粗大的巨树了。
内心不断寻思着这个奸计,不过表面却摆出一副实在不好意思的神情,见到我这个样子,优吉欧依旧保留着笑容,「那就出发吧!」说出这话后,便朝着南侧迈出脚步。我则是跟在他身后,并再次向后望去,仰视着那个每到正点都会自动奏响的钟楼。
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啊。虽然营造出了真实般的农村生活,不过VRMMO世界的气息却依旧无法拭去。以前我所居住的浮游城艾因葛朗特的各层主街区,也有着告知整点时刻的钟声响起。
神圣术还有神圣教会。这些大概都是系统指令文以及该世界系统的假名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的『暗之国』又从何解释呢。是与系统对立的系统吗。
陷入思考的我的身旁,优吉欧来到了像是面包店的店铺前,与身着围裙的老板娘打起了招呼,并购入了四个圆面包。我朝店内望去,只见一个像是店主打扮的男子正把面粉不断揉捏,满屋的香气透过大型的窗户飘散了出来。
再过一小时、或者是三十分钟就能买到刚出炉的面包了,不过在这方面不知变通,大概也是出于《天职》这严格的系统的一部分吧。优吉欧抵达森林开始挥斧工作,都是有着严格的时间,是不能轻易更改的。因为只有完成这份《天职》才能让他和我一同旅行,所以我的计划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
不过,不管是怎样的系统都是有漏洞存在的。就像我这样一个来历身份都不明的人,却作为助手与他一同前去工作。
穿过南侧的拱门,踏上穿梭于绿色麦田中的小道,朝着前方深邃的丛林步去。从这个位置,就能够清晰的见到那棵直达天际的巨树基加斯西达了。
我和优吉欧轮流交替,卯足劲儿挥舞着龙骨之斧,就在不知不觉间,名为索尔斯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正午的位置。
我奋力驱使如同铅块一样沉重的手臂,将第五百次挥斧深深打进怪物巨树之中。吭!随着胸腔发出畅快的音符,巨树的一端飞溅出了沙砾般的木屑,也就意味着巨树硕大的耐久度被略微减少了一些。
「唔啊啊,不行了,挥不动了。」
我发出凄惨的声音,同时把斧头扔到了地上,如同断电似地瘫坐到了苔藓地上。接过优吉欧递来的水壶,贪婪似地吮吸貌似名为《希拉尔水》的清爽液体。
不像我这狼狈样,优吉欧似乎很轻松,从容地露出微笑,低下头看着摆出这副德行的我,用老师般的语气,说:
「不过,桐人的天资不错哟,真的。只用了两天,就掌握得很不错了。」
「……不过,还是远远不及优吉欧你啊……」
我叹了口气,调整坐姿,背靠着基加斯西达的树干。
由于上午一个劲儿的挥舞重斧,我已经差不多掌握了在这个世界内自己的能力值。
虽说是知道了,不过这份能力却远远不及旧SAO中桐人所具备的超人般的力量、敏捷度。话虽如此,但也不可能是以现实世界中虚弱的桐之谷和人为参照的吧。如果是现实中的自己,要挥动这样一柄沉重的斧头一个小时,肯定会因为全身肌肉酸痛而导致第二天起不来吧。
也就是说,我现在的体力大概是这个世界中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的平均值。不愧是从事这份工作长达七年,优吉欧的体力远远在我之上。
还好,让虚拟体行动的手感,或者说是想象力之类的东西,依然像是和我之前玩的VRMMO一样——不,也许是更有效地运作着。毕竟在留意着重量与轨道的情况下挥了好几百下斧头,现在我总算是有点控制好这把力量需求极高的斧头的信心了。
而且,像这种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在以往的那个世界中,我也曾经废寝忘食的做过,倒不如说这是我所擅长的领域。至少在毅力方面,我是不会输给优吉欧的——
不……等等。我刚才,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
「接着,桐人。」
优吉欧朝我扔来的两只圆形面包,中断了我的思绪。我慌忙伸出双手,接了下来。
「……?怎么了啊,挂着一副奇怪的表情?」
「啊……没什么……」
「谢谢,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不好意思,面包和昨天的一样。」
「没什么没什么。」
我张开嘴咬了一大口。味道不错——吧,说实话果然口感还是过硬了。关于这点感想优吉欧也是一样吧,皱着眉头拼命咀嚼。
两人无言地用几分钟时间吃完了第一个面包,目光交汇都浮现出了微妙的笑容。优吉欧喝了一口希拉尔水,吐了一口气瞭望者远方。
「……真想让桐人尝尝爱丽丝做的派啊……表皮松脆,里面填满了多汁的馅料……将其和刚挤出的牛奶一同食用,让人不禁觉得就像是世间少有的美味一样……」
说着这些话时,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舌头也像是尝到了派的味道似地,口水都出来了。我连忙咬了一口第二只面包,毫不顾虑的问道:
「那个,优吉欧。那人……也就是爱丽丝,是在教会里学习了神圣术吧?为了成为修女阿萨莉亚的后继者。」
「嗯,就是这样。她被称作是自村落创建以来的首位天才,十岁时就能使用大量的术式。」
优吉欧用自豪的语气回答道。
「那……现在在教会中学习的,是名为西露卡的女生……?」
「嗯……修女阿萨莉亚,因爱丽丝被整合骑士带走变得十分沮丧,并曾经说过不会再收弟子了,不过还是被村长加斯胡特劝服了,而直到前年新见习修女西露卡才来到了教会。她可是爱丽丝的妹妹哟。」
「妹妹……诶……」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严厉的大姐姐吧,我边于脑中回想起这般印象的西露卡,边道出了这话。既然是那女生的姐姐,那么爱丽丝一定也是个喜欢照顾他人、好管闲事的类型吧。和优吉欧一定能够成为一对好搭档啊。
想着这些的我瞥了一眼优吉欧,只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
「……由于相差五岁,所以我并没和西露卡一起玩过。有时去爱丽丝家时,她也总是害羞似的躲在母亲或者祖母身后哟……加斯胡特村长以及其他大人,还有修女阿萨莉亚都坚信着爱丽丝的妹妹也有着神圣术的才能,并对此充满期待……不过……」
「西露卡,并没有姐姐那样的才能,是吧?」
对于我这番直接了当的提问,优吉欧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能这么说。不论是谁,在刚开始从事天职这份工作时,也不能做的很好。我也是,抡好这柄大斧也用了三年以上的时间。只要有恒心,不管是怎样的天职,总有一天也会被掌握的。只不过……相比于还只有十二岁的女生,西露卡有些太过于努力了……」
「过于努力?」
「……爱丽丝从学习神圣术那时开始,也并没有住在教会之中。只学习到中午,随后就会来送便当给我,下午还要帮忙打理家务事。不过,西露卡却用学习时间不够为由,而从家里搬了出去。恰好那天婕伊娜和阿鲁古也住到了教会中,只靠阿萨莉亚修女一个人肯定会忙不过来的,西露卡会搬去教会也有着这方面的因素。」
我想起了认真照顾小孩子们的西露卡的身影。虽然看不出有多么辛苦,但她一天除了学习之外还要照看六名小孩,这对于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少女来说,应该也是不简单的吧。
「原来如此啊……而且我这个《贝库塔的迷路人》也突然搬去了那里。至少我也应该不给西露卡添麻烦才是啊。」
明天开始一定要在五点半起床,我下了这样的决心,并用「照这么一说」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住在那个教会中的,除了西露卡之外的其他小孩,亲人都不在了吗?双亲都已身故了吗?那么和平的村落中,为什么六人同时这样了啊?」
听到这番疑问的优吉欧神情忧郁,低头望向不远处生长着苔藓的地面。
「……是发生在三年前的,村里的一场传染病。这里近一百年都没有出现过那样的疫情,导致村庄大人小孩共有二十人身亡。修女阿萨莉亚,药师依文塔婆婆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治愈那些发烧的人们。教会的那些孩子,就是在那时失去了双亲。」
这出乎预料的回答让我沉默了一会儿。
传染病?——不过,这里可是虚拟世界啊。细菌啊病毒什么的,都应该不存在才是啊。也就是说,身患疾病而死去的人,都是这个世界的管理者,或者是系统出于何种意图而制造出的。但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恐怕是想假借天灾的形式,给他们施加有意图的负担吧,但这又是为了模拟什么样的事件呢?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
「不仅是流行病。最近,还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离群的熊、黑毛狼群袭击人、小麦的麦穗无法膨胀……从扎卡利亚发往这里的马车,也出现了一整个月都不会到来的情况。理由据说是……城镇的南部方向,出现了盗贼集团。」
「你,你说什么?」
我眨了两三次眼。
「盗贼……不是有那个,骑士守护着国境吗?」
「当然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应该都会被整合骑士瞬间消灭。这是整合骑士必须履行的职责,如果真的有盗贼团的话,整合骑士应该会去讨伐才对。一定会的这么做的,就如当初他们对待爱丽丝时候一样。」
「优吉欧……」
我感觉优吉欧那一直都很平稳的声音,忽然间像是混杂进了可以称之为深沉的语气,这让我又吃了一惊。不过这种感觉瞬间就消去了,少年的嘴角,慢慢又浮现出了微笑。
「……所以啊,我只是把那些当做传言而已。不过,这两三年间,教会后的确增加了许多新墓碑。但祖父却说,这种情况很正常。」
话说回来,如今正是时机提出之前的那个问题啊,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小心地问道:
「……我说,优吉欧,神圣术……那个,可以让人复活吗?」
反正,他会再次向我投来不敢相信的目光吧,不料,优吉欧却神情严肃的微微咬了下嘴唇,像是自己也搞不清楚似地,点了点头。
「……村里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在高阶的神圣术中,有着能够增加天命的法术,爱丽丝曾这么说过。」
「增加……天命?」
「嗯。所有的人与物的天命……包括我和桐人在内,都无法通过任何方法增加。比如人类的天命,从婴儿到幼儿,再到大人在此期间都在不断的增加,差不多二十五岁左右达到最大值。之后会慢慢衰减,到了七、八十岁左右会变成零,去往丝提西亚神的身边。这些桐人都忘了吗?」
「啊,嗯。」
当然这些都是第一次听说,我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不过,要是生病或者受伤,天命就会大幅减少。伤势过重,很有可能就会这样死掉。所以要用神圣术和药物治疗。这样一来,天命就会恢复,但也不会超过最大量。年老的人再怎么服用药物,也无法把天命恢复到年轻时那样,伤势过重也不会痊愈……」
「不过,也有着可以做到这些的法术,是这样吧?」
「爱丽丝说过当她在教会的古书中见到这些时也十分的吃惊。在她向修女阿萨莉亚提出这个问题后,只见对方突然摆出一副很恐怖的神情,并说出让她忘记看到的一切这样的话……所以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据说那是神圣教会中的伟大祭司才能使用的法术。超过百岁的老人,几千个断手断脚的人想换回天命,搞不好,是需要把天命用到零才能成功的法术也说不定。」
「诶……伟大的祭司啊。也就是说,那个神圣术只要是教会的僧侣,都会使用咯?」
「当然,而且……如果修女阿萨莉亚能够使用那般术式的话,一定不会看着那些孩子的父母,父母的小孩因病死去的。」
「这样啊……」
也就是说,就算是我在这儿死亡,应该也不会在教会的祭坛上,伴随着壮丽的风琴乐曲苏醒吧。死掉的话,大概会从现实世界的STL中醒来吧。不,如果不这样我会很困扰的。STL没有破坏Fluct Light的机能——应该是这样吧。
不过,尝试死亡应该是逃离此处的最后手段。Under World的存在在我脑中已经是既定事项,即便确信了这一点,在我没弄清这个世界存在的目的前就此离去,这样真的好吗——灵魂内传出了这样的声音。
虽然马上就想传送到央都,闯入神圣教会本部什么的地方,把脑中一连串的问题向『伟大的祭司们』提出,但却没有这样的方法。城镇之间无法进行传送,缺少这方面的可游戏性【Play Ability】也该有个度吧。
如果这是一般的VRMMO游戏的话,我可能会考虑呼叫GM抱怨不满,向游戏运营商发出诉苦的邮件。不过,如果做不到这点,就只能在系统允许的范围内作出最大的努力了。是的,在之前的艾因葛朗特中,为了BOSS的攻略战我可算是绞尽了脑汁啊。
吃完第二个面包的我,把优吉欧递来的水筒放到嘴边,边饮用边仰望眼前那棵直达天际的巨树枝干。
要前去央都,无论如何都需要优吉欧的协助。不过,让如此认真的他放弃天职,大概也是不可能的吧,大概这些都是禁忌目录中所不允许的。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了。想办法收拾掉这棵粗大的过了头的杉树。
我的视线回到原处,只见优吉欧拍了拍裤子,站起身来。
「好,差不多该开始下午的工作了。我先来,能把斧头递给我吗?」
「嗯。」
我准备把立在身旁的龙骨之斧放到优吉欧的手中,并用右手握住斧柄时。
突然间,一股电击感觉在我脑中闪现。刚才从掌心中跑掉的某件要事的尾巴,这回着实是被抓住了,于是我慎重地思考起来。
优吉欧的确是这么说的。一般的斧头很容易就会崩掉斧刃,所以去央都借来了这个巨大的龙骨之斧。
既然如此,只要使用更强力的斧头就行了。使用那些个攻击力耐久力更大的,要求的力量值更高的斧头。
「我,我说优吉欧。」
我屏住呼吸,这么问道。
「村内有比这个更强力的斧头吗?即便村里没有,扎卡利亚镇应该……自从你们借来这把斧头也过了有三百年了吧?」
不过,优吉欧却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会有呢。龙骨是最高级的武器素材哟。它可比南方的大马士革钢,东方的玉钢还要硬。如果说还有更硬的材料的话,那就只有整合骑士手持的……神器了……」
由于话尾在颤动中音量逐渐变小,于是我歪起头来,等候着后面的内容。大概沉默了五秒,优吉欧,像是对周围有所顾虑似地,低语道。
「……虽然没有更硬的斧头。不过……更硬的剑却有。」
「剑……?」
「我在教会前,曾经说过这个村落里除了《告时之钟》以外,还有另外一件神器吧,你还记得吗?」
「啊……嗯。」
「实际上,就在这个附近的地方……村里知道这些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六年间,我一直瞒着大家……你想看看吗,桐人?」
「当,当然!我想看,请一定让我看看!」
我很在意地说道,不过优吉欧却依旧是犹豫的样子,不过很快就点了点头,把斧头还到我手中。
「那,就只能让桐人先开始下午的工作了。把它取来,要很长时间。」
「很远吗?」
「不,就在附近的储物小屋里。只不过……却出奇的重。」
如同优吉欧所说,在我结束完第五十次挥斧时,优吉欧终于回来了,一副疲惫的样子,额头还冒出了汗珠。
「喂,没关系吗?」
听到这话,连回答的力气都失去了的优吉欧,简短地点了下头,同时把扛在肩上的东西半抛出似地扔到了地上。咚,发出了沉闷的声响,苔藓绒毯被砸出一个大坑。我把盛有希拉尔水的容器递给优吉欧后,开始凝视起地上的那件东西。
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个长约一米二的细长皮革袋。毫无疑问这就是昨天优吉欧在放置龙骨之斧时,随便摆放在储物小屋地面上的那个包裹。
「我可以打开吗?」
「啊……嗯。要……小心哟。如果落到腿上的话,可不只……会受伤哟。」
喘息着的优吉欧这么说道,我对着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
随后,我的腰就像要折了一样,这东西的重量着实让我吃惊。不,如果是现实世界的话,腰椎可能真的会脱臼。这件物品真的很重。我明明是用双手紧握,但它就像钉在地面似地,纹丝不动。
妹妹直叶,由于在剑道部的练习,再加上本身又是肌肉锻炼狂魔,因此要比从其外表推测出的体重要重一些,当然这番感想不能对她本人提及可一点也不夸张,但这个包裹给我的感觉就跟直叶一样。于是我重新站好双脚,往腰部注入力量,如同举起哑铃似地使足浑身的力量。
「呜……!」
咯吱咯吱,我感觉浑身各处的关节就像是发出了摩擦声,不过包裹终于产生了移动。我把有绳结的部位抬起并翻转九十度,而让物体的下端抵着地面。为了不让其倾倒,用左手拼命支撑,右手将缠绕的绳结解开,将皮革袋向下挪动。
里面出现的是一柄美得让我不禁发出感叹的长剑。
剑柄是白银质地,上面的雕琢十分精细,握柄的位置用白色的皮革仔细地缠好。护手部分则是用植物的枝叶予以装饰,这种植物的种类很快就明晰了。不论是握柄的上部还是白色皮革的剑鞘上,都镶嵌着一朵由青玉雕琢而成、闪闪发光的蔷薇花。
散发出一种年份久远的氛围,不过却没有一丝污浊。像是没有遇到主人,像一直沉睡似地剑散发出不禁让我产生这般感觉的氛围。
「这个是……?」
我抬头问道,终于恢复过来的优吉欧,用怀念而珍惜的表情望着那把剑,说:
「《青蔷薇之剑》,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名字,不过童话里是这么说的。」
「童话……?」
「只要是露莉德村的小孩……不,大人也是,大家都知道这个。——三百年前,开拓这片土地的初代移民者当中,有一位叫做贝尔库利的剑士。关于他的冒险传说虽然有很多,但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贝尔库利和北之白龙〉……」
优吉欧忽然望向远方,用带有伤感的声音,继续说道,
「……简单来说就是,去终结山脉中探险的贝尔库利,在洞窟很深处由于迷失了方向进入了白龙巢穴。而守护人界的白龙,所幸正在午睡,贝尔库利就趁此机会逃了出来,不过散落于巢穴内的宝山之中,有一把剑他怎么都想得到。就在他悄无声息的拾起宝剑,准备离开的时候,脚边突然长出了青色的蔷薇,把贝尔库利缠住了。他摔倒在地的声音惊醒了白龙……故事就是这样。」
「接,接下来怎么样了呢?」
不禁被故事吸引的我这么问道,「要说起来话就长了」优吉欧微笑着用这话作为了故事后续的开场白。
「总之,发生了许多事,贝尔库利终于是得到了原谅,把剑放回原处后就逃回了村里。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是个很无聊的故事吧。如果,孩提时代不曾有过要去确认一下这话真假的念头就好了……」
声音听起来带有很浓烈的后悔气息,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孩提时代就是指的优吉欧。还有他的青梅竹马,名为爱丽丝的少女。村里面,能够有如此行动力的小孩,大概就只有他俩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后,优吉欧继续说道。
「六年前,我和爱丽丝前往终结山脉探寻白龙。不过,却没发现龙。反倒是看到了一个附有刀痕的骨头山。」
「诶……是有人杀掉了龙吗?究竟是,谁……?」
「不知道。可能是些……对宝物很感兴趣的人吧。龙骨下散落着许多金币与宝物。这把《青蔷薇之剑》也在其中。当然,那时的我因为剑很沉重而并没将其取出……——然后在回家时却走错了出口,穿过了山脉来到了暗之国。接下来的就和你昨天听到的一样了。」
「这样啊……」
我把目光重新转移到,双手支撑起的剑上。
「不过……这把剑,为何在这里呢?」
「……前年的夏天,我再次前往北侧的洞窟,把它拿了出来。利用休息日每次搬运几公里,将其藏在森林里面……直到将它搬到储物小屋之中,总共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为何要做到这一步……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忘不了爱丽丝的事吧?还是说,总有一天要手持这把剑去拯救她呢?
各种想象在我脑中闪过,不过我对优吉欧这位少年的敬意,却没能让我将这些想法用简单地道出。
我反倒重振气势再次把剑拿起,用右手握住握柄准备做出拔刀的动作。
本以为这个如同桩子般深深刺入地面的剑会产生很大的阻力,没曾想到的是稍微一发力,刀身就很顺畅地从剑鞘中滑了出来。唰啦,随着清脆的音符,剑被抽了出来,同时从右肩到手腕都感到了很大的重感,我慌忙扔掉左手的剑鞘,双手握住剑柄。
看似革制的剑鞘却像是有着很大的重量似的,发出咚的音符后深深插进了地面。差点就砸到了我的左脚上,不过我却没有后退的空闲,拼命维持着剑身平稳。
好在除去剑鞘之后,剑的重量轻了三成,总算能够继续保持一段时间姿势了。我就像被吸引住了一般,看着眼前的剑身入了迷。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素材啊。大约只有三厘米半的略细金属,在透过树叶缝隙射下的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了淡青色的光泽。再仔细一看,日光照在其表面并不仅是镜面反射,而还有一些光芒像是留在剑身内部,在进行着无止尽的漫反射一样。总之,就是有些透明感。
「这不是普通的钢吧。也不像是银,和龙骨也有所不同。当然更不是玻璃……」
优吉欧用略带有敬畏感的音色道。
「——也就是说,这不是人手做出来的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由强大的神圣术师借助神明之力制成,又或者是直接出自神明之手……这样的器具,都被称作《神器》。这把《青蔷薇之剑》一定也是神器之一。」
神。
优吉欧所说的,还有修女的祈祷词中时常出现的《索尔斯》或《丝提西亚》的名字,这些应该都是这个幻想世界中的设定吧,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所以并没多在意。
不过像现在这样,出现了神明制造的道具什么的,让我认为应该重新思量这件事。虚拟世界的神——也就是,在现实世界中的管理者吗?或者是指的服务器内的主程序吗?
这似乎又是一个再怎么思考都得不出答案的疑问。就现在而言,只能认为这个神圣教会什么的是「中枢系统」之类的存在。总之,这把剑,应该在系统上给予了很高的优先级吧。接下来就是将其和同为优先级很高的基加斯西达相比较,看看究竟谁的级别更高——根据这个结果,就能决定我是否能和优吉欧一同前去央都。
「优吉欧,能查看一下如今的基加斯西达的天命吗?」
依旧握着剑柄的我这么说道,优吉欧则是用一副疑惑眼神看着我。
「难不成桐人……你想用这把剑去砍基加斯西达吗?」
「将其搬到这儿,除了这个理由之外还有别的吗?」
「这倒是……不过啊……」
我朝着低下头陷入的优吉欧,接二连三地说出了许多让他不再疑惑的话来。
「还是说,禁忌目录上,写了不许用剑砍基加斯西达的这个事项吗?」
「不……这个,倒是没有提及……」
「或者说是村长,还是前任的……加里塔爷爷,说过不能使用龙骨之斧之外的东西吗?」
「不……这个也没……总觉得……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啊……」
优吉欧虽然嘟囔出这些,但还是站起身走到了基加斯西达前。左手划出刻印轻敲树干,凝视起浮现出的窗口。
「那个,二十三万两千三百一十五。」
「好,要记住这个数哟。」
「但是啊,桐人。要挥好这把剑,是绝对无法做到的。光是拿着它就有些站不稳了。」
「总之你就看好了。重剑并不是靠力量挥舞,而是利用重心的移动。」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不过在旧SAO之中,我喜欢有重量的剑。比起依靠攻击回数取胜的重视速度的武器,我更喜欢那用一击就粉碎敌人的手感。随着等级提升、力量值的增加,剑带给我的体感重量会不断减少,因此我会不断的更换剑——作为我最后的搭档的那些剑,在入手初期也和青蔷薇之剑一开始给我的手感相差无几。而且,以前的我,还是左右手各操纵一把,做着类似的体力活。
当然,因为世界系统的根基不同,不能单纯用同一种模式,但身体运动的印象这点应该是通用的。优吉欧守候在远离巨树的地方,我则是移动到树干切口的左侧,弯下腰,将光是维持就让双手脱力的剑摆出下段架势。
并不是要施展什么连续技,右中段水平斩就行。借用SAO中的剑技来说就是《Horizontal Arc》。技能熟练度50就足够练满的基本技能。
我调整呼吸,将体重移到右脚,同时把剑朝侧后拉去。由于惯性的牵引左脚抬起。有种像要瘫坐下来的感觉,不过我在剑尖没有达到顶端坐标时无论如何都要抵抗下来,右脚猛踩地面将重心移到左半身。
同时把脚与腰部扭转产生的力量从手腕传到剑端,开始水平斩击。
剑身发出光芒,虽然剑并没产生自动加速,不过我的身体还是完美的做出了剑技的准备动作。落地的左脚让地面产生振动,运动的大质量剑身并未逆反惯性原理,按照理想的轨道向前突进而去——不过这也只能作为示范而已。没有站稳的双腿跪向地面,剑身则是与远处的树皮产生了碰撞。
嘎吱!发出刺耳的声音,树上的小鸟则是全部四散飞走了。不过,我却没能看到这些。无法忍耐反作用力的我松开了剑柄,同时脸部与地面的苔藓来了个亲密接触。
「哇啊,我不是说了会这样吗!」
优吉欧跑到我的身旁,在他的帮助下我坐了起来,把口中的苔藓使劲儿吐出。除了最先撞击地面的脸,两手手腕、腰部、双膝都产生了让我想要大叫的痛楚。由于痛觉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我还是拼命挤出了这样的话来。
「……这样不行啊……状态数值是红色的啊……」
在旧SAO中,如果装备上没有达到STR要求的武器时窗口就会出现这样的显示,不过这话应该没有传到优吉欧耳中,反倒是让他更加担心了,为此我匆忙补充道:
「不,那个……只是体力有些不足啊。还有就是,真的有可以装备那种怪物般的武器的家伙存在吗……」
「所以说,我们是不行的啊。要取得剑士的天职……而且,还得是加入街道卫兵队的人才行啊。」
我垂下肩,揉着右手腕转过身去。优吉欧也跟随着望向我身后。
随后两人同时惊呆了。
青蔷薇之剑那悬在半空中的美丽剑身的近一半都没入了基加斯西达的树皮之中。
「……不会吧……只用了一击,就产生了……」
猛的站起身来的优吉欧,在短暂的失语之后,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指,抚摸起剑与树的结合部。
「刀刃完全没有损伤……而且真的砍进了基加斯西达的树皮两厘米……」
我忍着浑身的剧痛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这,只是试着看看的结果。那把青蔷薇之剑,攻击力……要远高于龙骨之斧。再一次看看,基加斯西达的天命吧。」
「嗯,是啊。」
点点头,优吉欧再次划出刻印,敲了下树皮。望向跳出的窗口。
「……二十三万两千三百一十四。」
「什,什么?」
这回轮到我震惊了。
「只减少了一点啊?明明砍进去那么多……为什么啊……果然不是斧头就不行吗……」
「不,并不是这个原因。」
优吉欧抄起手,摇了摇头。
「只是切入的地方不对。如果不是树皮,而是精准的命中中心的话,天命会减少很多,我是这么想的……而且,那样的话我的天职就会完结了……——不过。」
转过身去的优吉欧,摆出一副复杂的表情,轻轻咬了咬嘴唇。
「但,这些都是能好好的使用剑之后的话了。光是挥一次就如此疼痛,而且还打不中自己瞄准的地方,到头来可能会比用斧头还慢。」
「我可能不行,但优吉欧呢?你的话,应该力量很高吧。你挥一次试试看。」
在死缠烂打之下,优吉欧虽然还是一副犹豫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在说出「那就试一次吧」后,再次面向巨树。
双手握住嵌入到巨树的青蔷薇剑柄,做出剜撬的动作。刀身终于脱离了树皮,随后优吉欧的上身摇晃起来,剑尖掉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音符。
「果,果然很重啊。这样无论如何都不行啊,桐人。」
「我都能挥动,优吉欧你绝对可以做到。要领和斧头差不了多少。利用体重的情形要比使用斧头时多,不要光凭腕力,要让全身都保持平衡。」
话语究竟能传达给他多少,我不敢保证,果然是长时间持续用斧工作的人,对于我的话,优吉欧一时半会儿没有理解。淳朴的面容严肃起来,并点了点头,弯下腰拾起剑。
身体慢慢向后拾起剑,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随后猛吸一口气,用迅猛的速度挥剑。右脚向前沿一直线迈出,这一系列的体重移动技术让我见了都瞠目结舌。在空中留下一道青色的光之轨迹之后,剑尖朝着深深的切口中心猛刺过去。
——不过,在最后的一瞬间,支撑全身重量的左脚却略微滑了一下。挥起的剑砍到了V字切口上方,在发出沉闷的音符后,停了下来。之后,和我正好相反,向后飞出去的优吉欧,撞到了粗大的根系上,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声。
「呜咕……」
「喂,喂,没事吧。」
我慌忙跑到优吉欧身旁,他虽然伸出右手表示没关系,不过依旧皱着眉头。看他这样子,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也有痛觉存在的事实。
SAO这些既存的VRMMO游戏,会在虚拟体受到伤害时,把应该传到脑部的痛楚通过痛觉吸收【Pain Absorber】组件进行了无效化。要是没有这些,根本没人会进行直到把一行HP打完的肉搏战。
不过,这个世界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娱乐精神。虽说痛觉终于有些缓和,不过我现在手腕依旧感到阵阵刺痛。就像是扭伤的程度。如果被武器重伤的话,究竟会痛到什么地步啊。
在Under World中,今后如果要和他人以剑交手的话,一定要有着跟现在完全不同的觉悟啊。不管怎么说,我至今为止,都完全想象不出被带有重量的刀刃砍中身体的那种痛感。
比我更加能经受苦痛的优吉欧,只用了三十秒,脸上的苦痛就消失了,随后轻巧的站了起来。
「嗯,还是不行啊,桐人。在准确命中之前,我们的天命可是会减少很多的啊。」
两人的视线再次落到树上,青蔷薇之剑在以很小的角度命中了切口上侧之后,产生了反弹,深深地插到了地面上。
「不过我认为你的步法不错……」
我本想说优吉欧有些不果断,不过却他的表情却像是被责备的小孩似地,我只好作罢,放弃似地拾起了苔藓地上的白色皮革剑鞘。优吉欧,则是将拔出的青蔷薇之剑,慎重的收纳到了我手持的剑鞘内。随后装到皮革袋中,将绳结系上,放到了不远处。呼的吐了口气,优吉欧拿起了立在基加斯西达树干旁的龙骨之斧。
「唔啊啊,感觉这个斧头像羽毛一样轻啊。——好了,刚才耽误了许多时间,下午的工作必须加油干了。」
KONG,KONG,开始挥舞的斧头发出旋律般的声响,我将视线从优吉欧的背影上移开,走到横放在一旁的青蔷薇之剑处,隔着皮革袋抚摸起来。
我思考的方向绝对没错。只要使用这把剑,基加斯西达绝对能够砍倒。不过,正如优吉欧所言,胡乱挥舞的话,会付出很严重的代价。
既然剑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么能够装备并自如驾驭它的人,应该也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和优吉欧,只是在系统上没有满足规定条件罢了。
既然这样,那条件又是什么呢。职业?等级?状态?究竟是什么,该怎么调查……
「……」
想到这里,我微微张开了口。那是出于对自身钝感的惊愕。
当然,只要能调出状态窗口看看就行。昨天,不论是在优吉欧点开圆形面包的《窗口》……或者是我想要关闭教会房间的油灯时,居然没有想到这些,还真是笨啊。
我伸出左手,划出之前的指令符号,在思索的同时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右手手背。正如我所想,在发出铃声的同时一个紫色的矩形框映入眼帘。
和面包的窗口不同,这里显示有好几行文字。我下意识的开始寻找注销按键,可惜的是哪里都找不到。
首先,最上行写有〖UNIT ID: NND7-6355〗这一行文字。UNIT ID,虽然让我打起了寒战,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谨记着的英文数字,应该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的通用编号吧。
再下方的是在面包以及基加斯西达上都能见到的Durability,也就是优吉欧所说的《天命》。显示值是〖3280/3289〗。一般来说,左侧是当前值而右侧是最大值。稍微减少了一些,可能是由于刚才胡乱挥剑所导致的吧。随后,我的目光再次向下移动。
第二行是〖Object Control Authority: 38〗。再往下是〖System Control Authority: 1〗的文字列。
只有这些。RPG所必须的经验值,等级,状态参数等一切都没有。我咬了咬嘴唇,反复念叨起来。
「嗯……对象控制权限……这个啊……」
这个单词给我的感觉,应该是和道具使用有所关联的参数。不过,38这个数值究竟能够有多大程度,这点完全摸不透。
我叹了口气,于是将自己的窗口消去,这次想调出青蔷薇之剑的信息来看看。于是稍微松开绳结,把剑柄微微露出,划出刻印轻轻敲打。
浮现出的窗口上显示出的,除了197700这个能和基加斯西达相抗衡的天命数值外,还有我想看到的东西。就在天命数值的下方,显示着〖Class 45 Object〗的表示,这和刚才的控制权限对应的可能性很高。我的权限是38,还远不及45。
关闭剑的窗口,把袋口扎好,我坐到剑旁。透过基加斯西达的树叶缝隙仰望青空,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得到了很多情报,不过我却无法操控青蔷薇之剑,这番事实从刚才的数值上得到了确认。将权限等级提升大概就可以了吧,但这个方法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个世界如果是用的一般VRMMORPG系统的话,要想提升参数,就必须借由反复训练或者打倒怪兽获取经验值不可,尝试前者,是否有充裕的时间这点我心里无底,而后者却没有发现一只怪兽。如果遇见《得到了稀有道具却装备等级不够》这一状况,一般来说都是朝着赚取经验值这方面去努力为多,不过假如找不到提升经验的方法的话,那就只剩下沮丧了。
所谓的MMO游戏,在不存在攻略网页的初期开荒状态下是最有趣的——像这种找乐子的玩家才会说的话,要是回到现实的话绝对不会再说了。就在我想着这些时,挥完了五十下斧头的优吉欧,边擦汗边转过身来。
「怎么样,桐人?还要挥斧吗?」
「嗯……痛觉已经消散些了。」
我双腿蹬地站起身,伸出右手。接过龙骨之斧,的确要比青蔷薇之剑轻不少啊。
至少祈求通过挥斧的行为能够提升那个参数吧。我想着这些,同时握紧斧柄,向后侧拉。
「呜啊啊……真是舒服啊……」
带着尚未习惯的疲惫身躯沉浸在温热的水中的一刹那,我像个老头子般说道。
露莉德教会的澡堂,是在铺满烧瓷砖的地面上嵌入一个巨大的铜质浴缸,并往设置于墙外的灶台处添加柴火将水温烧热的构造,让人不由得想到中世纪欧洲的澡堂。是世界的创造者这么设计的,还是在内部模拟的数百年时间独自进化的结果呢,我完全搞不清楚。
吃完晚饭,首先是修女阿萨莉亚和西露卡这两名女生使用澡堂,之后是我和其他四名男生入浴,小孩们在一番喧闹结束后总算走了出去。然而,这个巨大浴缸的洗澡水却一点也没有污浊。我用双手捧起透明的液体,猛地泼到脸上,再次发出呜啊的声音。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约有三十三小时了。
由于我所潜行的STRA的加速倍率不明,因此无法推测出现实那边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如果是等倍速——也就是和现实完全同步,再加上我是行踪不明的话,家人和明日奈已经很着急了吧。
一想到这里,我便没有心思悠闲的泡澡了,赶紧搜寻逃离这里的方法,这股焦虑的心情理解窜上了我的嗓子眼。不过另一方面,我又想找出这个世界的秘密所在。
我,能够保留有桐之谷和人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只能认为是出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因为,我的一个行动,就会让这个模拟实验产生很大的偏差。污染这个已经模拟了最少三百年的壮大实验,对于那些研究者来说应该是不愿见到的吧。
也就是说,我在遇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大危机的同时,也可能遭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那就是可以找出《拉斯》——有着与其规模与知名度不相称的雄厚资金力量——这个谜样企业的真正目的,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啊。
「不……这可能,也是,借口啊……」
我把嘴没入水中,嘟噜着水泡的同时这般说道。
或者说,我只是单纯被作为一名VRMMO玩家的欲望所驱使也说不定。想要把这个『世界』给『攻略』掉——在这个没有任何帮助指南的世界,仅依靠知识和直觉闯荡,磨练剑技,打倒许多厉害的家伙,朝着最强者的目标前进,这种愚蠢至极的幼稚般的欲望。
虚拟世界的强,说到底也都是数值上的参数所创造的假象,我以前也多次想到过这点。被希斯克利夫击破我二刀流最高级的剑技时,在妖精王欧佩隆前面不成体统的倒在地上时,被死枪追赶无计可施迷茫着是否要逃走时,我都咬紧牙关忍耐着悔恨,决心下次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不过同时,我内心深处燃起的火焰,就像是要把执拗的我烧尽一般。我无法挥舞的青蔷薇之剑,在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人能够轻松的驾驭呢?守护律法的整合骑士,以及暗之国的暗黑骑士究竟有多强?坐在支配这个世界的神圣教会的最高位置上的,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伙……?
下意识间我挥动右手,划破水面,飞溅的水花碰撞到正面的墙壁上,发出微微的声响。
同一时间,通往脱衣间的门的那头传来了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啊嘞,又有谁进来了啊?」
我意识到是西露卡,于是乎慌忙站了起来。
「啊,那个,我——桐人。抱歉,我马上就出来了。」
「嗯……嗯,慢慢洗没关系的,出去的时候要记得拔出浴缸的塞子,关掉灯哟。那就再见了……我回自己房间了,晚安。」
意识到西露卡准备离去,我突然间隔着门喊住了她。
「啊……西露卡。我有点事要问问你,你有时间吗?」
突然停下脚步的西露卡,虽然犹豫似地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用勉强能够听到的嗓音,说道:
「……只是一点点的话,倒也可以。我就在你的房间等你吧。」
没等我回答,她就迈着小步离去了。我慌忙从浴缸中出来,拔出缸底的木塞,关掉墙壁的灯火,走到了脱衣间。就算不用毛巾擦拭,水滴也会很快干掉的,于是我在披上一件家居服后,便来到了已恢复平静的走廊处,顺着楼梯向上攀爬。
打开客房的门,坐在床上前后摆动着双脚的西露卡抬起了脸。和昨晚不同,她身着着木棉睡衣,棕色的头发扎成麻花辫。
表情没有变化的西露卡拿起摆放在身旁桌子上的大水杯,朝我递过来。
「哦,谢谢。」
我接过水杯,坐到西露卡身旁,一口气喝完了冰凉的井水。感觉着水分灌注进干渴的身体里,一点一滴地渗透到四肢前端去,这种感觉让我不由得感叹。
「呜,甘露甘露啊!」
「甘露?那是什么啊?」
随后,西露卡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歪起了头。糟糕了,我这才在慌忙中察觉到,这个词汇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啊。
「诶……就是说很美味,只需饮用就能得到治愈一样的水……大概就是这样。」
「嗯……就像艾里克希尔【Elixir】一样?」
「那,那是什么啊?」
「教会的修道士大人们的祝福圣水。你可能没见过,不过只要喝一小瓶那个东西,因伤势疾病而减少的天命瞬间就能恢复。」
「诶……」
既然有这种东西,为何传染病会造成许多死者出现啊,我虽然想到这点,但意识到还是不要追问为好,于是陷入了沉默。至少,被称作神圣教会这般了不得的名号的组织统治的世界,并不是当初我所设想的乐园。
从我手中接过喝干的水杯,西露卡用很快的语速说道:
「如果有什么要问的话,就快一些吧。洗浴过后禁止进入男生的房间,虽然客房并不包括在内,但要是被修女阿萨莉亚知道了可是会被责备的。」
「那……真是对不起。我就简单说一下吧,那个……我想听的是,关于你姐姐的事。」
突然,白色睡衣下的纤细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是没有姐姐的。」
「那是现在吧?我从优吉欧那里听说了。你的姐姐,爱丽丝的事……」
在我的话还没说完之际,西露卡抬起了脸,这让我稍微吃了一惊。
「从优吉欧那?他跟你说了爱丽丝姐姐的事?说到哪里?」
「啊……嗯。那个……爱丽丝也在这个教会学习神圣术……六年前,被整合骑士带到了央都……」
「……这样啊……」
西露卡微微舒了口气,低下了头,用细微的声音,继续说。
「……优吉欧,还没忘记啊……爱丽丝姐姐大人的事……」
「诶……?」
「村里的人……不管是父亲、母亲、修女,都绝不会说起爱丽丝姐姐的事。姐姐的房间在几年前就收拾干净了……就像是一开始爱丽丝姐姐都不存在一样……所以,我认为大家都已经忘记爱丽丝姐姐了……优吉欧也是……」
「忘记什么的,优吉欧可是很挂念爱丽丝的。正因如此……如果他没有天职的话,可能马上就会奔往央都的。」
我无意间这么说,西露卡突然间歪了头,眨了两三次眼睛。不过,转向我之后就变回原本冷静的表情。
「那种事……那,优吉欧无法笑出来,果然也和爱丽丝姐姐有关啊。」
「优吉欧……笑不出来?」
「嗯,姐姐在村里的那时,他一直都是保持微笑。很少见到他不露出笑脸的时候。我那时还很小,虽然记忆不是特别清晰……不过,在姐姐不在后,就几乎见不到优吉欧的笑脸了。不仅如此……在休息日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闷在家里,前往树林,一直都是一个人……」
边倾听着这些,边在内心思考起来。的确优吉欧是个处事冷静的人,但没有给我一种封闭情感的印象。去往森林,从那儿回村,还有休息时间,他与我交谈时露出微笑也不止一两次啊。
他在西露卡以及村民面前无法展露笑脸,那个理由恐怕是——罪恶感吧。让被人爱戴,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代修女爱丽丝被抓走,而且连帮她都做不到的这份罪恶感……?只有在不明白当时的情况,身为外人的我的面前他才不会责难自己,大概就是这样吧。
如果是这样,优吉欧的灵魂就绝不是简单的程序构造。他拥有和我一样的真正意识、灵魂以及Fluct Light。而且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被深深的苦恼伤害着。
必须得去央都。我再次加强了这个念头。并不是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还要想法让优吉欧离开村子,见到爱丽丝,非要让他们两人团聚不可——这种想法也在我心头久久无法散去。为此,必须得把那棵树给砍倒……
「……嗯,你在想什么呢?」
西露卡的话音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于是我抬起脸,对她说:
「没……只是想起一些事。优吉欧,就像你所说的,一直都把爱丽丝看的很重。」
就在我把心中所想说出之时,西露卡的脸像是有些颤动。和前阵子好莱坞影片里面的女主角很像的秀丽的眉毛与大大的眼瞳间,渗透出了一种寂寞的神色。
「这……样啊,果然。」
看着她耷拉下肩膀,低声道出这话的样子,即便是我这种木头疙瘩也都觉察到了。
「西露卡……喜欢优吉欧吗?」
「什……才不是那样呢!」
虽然眼角上扬表示抗议,不过她面朝我的脸都已经羞红到了颈部。如果她也拥有Fluct Light的话,和现实世界的小姑娘差不多吧……我这么想着,本以为她会就此低下头,不料她却用稍有些紧张似的声音说出话来:
「……只是感觉,无法忍受罢了。……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虽然没明说,但他们拿我和不在了的姐姐大人作比较时总是会不由得发出叹息。其他大人也是如此。所以,我才离开了家,搬到了教会。即便来到这里……修女阿萨莉亚也是,在教授我神圣术时,我总是认为她会说姐姐大人只需教一次就能学会。——优吉欧就不是这样的人……不过,他却总是避开我。可能一看见我,就会想起姐姐大人吧。这些……都不是我的错啊!我连姐姐大人的面容不记得了……」
裹在单薄睡衣下的娇小背影颤动起来,说实话我内心也受到了很大触动。这可能都是因为,到刚才为止,在我脑海的某个角落,总认为这个世界是在进行着某种模拟试验,而西露卡等人尽管不是程序,但也都是些短暂的存在。就在我看着十二岁的女生哭泣,不知如何是好,浑身变得僵硬时,西露卡用右手擦了下眼角,将泪水拭去。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不……没事,那个。想哭的时候,我认为还是哭出来比较好。」
我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虽然这么认为,不过这番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泛滥的偶像剧台词,却让西露卡露出了微笑,并且率直地点了点头。
「……嗯,是啊。总感觉有些高兴啊。在别人面前哭泣,很久都没有过了。」
「诶,西露卡真是厉害啊。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在别人面前哭哟。」
脑海中浮现出了我在明日奈与直叶面前哭泣的这样那样的情景,同时这么说道,只见西露卡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那个……桐人,记忆恢复了?」
「啊……没,没有,怎么会呢……我只是有这种感觉……总,总之啊,自己就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所以,西露卡只要做到自己能做的,我认为就行了。」
这依旧是些引用的台词,西露卡在思考了一阵后,再次点了点头。
「……是啊。我……可能一直无法正视自己还有姐姐啊……」
看到她充满斗志的说出这些话,我总觉得把要把优吉欧从她身边带走的这事充满了罪恶啊。依照这现状优吉欧要回应西露卡的心情估计是不可能,西露卡现在也非常想知道爱丽丝的状况吧。
就在我陷入苦恼之时,头顶上传来了钟楼奏响的旋律。
「啊……已经九点了。我该回房去了。」
嘣,离开床站起身,西露卡朝着房门走出数步之后,停下了步伐,转身过来,
「我说……桐人,连姐姐为何会被整合骑士带走的原因,都知道吗?」
「嗯……啊,怎么了?」
「我都不知道哟。父亲什么都不说……虽然很久前我就朝优吉欧问过,但他不肯告诉我。那个,理由是什么呢?」
我稍微有些犹豫,不过一想到那个原因,就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那个……好像是,进入了位于河流上游处的某个洞穴,并且通过那个洞穴穿过了终结山脉,踏上了暗之国的土地,我听说的就只有这些……」
「……这样啊……穿过了终结山脉……」
西露卡像是思索着什么似地,不过没过一会儿便点了下头,继续刚才的话,
「明天虽然是休息日,但祈祷的时间还是和之前一样,要记得起来哟。我可不想再来叫你的。」
「我,我会试试看的。」
一瞬,西露卡露出了微笑,随后便打开了门离去了。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后,才躺倒了床上。虽然想得到爱丽丝这位谜之少女的情报,不过对于当时只有五六岁的西露卡来说,果然是没有任何记忆啊。知道的只有,优吉欧对爱丽丝的感情十分的深。
我闭上眼,尝试想象那位名叫爱丽丝的少女的身影。
但脑海中肯定浮现不出她的面容,眼睑中只看到一缕金色的光芒闪过。
第二天早上,我痛切地被事实告知了我的考虑有多么不周到。
=========================
4
我在五点半的钟声「铛」地敲响的同时睁开了眼睛,一边想着「想做还是能做到的嘛」一边爬下整洁的床。
打开东边的窗户,伸了个大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拂晓颜色的清冷空气。深呼吸了几次,残留在后脑勺附近的困意残渣便完全消失了。
侧耳倾听,走廊对面房间里的孩子们也开始起床了。为了能在他们之前到井边洗练,我动作迅速地换起衣服来。
虽然我的『初期装备』——束腰上衣和棉裤子上还没有明显的污渍,不过优吉欧说衣服如果不经常洗的话天命会迅速减少。既然这样,差不多到了必须考虑获得换洗衣服的时候了。今天找优吉欧商量一下这件事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出后门,来到井边。
从桶里舀了几杯水到脸盆里,俯下身擦了几把脸的时候,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快步走近。大概是西露卡吧,我一边想着一边抬起身,擦着手上的水转过身。
「啊……早上好,修女。」
站在那里的是身穿让人感觉不出一丝马虎迹象的修道服的阿萨莉亚修女。我慌忙低下头,对方也点头回答「早上好」。看到她那严厉的嘴角比平时绷得更紧,我心里吓了一跳。
「那个……修女,有什么事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修女迟疑地眨了眨眼,简短地说:
「——西露卡不见了。」
「哎……」
「桐人,你知道些什么吗?西露卡好像很亲近你……」
这难道是在怀疑我对西露卡做了什么吗?一瞬间倍感狼狈,但立刻又觉得不是这样。这个世界里有禁忌目录这个无人违背的绝对法律,拐骗少女这样的大罪恐怕修女连想都想不到。也就是说,她认为西露卡的消失是基于她本人意志,也只是想问我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个……不,我也没有听说什么……今天是休息日对吧?是不是回家了?」
我一边用尚未睡醒的大脑拼命思考着一边说,但修女立刻摇头。
「西露卡来教会之后的两年里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即便真的回去了,她也不会一句话也不和我说,连早上的礼拜也不出席就走了。」
「那么……是不是去买东西了?早饭的材料平时都是怎么准备的?」
「昨天傍晚已经买好了两天的食物储存起来了。因为今天村里的店铺也全都休息。」
「啊啊……原来如此。」
至此,我贫乏的想象力就已经到头了。
「……她一定是有什么急事。肯定马上就会回来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阿萨莉亚修女依然担心地皱着眉头,但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说。
「那么,就等到中午,如果还不回来的话就去找村公所的人商量。抱歉打扰你了,我还要准备礼拜,先告辞了。」
「哪里……。我一会儿也在附近找找看。」
目送修女点头行礼之后离开,把脸盆里的水倒掉的时候,我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记得昨夜和西露卡交谈的时候,感到了一点担忧。但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担忧。我说了什么导致西露卡从教会失踪的事情吗?
带着心中的不安做完了礼拜,一边安慰七嘴八舌地询问着「西露卡姐姐去哪里了?」的孩子们一边吃完早饭的时候,少女依然没有回来。我帮忙收拾完早餐的碗筷,走出了教会的正门。
虽然之前没有和优吉欧约好碰面,但八点的钟声敲响的同时,依然看到了亚麻色的头发从北边的大路走进广场,我松了一口气向他跑去。
「嗨,桐人,早上好。」
「早上好,优吉欧。」
看到和昨天一摸一样地微笑着的优吉欧,我也简短地打了个招呼,继续说。
「优吉欧今天一整天都休息对吧?」
「嗯,是啊。所以我今天想带桐人在村里走一走。」
「那太好了,可是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帮个忙。西露卡从一大早就不见了……我想四处找一找……」
「哎?」
优吉欧睁大了绿色的眼睛,接着担心地皱起眉头。
「一句话都没和阿萨莉亚修女说就离开教会了吗?」
「似乎是的。修女说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优吉欧知不知道西露卡大概会去哪些地方?」
「大概会去哪里,就算你问我也……」
「我昨天晚上和西露卡说了一些爱丽丝的事情。所以我想说不定是和爱丽丝有过回忆的地方……」
说到这里,我终于——真的是晚到让人惊讶的地步——察觉到了盘踞在心里的不安的真相。
「啊……」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桐人?」
「难道……——喂,优吉欧。从前西露卡问你爱丽丝被整合骑士带走的原因的时候你没有告诉她对吧?为什么?」
优吉欧眨了好几次眼,终于缓缓点头。
「啊啊……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没说出来呢……虽然没有明确的理由……不过也许是因为不安。觉得西露卡似乎会追随爱丽丝的脚步一样……」
「就是这个。」
我小声呻吟。
「我昨晚告诉西露卡了。告诉她爱丽丝碰到了暗之国的土地的事情……西露卡一定是去终结山脉了。」
「哎!」
优吉欧的脸顿时白了。
「那太糟糕了。要在村里的人发现之前赶紧追上她把她带回来才行……西露卡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不知道。我五点半起床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现在这个季节,天亮大概是五点。再早的话没法在森林里走。这样的话,三小时前吗……」
优吉欧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继续说。
「我和爱丽丝去洞窟的时候,以小孩子的脚程也只花了不到五小时。西露卡大概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了。现在马上去追,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抓紧时间。马上出发吧。」
我着急地说,优吉欧也使劲点头。
「没时间做准备了。所幸一直都是沿着河走,不用担心水的问题。好……走这边。」
我和优吉欧以将将不会让其他行人感到奇怪的速度向北方走去。
商店变得稀疏、周围不再有行人之后,便以接近摔下去的速度冲下石板的台阶。花了大约五分钟走到水渠上的桥边,躲过岗亭里卫士的眼睛跑到村外。
和麦田一望无际的南侧不同,村的北侧紧挨着深深的森林。构成露莉德村的小丘外环绕着一周水渠,一条河与之相连,笔直地穿过森林向南北延伸。河岸边有一条长着细草的小路。
优吉欧目不斜视地冲进河边的路,走了十步左右站住了。他一边用左手拦住我一边对下来,用右手碰了碰一丛稍高一些的杂草。
「就是这个……有踩过的痕迹。」
他嘀咕着,快速结印叫出草的《窗口》。
「天命减少了一点。如果是大人踩的话会减少更多,不久之前肯定有小孩子经过这里。快走吧。」
「啊……啊啊。」
我吞了唾液,跟在快步走起来的优吉欧身后。
不论走了多远,是森林的风景都几乎没变。途中只经过了一个大湖和一处稍微有点上下坡的地方而已。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陷入了RPG中常有的『环状地形』陷阱中。村里钟楼的声音早已听不到了,只能从一点点升高的太阳中推测时间。
我和优吉欧以小跑的速度沿着河边前进。如果是现实世界的我,这样做的话用不了三十分钟就会完全喘不上气来。不过所幸,这个世界中男性的平均体力貌似相当高,比起疲劳感,反而觉得活动一下筋骨的感觉很舒服。我曾经向优吉欧提议稍微加快一点速度,但优吉欧说如果跑得再快的话天命就会迅速减少,不长时间休息的话就会无法动弹。
就这样用将将适度的速度跑了整整两个小时,但前方依然看不到少女的身影。说起来,从时间上看,西露卡说不定已经到了洞窟了。不安和焦虑伴着铁锈味在嘴里扩散开来。
「我说……优吉欧。」
我一边注意着不打乱呼吸一边说。跑在右前方的优吉欧回了一下头。
「什么事?」
「这么问这是以防万一……如果西露卡进入了暗之国,她会立刻当场被整合骑士抓走吗?」
对此优吉欧像是在回忆似的视线梭巡了一下,立刻否定。
「不……我想整合骑士大概会在明天早上飞到村里。六年前就是这样。」
「这样啊……。那么,即使是最坏的情况,也还有机会解救西露卡。」
「……你在想什么啊,桐人?」
「很简单。在今天之内带着西露卡离开村子的话,也许能躲过整合骑士的追捕也说不定。」
「…………」
优吉欧把脸转回正面,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
「这种事……怎么可能啊。还有天职呢……」
「我也没说要优吉欧也一起走啊。」
我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
「我带西露卡逃走。都是因为我多嘴,这算是负责任了。」
「……桐人……」
看到优吉欧的侧脸上浮现出受伤的表情,我心中一阵刺痛。但是,这也是为了动摇他坚固的『遵法精神』。虽然利用了西露卡的危机心里有些自责,但现在必须要搞清楚对生活着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来说,禁忌目录到底只是一个伦理上的戒律,还是拥有绝对强制力的规则。
终于,几秒之后,优吉欧缓缓地摇头。
「不行啊……不可能的,桐人。西露卡也有天职啊,就算知道骑士会来抓她,也不能和你一起走。而且我想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那一步。西露卡不可能犯下踏足暗之国这样的重大禁忌。」
「但是,爱丽丝就做了。」
我简短地举出范例。对此,优吉欧紧紧地咬住嘴唇,再一次使劲摇头表示否定。
「爱丽丝……爱丽丝是特别的。她和村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和我也……当然,和西露卡也不一样。」
他说完之后,好像不想继续说话了一项略微加快了跑步的速度。我跟在他后面,在心里向着目前只知道名字的少女小声说。
——爱丽丝……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包括优吉欧和西露卡在内的居民们来说,禁忌目录果然不是想打破就能打破的东西。就像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们无法打破物理定律在天上飞一样。这也可以说是佐证了我『虽然他们拥有真正Fluct Light但其蕴含的人类之义依旧和我不同』这个考察的材料。
但是,打破重大禁忌……可以打破重大禁忌的少女爱丽丝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是和我一样使用STL的测试玩家吗?或者——
双脚自动移动着的我,脑子里剪切粘贴着各种想法的片段。这时优吉欧打破了沉默。
「看见了哦,桐人。」
我猛地抬起脸。确实,前面森林中断,可以看到灰白色的石头连成一片。
两人并排着最后冲刺跑过剩下的几百米,在脚边的草地变成沙砾的地方停下了。略微喘着粗气,我哑然地仰望眼前的场景。
「又不是虚拟世界」——区域交替实在太过干脆,让人不禁想要说出这句话来。从茂密的森林的边缘,只隔了非常窄的缓冲带,突然便是几乎垂直的石头山。令人惊讶的是,举手就能摸到的地方便覆盖着薄雪,虽然不知道有多高,但煽动附近都闪着纯白的光。
雪山向我站的地方的左右两边延伸,一直到看不见的地方,仿佛是要把世界完美地分成『这边』和『对面』两部分一样。如果这个世界存在设计者的话,真想抱怨他边界线画得也太简单了。
「这就是……终结山脉吗?它的对面立刻就是暗之国……?」
我不敢相信地小声说。优吉欧点点头。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世界的尽头……」
「……竟然这么近。」
带着感叹接过后半句话,我无意识地歪过头。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岔路,走得快的话只要两个半小时就能到的的距离。这简直——像是在故意引诱一样。引诱居民接近禁断之地。或者是反过来,引诱暗之国的居民的入侵……。
面向放下心来的我,优吉欧着急地说。
「喏,快走吧。和西露卡之间大概还差三十分钟的距离吧。找到她以后马上拉回去的话,还能在天亮的时候回到村里去。」
「啊、啊啊……说的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我们一路沿着走的小河被吸进了——正确的说是从中流出——岩壁上一个突兀的洞穴里。
「是那个吗……」
小跑着走进。洞窟的高度和宽度都不小,在潺潺流动的小溪左侧,有可以容纳两人并排行走的石路。洞窟里面一片漆黑,偶尔吹出刺骨的寒风。
「喂,优吉欧……要怎么照亮?」
我完全忘记了探索洞窟的必要物品,慌忙说。优吉欧一副「交给我吧」的样子点头,举起不知何时捡起的一根草穗。那这种狗尾巴草要做什么?在我哑然的视线前方,优吉欧用认真的表情开口说。
「System call! Enlight object!」
【系统调用,点亮物体】
『System call』?!就在我惊讶的时候——。
优吉欧握着的草穗前端噗地一声亮起了青白色的光,亮度足以照出几米远的黑暗。优吉欧举着它,踏入了洞窟。
我的惊讶一点也没有消退,赶紧跟上他,并排走着问。
「优、优吉欧……刚才的是?」
优吉欧虽然依旧严肃地皱着眉头,但明显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回答说。
「这是神圣术哦,不过是非常简单的就是了。去年下决心去拿《青蔷薇之剑》的时候拼命练习学会的。」
「神圣术……你知道……System还有object之类的……意思吗?」
「意思……没有什么意思啊,因为是神圣语嘛。是呼唤神明,请求赐予奇迹的话。上级的神圣术的神圣语好像比刚才的要长得多呢。」
原来如此,没有作为语言的意义,只是被当做一种咒文。我在心里点头。不过,这咒文还真是实事求是啊。设计这个世界的果然是相当现实的人。
「我说……我也能用吗?」
虽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但我依然有些跃跃欲试地问。优吉欧不确定地思索起来。
「我每天在工作的空余时间里练习,花了一个月才学会这个术式。爱丽丝说过,素质好的人一天就能学会,学不会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虽然不知道桐人的素质怎样,但现在马上学会估计是不可能的了……」
也就是说,要使用魔法……神圣术,必须要通过反复练习提升技能才行。这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现在只能暂时放弃,凝神看向前方的黑暗。
濡湿的灰色的石路曲曲折折,不断向前延伸。前方不断吹来仿佛可以割破皮肤的冷风,虽然旁边就有伙伴,但手上别说是剑了,连木棒都没有一根,多少有些不安。
「我说……西露卡真的钻进这种地方来了吗……」
我不禁小声嘀咕。优吉欧沉默地将点亮的狗尾草照像地下。
「啊……」
青白色的光圈内照出一个冻上了的浅浅的水洼。水洼的中央被踩破了,向四周发散出裂纹。
我试着踩了一下,冰发出咔嚓的声音,裂痕变得更大了。也就是说,不久前有一个比我体重轻的人走过了冰上。
「原来如此……看来没错了。真是的……该说她是鲁莽呢还是不知道害怕呢……」
我不禁嘟囔。优吉欧听到以后疑惑地歪过头。
「其实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啊。这个洞窟里已经没有白龙了,甚至连一只老鼠或蝙蝠都没有。」
「这、这样啊……」
我再次提醒这个世界里即使有动物也没有攻击性的怪物。至少在终结山脉的这边可以认为是VRMMO中的圈内地区。
不知何时紧张起来的后背也放松了下来——的这个时候。
前方的黑暗中乘着风传来一个奇妙的声音,我和优吉欧对视了一眼。那是一个叽、叽的声音,好像是某种鸟类或野兽的叫声。
「喂……刚才的是什么?」
「……不知道……那样的声音第一次听到。……啊。」
「这、这次又是什么?」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桐人……?」
听他这么一说,我使劲闻了闻吹来的风。
「啊……好像有股焦臭味……。而且……」
混杂着树脂燃烧的味道,带着一点点野兽的骚臭味。闻到这种味道,我的表情变了。这实在不能说是让人放心的味道。
「这是什么……」
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呀啊啊啊啊……拖着长长的尾音,毫无疑问是女孩子的惨叫。
「不好!」
「西露卡……!」
我和优吉欧同时大喊,在结冰而变得滑溜的石路上全力奔跑。
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一来最大限度的——甚至比完全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的那个时候更加巨大的——危机感向冰一样回荡在身体内侧,麻痹了手脚。
《Under World》果然不是完全的乐园。薄膜般的和平之下包裹着漆黑的恶意。否则就不合理了。因为这个世界恐怕是夹着其中所有居民的一把巨大的钳台。有某个人花费数百年的时间,缓缓地、缓缓地旋转螺丝。为了观察居民们到底是会团结一致地抵抗,还是会无力地被压垮。
露莉德村恐怕是最接近钳口的地方之一。随着《最后的时刻》不断临近,村民中裂开消失的魂魄会逐渐增加。
但是,我绝不允许西露卡成为这之中的第一个。因为正是我把她引进这个洞穴中来的。为了负起干涉她命运的责任,绝对要把她平安带回去……。
仅仅依靠着草穗上的微弱光芒,我和优吉欧全力奔跑着。呼吸变得紊乱,每次吸气的时候胸口都剧烈地疼痛。好几次脚下打滑、撞到冰壁的膝盖和手腕也不断发痛,不难想象两人的《天命》都减少了。然而即使这样也不能减慢速度。
随着前进的步伐,燃烧树木的焦臭和野兽的腥臊也渐渐变浓。混杂着叽叽声,哐嘡哐嘡的金属声频繁地传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等在前面,但容易想象出那不是什么友好的家伙。
既然腰间连一把匕首也没有,那就该制定些作战计划再慎重地前进……作为游戏玩家的自己在耳边低语,但认为「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的心情站了上风。
而且优吉欧脸色比我变得还厉害,用迅猛的速度奔跑着,不论说什么也不可能拦住他。
突然,前方的岩壁上有橘黄色的光在晃动。从反射的感觉来看,里面似乎是个相当宽阔的拱顶。皮肤上感到一阵明确的、针扎一般的敌人气息。而且还是复数——相当多。我一心祈祷西露卡没事,和优吉欧同时踏入拱顶状空间。
环视一切,然后采取最适合的行动——尽可能快地。
遵从刻在脑海中的行动准则,我睁大双眼,像广角照相机一样咔嚓地截取着情况。
基本是圆形的拱顶直径大约五十米。地上被厚厚的冰覆盖着,但中央的部分裂开了一大块,露出青黑色的水面。
橘黄色的光来自吃遍的两簇篝火。黑色的铁笼中,木柴啪啦啪啦地燃烧着。
还有,在那两簇篝火周围,三三五五地围坐着一群姑且是人类外形、但明显既不是人也不是野兽的东西。数量超过了三十。
每一个人、或者是每一只的体型都不大。站着的家伙的头只到我的胸口高度。但是他们略微驼背的身体横向相当结实,特别是那长得奇怪的胳膊和前端长着尖锐爪子的手好像能撕裂任何东西。他们身上穿着亮闪闪的皮革盔甲,腰间过着许多混杂的皮毛、骨头、还有各种小袋子。还有——虽然粗陋、但能确实感到威力的铸造蛮刀。
皮肤是暗淡的灰绿色,长着稀疏的刚毛。头上无一例外是光溜溜地秃顶,只有尖耳朵旁边长着密集地铁丝一样的长毛。没有眉毛,突出的额头下面贴着一双大到和全身不匹配的眼珠,带着浑浊地黄色。
那是无比异常——同时又是长年见惯了的样子。
他们完全就是我熟悉的RPG中即便必然会登场的低级怪物《哥布林》。认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哥布林基本上都是用来让初学者练手兼赚经验值的怪物,它们的能力值通常都设定得很低。
但是,这种放心也只维持到了站得离我和优吉欧最近的一只发现我们、将视线转过来为止。
感受到那家伙的黄色眼珠中浮现出来的感情,我连骨髓都被冻住了。它的眼睛里露出怀疑和惊讶,接着是残忍的喜悦,还有无底的饥饿。寄宿着足以让我像被大蜘蛛的网黏住了的小虫一样瑟瑟发抖。
这些家伙也不是程序。
我在压倒性的恐惧中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些哥布林也有真正的灵魂。与优吉欧和我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同质的、由Fluct Light生出的知性。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我在被放逐到这个世界后的大约两天里,对优吉欧和西露卡等居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测。他们恐怕是保存在某种人造媒介中、而不是保存在活人大脑中的所谓《人工Fluct Light》。虽然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媒介能够保存人的灵魂,但至少不难想象,既然STL可以读取灵魂,应该也能复制吧。
作为复制源的,虽然是个让人战栗的推测,但恐怕是刚出生的新生儿的Fluct Light。将那种可以称之为『灵魂的原型』的东西无限复制,让他们在这个世界里作为婴儿从头成长。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假说能够解释Under World的居民们『拥有真正的知性』和『数量远远超出现有STL』之间的矛盾了。我在第一天的晚上感到害怕的、《拉斯》向神明发起挑战的目的也就是——创造真正的AI,人工智能。而且是把人类的灵魂当做模具。
这个目的已经完成了九成。优吉欧的深谋远虑在我之上,复杂的感情变化也非常深远。也就是说,即使现在结束《拉斯》的这个极其壮大而傲慢的实验也不奇怪。
但是,实验现在依然在继续,这就表示拉斯对现在的成果仍不满意。到底哪一点不足?想来想去,也许和那个〈禁忌目录〉,和那个优吉欧等人从根本上无法打破的规则不无关系。
总之,这个假说基本可以解释优吉欧他们的存在。他们和我虽然在物理上存在的世界有差异,但灵魂都是完全相同的《人类》。
但是——这样一来,这些哥布林是什么东西?从黄色眼珠中迸发出来的这个几乎要溢出来的强烈恶意是……?
我不认为,也不愿意认为他们灵魂的原型也是人类。说不定拉斯在现实世界抓到了真正的哥布林,让它使用STL——这种支离破碎的思考塞脑海里闪烁。
和哥布林视线相接的时间还不到一秒钟,但足以把我吓得缩成一团。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呆呆站着的我面前,哥布林发出叽叽的声音——说不定是笑声,站起来。
然后,它说话了。
「喂,快看!今天是怎么回事,又有两只白纽姆【Ium】的小鬼跑来了!」
顿时,拱顶中充满了叽叽、嘻嘻的叫声。从近处的开始,哥布林一个个地单手拿着蛮刀站起身,发出饥饿的视线。
「怎么办,把他们也抓走吗?」
一开始的哥布林大喊。这时后面传来一声「咕嗷哦」的嚎叫,所有哥布林都止住了笑声。从分成两边的怪物群中走出的是一只体格比其他的大一圈,看上去是指挥官级别的哥布林。
只有这家伙装备着金属的鳞铠,额头上插着原色的装饰羽毛。羽毛下带着红色的双眼放射出光用视线就让人几乎昏倒的压倒性的邪恶和像冰一样的知性。哥布林队长的嘴角翘起,露出黄色的不整齐的牙齿,用嘶哑地声音说。
「男的纽姆就算带回去也卖不了几个钱。太麻烦了,把他们就地杀死变成肉吧。」
杀死。
要在什么程度上接受这个词才好呢,我一瞬间迷茫了。
应该可以排除真的现实的死亡,也就是我的肉体实际受到致命损伤的可能性。这些哥布林不吭能危害到躺在现实世界的STL中的我的肉体(又不是SAO!)。
但是话虽如此,也不能认为是和通常的VRMMO一样,只不过多了一个不好的统计数据而已。因为在这个世界里——除了神圣教会的中枢部这个例外——不存在复活魔法或道具。在这里被他们杀了的话,这个『桐人』多半就The End了。
那么,如果死了,作为主体意识的我到底会怎样?
在拉斯的六本木支部醒来,操作员平木说着「辛苦了」递来饮料?或者,又从一个人在森林里醒来那里从新来过?还是说,会变成一个没有肉体的幽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毁灭?
还有在这种情况下——同样在这里死去的优吉欧和西露卡又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呢?
和拥有自己的大脑这个『专用保存媒介』的我不同,他们那存在于某种大容量记忆装置中,说不定会随着死亡完全消除……这种事情是可能的吧?
对了……西露卡在哪儿?
我中断思考,将意识转向眼前的场景。
按照哥布林队长的指示,四名手下拖着蛮刀向这边走来。步调慢悠悠地,露出牙齿嗜虐地笑着,看来满心要把我们杀掉。不是单纯的AI会有的举动。
池边其他二十多只哥布林的眼睛里也露出兴奋的神色,嘴里发出叽叽的欢呼,在它们身后,我终于发现了要找的东西。虽然混在黑暗里看不太清楚,但身穿黑色修道服的西露卡正躺在简陋的手推车上。她的身体被稻草绳捆着,紧闭着眼睛,不过从脸上看来应该只是昏过去而已。
回想起来,刚才哥布林队长说:男的《纽姆》——大概是指人类——就算带回去也不能卖,所以就地杀掉。
反过来说,女的就会被卖掉。它们打算把西露卡绑架到暗之国当做商品卖掉。如果再这样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我和优吉欧恐怕会被杀掉。但是,等着西露卡的命运恐怕比死亡更加残酷。这种事,我绝对无法把它当做模拟的一部分就死心。绝对做不到。因为她也和我一样是人类——是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子。
既然如此,该做的事情——
「只有一件。」
我小声念叨。旁边,同样僵住了的优吉欧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绝对要救出西露卡。即使要支付我暂时的性命为代价。
当然,这并不简单。战斗力的差距过为巨大,面对用蛮刀和铠甲武装起来的三十只哥布林,我们这边连一根木棍都没有。即使是这样也一定要上。招致这种情况的,正是我不小心的一句话。
「优吉欧。」
眼睛盯着前方,快速地小声说。
「听好了,要去解救西露卡。现在别动。」
立刻得到了「嗯」的回答。和我想的一样,他的稳重之中相当坚强。
「我数到三,就撞向前面的四只,突破它们。体格有差距,只要不害怕到缩手缩脚就一定能成功。然后我把左边的、你把右边的篝火扔进水池里。别把那个亮光的草丢了哦。火熄灭了以后,从地上捡起剑,守住我的后背。不用勉强打倒它们。我趁这个机会收拾那个大个头的。」
「……我从来没挥过剑啊。」
「和斧子一样。上了……一、二、三!」
虽然是在冰上,但我和优吉欧都没有打滑、跑出了最高速度。祈祷着这个运气能够延续到最后,我从丹田发出呐喊。
「唔噢噢噢噢噢!!」
迟了一拍,优吉欧也「哇啊啊啊啊!」地叫了起来。虽然有点像惨叫,但似乎还是挺有效果的,四只哥布林瞪圆了黄绿色的眼睛站住了。不过,也许不是因为喊声,而是因为惊讶于『纽姆的小鬼』居然会舍身扑过来的缘故。
跑了十步,我压低身体,瞄准最左边和它旁边的哥布林终结的缝隙,右肩朝前全力冲刺撞了过去。也许是由于出其不意和体格差距的修正效果,两只哥布林整个转了个圈,手脚乱舞着在冰上滑跑了。向旁边看了一眼,优吉欧的冲撞也漂亮地成功了,两只哥布林同样向翻了壳的乌龟一样滑走了。
我脚步不停,向着哥布林的圆阵继续加速。所幸,那些家伙对情况变化的对应能力不怎么高,包括队长在内都还没站起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边。
对了,就这样呆着别动。我像叫骂一样祈祷着,穿过哥布林之间的缝隙跑过最后的几米。
这时,大概是拥有比其他家伙稍高一点的智能,哥布林队长充满愤怒的声音轰响起来。
「别让他们接近火——」
但是,完了一点。我和优吉欧冲到篝火边,把它们想着水面踢倒。散落着大量火星,两簇火焰沉入了水里,顿时留下哧的一声和一团白色的蒸汽熄灭了。
拱顶中一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紧接着,一团朦胧的青白色光芒驱散了黑暗。是优吉欧左手里握着的狗尾草的光。
这时,出现了两个侥幸。
周围密密麻麻的哥布林一齐发出尖锐的惨叫,有的捂住脸,有的背转过身。放眼看去,连面向水池的哥布林队长都反转上身,用左手遮住眼睛。
「桐人……这是……?!」
优吉欧惊讶地小声说。我简短地回答他。
「大概……那些家伙害怕这个光,现在是机会!」
我从水池周围胡乱堆放的武器中捡起一把巨大铁板似的粗陋直剑和一把前端较宽的曲刀,把刀塞进优吉欧手里。
「这把刀的用法和斧子一样。听好了,用狗尾草的光牵制,把靠近的家伙赶走就行了。」
「桐……桐人呢?」
「打倒那家伙。」
我简短地回答,向着从捂着脸的手指缝里狠狠瞪过来的哥布林队长摆出一步。我双手握住直线,快速左右挥了挥。和外表相反,手感有些不足,不过比青蔷薇之剑那样过重的要好太多了。
「咕嗷啊!纽姆的小鬼……你竟然想和我『蜥蜴杀手乌嘎奇』大人对阵吗!」
队长单眼瞪着慢慢靠近的我,大吼。同时右手锵的一声拔出腰间的巨大蛮刀。漆黑的刀身上粘着锈迹似的血,带着异常的迫力。
能赢吗——?!
面对身高差距不大、但体重和肌肉量远胜于我的敌人,一瞬间胆怯了。但我立刻咬紧牙关继续前进。如果不在这里打倒这家伙、救出西露卡的话,那简直就成了我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给她带了最糟糕的命运而已。大小不是问题。在旧艾因葛朗特,我也曾和比自己大三四倍的敌人进行过数不清的战斗。在只要输一次就会真正死去的条件下。
「不对!不是和你对阵——而是战胜你!」
一半向着队长,一半向着自己大喊着,我一口气冲过剩下的距离。
左脚大踏出一步,用剑瞄准敌人左肩斜向下斩。
虽然没有小看对方,但哥布林队长的反应还是比预想中要快。它无视我的攻击顺势平挥蛮刀,我压低身体刚好躲过。头发被扫到了一根,有种撕裂的感觉。我的剑虽然命中了,但只打碎了金属的肩甲。
停下的话会被力量压倒的,带着这种想法我压低重心转过敌人身旁,瞄准大放空门的侧腹使出水平斩。这次也是,虽然有手感,但没能贯穿简陋的鳞甲,只不过打飞了甲片而已。
好好磨刀啊!我一边在心里骂着剑的主人,一边将将躲开从头上落下的反击的一刀。蛮刀厚重的刃口深深贯穿了地下的冰板,我再次对哥布林的臂力感到战栗。
用单发攻击解决不了。我做出这个判断,趁哥布林从僵直中恢复之前踏出一大步发起反击,发出了三连击的剑技《Sharp Nail》。
从右下较低位置向上斩的第一击掠过敌人的左脚,阻止了他的动作。
从左向右横扫的第二击切开了铠甲的胸甲,浅浅掠过里面的肉。
从右上迅速斩下的第三击沙的一声从手肘下面一点的地方切断了敌人抬起来准备防御的左臂。
从切断面中迸出的鲜血在青白色的光中显得一片漆黑。哥布林飞走的左手咕噜咕噜打着转掉进左边的池子里,发出扑通一声沉重的水声。
——赢了!
在我确信这点之后,刻意给最后一击停下来的时间空隙之间,敌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迅猛地挥舞右手的蛮刀,面对横向飞来的厚重刀刃,我没能完全躲开。靠近尖端的地方掠过左肩,光靠其中的压力就将我打出两米以上,后背狠狠地撞在了冰面上。
损失了左手也若无其事的哥布林队长。一击就能把我和剑打飞,比起这个,脑里飞来的刺痛感觉的原因——
我被打到石板上了。
「桐人!被打了吗!!」
稍远处,优吉欧正右手拿着曲刀、左手拿着发光的草牵制哥布林手下们。
我想回答「只是擦伤」,但僵硬的舌头无法按照心里想的那样活动,只发出了些颤抖的声音点了点头。为了站起身来单手撑住冰面的那个瞬间——
从左肩弹出一阵仿佛要将全身神经全部烧毁的灼热感,视野中冒出啪叽啪叽的火花。忍不住流出眼泪,喉咙里也露出呜咽。
何等——剧烈的疼痛!
远远超过了忍耐的极限。除了蜷缩在冰上,不断重复浅浅的呼吸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即便如此,依然努力转过头,看向左肩受伤的地方。只见束腰上衣的袖子被完全撕碎了,露出来的皮肤上开着一个丑陋的大伤口。比起刀伤,更像是巨大的勾爪一类撕开的伤口。皮肤和下面的肉被整个削去一块,鲜红的血源源不绝地喷出来。左臂已经只剩下麻痹和热的感觉,指尖仿佛已经不是自己了的一样无法动弹。
这怎么可能是虚拟世界,我在脑海里呻吟。
所谓虚拟世界,就是为了将现实的疼痛与苦难、丑陋与污秽全部消除,实现只有清洁和舒适的环境而存在的不是吗?真实地描写这种程度的伤和痛苦倒地有什么意义?不——这种痛苦感觉还在现实之上。如果在现实世界中受到这样的伤,大概会启动分泌脑内物质或昏迷之类的防御机制吧?不可能有人能忍受这种程度的疼痛……
——也许不是这样。
拼命从伤口上移开视线,我自嘲地改变了想法。
我,桐之谷和人这个人,完全不习惯真是的疼痛。
再说,在现实世界里,懂事以来就没有受过什么重伤,被祖父强迫学习的剑道也很快就放弃了。SAO生还后的康复虽然很严苛,但多亏了最先端的训练机器和辅助药物,不用为疼痛而烦恼。
在假想世界里就更不用说了。Nerve Gear和AmuSphere的疼痛吸收机能几乎将疼痛完全去除,其程度甚至有过保护的嫌疑,也因此对我来说,战斗中的负伤只是简单的数字增减而已。对了,如果SAO中存在这种疼痛的话,我一定无法走出初始之镇。
Under World既是被创造出来的梦境,又是另一个现实。
虽然不确定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但我自己在艾基尔的店里说出的话的意义,现在终于明白了。所谓现实,也就是指存在真正的疼痛、苦难与悲伤。只有能够忍受并超越这些反复袭来的东西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中变强。更别说本来就没有拿剑的资格。
就算如此还是痛,现在想从痛楚中解放,只能大声的呐喊。至少不要表现出丑态的样子。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前方,哥布林队长把为切断的左手止住了血,静静地看向我。它眼里放射出的竟然的愤怒仿佛把周围的空气都振动了似的。它把咬在嘴里的蛮刀交到右手上,刷的挥了一下。
「……这个屈辱,把你大卸八块、吃干啃净也无法偿还……不过总之,先这样干吧。」
别废话了,赶紧动手。反正都要离开这里,从STL中醒来,全部的记忆都会消失。优吉欧也好,西露卡也好。从本来要不让这孩子牺牲而去营救他的想法,最后还是夹着尾巴逃跑这种厌恶感也会全部消失。
哥布林队长把蛮刀在头上呼呼地转着慢慢走近。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紧紧盯着躺在远处的西露卡。之后就慢慢把双眼闭起来。
沉重的脚步声在我面前停止了。空气在振动,感到巨大的刀刃被高高举起。回避也好反击也好已经都来不及了。我咬紧牙关,等着从这个世界被放逐的瞬间。
但是过了很久断头台的刀刃都没有落下。取而代之地,背后传来沙沙地脚蹬冰面的声音,接着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
「桐人————!!」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看见优吉欧约过我砍向哥布林队长。他胡乱挥动右手握着的曲刀,将敌人逼退了两三步。
哥布林队长一开始也很惊讶,但他立刻找回了从容,用一只右手巧妙地操纵蛮刀,将优吉欧的攻击左右拨开。我一瞬间忘记了疼痛,大喊出来:
「住手,优吉欧!快逃!!」
但是他忘我地大喊着,继续挥舞着剑。他不愧是长年挥动那个沉重的斧子,每一击的速度都令人瞠目,但无奈步调太单调了。哥布林队长像在享受猎物的抵抗似的一个劲的防守,然后「呜哦!」的大喝一声,用脚尖扫倒优吉欧的支撑腿。面对失去平衡、一脚踩空的优吉欧,它从容地举起蛮刀——
「住手啊啊啊————!!」
在我的喊声传到之前,漫不经心地横扫。
优吉欧腹部吃了一击,被远远地打飞,发出一声钝响落在我的旁边。我反射性地转过身去,左肩发出一阵闪光似的疼痛,喉咙不争气的叫出痛声。
优吉欧的伤比我的严重好几倍。上腹部被笔直地切开,锯齿状的伤口里汩汩地溢出多得恐怖的鲜血。在依然握在左手里的草穗的照耀下,伤口里不规则运动的内脏不由分说地映入眼中。
咳喝,伴随着沉重的声音,优吉欧的嘴里也喷出混着泡沫的血。绿色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光芒,空虚地看着上方。
但是,优吉欧依然没有停止想要站起来的努力。他嘴里吐出混着红雾的空气,颤抖地支撑起双臂。
「优吉欧……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中地步……」
我不禁这样说。优吉欧身上的痛苦不是我所能比拟的。绝对超出了正常的意识所能忍耐的范围。
这时——失去了焦点的眼睛笔直地看向我,吐出被鲜血濡湿的话语。
「小……小时候……我们约好了……我、桐人……和爱丽丝,要一起出生、一起死去……这次一定……要守住……我要……」
这时,优吉欧的胳膊突然失去了力量。我赶紧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身体。就在优吉欧那纤细却充满肌肉的重量,传到我身上的那个瞬间。
视野被断续的白色闪光包围,屏幕的深处浮现出朦胧的影子。
在火红的夕阳下,走在麦田间的小路上。握着我右手的是亚麻色头发的年幼少年。握着左手的,则是满头金发的少女。
没错……相信世界永远不会改变。相信三人永远都在一起。然而没能保护她。什么也做不到。那种绝望、那种无力感怎能忘记?这次一定……我这次一定要……
肩膀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我轻轻把昏过去的优吉欧放到冰面上,伸出右手,握住掉在地上的直剑的剑柄。
然后抬起脸,将哥布林队长正好挥下的蛮刀以水平一闪弹开。
「呜哇……」
敌人惊讶地大喊,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我用借着站起身的势头猛地撞向它的腹部。哥布林又晃了晃,后退了两三步。
将右手的剑直指对手的正中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
确实,关于肉体的疼痛我完全是外行。但是,我很清楚比远远超过那种东西的绝对的痛苦。和失去重要的人的痛苦比起来,这种伤不过是小意思。只有丧失的痛苦,是不论怎样机械地操纵记忆都绝对不会消失的。
哥布林队长发出忍无可忍的大音量咆哮,周围叽叽叫唤的部队顿时都闭上了嘴。
「白纽姆……别得意忘形了!!」
我把意识集中到猛地冲过来的哥布林队长的蛮刀刀尖上。伴随着「吟~」的耳鸣声,视野的其余部分成放射状流失了。忘记许久了的,脑神经变得红热般的加速感觉。不——在这个世界里应该说如灵魂在燃烧般的。
面对斜着挥下的蛮刀,我向前踏出一步躲过,从左下方一刀将敌人的右臂从接近肩膀的地方斩下。连着巨大手臂的蛮刀呼呼地转着圈飞进周围的哥布林人群中,造成了许多惨叫。
失去双臂的哥布林队长的黄色双眼里露出愤怒和更多的惊讶,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从伤口中吧唧吧唧地滴出黑色的体液,落在冰上引起蒸汽。
「……本大爷怎么会输给纽姆……输给区区纽姆的小鬼……」
不等那混杂着喘息的声音说完,我全力突进。
「从你是哥布林那一刻起……」
无意识地说出这些话。同时,从左脚的脚尖、经过右手的指尖、直到指尖的剑尖变得像一整条鞭子一样锋利。刀身再次发光,这次是浅绿色的光。看不见的手强力推动我的后背。单手剑突进技。
「就该被我杀掉!!」
噗,空气的撕裂声传到耳边的时候,哥布林队长巨大的头颅已经高高地飞到了天上。
那头颅几乎垂直上升,然后咕噜咕噜打着转落下来,我伸出左手接住了。攥着鸡冠般竖着的装饰羽毛,高高举起依然滴着鲜血的首级,我大喊道:
「你们老大的首级被我拿下了!还想打的人一起上来吧,不想打的人马上给我滚回暗之国去!」
优吉欧,在努力撑一会儿,我在心里念着,两眼使出最大限度的杀气环视周围的集团。哥布林见队长死去非常惊慌,面面相觑急得叽叽叫。
过了一会儿站在前列的一只晃着扛在肩上的棍棒走出来。
「咯咯,既然这样,只要杀了你,我就是下一任头头……」
现在的我可没有耐心听他把开场白说完。左手攥着首级猛然冲刺,用和刚才同样的技将那家伙从右肋到左肩一刀两断。咚的一声,紧接着血沫飞散,隔了一会儿上半身顺着切面滑落到了地上。
这样一来,剩下的那群哥布林总算下定了决心。它们一齐发出尖声惨叫,争先恐后地跑向拱顶的一角,几十只哥布林推推搡搡地挤进另一个、不是我们进来的那个出口,不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脚步声和叫声的回音渐渐远去、消失了,冰做的拱顶陷入了一片冰冷的寂寞。
我深呼吸一次忍住左肩又冒出来疼痛,同时扔掉右手的剑和左手的首级,转过身,跑向倒在地上的朋友。
「优吉欧!!振作一点!!」
我大喊,但他苍白的眼睑一动不动。微微张开的嘴唇中可以感到微弱的呼吸,但似乎随时都会停止。腹部的凄惨伤口依然在流血,虽然心里明白一定要止住才行,但却不知道怎样止血。
我用僵硬的右手快速结印,敲了一下优吉欧的肩膀。带着祈祷的心情看向浮现出来的窗口。
生命力——Durability Point显示为〖244/3425〗。而且,当前值还在以约两秒一点的恐怖速度减少。也就是说,再过不到二百四十秒,优吉欧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只有不到八分钟了。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救你!不要死啊!!」
我又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全力跑向被丢在拱顶一角的手推车。
手推车上,在内容物不明的木桶和木箱、还有众多武器之间,躺着被绑住的西露卡。我从附近的箱子里翻出一把匕首,迅速切断绳子。
恭起她娇小的身体,放在宽阔的地板上快速检查,不过没有明显的外伤。呼吸也比优吉欧要平稳得多。我握住她修道服的双肩,用将将可以允许的力量摇晃她。
「西露卡……西露卡!醒醒!!」
于是西露卡的长睫毛立刻颤抖了一下,淡棕色的眼睛啪的一下睁开了。单靠扔在优吉欧身边的狗尾草的光似乎一下子没有认出我来,她的喉咙里漏出小声的惨叫。
「不……不要啊呜……」
西露卡挥动双手,想要把我推开,而我压住她的身体继续喊。
「西露卡,是我!是桐人!不用担心,哥布林已经被赶跑了!」
听到我的声音,西露卡立刻不再乱动了。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
「……桐人……是桐人吗……?」
「啊浮,我来救你了。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没有,我没事……」
西露卡的嘴巴一撇,然后猛地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
「桐人……我……我……!」
耳边传来丝丝的吸气声,迸发出小孩子一样的号哭——的前一刻,我双手抱起西露卡,转过身再次跑起来。
「抱歉,待会儿再哭!优吉欧受了重伤!!」
「哎……」
臂弯中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我踢开地上的碎冰和那伙哥布林丢下的破烂一口气冲回优吉欧身边,放下西露卡。
「普通的治疗已经来不及了……用西露卡的神圣术救救他吧,拜托了!」
西露卡一边听我说着,一边屏住呼吸跪下来,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碰到优吉欧深深的伤口的时候,她猛然缩回手。
过了一会儿,西露卡晃着扎成麻花辫的头发,使劲摇头。
「……没办法……这种……这种伤……我的神圣术,没办法……」
她用指尖抚摸优吉欧变得苍白的脸颊。
「优吉欧……骗人的吧……因为我的错……优吉欧……」
西露卡的脸上划过泪水,滴落在冰上的血泊里。她收回双手捂住脸,发出呜咽。面对这样的少女,我虽然觉得残忍,但依然大声喊道。
「要哭也要先治好优吉欧的伤再哭啊!不管有没有办法,先试试再说!你是下一任的修女吧?!是爱丽丝的后继者吧?!」
西露卡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但立刻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无法成为姐姐……姐姐三天就能掌握的术式,我花上一个月也记不住。现在我能治好的只有非常……非常细小的伤口而已……」
「优吉欧他……」
我被心中涌起的感情驱使着,拼命地说。
「优吉欧他是来救你的,西露卡!不是为了爱丽丝,而是为了你拼上了性命!」
西露卡的肩膀又一次、幅度更大地颤抖。
在这期间,优吉欧的天命也在向着零突进。剩下的时间只有两分钟,甚至只有一分钟了吧。长得让人倍感煎熬的,一瞬间的静寂。
突然,西露卡抬起了脸。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几秒前的那些恐惧和犹豫的神色。
「——普通的治疗是来不及的。只能尝试危险的高位神圣术了。桐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知、知道了。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做。」
「把左手给我。」
我立刻伸出左手,西露卡用自己的右手使劲握住。接着,她用左手紧紧握起放在冰面上的优吉欧的右手。
「如果术失败了的话,我和你也许都会死掉。做好觉悟了吧。」
「那种时候只要让我死就好了。——随时都可以开始!」
西露卡用闪着坚定目光的眼睛笔直地看向我,点头,然后立刻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System call!」
高昂清澄的声音响彻了冰组成的拱顶。
「——Transfer human unit durability, right to left!!」
【系统调用,转移人类Unit耐久值,从右到左】
随着话音的回声,一个「叮~~」的尖锐声音逐渐变高变大——紧接着,以西露卡为中心竖起了一个蓝色的光柱。
光柱比谷草穗发出的光要亮得多,而且极其刺眼,把巨大拱顶的各个角落都染成了淡蓝色。我不禁眯起眼睛,但这也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被西露卡握住的左手突然被一种异样的感觉包裹,让我再次睁大了眼睛。
仿佛四肢百骸都消融在光之中,从左手流出去了一样。
仔细一看,我全身确实产生了许多小光球,通过左边移动到西露卡的右手。沿着光球前进的方向看去,光的奔流通过西露卡的身体,又增加了亮度,最终被吸入优吉欧的右手。
Transfer durability,也就是说那是从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转移天命的神圣术吧。如果现在打开我的窗口,应该会发现数值在迅速减少。
没关系,全部拿去用吧。我在心里默念着,左手更加用力。充当能量的导线兼加速器的西露卡看上去也非常痛苦。我再次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中严酷地、作为代价而存在的痛苦有多么的巨大。
疼痛、苦难、还有悲伤。如此有意图地强调这些在假想世界中本不需要的东西,显然和Under World存在的原因紧密相连。如果《拉斯》的技术员们通过折磨居民们的Fluct Light是为了得到某种突破的话,那么作为预料外的闯入者的我在这里帮助优吉欧的行为显然是一种阻碍。
但是,要我说,这种事都给我见鬼去吧。即便只有灵魂,优吉欧也是我的朋友。绝对不会让他就这样死去。
随着天命转移的进行,全身被一股强烈的寒气包围。我用逐渐变暗的视野拼命观察优吉欧的样子。腹部的伤看起来比法术开始前明显小多了,但是远没有完全治愈,流出的血也没有止住。
「桐……桐人……还,还好吧……?」
西露卡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
「没问题……再多一点,多给优吉欧一点!」
我立刻回答,但实际上我的眼睛已经几乎失去了视力,右手右脚的感觉也消失了,唯有西露卡握着的左手在炙热的跳动。
即便在此失去这个世界中的性命也完全没关系。如果能就回优吉欧的性命,我能忍受比刚才多一倍的痛苦。不过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看到这个世界前进的尽头。如果那群哥布林不过是个开端,如果接下来暗之国的侵略会继续激化,那就不得不担心最先暴露在这股激流中的露莉德村。我登出的同时会失去所有记忆,因此一定不可能再次登入了。
不,即便我消失了——
亲眼看见哥布林、拿起剑战斗过的优吉欧,一定会做些什么的。警告村长、增强卫士、把世界的危机通告到央都去。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为此,不能让优吉欧死在这里。
浮啊,但是——我的性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不知为何,我就是能明确地知道。优吉欧仍未睁开眼睛。即便花费我全部的性命,也不足以治愈他的伤口、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吗?
「……已经……不行了……再继续的话,桐人的天命会……!」
西露卡的哭喊仿佛来自遥远的彼方。
不要停下,继续,心里想这样说嘴却动不了。连继续思考都渐渐变得困难。
这就是死吗?Under World中灵魂的模拟死亡……还是说,灵魂之死会把现实的肉体也一起杀死?让我不禁这样想的是那无法忍受的寒冷,还有可怕的孤独……。
突然,双肩上感觉到了某人的手。
好温暖。让我被冰封的身体内部缓缓融化了。
我——认识这双手。像小鸟的羽毛一样纤细,却比任何人都强有力地握住未来的手。
是爱丽丝吗…………?
我用没有出声的声音询问,于是左耳感到一阵温柔的呼吸,然后,听到了怀念得让我想要哭出来声音。
『桐人,优吉欧……我等着你们,我会一直等着……在中央大教堂【Central Cathedral】的顶端一直等着你们……』
黄金色的光发出恒星般的光芒,充满了我的内部。压倒性的能量奔流渗透了身体的各个角落,之后又像是寻找出口似的从左手溢出。
=========================
5
打击乐器般的清脆的斧头声,扩散在了高空的春霞间,敲响了五十次。
优吉欧挥完了五十下斧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过身来。我放下装有希拉尔水的水筒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不疼了吗?」
「嗯,休息了一整天,已经完全好了。不过留下了一点疤痕。不仅如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把龙骨之斧也变得特别轻。」
「好像不是错觉哦。刚才的五十下里面有四十二下打中了正中央呢。」
听到这句话优吉欧一下子抬起眉毛,接着笑了起来。
「真的吗?那么,今天的赌注就归我了。」
「那可不一定。」
我也回以笑容,接过龙骨之斧单用右手轻轻挥了一下。确实,手感比记忆中要稳定的多。
距离在终结山脉的地下洞窟中,像噩梦一样恐怖的体验已经过去了两个晚上。
优吉欧在西露卡的神圣术帮助下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等到我右边架着优吉欧,左手提着哥布林队长首级回到露莉德村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大人们正聚集在广场上讨论要不要排除搜索对,他们看到我们三人突然出现,先是一齐放心地呼出一口气,紧接着加斯胡特村长和阿萨莉亚修女叱责的轰音就当头砸下。面对三个年轻人打破了《村中的规矩》的这个不可能发生的事态,也许是大人们更加地慌乱吧。
不过当我把左手上的首级伸到大人们的鼻子前的时候,一切都成了另一幅模样。被那比人类大上一圈的黄绿色眼珠和露出长而杂乱的利齿的凶恶面孔盯着,大人们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发出了比刚才大好几倍的惊愕声和惨叫。
之后以优吉欧和西露卡为主说明了在北方洞窟里野营的哥布林集团的事情,还有他们可能是暗之国派来的侦察队的事情。村长等人似乎很想把这当成小孩子的胡说八道,但谁都没见过的怪物首级就镇座在石阶上,让他们无法付之一笑。议题立刻转向了村子的防卫,我们被平安释放,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了。
在教会的房间里让西露卡治疗了左肩的伤口之后,我就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我和优吉欧一起得以免除工作,享受了这个幸运和懒惰。又过了一晚到了今天早上,肩膀的疼痛和全身的疲劳已经完全消失了。
吃完早饭,和同样一脸精神表情的优吉欧一起走向森林,我看着右手的斧子,对在稍远处坐下来的优吉欧说。
「我说,优吉欧,你记得吗……?在那个洞窟里,你被哥布林砍了的时候……。你说了奇怪的话吧。就好像我和优吉欧还有爱丽丝从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一样……」
优吉欧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一股清爽的风吹过,带得树梢沙沙地响。一个小小的声音乘着风的尾巴飘进耳朵里。
「……我记得的。明明是不可能的……可是不知怎的,那时候我非常清楚地觉得,我、桐人和爱丽丝是在这个村子里一起出生一起长大的……爱丽丝被带走的那一天也一起站在那里。」
「……这样啊。」
我点点头,沉思了起来。
极限状态中的记忆混乱,应该可以这样解释吧。既然构成优吉欧的意识、人格的东西是和我一样的《Fluct Light》,那么在生死的鬼门关发生一些错误的记忆连接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可是,问题是——那时我也发生了同样的记忆混乱。看到眼前渐渐死去的优吉欧,我确实也有一种好似是和他一起在露莉德村长大的鲜明感觉。而且,甚至想起了那名金色长发的少女,我连见都没见过的爱丽丝。
这是不可能的。我,桐之谷和人,拥有在埼玉县川越市和妹妹直叶一起生活到今天(正确来说是直到在这个世界醒来为止)的详细记忆。我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也不想觉得那些都是捏造出来的。
这个现象,果然不过是我和优吉欧同时看见了同样的幻觉而已吗?
如果是这样,那就有唯一一个无法解释的事情。在西露卡用神圣术将我的天命转移给优吉欧、尝试救活他的时候,在我逐渐稀薄的意识里确实感到了第四个人的存在。而那个人说:桐人、优吉欧,我在中央大教堂的顶端一直等着你们。
我无法把那个声音也当成是自己那浑浊的意识中所产生的幻觉。因为我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听说过中央大教堂这个词。现实世界中自然没有,就是在各种各样的虚拟世界中,那样的地方或建筑物别说是去过了,我绝对连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那个声音就不是我,也不是优吉欧,更不是西露卡其中的某人实际对我说过的话。把她……推测为六年前从村中被带走的少女爱丽丝是否太过跳跃了?如果真的是她,那个我和优吉欧还有爱丽丝一起在露莉德村生活的那段不可能的过去是否也真的存在呢……?
我中断了从昨天早上醒来以来进行过无数次的思考,开口说。
「优吉欧。在洞窟里,西露卡对你使用神圣术的时候,你听见什么人的声音了吗?」
优吉欧这次立刻便回答了。
「没有,我那时完全失去意识了。桐人听见了什么吗?」
「不……是我的错觉,忘了吧。……那么,该工作了。我的目标是超过四十五次。」
赶走在脑子里打转的念头,我再次转向基加斯西达。双手紧紧握住斧子,将意识传导到全身的各个角落。
挥出去的斧子分毫不差地沿着想象中的轨迹,像被吸引着一样命中了刻在树干上的半月形的中心。
今天比平时早了将近三十分钟就完成了上午两人合计一千次挥斧的定额。这是因为两人都不怎么累,基本不需要休息。会心一击也比上周增加了许多,也许是错觉,巨树上的刻痕似乎也以肉眼能够分辨的程度变深了。
优吉欧满足地伸了一个大懒腰说:「虽然有点早,不过先吃午饭吧。」他在平时的树根上坐下,我也坐到他身边。优吉欧从旁边的布包里拿出照例的圆面包,递给我两个。
我一手接过一个,对着依然像石头一样硬的面包苦笑着说。
「要是像斧子变轻那样,这个面包也变软就好了。」
「啊哈哈哈。」
优吉欧愉快地笑着,咬了一大口面包耸耸肩。
「……很遗憾,还是一样。说起来……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斧子轻了呢……?」
「谁知道呢。」
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早在昨天晚上打开自己的《窗口》时就预想到了这个现象。那个有问题的物体控制权限和系统控制权限,再加上天命最大值都大幅度上升了。
原因也能想到。通过在那个洞窟里击退了哥布林的大集团——换言之就是完成了高难度任务,发生了用一般的VRMMO来说就是《升级》的现象吧。虽然绝对不想再来一次,但挑起困难的战斗确实有所报偿。
今天早上,我也装作不经意地问了西露卡,果然她也是,上周失败率还很高的神圣术好像突然就能用好了。实际上没有参加战斗的西露卡也获得了升级效果,多半是因为我们三人被当做是组队,全员都获得了经验值,这么一想就能接受了。
优吉欧的物体操作权限恐怕也和我一样上升到了48左右。这样一来,没有理由不再试一次那个。
我几口吃完两个圆面包,站起身来。优吉欧还在慢慢吃着,看了过来。我走到基加斯西达树干上的大型树洞前,向从前几天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青蔷薇之剑的包裹伸出手。
我带着一半确信和一般祈祷的心情攥住皮革的包裹,用全身力量向上抬。
「哎呀……」
顿时,我差点向后摔倒,连忙退了两步。记忆中像加满配重的杠铃一样的重量竟然剧烈减少到了充其量只是粗铁管的程度。
剑依然沉甸甸地压着手腕。不过这种重量不如说是让人心情愉快,这种手感正好让我想起我旧艾因葛朗特末期的爱剑们。
我用左手单手拿着皮革包裹,解开上面的纽扣,用右手握住露出来的装饰精美的剑柄。优吉欧一边咬着面包一边瞪大了眼睛,我冲他微微一笑,带着「咔嚓!」一声让人背脊一颤的出鞘声拔出了剑。
青蔷薇之剑完全不像前几天那样桀骜不驯,宛如深闺中的美貌公主一样静谧地躺在我的手中。这把剑真是越看越漂亮。不论是白皮革握柄那仿佛将手吸住的质感、刀身上那仿佛蕴含着复杂光芒的透明感,还是那蔷薇藤蔓图案的装饰的精细程度,都不是我所熟悉的多边形制成的武器可以再现的。总觉得难怪故事里的贝尔库利会想要把它从龙那里偷出来。
「喂……喂,桐人,你拿得动那把剑吗?」
优吉欧一脸哑然,我刷刷地将剑左右挥了两下给他看。
「虽然面包没有变软,但这把剑好像变轻了哦。喏,你看着。」
我再次面向基加斯西达,沉下腰。右脚退后一步变成侧对着目标,并利用这个转体将右手的剑从身体侧面引到后面。在一瞬间蓄力的同时刀身包裹上了淡蓝色的光。
「——咻!!」
在那个世界不知道用过几千回的得意技能,单发重攻击【Single Thrust】剑技《Vorpal Strike》,以尖锐的气势和全体重放展现出来。
青蔷薇之剑以平行的方向如闪电般的极速砍过空气。瞄准的定点丝毫不差的贯穿目标,空中想起了如轰雷的爆炸声。在周围的树木中的鸟群沉默了下来,突然全部飞了起来。
我沉浸在许久没有体会到了的『剑人一体』的成就感之中,顺着直直伸向前方的右臂看去。淡蓝色的湛银刀刃有一半一样迈进了像金属一样闪着黑光的木纹里。
恶魔的杉树、森林的暴君、钢铁的巨树基加斯西达终于——或者说轻而易举地倒下,这是在我和优吉欧把龙骨之斧换成青蔷薇之剑开始仅仅花了五天而已就发生的事情。
实际上,这巨大的树的天命减到零,必须要把树干直径切到底才行。
树干上的切口都不断加深,切口到达直径的约八成的时候,巨树受到优吉欧使出的动作洗练的水平斩一击,发出了之前没有过的不祥的碾压声。
我们哑然地对视一眼,接着转向一直延伸到遥远头上的基加斯西达的树干,然后因为愕然而凝固了。因为我们看见巨树向着我们缓缓倒下来。
不过这时反而有种不是巨树倒下来,而是我们站立着的大地向前方倾斜的错觉。直径超过四米的巨树屈服于重力垂下头来的情景就是如此的非现实。
只剩一米左右的树干健在部分无法承受过于巨大的自重而被压垮,散落出石炭似的碎片。巨树最后的惨叫比十道天雷连续劈下还要壮烈,据说破坏的声音甚至穿过村中央的广场,一直传到了最北端卫士的岗亭里。
我和优吉欧同时发出惨叫,分别向左右逃去。漆黑的基加斯西达切开逐渐被染成橘黄色的天空,缓缓地、缓缓地倒下,它的巨大身躯终于躺倒在了地上。我们受到巨大无比的冲击被卷上了天,落下来的时候屁股着地,天命减少了一百左右。
「吓了我一跳啊……这个村子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我接过优吉欧递来的装满苹果酒的大酒杯,嘀咕道。
现在露莉德村的中央广场上正点着好几簇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聚集在那里的村民们的面孔。才喷水池旁乐团正用貌似管风琴的乐器、非常长的横笛、还有兽皮蒙的鼓即兴演奏欢快的华尔兹,村民们合着节拍踏起脚拍起手,在夜空下舞蹈。
我坐在稍稍远离喧嚣的桌子旁苦笑着,脚下打着旋律的节拍,突然有种加入想要村民们的圈子一起跳舞的冲动,真是不可思议。
「我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村民聚在一起呢。比年末大圣节的祈福还要多,绝对的。」
优吉欧说着笑了起来,我向他伸出右手的酒杯,不知第多少次的干杯。味道和苹果汽水差不多的发泡酒似乎是村里最轻的酒了,但一口气喝下去的时候脸还是一下子热了起来。
得知基加斯西达被砍倒之事,村长等有声望的人们不得不接着上周又在安息日召开了村会议。期间似乎针对如何处理《巨树的刻痕手》优吉欧——连带着我进行了激烈的议论。可怕的是,甚至有人觉得比预定稍微早了一点,具体而言是早了九百年左右,完成任务是种过错,要加以处罚。最后还是村长加斯胡特一锤定音,决定不管怎样都要举全村之力召开庆典,关于优吉欧就依照法律规定处理。
至于法律规定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便去问优吉欧,结果他只是笑着说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不过,看他的表情,至少不会被批斗。
算了,我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从旁边的盘子里抓起一串滴着肉汁的巨大串烧,咬了一大口。
仔细一想,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吃的东西都相当乏味,只有那个圆面包和教会里以蔬菜为中心的料理,这还是第一次吃到带肉字的东西。涂了厚厚酱汁的柔软牛肉(应该是)——似的肉充满着芳醇的香气和味道,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虚拟世界。光是为了这个味道,就有和基加斯西达苦战的价值了。
不过,这当然不是全都圆满结束了,反而应当认为是终于站在了起点上。我移动视线,看向优吉欧自豪地挂在腰间的青蔷薇之剑。
他在这五天里,以基加斯西达为目标充分练习了单手直剑用的初期基本技。这虽然和《Sword Art Online》里设定在系统中的剑技很像,但已经证实在依靠想象力为主的梦幻世界可以这种技能来打倒哥布林队长。在优吉欧和我两人的素质和我的嘴舌功夫之下,这把剑的性能已经可以是强力剑士级的保证了。
现在必须要让他知道这个事实之后,答应以央都为目标离开露莉德村这个目标才行。
吃光穿在铁签上的肉和蔬菜,我决定开口了。
「我说,优吉欧……」
「嗯……什么事?」
一样嘴里咬着串烧,脸转向了我的方向。
「你今后……」
但是,在我说下去之前,一声尖锐的声音从头上落下。
「啊,竟然在这种地方!你们在做什么啊,庆典的主角们。」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注意到眼前这位双手叉腰、挺胸站着的少女是西露卡。她解开了平时的三股辫,戴上了发箍,身上穿的也不是黑色的修道服而是红色的背心和草色的裙子。
「啊,不……我不擅长跳舞……」
优吉欧一边吃着一边找借口,我也摇了摇头和右手。
「喏,我也是,失去记忆了……」
「不过是跳舞嘛,跳着跳着就会了啦!」
她同时拉起我和优吉欧的手,硬是把我们从椅子上拉起来。西露卡不由分说地把我们拽到广场正中央,猛的推了出去。周围立刻发出哇的欢呼,我们立刻被舞蹈的圆圈淹没了。
所幸,他们跳的舞很简单,和学校体育节上的那种差不多,换了三次舞伴的时候总算能照猫画虎地跳起来了。于是渐渐地,伴随着朴素的旋律,身体动作变得愉快,脚步也越发轻盈。
长相既不像东方人也不像西方人的女孩子们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欢快地笑着。和她们牵着手一起跳舞,便有种自己真的是没有记忆的流浪者的感觉,实在是不可思议。
在我沉浸在意想不到的乡愁之苦中时,音乐越来越高昂,节奏也不断加快,然后突然结束了。看向乐团的方向,发现一位留着漂亮胡须的魁梧男子登上了设置在各种乐器旁的演讲台上。他是露莉德村的村长、也就是西露卡的父亲加斯胡特。
村长拍了两下手,用富有穿透性的男中音大声说。
「诸位,宴会也进入高潮了,不过稍微听我说一件事吧!」
村民们举起为了冷却因舞蹈而变得火热的身体而准备的麦酒和苹果酒,对村长报以欢声,然后全都静了下来。村长环视了一周,再次开口说道。
「——开拓露莉德村的祖先们的祈愿,现在终于实现了!从肥沃的南方土地上夺走泰拉利亚和索尔斯恩惠的恶魔之树被砍倒了!我们将会获得新的麦田、豆田和牛羊的放牧地!」
加斯胡特的美声再次被欢呼声盖过了。村长举起双手,等大家再次安静下来,然后继续说。
「完成这个壮举的年轻人——欧力克的儿子优吉欧啊,到这里来!」
村长朝着广场的一角招手,于是那里的优吉欧一脸紧张地站了起来。他旁边那位略显矮小的壮年男子就是他父亲欧力克先生吧。他和优吉欧头发颜色之外一点也不像,脸上也没有自豪,反而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优吉欧不是被父亲,而是被周围的村民催促着走上前。他走上演讲台来到村长身边、面向广场的时候,人们发出了第三次、也是最大的一次欢呼。我也以不输给他们的气势鼓掌。
「按照规矩——」
村长的声音传开,村民们都闭上嘴巴竖起耳朵。
「彻底完成天职的优吉欧将获得选择自己下一个天职的权利!可以继续在森里伐木,也可以跟随父亲耕田,想要放牛想要酿酒还是想要做买卖,什么样的道路都可以自己选择!」
————什么?!
我感到舞蹈的余韵迅速冷却了下来。
现在可不是握着女孩子们的手飘飘然的时候。果然必须早点最后推优吉欧一把才行。要是现在他说出什么「我想种麦子」的话就万事休矣了。
我屏住呼吸盯着台上的优吉欧,只见他苦恼地低着头,右手挠着头发,左手不停地握住有张开。干脆我冲到台上,抱住他的肩膀大喊一句我们要去央都吧——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身旁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优吉欧……打算离开村子吧……」
是不知何时站到我身旁的西露卡。她的嘴角勾起混杂着寂寞和喜悦的微笑。
「是、是吗?」
「嗯,绝对没错。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啊。」
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似的,优吉欧用左手紧紧握住挂在腰间的青蔷薇之剑的剑柄。他抬起脸,先是看向村长,然后环视村民们,用大而清楚的声音说。
「我要——成为剑士。我要加入扎卡利亚镇的卫兵队,磨练技艺,总有一天要到央都去。」
在一片寂静之后,村民中泛起阵阵波澜。可是这种波澜看起来不像是善意的。大人们全都皱着眉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偷偷摸摸地说着什么。父亲和他周围的两个年轻人——大概是优吉欧的哥哥们——的表情也非常不高兴。
这次也是加斯胡特村长镇住了场面。他抬起一只手让村民们安静下来,带着同样严厉的表情开口说。
「优吉欧,你难道——」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摸了摸胡须继续说。
「……不,理由就不问了。选择下一个天职是教会的规定赋予你的权利。好吧,作为扎卡利亚的长者,我承认欧力克的儿子优吉欧的新天职为剑士。如果你愿意,可以离开村子磨练剑术。」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就终于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这个世界的核心了。如果优吉欧成为农民的话我自然是打算单身前往央都,不过我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路费,漫无目的的走的话不知要花上几个月或是几年的时间。想到这几天的辛苦有了报偿,肩膀顿时轻了许多。
村民们似乎也接受了村长的决定,虽然有些犹豫,但依然开始鼓掌。但是,在掌声大起来之前,一个尖锐的喊声划破了夜空。
「等一下!」
只见一个大个子的年轻人分开人墙跳到台前。
一头枯叶颜色的短发和严厉的面容,挂在其左侧腰间的那把造型简单的长剑我有所印象。此人正是一直戍守于南边岗亭处的,这个村子的卫士。
年轻人像是和台上的优吉欧对峙一样挺起胸,粗声大喊。
「以扎卡利亚的卫兵队为目标首先应该是我的权利!照理说,优吉欧应该在我之后才能离开村子吧!」
「没错,就是这样!」
一边跟着他大喊一边走出来的是一位和那个年轻人发色和脸型都非常相像,不过腹部颇为发福的中年男子。
「……那是谁?」
我把脸靠近西露卡问。西露卡愁眉苦脸地回答。
「是前任的卫士长多克和他的儿子、现在的卫士长金古。他们是村子里身手最好,却最讨人厌的一家人。」
「原来如此啊……」
在我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加斯胡特村长听取了金古和他老爸主张,劝解似的抬起了手。
「可是金古,你就任卫士的天职才六年。按照规矩,要再过四年才能参加扎卡利亚的剑术大会。」
「那优吉欧也应该再等四年!怎么能把我放在一边让剑术还不如我的优吉欧去参加大会!」
「嗯。可是你要怎么证明呢?证明你比优吉欧厉害?」
「什么……」
金古和他老爸的连顿时一模一样地涨红了。这回换他老爸怒气冲冲地逼近加斯胡特。
「就算你是露莉德的村长,这样的暴言我也不能装作没听到!既然你说我儿子的剑还不如区区一个樵夫,那现在就来比试一下吧!」
听到这句话,村民们立刻「没错没错」地瞎起哄。他们都满心期待地想要观看这出这意想不到的庆典余兴节目,举起酒杯,跺着脚,大喊「比试!比试!」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金古向优吉欧提出了挑战,优吉欧只得接受,结果两人就在台前人们让出来的空地上对峙了起来。真的假的啊,我心想,悄悄对西露卡说。
「我稍微离开一下。」
「你、你想做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而是分开人群来到喷水池前,跑到优吉欧身边。相比于像一匹悍马一样来势汹汹的对手,优吉欧一脸不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表情,看到我顿时松了口气,小声说。
「怎、怎么办啊,桐人,事情好像闹大了啊。」
「到了这个地步道歉也没用了吧。先不提这个,这个比试是要真的互砍吗?」
「怎么可能,虽然用剑,但都是点到为止的。」
「嗯……但是,这把剑如果没停住砍倒对方的话,说不定会出人命的啊。听好了,你不要瞄准金古本人,而是要瞄准他的剑。冲着剑腹打中一记《Horizontal》就结束了。」
「真、真的?」
「绝对,我保证。」
我啪地拍了一下优吉欧的后背,冲着在不远处用可疑的眼光盯着我的金古和他老爸点了一下头,退回了观众的队列中。
台上的加斯胡特村长拍了拍手,大喊「肃静!」。
「那么——虽然没有预定,但现在将进行卫士长金古和刻痕手……不,剑士优吉欧比试!双方点到为止,不得有损对方天命,明白了吗!!」
他的话音未落,金古便锵的一声拔出腰间的剑,稍微迟了一些,优吉欧也缓缓拔剑。村民们看到在篝火的映照下散发出美丽光芒的青蔷薇之剑都发出赞叹之声。
金古好像也被对手的剑上散发出的气势压倒了。他的头微微后仰,但立刻又返回原来的姿势。
而另一边,优吉欧则用右手单手握剑,把剑尖直直地指向对方的眼睛,左手和左脚向后退,压低重心。
在几百名村民屏住呼吸地注视中,加斯胡特高高举起右手。
「开始!」
同时挥了下来。
和预想中一样,金古立刻冲了过来。他粗声大喊着,用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会点到为止的气势从正前方下劈。
优吉欧有意的晚出招。流水般的步法,侧重身体,右手的样子,像是在等待实际的看着。
我的后背突然间涌出一股压倒性的战栗感。
这是如此完美的动作。这不是在五天开始拿剑的人能做出的动作。优吉欧手上的剑化成了一条蓝色的白光,和金古的剑碰上那瞬间,凝视着钢铁的剑刃极其轻易地粉碎的样子,我在扪心自问。
在他今后不断钻研、学会多种多样的剑技、甚至经历过实战的修罗场考验之后,到底会成为何等程度的剑士啊。如果……如果有一天要和那样的他真刀真枪地交战的我,到头来我真的能站在他面前吗……?
看到这没有人预想到却干净利落的决胜,村民们发出大声的欢呼。我也混在他们中间使劲鼓掌,同时却感到背后流下了阵阵冷汗。
金古父子茫然自失地退下之后,音乐立刻再次响起。庆典的气氛比之前更加热烈了,直到教会的钟楼敲响十点的钟声时才结束。
我又喝了三杯苹果酒,总算忘记了没来由的不安,乘着让人心情愉悦的醉意再次加入了跳舞的圆圈,最后几乎是被西露卡拖回教会的。在门口的时候,和对我的样子一阵苦笑的优吉欧约好明早一起出发后道别,总算想办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倒坐到床上。
「真是的,就算是庆典,你也喝得太多了啦,桐人。喏,给你水。」
我一口气喝干西露卡递出的冰冷井水,头脑总算冷却下来,长出了一口气。我一边想着下回要注意,一边抬头看向一脸担心地站在一旁的少女。
「……有、有什么事?」
「那个……抱歉。你不多和优吉欧说几句话吗?」
依然穿着盛装的西露卡的脸颊顿时染成了樱桃色。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突然。」
「…首先要就这一点道歉才行啊。抱歉,事情发展得好像是我把优吉欧带出了村子一样。如果那家伙一直在这个村子里伐木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和西露卡,那个……组成家庭一类的……」
西露卡呼的大大叹了口气,在我旁边坐下来。
「你真是的,在说什么啊……」
她万分惊讶地摇了好几次头,然后继续说。
「……唉,算了。——嗯,优吉欧离开村子,我当然会觉得有点寂寞了……但是,我很高兴哦。优吉欧自从爱丽丝姐姐不在了以后就一直过着好像什么都放弃了一样的日子,现在又能笑得那么开心了。能够自己下定决心去找姐姐。看到他的那个样子,父亲心里一定也是高兴的。因为优吉欧没有忘记姐姐。」
「……是么……」
西露卡点头,抬头望向窗外满月,继续说。
「我啊……其实不是为了学姐姐那样接触暗之国的土地才跑到那个洞窟里去的。我知道我做不到那种事。虽然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想要接近姐姐。一直接近到自己能够到达的地方……直到再也无法前进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好好地确认……我无法代替爱丽丝姐姐这件事。」
我思考了一会儿西露卡话中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不,你很厉害。一般的女孩子,在离开村子的桥那里,或是森林中的路上,又或是洞窟的入口处就会折返回来了。然而你却一直走到了那个阴暗的洞窟深处,发现了哥布林的侦察队。你做到了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西露卡张大了眼睛,歪过头。我冲她用力点头。
「你不是爱丽丝的替代品。西露卡身上一定有只有西露卡才有的才能。你只要慢慢培养这种才能就好了。」
事实上,我确信从今以后西露卡的神圣术才能会加速增长。因为她也跟我和优吉欧一起击退了哥布林小队,因此系统上的权限级别应该上升了。
不过,这不是本质的问题。她对于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这个疑问发起挑战,并得到了答案。这件事本身会赋予她比任何东西都强大的能量。相信自己,这才是人的灵魂中产生出的最大的力量。
差不多,也到了我该找出某个意志拖延着的问题的答案的时候了。
我的意识——名为桐人或是桐之谷和人的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人?是寄宿在生体大脑中的Fluct Light,也就是真正的我吗?还是说,是通过STL读取真正的我、保存在媒介中的复制呢?
确认这件事的方法只有一个。
优吉欧和西露卡等人,也就是人工Fluct Light不会有的行为,我大概能想象出来。
我转过身,直直地盯着坐在旁边的西露卡的脸。
「……?」
我向着西露卡那疑惑地眨着眼睛的脸颊伸出手,将脸靠近,把嘴唇轻轻贴到她发箍下洁白的额头上。
西露卡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然后一动也没有动。大约过了三秒钟,当我的脸离开她的额头的时候,西露卡的双颊一直红到了耳边,直直地盯着我。
「你……知道,刚刚我做了什么…………?」
脸完全红了,用极其小声的西露卡点了头回应。
「知道。『除了教会公认的已婚男女之外,无论什么地方不得用嘴触碰对方』……违反禁忌目录。」
「真的是……令人难以想象啊……你这人……」
「刚刚,是誓言之印。我绝对会和优吉欧与爱丽丝一起回到村里来的。请你……相信我……」
我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缓缓说出了下面的话。
「因为,我是剑士桐人。」
=========================
6
第二天早上是个大晴天。
我和优吉欧感受着各自手上提着的西露卡手制的便当,向南方踏上了大概很久都不会回来的道路。
来到前往基加斯西达所在的森林的小路路口的时候,我看到那里站着一位老人。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长着白色的胡须,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睛也炯炯有神。
一看到老人,优吉欧立刻高兴地笑起来,跑了过去。
「加里塔爷爷!你来了啊,我真高兴,昨天都没有见到您。」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记得是前任的《基加斯西达的刻痕手》。
名叫加里塔的老人在胡须下露出温和的笑容,把手放在优吉欧的两边肩膀上。
「优吉欧啊,那棵基加斯西达我不过砍出了一根手指长的深度,而你竟然把它砍倒了。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吗?」
「多亏了这把剑,还有……」
优吉欧把左边腰间的青蔷薇之剑拔出一点点,然后锵的一声插会鞘中,接着转过身看向我。
「更重要的是他……我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做桐人。他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我一边想着「这算什么介绍啊」一边慌忙低下头。加里塔老人走到我面前,像要把我射穿一样用锐利的目光看向我——然后立刻笑了。
「你就是传闻中的《贝库塔的迷路人》吗?原来如此……是变化之相啊。」
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说,正在疑惑这是什么意思,老人便指着森林继续说。
「那么,虽然打扰了你们难得开始的旅行,不过能稍微陪我一下吗?没什么,用不了多久的。」
「啊,嗯。没关系吧,桐人。」
没有什么要拒绝的理由,我点点头。老人再次笑了,说着「那么跟我来」,踏入通向森林的小路。
每天走这条路的时间也只有一周左右,我却依然涌起一种类似怀念的感慨。走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我们到达了一片宽阔的空地。
在数百年漫长的时间里一直贯穿天地耸立在这里的森林支配者,它巨大的身躯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这么快便有细小的藤蔓开始爬上它漆黑的树皮,让人觉得在遥远的未来,总有一天它会腐朽殆尽回归大地。
「基加斯西达怎么了,加里塔爷爷?」
听到优吉欧的声音,老人无言地走向倒下的树干顶端的方向。我们连忙跟在他后面,途中基加斯西达的枝叶和它扫倒的其他树木纠结在一起简直成了一个迷宫。仔细一看,基加斯西达上的树枝不论是多么细小的分支都一根也没有折断地插进地面或岩石里,不禁再次为它的强韧而咋舌。
我们费尽辛苦钻过这些枝条,裸露的胳膊上被划出了一道道口子,终于来到了早已一脸轻松地站在那里的加里塔老人身边。优吉欧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抱怨着。
「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啊?」
「是这个。」
老人手指着的是倒下的基加斯西达树干的最顶端、伸得笔直的树梢。那根主干相当长的一段没有分叉,最顶端像细剑一样尖锐。
「这个树枝有什么问题吗?」
听完我的问题,老人伸出关节突出的右手,抚摸着约五厘米粗细的树梢部分。
「在基加斯西达所有的枝桠中,这是吸收了索尔斯最多恩惠的一根。来,用那把剑从这里把它切断吧。要一刀砍断哦,如果砍好几次的话说不定会裂开。」
老人用手刀比划了一下离顶端一米零二十厘米的地方,然后退后几步。
优吉欧和我对视一眼,决定先点头照做。我接过优吉欧手里的便当,退到后面。
青蔷薇之剑出鞘,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淡蓝色的光,旁边的老人看着发出轻声叹息。我觉得这声叹息中仿佛带有「如果我年轻的时候得到了这把剑,一切都会不一样」——这样的感慨,但偷眼望去,老人的侧脸十分平静,看不出心中的想法。
优吉欧举起剑,却有一阵子没有动。剑刃像是映照着他内心的迷茫似的微微摇晃。他大概没有自信一击斩断手腕粗细的那根树枝吧。
「优吉欧,让我来。」
我走上前伸出手,优吉欧顺从地点头,将剑柄递给我,接过便当,和我交换了位置。
什么也不想,只看着那根黑色的枝条,我举起剑,笔直地斩下。带着咔嚓一声脆响和些微的手感,剑刃通过了瞄准的地方。用刀身的侧面接住略迟一些落下的黑色细长的树枝,向上挑起。树枝在空中咕噜咕噜地打着转落下,这次换用左手接住。那树枝沉甸甸地压着我的手腕,又像冰一样冷。
将青蔷薇之剑还给优吉欧,我双手捧着黑色的树枝递给加里塔老人。
「你就拿着吧。」
说着,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块厚厚的布,小心地将我手里的枝条包起来,又在外面绑上一圈圈的皮带。
「这样就行了。你到了央都圣托利亚之后,可以把这根枝条交给在北七区开店的一位叫做萨德雷的手工艺人。一定能做出一把强力的剑来。绝对不会输给那把美丽的青银色的剑。」
「真、真的吗?加里塔爷爷!这真是太好了,我正想着我们两个人只有一把剑以后不好办呢。对吧,桐人。」
优吉欧高兴地说。我也同意地笑着点头,但树枝有点太重了,让我无法举手欢呼。
我们两人一起向老人低头道谢,而老人微笑着说。
「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饯别礼物而已。路上要小心啊。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全由善神统治的地方了。……我要再在这里看一会儿这棵树。再见了,优吉欧,还有旅行的年轻人。」
我们沿着小路走上街道的时候,刚才还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的东面涌起了小块黑云。
「风有些潮湿了呢。趁现在赶紧走会比较好。」
「……是呢,快点吧。」
我点头同意优吉欧的话,用皮带把包着基加斯西达树枝的包裹绑在背后。远远传来的雷声和树枝的重量共振,微微颤动了我的心。
成对的两把剑。
这是从未来而来的,暗示着什么事情的信号吗?
我一瞬间产生了想把这个包裹埋到森林深处的念头,站住了脚步。但其中的原因,我到底有什么害怕的,也同样完全不明白。
「喂,走了啦,桐人!」
抬起脸,看到的是优吉欧对未来世界充满期待而光彩四溢的笑脸。
「啊浮……走吧。」
我和一周前才认识的,却总觉得是出生就在一起的挚友一样的少年肩并着肩,向着通往南方——Under World的中心,所有谜题的答案等待着的地方的道路,快步前进。
第四章
1
抬起头,便看到了被十字窗格分成四块的青白色满月。
阿尔普海姆西南部,Sylph领地首都司伊鲁班被夜晚厚厚的天幕包围,商店几乎都放下了坚固的卷帘门。来往于主大街上的玩家数目非常少,因为现在是现实时间凌晨四点,正是一天中登录人数最少的时间段。
亚丝娜把视线从窗户移向桌子,拿起冒着热气的杯子。把深色的茶水含进嘴里,便感到假想的热量刺激着舌头。虽然不觉得困,但这三天她都没有好好睡过,感到脑袋有些沉重。
她闭上眼睛,用手指抵住太阳穴。看到她这个样子,坐在旁边的Sylph少女关心地问道:
「你还好吗,亚丝娜姐?你都没怎么睡觉吧?」
「嗯,我没事。莉珐你才是,跑了好多地方,累不累?」
「现实的身体现在正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呢,没事的。」
虽然两人嘴上说着「没事」,但同时也注意到了这话听起来不怎么有精神,一起苦笑了起来。
这里是桐之谷直叶在ALO中使用的角色莉珐所拥有的玩家住宅。四周墙壁带着贝壳般光泽的圆形房间里的灯光,不断变换着奇妙的色彩,酝酿出一种幻想式的氛围。房间中央摆着珍珠白的桌子和四张椅子,现在有三张上坐着人。
听到两人的对话,冰蓝色头发下伸出三角形耳朵的少女在桌子上交叉手指,开口说:
「太勉强自己的话,到了重要的时候脑子会转不动的。即使睡不着,只要闭着眼睛躺着就大不相同了。」
这冷静的声音的主人是在ALO中使用Cait Sith角色潜行中的朝田诗乃。角色名也和GGO里一样是诗浓。亚丝娜把视线转向她点了点头。
「嗯……开完会之后就借用这里的床躺一下。催眠魔法要是对玩家也有效就好了。」
「我最近听到那魔法的音效也会反射性的进入睡眠,不过现在大概没办法了。」
耸耸肩这么说的莉珐,把手里握着的杯子放下,换了表情继续说道。
「那么……先从昨天的调查报告开始吧。从结论来说,没有发现哥哥被送进国际中央医院的具体证据。完全没有登记资料和任何记录,工作人员也表示没看到过像哥哥的人。能进入的病房也全部看了一遍…」
前面说的话中,带了点动摇的感觉。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沉重的沉默中。
莉珐的哥哥桐人——桐之谷和人被死枪事件的逃犯金本袭击后倒下来已经是四天前的事情了,但是,这四天的期间所发生的变动,谁也想象不出接下来的发展。
和人失去了意识并且失踪了。
在离亚丝娜家非常近的东京都世田谷区宫坂一丁目的路上,和人被金本注射了剧毒琥珀胆碱,在这种让肌肉急速麻痹的药物作用下陷入呼吸停止的状态。虽然在急救车内进行了人工呼吸,但失去氧气供给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在送入临近的世田谷综合医院的时候已经处于到达时死亡【DOA,dead on arrival】的状态了。
可能是因为急救室的值班医生医术高明,也许是因为和人的生命力强韧,又或许是因为两人那天的运势都是最好的——抢救的结果,和人好不容易恢复了心跳,在药物被分解后也恢复了自发性呼吸,奇迹般地摆脱了死神。从结束抢救走出来的医生那里听到这些的时候,明日奈一下子放下心来几乎昏了过去,但医生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她无法那样做。
医生说,和人心跳停止的时间超过了五分钟,可能对大脑造成了某些损伤。思考能力、运动能力、或是两方面都很有可能会留下永久性障碍,最糟的情况下可能会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详细的情形不进行MRI检查还无法确定,应当尽早转入设备更加齐全的医院。明日奈一边和再度袭来的不安战斗,一边与和人的妹妹直叶取得联系,总算说清了事情经过。最后,在看到跑来的直叶的脸那一刻便大哭了出来。
不久后,和人的母亲桐之谷翠在取材当中直接赶来,三人一起在ICU前的长椅上过了一整夜。
在护士「已经脱离危险了」的劝说下,三人暂时离开。明日奈和直叶前往离医院较近的明日奈家,翠则是回川越的家中准备健康保险证之类的东西。
两人轮流冲澡,各自联系学校请假,躺到床上逼着自己睡不着也要眯一会儿。她们时不时地说说话,迷迷糊糊地过了几个小时,然后在下午一点左右,明日奈被桐之谷翠的电话叫醒了。
她扑过去抓起移动终端,另一头的翠说,很遗憾和人还没有恢复意识,为了接受精密检查和更好的脑科部门将转到国际中央医院。翠还说会有救护车来运送和人,她在办完手续后坐出租车过去。明日奈回答说她们马上就去新的医院。
昏迷状态的和人确实在星期三下午一点四十分前后由紧急搬运出入口乘上救护车离开了世田谷综合医院。这件事被医院的监视摄像头清楚地拍了下来。
但是,那辆救护车没有出现在国际中央医院。消防厅记录里不存在的谜之救护车,带着和人,就这样在六月的小雨中消失了。
琢磨了一会儿莉珐的话,亚丝娜点了点头说:
「即便是这样,搞错了患者资料那样的偶然事故这可能性也可以排除。无论是原来住的医院,预定入住的医院、或是在东京23区里的中规模以上的医院都没有入住信息。」
「从世田古到芝公园,救护车发生了事故而没人发觉,这种事情也不太可能。」
靠着背,胳膊胸口上挽着胳膊样子的诗浓,以如同她现实中一般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再说了,从世田谷医院出来的救护车在23区里面都没出动过,这么说的话肯定是早就策划好的。那辆可疑的救护车和上面的急救员,大概是为了要夺取桐人而伪装的……」
「可是……队员的制服先不说,救护车有那么简单就能伪造出来吗?」
亚丝娜不理解的想,而莉珐回答了这个疑问:
「我和认识的人打听过关于车的信息,他说普通人绝对没法造出能把医院有关人士都骗过的假救护车,就算是专业人士也要花很多钱和时间才行。谁都没法预料到哥哥昨天会在世田谷被金本袭击住院,而且决定转院还是在住院的十八小时后,所以……」
「在得知桐人君倒下之后再准备假救护车,是不可能的。」
亚丝娜说完之后上半身爬到桌子上,在发呆的同时声音沉默了下来。
「可是,这样一来,也就是有人不挑对象,就是要用假救护车随便绑架患者,从老早以前就计划好了,桐人被盯上只是偶然……?」
皱起眉头的诗浓如此说道。听到这推测,摇头的莉珐把黄绿色的马尾甩到后面。
「似乎也不是那样,一般来说,在医院间搬运患者的时候,会由送出一方的医院向管区的急救指挥中心打电话申请救护车。可是那一天没有任何人打电话,然后那辆可疑的救护车却在刚刚好的时间出现了。医院的人好像都以为是有别人申请了。可是,那辆救护车上的急救队员不仅知道目的地,连哥哥的名字都知道。第一个和他们说话的护士说这一点不会有错。」
「……那,果然是一开始就盯上桐人的早有预谋的绑架……也就是说,犯人是能够在桐人君住院后立刻得到这个消息,还能在一天之内准备救护车和急救员。」
「说到这份上,已经可以算是敌人了。很强大的敌人。」
亚丝娜用坚决的声音说完,和诗浓两人迟了一小会儿后点了下头,之后两人都笑出泪来了。
「我啊……今天来之前,非常担心你们两个是不是很消沉。因为对莉珐不用说,是重要的哥哥,对亚丝娜则是那个,就是,男朋友……这样的人不仅昏迷不醒,还失踪了……」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话,亚丝娜心想:「这么说来,我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受打击呢,桐人倒下的那天明明还哭得那么厉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时莉珐双手紧紧握在胸前,开口说道:
「这个……果然还是担心啊。可是,我发现哥哥可能不在医院里的时候,在感到非常非常不安的同时,也有一点点觉得不出所料。哥哥一定被卷进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件里……在我想都不会想到的地方大闹一番。SAO事件的时候也好,死枪事件的时候也好都是这样的……所以,这次也一定……」
「嗯,是这样呢。」
果然还是比不上长年生活在一起的妹妹啊,亚丝娜一边在心中默念一边使劲点头。
「桐人君一定在某个地方像往常一样战斗着。所以,我们也要以我们能做到的方式战斗。」
另外,她又偷偷侧眼盯着诗浓。
「诗诺诺看起来也不怎么消沉啊?」
「哎……这个嘛……我是因为那个,相信只有我能打倒那家伙……」
和嘀嘀咕咕地吞下句尾的诗浓瞬间交换了一下微妙的视线,亚丝娜把话题转了回来。
「总之……单从救护车这一件事中,就能看出敌人的力量相当强大。」
「警察那边如何?昨天和翠阿姨不是一起去了吗?」
「唉,为了说服他们相信我所说的话花了相当大的功夫。」
亚丝娜保持着笑容回答。
「一刚开始,他们不相信会有这种绑架方式,肯定是哪里搞错的样子……慌张的给世田谷医院打了电话,终于要把他这回事当事件进行调查的时候,却一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调查的样子。」
「嘛,他们有人手和设备啊,他们可是警察呢。桐人虽有说过,东京有个叫N系统的东西,能把什么车通过什么地方都能检查和搜索一遍。用那个肯定能把假的救护车搜索出来吧。」
「是能这样就好了……」
已经在警察局窗口那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口舌费劲的,觉得这方法很悬的歪起头想着,三人中年龄最小的莉珐用加油打气的语气开了口。
「不过、我们已经花了很大的精力和很科学的方法进行调查还是没结果,这种时候还是要交给警察来办吧。我们还剩下的底牌,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非常了解哥哥这点,就是这么回事。」
「嗯……也是。桐人君的事情……敌方最初就以桐人君为目标,他们的动机又是什么……」
「说到这的话,若是为了勒索钱的话诱拐亚丝娜……没有从犯人那得到联系吗?」
对诗浓的这个问题,莉珐猛烈的摇头。
「电话、短信、还有信件全都没有。说起来如果是为了赎金而绑架的话太夸张了啊。花了大量的金钱,专程开救护车去绑架不是没有意义嘛……」
「那也倒是……那么……虽然不想这么想,会不会是怨恨之类的……?对桐人有怨恨的对象,有没有这可能……?」
这次换成亚丝娜摇头了。
「这个嘛,SAO生还者中应该有人怨恨桐人君把他们关进牢房里,或是嫉妒他打通游戏。不过,如果说是拥有能够做出这一点的财力和组织力的人的话……」
亚丝娜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过去以SAO玩家为实验台进行骇人听闻的研究,在实现野心的途中被桐人引渡给警察的须乡伸之的脸,但那个男人还在拘留所的围墙里。因为曾经准备逃亡海外,保释申请也被驳回了。
「……唔嗯,想不出能做到这一步的人。」
「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仇,吗……」
诗浓抚着脸,用右手食指盯着双眉中间,不太自信地说。
「……我说啊,虽然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想象……」
「……也就是说这个敌人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桐人。进一步说的话,是需要桐人这个人拥有的某样东西。你们能想到那家伙有什……用游戏用语说就是什么《属性》?这样会想到什么不?」
「剑术。」
亚丝娜想都不想立刻回答。闭上眼睛描绘桐人身形的时候,最先浮上心头的永远是旧SAO时代身穿黑衣手持双刀如暴风般斩落敌人的他。在ALO和他一起旅行的莉珐也有同样的印象,立刻接着说道:
「反应速度。」
「对系统的适应力。」
「情况判断力。」
「生存能力……啊。」
和莉珐交替列举到这里的时候,亚丝娜注意到了某件事,闭上了嘴。诗浓以「明白了吧」的样子点头。
「对吧。这些全部都是VRMMO……虚拟世界里的东西。」
听到她一语道破,亚丝娜抵抗似地微微苦笑。
「不,现实的桐人君也有很多长处啊!」
「那当然有长处了,比如请大家吃饭一类的。但是,在除了我们之外的人看来,现实中的那家伙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非常普通的高中男生吧。也就是说,敌人现在不惜使出这种乱来的手段也要得到的,会不会是桐人在虚拟世界内的突出能力?」
「总不会……是想让他打通什么VR游戏吧……可是哥哥现在正昏迷不醒啊。连治疗、检查都不做,在那种状态下抓走什么用都没有……」
莉珐再次露出担心桐人身体状况的表情,牙齿咬着嘴唇。诗浓低头看着桌面的钢蓝色眼睛像瞄准目标时一样锐利地眯起来,缓缓答道:
「昏迷不醒……话是这么说,但这是从外面看的结果。如果,使用不是连接大脑,而是连接灵魂本身的机器的话……」
「啊……」
为什么之前就没想到呢,亚丝娜惊讶地猛然倒抽了一口气。
「呐,这样想的话我们应该能想到这个『敌人』是什么组织才对。拥有能够连接灵魂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机器,而且就在几天前还由桐人做测试潜行者进行运转试验的组织。」
听到诗浓的话,亚丝娜一边点头一边说。
「……绑架桐人君的是开发Soul Translator的企业《拉斯》……?确实……如果拥有制造出那种不得了的机器的财力的话,也许能暗中活动调动一辆救护车一类的……」
「拉斯……是哥哥最近去打工的公司吗?」
听到莉珐的话,亚丝娜忍不住探出身体。
「莉珐,你知道拉斯的事?」
「啊,不,详细的事情就……只不过听说公司是在东京的六本木。」
「说起来我好像也听说过。可是,六本木也很大啊……哪里的某处有拉斯的研究所,桐人说不定在那里,光是这样警察还是不会行动啊。」
面对咬着嘴唇的诗浓和不安地垂下眼睛的莉珐,亚丝娜犹犹豫豫地开口。
「……那个,我本来想在结果出来之后再说的,实际上说不定有一根细细的丝线连接着桐人。但是,途中断掉的可能性相当大……」
「……这是怎么回事,亚丝娜?」
「之前给诗诺诺解释过了吧。桐人君的,这个。」
亚丝娜用右手的指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正中。
「啊,这样啊……那个心跳监视器。我记得是通过网络发送实时信息到亚丝娜的移动终端……」
「虽然早就没有信号了,但说不定能追踪桐人君被假救护车搬运途中的路线信息,确定出他的所在地,我这么觉得。正在托人分析呢。」
「……谁啊?」
代替回答,亚丝娜将视线移向空中叫出名字:
「小唯,怎么样?」
于是,在桌子表面几厘米上空立刻出现了亮闪闪的光粒,凝聚成一个小小的人形。光的亮度在一瞬间增强,然后消失了。
出现的是身高不足十厘米的少女型虚拟体。黑色直发,白色连衣裙,背后四片发着彩虹色光芒的翅膀伸展着,微微振动。少女——妖精抬起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可爱大眼睛依次看了看亚丝娜、莉珐和诗浓。她似乎判断应该最先打招呼的是诗浓,悬浮着轻飘飘地弯下上身行礼。
「嘿……就是这孩子啊,传说中桐人和亚丝娜的『女儿』啊。」
「我叫唯,初次见面,诗浓小姐。早安,莉珐小姐,妈妈。」
出身于旧SAO内玩家心理辅导用AI的人工智能唯将身体像银河系一样的旋转打招呼,然后再次悬浮到亚丝娜正面。
「从爸爸的心跳监测装置发送到妈妈的移动终端的信号追踪工作,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八了。」
「原来如此,如果那个信号是从六本木周边发来的话,我们的假说的可信度就会大增……是这样吧。」
对诗浓的话,亚丝娜大大地点头。包括莉珐在内,三人充满期待的视线集中在唯身上。
「那么接下来,按照每个时间点来进行分析。和NTT的携带终端用基地局不同,现在公共LAN热点并不支持与移动中的终端进行连接,因此很遗憾,目前能够确定的发信位置只有三处。」
唯停下话头刷地一挥右手,裸足下的桌面上显示出东京都心的详细全息地图。唯停止振动翅膀着地,走了几步指出地图上的一点。伴随着「啵」的一声,出现了红色的光点。
「这里是爸爸最初被运往的世田谷综合医院。然后,第一发信源是,这里。」
又移动了几步点出新的光点。在连接两个光点的道路上延伸出发白光的线。唯再次走向西南方,显示出第三个光点。线也跟着延长。
「第二发信源在港区白金台一丁目,时间在同一天下午两点十分左右。」
从世田谷去六本木走这条路是不是往南太多了?亚丝娜有些不安地想着,但她没有说出来,继续等着唯的话。
「然后……第三发信源是这里。」
远远偏离了三人的预想——唯指出的是六本木向东更远的靠近海边的填海区。
「江东区新木场四丁目,同一天下午两点五十分左右。这是最后一个,爸爸发出的信号到现在已经断绝了约八十二小时。」
「新木场……!?」
亚丝娜不禁说不出话来,不过仔细想想,那附近的新开发地区林立着新兴的巨大知识产业大楼,有可能那里存在《拉斯》的第二据点。
「唯……这个局域网的设置点,是什么设施?」
亚丝娜一遍感到心跳加速一边问着,但得到的回答又偏离了她的预想。
「位于这个地址的设施是东京直升港。」
「哎……那不是直升机的起降基地吗?」
诗浓带着哑然的表情嘟囔着。莉珐也猛地变了脸色。
「直升机?!……那……哥哥从那里被运到了更远的地方……是这样吗?」
「可是……等等。」
亚丝娜一边拼命整理脑中的混乱一边说道。
「唯,在那个新木场的发信之后,就完全没有信号了对吧?」
「是……」
这时,唯妖精般可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忧郁的表情。
「日本国内全部的移动基站都没有连接到爸爸的监控器的痕迹。」
「也就是说……直升机从新木场起飞,着陆地点是在没有移动信号的深山……或是荒野……?」
对莉珐的话,诗浓摇头。
「不管在哪里降落,最后都必须要搬进某个设施里才对。最尖端的创新企业入驻的设施,不可能时至今日都没有移动信号。就算桐人被送进了信号屏蔽区域,至少也应当会连上一次才对……」
「不是日本……?是在……国外……?」
亚丝娜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在场的人中没有人能立刻回答她。
打破短暂沉默的,是唯不确定却冷静的声音。
「拥有能够从东京不着陆飞往外国的航行距离的直升机只有一部分军用机而已。现在资料太少还无法肯定,但我觉得爸爸应该还在国内。」
「也是。《拉斯》进行的研究能完全颠覆现在的虚拟空间技术吧?对企业来说是最高级的机密,把研究设施设在国外有点无法想象。」
对诗浓的这段话,亚丝娜也点头同意。亚丝娜听说父亲属下的电器厂商RECT也对商业间谍非常头疼,重要的研究开发都在位于多摩丘陵的戒备森严的研究所里进行。海外虽然设置了许多据点,但最终情报泄露的发生率明显比国内高。
莉珐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小声说:
「那……果然是在日本某个人烟稀少的偏僻地方吗……可是,现在的日本真的能造出那种秘密研究所似的东西吗?」
「而且,规模估计还不小呢……唯酱,关于《拉斯》你知道什么吗?」
听到亚丝娜的问题,唯再次浮上空中,停在和三人视线同样的高度上开口说:
「我使用了十二个公开中的三个搜索引擎收集信息,但不论企业名、设施名、VR技术关联项目名中都没有发现匹配的名称。另外,在申请通过的专利中也完全没有发现提及《Soul Translator》技术的资料。」
「能够读写人类灵魂的大发明竟然没有申请专利……这真是彻底得异常的机密管理啊……」
从拉斯一侧寻找破绽看来是没办法了,亚丝娜叹了口气。而诗浓则惊呆了似的摇头道:
「怎么说呢……甚至要怀疑这种企业是不是真的存在了呢。早知这样,当时详细问问桐人就好了……之前见面的时候,那家伙是不是说了什么好像能当作线索的东西……?」
「嗯……」
亚丝娜皱起眉头,拼命挖掘记忆。金本的袭击和紧接其后的绑架疑问冲击太大,之前Dicey Cafe里和平的对话仿佛遥远的过去一样模糊。
「记得那时候是……光是说Soul Translator的构造就到傍晚了。后来……稍微说了说《拉斯》这个企业名的由来……」
「啊浮……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不知道是猪还是龟的东西。想想看真是奇怪,猪和龟一点都不像嘛。」
「造出这个词的路易斯·卡罗尔自己也没有说清是怎样,只是后世的爱丽丝研究者们这么推测……」
亚丝娜突然停下话头,感到好像有什么掠过脑海。
「爱丽丝……桐人在走出店门的时候,说了什么关于爱丽丝的事吗?」
「哎?」
诗浓和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莉珐都瞪圆了眼睛。
「哥哥说到过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事情吗?」
「唔嗯,不是那个……好像是在拉斯的研究室里听到了爱丽丝这个词,不对,是缩略语的样子……嗯……是什么来着」
「缩写语……是A、L、I、C、E是吗?」
「对,就是这个。我想想,是……阿提菲夏……莱贝尔……因特莱根斯。C和E就没听懂了…」
也许是因为太过用力地绞紧记忆的海绵,亚丝娜搞得有些头痛,不过总算说出这些。另外两人听到之后都不太明白地歪过头。
「Artificial……是『人工的』的意思吧。Intelligen……ce?是『智能』,那『莱贝尔』是什么英文单词?」
「和这个发音最接近的单词推测是『labile』。形容词,意思是高适应性。」
在诗浓问问题时,浮游在空中的小精灵回答了这问题,三人的实现集中了到桌子上空的小精灵。
「《Artificial Labile Intelligence》,直译的话,就是《高适应性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
亚丝娜不禁对出乎预料的单词眨了眨眼。
「啊浮,这样啊……Artificial Intelligence也就是《AI》对吧,像小唯这样的。可是……开发虚拟世界的界面的公司,和AI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虚拟空间里活动的自动角色?就像那边的NPC那样。」
诗浓伸出右手,指着窗外排列着的商店说。可是亚丝娜却无法接受地绷紧嘴唇。
「可是……拉斯这个公司名都是取自〈爱丽丝梦游仙境〉,在拉斯内部使用的《A.L.I.C.E》这个词既然是和人工智能有关的代号……那不是有点奇怪吗?听起来就好像公司的目的不是开发新一代VR界面,而是在里面活动的AI啊。」
「嗯,会那样吗……可是,游戏里的NPC又没什么好稀奇的……市场上也有很多卖桌面常驻AI软件包的。至于特地把公司整个隐藏起来,甚至绑架一个人去开发吗?」
对诗浓的问题,亚丝娜也无法立刻回答。这种每走一步都碰壁的讨厌触感让她涌起一种「说不定完全想错了」的恐惧,但亚丝娜依然为了寻找线索,抬起头询问唯。
「呐,唯酱。话说回来,《人工智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对此,唯少见地露出苦笑似的表情,轻轻落到桌面上。
「你问我吗?妈妈。这就和问妈妈『人类是什么』差不多。」
「这、这么说倒也是。」
「严格地说,『这就是人工智能』这样的定义是不可能做出的。因为,目前为止这世上还从未存在过真正的人工智能。」
唯轻轻坐在茶壶边上说出的话让三人吃了一惊,一齐眨眨眼。
「哎,可、可是……唯是AI吧?换句话说所谓的人工智能就是指小唯吧?」
听到莉珐支支吾吾说出的话,唯歪了歪小脑袋,就像面对学生,思考该如何解释的教师一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下头开始说。
「那么,就从现在所谓的AI开始说起吧——上世纪,人工智能的开发者们用两种方法向同一目标努力。一种叫作《Top-Down型人工智能》,另一种叫作《Bottom-Up型人工智能》。」
亚丝娜拼命竖起耳朵,努力理解幼小少女用无邪的声音说出的内容。
「首先是Top-Down型,这是在现存的计算机结构上用单纯的提问应答程序慢慢积累知识和经验,通过学习最终接近真正的知性。包括我在内,现在被称为人工智能的东西全部都是Top-Down型。也就是说……我拥有的《知性》虽然看上去和妈妈你们的相似,但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说白了,我这样的存在不过是『听到A就回答B』这样的程序的集合体而已。」
说到这里,唯白皙的脸颊上好像闪过一丝寂寞的阴影,那是错觉吗?亚丝娜想。
「比方说,刚才妈妈问『人工智能是什么』的时候,我做出了『苦笑』分支的表情。这是因为被问及关于自身的问题的时候,爸爸经常露出这样的表情做回应,我从经验中学习得到了这个结果。在原理上,和妈妈的移动终端里搭载的预测变换词典程序没有任何区别。反过来说,对于没有学习过的输入,就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Top-Down型人工智能在现状上没有真正达到能够被称为智能的水平。请把这个认为是刚才莉珐小姐所说的『所谓的AI』。」
唯把视线转向窗外远处发光的月亮。
「……接下来解释另一种,《Bottom-Up型人工智能》是用人工电子装置再现妈妈你们的大脑……一千亿个脑细胞连结而成的生物器官的结构,由此产生出智能的思考方式。」
面对实在过于壮大……换个说法就是荒唐无稽的图景,亚丝娜忍不住嘀咕。
「这……这有点太胡来了吧……?」
「嗯。」
唯立刻点头。
「Bottom-Up型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是还没有走出思考实验的领域就被放弃的方法。不过,如果实现了,寄宿于其中的知性就和我有本质的不同,应该可以真正达到和妈妈你们人类同一水平……」
从远处收回视线,唯喘了口气总结说:
「正如以上所说的,现在,人工智能——AI这个词有两个意思。其一是像我、家电、或游戏里的NPC那样,也就是模拟人工智能。而另一个,则是只在概念中存在,拥有和人类一样的创造性和适应性的真正人工智能。」
「适应性……」
亚丝娜鹦鹉学舌似地嘟囔。
「高适应性人工智能。」
两个人和一个AI的视线集中过来。亚丝娜一边整理顺序,一边将脑袋里开始模模糊糊成形的东西缓缓开口:
「如果……如果《拉斯》开发的STL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的话……?对了,记得桐人君也有这样的疑问,《拉斯》是不是要用STL做什么事情……如果他们想通过解析人类灵魂本身的构造来创造出真正的……世界第一个Bottom-Up型人工智能的话……」
「那个真正的AI代号就是《A.L.I.C.E》……?」
听了亚丝娜的话,莉珐嘀咕道,诗浓也带着同样震惊的表情说:
「也就是说,那个《拉斯》不是新一代VR界面的开发企业……其实是以开发人工智能为目的的企业……?」
随着检讨深入,「敌人」的形状和大小越来越不能等闲视之。对这种发展,三人不禁沉默下来。就连唯也像是无法处理收到的数据似地皱起眉头。
亚丝娜伸出手,操作马克杯的弹出窗口续满热茶,喝了一大口。她呼地长出了一口气,重新评价敌人的战力。
「已经不是单纯的创新企业的级别了。动用假救护车和直升机绑架人的手段,连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研究所里的STL这样的怪物机器,再加上目的还是创造出和人类同级别的AI——介绍桐人君去《拉斯》打工的是……总务省的菊冈先生,这也许不是因为那个人在VR业界有很多门路一类的,而是《拉斯》本身就和国家有联系……」
「菊冈诚二郎啊。我就知道他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的眼镜呆……还是联系不上他吗?」
面对一脸阴沉的诗浓,亚丝娜无力地摇头。
「从昨天起电话就打不通,邮件也不回。我本想到了紧要关头干脆直接冲进总务省的假想课,不过多半也没用。」
「估计是……桐人也说之前跟踪那家伙的时候被干脆地甩掉了……」
四年前SAO事件发生后,总务省立刻设置了《受害者营救对策总部》,在事件解决后也作为应对虚拟空间相关问题的部门保留了下来。从属于那里,戴黑框眼镜的国家公务员菊冈诚二郎似乎在桐人回到现实世界后立刻便和他有所往来,不知为何对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一介高中生的和人评价很高,在死枪事件时也委托他调查。
亚丝娜也在现实中见过他几面,可是,她总觉得那待人温和的态度下隐藏着深不见底的部分,让人觉得不太放心。虽然他本人自称是被丢去闲职、没什么前途的公务员,但是不是其实本来从属于别的部门——和人也对此表示怀疑。
介绍和人去充满谜团的企业《拉斯》打工的就是菊冈,而且亚丝娜在和人失踪后立刻试了好几次和他联络,但菊冈的移动终端总是只有「不在服务区」的自动信息应答。
她焦急地直接给总务省打电话,结果对方说菊冈去海外出差了,那么电话打不通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么想的反面,也不禁疑惑着时机太过凑巧,难道和人失踪和这个人有关系。
「可是……」
这时,莉珐交替看着表情阴沉的亚丝娜和诗浓,支支吾吾地说:
「如果拉斯通过那个叫菊冈的人和国家有关联,那为什么要什么都保密?企业为了利益还有必要保密,但国家推进这么厉害的计划的话,一般不是反而会大肆宣传吗?」
「这个……确实是……」
诗浓一边想一边点头。
近年,在和虚拟空间并称两大前沿领域的宇宙空间开发上,各国都急速推进。美、俄、中还有日本都争先恐后地发表了无需外部推进器的轨道往返飞船、月面有人基地、又或是宇宙电梯的建设计划。和这些有着同等、甚至更大冲击性的真正人工智能的开发,国家却执拗地保密,亚丝娜也想不出其中有什么理由。
不过如果桐人的绑架真的和国家规模的极秘计划有关的话,不过是高中生的她们是不是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呢……更进一步说的话,那是不是连警察都无法涉及的领域了呢?面对被无力感打击、垂下了肩膀的亚丝娜,唯从桌子上仰头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小唯……?」
「打起精神来,妈妈。爸爸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妈妈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哦。」
「可……可是……我……」
「这次轮到妈妈去找爸爸了!」
刚才还断言自己的反应不过是单纯的学习程序的结果的唯,露出柔和、温暖得让人不敢相信刚才的话的笑容。
「联系着爸爸的丝线绝对还在。我相信,就算对手是日本政府,也无法切断妈妈和爸爸的羁绊。」
「……谢谢你,小唯。我不会放弃的。如果说国家是敌人的话……我就冲进国会议事堂把首相揪出来。」
「就是要这个气势!」
诗浓微笑着看着和爱女相视而笑的亚丝娜,突然又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诗诺诺。」
「不,那个……我觉得就算拉斯是和国家有联系的研究机关,政府和国会也不完全清楚研究内容。」
「嗯……所以?」
「如果这是某个省厅的一部分人秘密进行的计划,你不觉得有一样东西绝对藏不住吗?」
「什么……?」
「预算啊!研究设施也好,STL也好,无疑都需要巨额的预算。我是不知道需要几亿几十亿还是更多,不过应该没法把这种金额从国库……税金里悄无声息地挪走。也就是说,他们是不是用了什么名目,把它算进国家预算里?」
「嗯,可是……根据唯的检索,VR技术关联里没有用到那么多预算的项目……啊,对了……关键词错了……?不是VR技术,而是人工智能……?」
亚丝娜把视线转向唯,唯也带着认真的表情点头,说了一句「稍等一下」,张开双手。十根手指的指尖闪烁出紫色的光,她这是在从ALO内连接上网络。
在三人满怀期待,不安地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唯睁开薄埂的眼皮,用和几秒前完全不同,仿若电子妖精般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连接到了已公布的上年度各省厅预算请求数据。用人工智能、AI、及其他三十八个类似关键词检索中……十八所大学、七个第三部门的相应名目的研究费得到认可,但均为小额……文部科学省进行了护理机器人用AI的开发项目,判断为无关……国土交通省的海洋资源探查艇开发项目……自动驾驶乘用车开发项目……均判断为无关……」
之后唯又列举了几个难懂的项目名,但每一个都无关,最后她摇了摇小脑袋。
「……一般审计、特别审计中均未发现符合条件的不自然巨额预算请求。也许是分散成数个小额请求,但这种情况很难从公开信息中发现。」
「嗯……果然不会留下一下子就能发现的漏洞啊……」
诗浓抱着胳膊嘀咕。
「可是……」
亚丝娜带着乱打乱撞的心情说:
「——说不定小唯刚才找到的项目里就混有拉斯的伪装预算。不知能不能想办法找出来啊。总之,我觉得这个海洋资源什么的总没有关系吧……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这种挑出来?」
「我看看……」
唯再次眯起眼睛,连接上某处的数据库后,立刻抬起脸。
「……那是为了让在海底寻找油田或稀有金属矿床的小型潜水艇能自律航线的研究。这个预算是为了开发那个潜水艇上搭载的AI而调拨的,但相对它的优先级,金额有些太大了,便留在了检索列表里。」
「哦……连这种东西也能智能化啊……这要在哪里开发啊?」
「项目所在地是……《海龟》。那是今年二月竣工的以海洋研究为目的的自走式大型浮台。」
「啊,我在新闻里看到过。」
莉珐插嘴。
「总觉得,比起船更像是浮在海上的金字塔的感觉。」
「这么说来我也听说过。海……龟……」
亚丝娜闭上嘴,皱起眉头,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抬起脸。
「呐,小唯……能把那个研究船的图像调出来吗?」
「好的,稍等一下。」
唯挥动右手,和显示地图的时候一样,桌上展开了屏幕,然后立刻变成了海面的立体图像。接着,在图像中央,光描绘出复杂的线条,填满了画面。
出现在小小海面上的东西,第一眼看上去确实像是黑色的金字塔。
可是从正上方看却不是正方形,而是短边和长边二比三左右的长方形。金字塔的高度和短边差不多。表面除了细长的窗户以外非常光滑,放出深灰色的光泽。仔细注视,发现上面好像满满地贴着太阳能电池板。
从四角处伸出好像船舵的突起,其中一个短边上还伸出好似小高楼的舰桥。屋顶的H标记应该是直升机起降场。觉得那里实在太小而看向旁边显示的比例尺,结果发现了长边有四百米这个惊人的数字。
「原来如此……四只脚也好,方形的头也好,金字塔的甲壳花纹也好,看起来确实像乌龟呢。不过还真是大啊……」
诗浓概括地说,亚丝娜瞥了她一眼,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大型船海龟的舰桥部分说。
「可是……你看,头部的这里,有个平的突起,不觉得也像是别的动物吗?」
「啊,确实。看起来也像是猪呢。这是会游泳的乌龟猪。」
莉珐用天真的声音说。
紧接着,她就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似的睁大了眼睛。她好几次张开嘴唇又合上,终于挤出了声音:
「既是龟……又是猪……」
亚丝娜、诗浓和莉珐无言地交换视线,然后一齐大喊:
「——《拉斯》!」
=========================
2
直升机的机身穿过浓重的海雾,窗外便展现出一片蓝色。
与从高空飞行的客机里眺望的完全不同,望着那连细碎的浪头都能看清的海面上的光辉,神代凛子心想着,最后一次在海里游泳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
从凛子现在的工作单位加州理工大学到圣莫尼卡湾开车不过一小时。那是只要愿意就可以每周末尽情享受日光浴的环境,但在大学就职的两年间,她一次都没有踏上过沙滩。她绝不是讨厌海风和阳光,但似乎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才能有心情安心享受休假。在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异国城市里漂白过去,但这绝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结束的,凛子有这个觉悟。
所以,对于即便只有一天,但依然踏上了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日本的土地,甚至还直线飞到了和已经舍弃的过去直接相连的地方,这都让凛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地眺望着窗外。一周前,从意想不到的人物那里收到的长长邮件,她本该当场删除、忘记,但凛子不知为何没有那样做,而是思考了不到一小时便送出了接受请求的回答。她明知这样做会让将思考和记忆全部深深冻结的两年岁月完全白费,却依然这样做了。
到底是什么驱使自己来到这个有着重重因缘的地方来的呢——
在从洛杉矶飞往东京的客机里,在住了一晚的成田宾馆里,还有坐在这架小飞机上的时候,她都无数次自问。凛子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个谜题抛到脑后。看了该看的东西,听了该听的话,应该就能得出答案了吧。
总之,最后一次海水浴是在十年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被高两级的学长茅场晶彦强行约出来,开着刚刚贷款买的小汽车去江之岛。那是完全没有发觉自己会踏入怎样命运的,天真无邪的十八岁年华……
在她即将迷失于遥远过去的时候,凛子听到了坐在旁边的同行人为了不被旋翼的转动声盖过而提高的声音。
「可以看见了!」
同行人撩起金色的长发,眯起太阳镜下的眼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座舱弯曲的玻璃对面,无限延伸的摇曳海面的一角,确实可以看到一个小矩形。
「那就是……《海龟》……?」
凛子自言自语的同时,看到黑色太阳能电池板的一部分反射阳光,闪出彩虹色的光辉。在飞行中一直保持沉默,坐在副驾驶席上穿深色套装的男子低声回答:
「是的。再过十分钟左右就能抵达了。」
EC130直升机像是要缓解从东京新木场开始约四百五十公里的长距离飞行的辛劳一般,在大型海洋研究母舰《海龟》周围绕了一圈才进入着舰姿势。
看到那无比威严的样子,凛子不禁瞪大了眼睛。船这个词语完全不够。那是扎根在海上的巨大金字塔。全长是世界最大的航空母舰尼米兹级的两倍——等等资料她事先都调查过了,但想象和实物之间有着地球和月亮那么远的距离。
在长边六百米,短边四百米的底面积的四角锥上,覆盖着甲壳似的黑色光泽电池板。每一块都和悬停在空中的直升机影子的主体部分差不多大。而每一块,和在空中徘徊的直升机的影子大小一样。终究,这建造经费到底有多少,凛子实在预测不了。有传闻说是用今年开发出的小笠原湾油田的所有收益,从这么大的体积设施来看,估计也不是传闻了。
表面上的建造目的主要是发探测并开发下一个海底油田——主要开发目的也就这样搁着。本应是如此,里面可能设置了次世代NERDLES技术、能够解读人类灵魂的《Soul Translator》的研究设施。一周前的邮件告诉她这一状况时,实际上凛子一开始也半信半疑,但实际来了之后,已经只能相信了。
到底为什么非得在什么都没有的遥远海面上,还偏偏是研究人机界面?原因完全想不明白。可是,这个黑色金字塔的深处,确实存在着从茅场晶彦设计的Nerve Gear和凛子促成发展的Medicuboid中诞生出的机器。
两年的海外生活虽然麻痹了凛子的伤痕,却没有将其治愈。最终,在这艘船中直面的东西,是能够堵上她的伤口,还是将它抠破、流出鲜血呢——
在开始下降的直升机里,凛子缓缓深呼吸,瞥了旁边的同行人一眼。她对那透过太阳镜的视线轻轻点头,开始准备降落。
驾驶员技术相当不错,机体几乎没有摇晃,便降落到了设置在海龟的舰桥结构屋顶的直升机起降平台上。穿深色套装的领路人率先用敏捷的动作滑出舱外,向走过来的一位穿同样套装的男子交换敬礼。接着凛子走向舱门,对伸出手来的男子摇摇头,一边想着穿牛仔裤来真是太好了,一边跳下一定程度的落差。运动鞋底踩上的人工地面稳定得让人想不到是在船上。
接着同行者也走出舱外,她的金发闪着耀眼的光芒,戴着太阳镜在太阳下大大地伸了下腰。凛子也跟着张开双臂,吸了一大口带着海潮香味的空气。
在直升机起降平台等候的男子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认真的表情,对凛子敬礼。
「神代博士,欢迎来到《海龟》。这位是……」
见男子的视线转向同行人,凛子点点头介绍:
「这是我的助手Mayumi Reynolds。」
「Nice to meet you.」
伴随着流利的英语,同行人伸出右手,男子有些尴尬地和她握了握手,报上名字。
「我是奉命为二位带路的中西一等海尉。两位的行李之后会送进船舱里,来,这边请——」
右手伸向直升机起降平台角的台阶,男子继续说。
「菊冈二佐在等着。」
舰桥结构内的空气还带着盛夏的热气和太平洋的咸味,但经由电梯和长长的通道,穿过进入《海龟》本体——黑色金字塔内部的厚重金属门的瞬间,清凉干燥的风便扑面而来。
「船里面的空调开得都这么低吗?」
凛子不禁问走在前面的中西一尉。年轻的自卫队军官转过上身点头说道。
「是的。因为有很多精密仪器,因此时常将气温保持在二十三度上下。」
「电力全部由太阳能发电提供吗?」
「怎么可能,太阳能发电甚至满足不了所需的一成。主要使用的是压水型核反应堆。」
「……这样啊。」
越来越可疑了呢,凛子轻轻摇头。
贴着明灰色面板的通道上没有一个人影。根据事前浏览的资料,这里入住着近百个研究项目,但由于容器巨大,看来空间还有很多富余。
一会儿右拐一会儿左拐地走了三百米左右,前方一扇门挡住了去路,门前有一位穿藏青色制服的男子等在那里。虽然看上去像是保安公司的制服,但他一看见中西便立刻敬礼的样子果然不像是民间人士。
中西回礼,严肃地说:
「外聘研究员神代博士和助手Reynolds小姐要进入S3区域。」
「开始确认。」
警卫员打开手上的金属制终端机,用好像要把人射穿的视线在凛子的脸和显示屏之间往返了几次。他点点头,接着看向站在凛子背后的研究助手,张开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嘴。
「恕我无礼,能请您摘下太阳镜吗?」
「I see.」
研究助手抬起大大的雷朋眼镜。警卫员仿佛被鲜艳的金发和几乎透明的白色肌肤晃到了似的微微眯起眼睛,又点了一次头。
「确认完毕。请进。」
呼出一口气,凛子微微苦笑着对中西说。
「真是严格啊。这里明明是在这种大海中央。」
「这已经是省略了身体检查等很多步骤了啊。不过还要过三次金属、爆炸物检测机。」
中西一边回答,一边从套装胸前拿出卡片插进门旁边的卡槽里,把右手的拇指按在看上去是感应器的面板上。约一秒后,门伴随着轻轻的马达声滑开,打开了通往海龟中枢部分的入口。
穿过厚重的门,前面的通道里充满着温度更低的空气、橙色的照明和轻微的机械转动声。听着三人「当、当」的脚步声,在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浮在南洋上的船里的空间中走了几十米,领路的中西在某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抬起头,看见一块朴素的板子上写着「S机关控制室」。
终于来到了这埋藏着茅场晶彦最后遗产的地方。凛子屏住呼吸,望着再次进行安全检查的自卫队军官的后背。
这里,是冻结意识、浑浑噩噩地徘徊的两年的终点吗?还是说,是新的道路的起点呢——
沉重的门向侧面打开,门对面仿佛暗示着什么似的被深深的黑暗包围,凛子没有动。黑暗既不拒绝,也不引诱,只是无声地迫使她做出选择。
「……老师。」
听到背后研究助手的声音,凛子猛地回过神来。中西已经在昏暗的房间里走了几步,转过身等着凛子。仔细一看,S机关控制室的内部不是完全的黑暗,地板上闪烁着橙色的标记,深处微微透出青白色的照明。
凛子大大地深呼吸,下定决心迈出右脚。跟在后面的助手刚走进去,背后的门就关上了。
在巨大的网络机器和服务器群的缝隙中沿着标记向前走,终于钻出机器山谷的瞬间,凛子哑然地瞪大了眼睛。正面的墙壁做成了一面巨大的窗户——在窗户对面她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是都市。可是不管怎么看,既不像日本的都市也不像近代的都市。建筑物全部用白色的石头建造,带着神奇的圆屋顶。虽然基本都有两层以上的规模,但由于到处都有巨大的树木伸展着枝桠,看起来好像是迷你的一样。
同样由白色石板铺成的道路带着无数的台阶和拱门穿行于树与树之间,行走在路上的人们——也明显不是现代人。
没有一个穿西装的男性或穿迷你裙的女性。所有人都穿着宽松连衣裙、皮革背心、或者几乎拖到地上的贯头衣之类中世纪风格的衣服。头发有金色、茶色、黑色各式各样的,仔细看便会发现脸型也分辨不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是不知何时从研究船中移动到了地下世界之类的地方吗?凛子呆呆地移动视线,看到不断延伸的街道另一头,有一座纯白生辉的巨塔。带着四个副塔的主塔上部伸向了超过窗户范围外的遥远青空彼方。
为了看清塔的顶端而往前走了几步,发觉眼前的场景不是窗户,而是大画面显示器映出的影像。紧接着,天花板上的照明点亮,驱走了房间中的黑暗。
在几乎有小剧场屏幕大小的显示器前,伸出好几个带键盘和副显示器的控制台,那里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坐在椅子上,背朝着这边不慌不忙地敲着键盘。可是,坐在控制台边缘上的另一个人,在和凛子视线交汇的瞬间,隔着眼镜微微笑了。
过去曾经见过好几次的,看上去和蔼可亲,却好像能看穿人心的笑容。他是借调到总务省的自卫队军官菊冈诚二郎二等陆佐。可是——
「……你那是什么打扮?」
遇到两年没见的人,凛子没有打招呼就皱着眉头问。和穿着密不透风的套装的中西一尉快速互相敬礼的菊冈二佐一身蓝色久留米碎花浴衣,缠着捻线绸的角带,还赤脚穿着木屐。
「那么,我先告退了。」
中西向凛子敬礼后离去,机械群的另一边传来门开关的声音。刚才站直了的菊冈再次散漫地靠到控制台上,用略微沙哑的柔软低吟辩解。
「因为,难得在这大海正中央啊。神代博士,还有Reynolds女士,欢迎来到《海龟》……或者是说《拉斯》。我很高兴你们能来,毕竟也邀请了不少次。」
「唉,来都来了,就暂时叨扰一阵子吧。不过能不能派上用场可不能保证。」
凛子点头行礼,旁边的助手也跟着做。菊冈微微抬起眉毛,目光停在了助手漂亮的金发上,不过他立刻又恢复了笑容说:
「你是这个项目中我认为必须的三个人中的最后一人。这样一来,三个人就都聚集在《海龟》的肚子里了。」
「嗯。原来如此啊……其中一人果然是你啊,比嘉君。」
凛子这么一说,刚才一直背对着的第二个男人停下手连着椅子转了过来。
和高个子的菊冈一比,他显得更矮小了。用了脱色剂的头发像剑山一样倒竖起来,还戴着设计朴素的圆眼镜。褪色的T恤衫、七分牛仔裤、脚跟破了的运动鞋的打扮和大学时完全没变。
五六年没见的比嘉健和体格相符的童颜上露出羞涩的笑容,开口说:
「那当然是我啦。作为重村实验室最后的学生,一定要继承前辈们的志向才行。」
「你还真是……老样子啊。」
在东都工业大学电子电气工程学科重村实验室里,比嘉健感觉像是被茅场晶彦和须乡伸之两人的突出个性遮掩了一般,但不知何时已经和这种绝密大规模项目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凛子一边感慨着,一边伸出手和曾经和后辈轻轻握了握。
「……然后?第三个人是谁?」
凛子再次转向菊冈问,自卫队军官露出和往常一样令人费解的笑容,简短地摇头。
「很遗憾,现在不能介绍给你。看情况,在几天后……」
「那,我替你把名字说出来吧,菊冈先生。」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凛子,而是之前一直默默站在背后像影子一样的『助手』。
「什么……?!」
凛子一边看着菊冈哑然地瞪大眼睛的表情,一边后退一步给她让出地方。
气势十足地走上来的『助手』右手摘下金色的假发,左手摘下大大的太阳镜,用榛色的眼睛直直盯住菊冈,继续说:
「你把桐人君,藏到哪里去了?」
二等陆佐似乎对惊愕这种感情不太熟悉,嘴巴张开又合上了好几次,总算发出自言自语似的声音:
「……研究助手的身份,应该用加州理工大学学籍数据库里得到的照片多次确认过了。」
「嗯,我和老师都被多到讨厌的次数盯着脸来回看过了。」
以凛子大学里的助手Mayumi Reynolds的身份做掩护,终于潜入《海龟》中枢的女高中生结城明日奈,挺直腰板正面接受菊冈的视线,回答说:
「只是,学籍数据库里的照片在一周前就已经替换成我的脸了。我们这里有擅长攻破防火墙的孩子。」
「顺带一提,真正的Mayumi现在正在圣地亚哥晒太阳呢。」
凛子坏笑着加上一句。
「那么,这样一来,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答应你了吧,菊冈先生?」
「啊啊……不能更明白了。」
菊冈用指尖按着太阳穴,无力地摇头。突然,之前一直呆呆地旁观凛子等人对话的比嘉,发出呵呵的笑声。
「你看,所以我都说过啦,菊先生。那个少年是这个计划中最大的安全漏洞。」
一周前,名为「结城明日奈」的寄信人给凛子的私人地址发了一封邮件,其中的内容大大地动摇了每日过着只在家和校园间往返的半隐居生活的凛子的心。
以前凛子在离开日本前向厚生劳动省提供技术的医疗用完全潜行机Medicuboid,基于它的设计,名叫拉斯的谜之机关进行了《Soul Translator》这个怪物机器的开发。
这个能够连接人类灵魂本身的机器的目的,恐怕是制造世界第一个Bottom-Up型人工智能。
协助实验的少年,那个桐之谷和人在昏迷状态下被人从医院绑架,他去到的地方恐怕是刚刚下水的巨大海洋研究母舰《海龟》,策划这一切的黑幕怀疑是从SAO事件起就一直关系匪浅的公务员菊冈诚二郎——这些第一眼看上去很难相信的话后面还有内容。
「神代博士的邮件地址是我从桐人君电脑里的地址簿中找出来的。老师是能将我导向《拉斯》,导向桐人君的唯一一个可能性。请一定要帮助我。」——邮件到此结束。
凛子虽然非常动摇,但直觉依然感觉到结城明日奈的话是真的。因为,从一年前开始,以菊冈诚二郎二等陆佐名义的次世代型人机界面开发项目的参加邀请就再三地送过来。
从屏幕上抬起头来的凛子眺望着自家公寓的窗外的帕萨迪纳夜景,回想在离开日本前见过一次的桐之谷少年的脸。他说明了须乡伸之策划的违法人体试验的始末,最后又犹犹豫豫地补充了一些。他在虚拟世界里和茅场晶彦的『幻影』对话的事情,还有那个幻影带着某种企图将精简版的《Cardinal System》托付给桐之谷少年。
想想看,茅场晶彦用来给自己的生命落下帷幕的高密度、大功率脑波扫描仪正是Medicuboid,也是Soul Translator的原型。到最后,所有的事情都联系在一起,什么都还没有结束。那么,事到如今,收到结城明日奈发来的邮件,是否也是必然的呢——?
花了一晚时间下定决心的凛子,向明日奈发出了主旨是接受请求的回答。
虽然是个危险的赌博,但能看到菊冈诚二郎的惊讶表情也不枉她横渡太平洋——凛子微微笑了。菊冈从SAO事件后立刻在各处暗中活跃,给人将所有事情都随心所欲地操控的感觉,现在终于能赢他一次了,不过现在放心还太早。
「那么,都到了这一步,全部坦白不也挺好的吗……菊冈先生?身为自卫队军官的你,为什么会不惜用总务省的没前途科长做伪装身份也要把头伸进VR世界里?你在这个大乌龟的肚子里策划着什么?还有……为什么要绑架桐之谷君?」
凛子说了一大串,菊冈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像往常一样看不出内心的笑容。
「首先,为了不致造成误解要说一下……我们确实用有些强硬的方法将桐人君找到《拉斯》,很抱歉。可是,这都是为了救他。」
「……什么意思?」
明日奈带着如果腰间有剑就会握住剑柄的表情逼近一步。
「桐人君被『死枪事件』的逃犯袭击,陷入昏迷状态的事情我在当天就得知了。还有他的大脑由于缺氧受到了损伤,对此现代医学无法加以治疗。」
明日奈的脸猛地绷紧了。
「无法……治疗……?」
「构成大脑重要网络的神经细胞的一部分被破坏了。即使继续住院,也没有医生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或许会永远睡下去……哎呀,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啊,亚丝娜君。我刚才说了是现代医学吧?」
菊冈露出这十几分钟里最认真的表情,继续说:
「但是,全世界只有在这个《拉斯》里面,存在能够治疗桐人君的技术。S机关,我是这么称呼的,就是你也知道得很清楚的STL,Soul Translator。虽然无法治疗死去的脑细胞,不过,可以用STL直接将灵魂活性化,促进网络的再生——不过要花上一段时间。桐人君现在正在设置于这个主舱上部的全封闭式STL里。六本木分部里的限制版无法进行精密的操作,因此不论如何都必须来这里。我本打算在治疗结束、他恢复意识后就把他好好地送回东京。」
听到这里,明日奈的身体顿时摇晃起来,凛子连忙伸手扶住她。
发挥出可怕的洞察力和意志力,向着心爱的少年直线突进的少女,在这时像是绷紧的线被切断了似地落下一大滴眼泪,但她坚强地擦掉眼泪再次站好。
「那,桐人君没事对吧?能够恢复健康吧?」
「啊啊,我保证。」
明日奈像是要看穿菊冈的真意似的用锐利地视线责问了他几秒钟,然后微微点头。
「……知道了,现在我相信你。」
听到这句话,菊冈放心地放松了肩膀。面对他,凛子上前问道:
「可是,为什么STL的开发中必须要桐之谷君才醒?这种必须要隐藏在什么都没有的大海正中的绝密项目,为什么需要只是一介高中生的他?」
菊冈和旁边的比嘉对视了一眼,耸了耸肩。
「要解释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没关系,时间有的是。」
「……全部听过之后,神代博士要好好地帮忙开发啊。」
「听过之后再决定。」
表情有些遗憾的自卫队军官故意叹了口气,从浴衣的袖子里摸出一个细长圆筒。本以为是什么,结果是看上去很廉价的柠檬糖。他放了两三粒在嘴里,然后伸向凛子她们。
「要吃吗?」
「……不,不必了。」
「这个还挺好吃的呢……那么,可以认为两人都知道STL的概要了吧?」
明日奈点头同意。
「解读人的灵魂……《Fluct Light》,让人能潜行到品质和现实完全相同的虚拟世界里的机器。」
「嗯。那么,关于项目的计划呢?」
「Bottom-Up型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的开发。」
咻,比嘉吹了一声口哨。圆眼镜下的眼睛里露出赞赏的神色,不敢相信似地摇摇头。
「吓了一跳呢。桐人君应该都不知道这么多。你是怎么调查出来的呀?」
明日奈像是要确认比嘉这个人物似地看向他,用坚定的语气说:
「我听到桐人说了Artificial Labile Intelligence这个词……」
「哈哈,原来如此啊。看来还是检查一下六本木的保密形式比较好啦,菊先生。」
比嘉嬉皮笑脸地说出的话,菊冈愁眉苦脸地接受了。
「我已经做好某些部分的情报会从桐人君那里泄露出去的心理准备了。即使考虑这个风险,他的协助也是不可缺少的,这一点你也同意……那,说到哪里了?对了,高适应性人工智能对吧。」
又倒出一粒柠檬糖,弹到空中,用嘴灵巧地接住,二等陆佐用语文老师似的口气继续说:
「创造Bottom-up型,也就是完全再现我们人类意识结构的人工智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认为是痴人说梦。因为关于意识的结构到底是什么样的形式、为何会产生意识都还完全不清楚——但是,根据茅场先生和神代老师提供的数据,这位比嘉君不断提高解像力制造出来的STL终于成功捕捉到了人类的灵魂……我们称之为《Fluct Light》的量子场。我们觉得,到了这一步,Bottom-Up型人工智能的开发基本等于成功了。知道为什么吗?」
「既然能读取人类的灵魂,接下来只要复制就可以了……是这样吗?」
凛子微微颤抖着说。
「当然,还有保存灵魂复制体的媒介的问题……」
「对,正是如此。以往量子计算机研究用的逻辑门的容量实在不够。于是我们便投入巨资开发出了《光量子门结晶体》……通称《Light-Cube》。边长十五厘米的镨结晶中,能够保存和人类大脑基本相同的容量,一百亿比特的数据。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成功复制了人类的灵魂。」
「…………」
为了掩饰指尖慢慢变冷的感觉,凛子一口气将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站在旁边的明日奈的侧脸也失去了颜色。
「……那么,研究不是已经成功了吗?为什么现在还要把我叫来?」
凛子一边向心里灌注力量挥开恐惧一边问。再次和比嘉交换视线的菊冈,嘴唇左边荡起一丝带着虚无感的笑容,缓缓点头。
「对,灵魂的复制确实成功了。不过啊,我们愚蠢地没有发觉,人类的复制品,和真正的人工智能间存在着无比巨大的鸿沟……比嘉君,让她们看看那个。」
「哎哎,饶了我吧。那个超级恶心的啦。」
比嘉打从心眼里厌恶似地摇头,但依然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操作控制台。
突然,映出神秘异乡都市的巨大屏幕变暗了。
「那么,开始载入。复制模型HG001。」
哒,比嘉按下回车键的同时,屏幕中央浮现出形状复杂的放射光。中央接近白色,越靠前端就越发红色的光之荆棘不规则地伸缩蠕动着。
「……取样结束了吗?」
突然,头顶上的扩音器里传出声音,凛子和明日奈猛地抖了一下。听起来就是比嘉自己的声音。可是,大概是因为加上了少许金属质的效果,句末有些粗糙的质感。
坐在椅子上的比嘉拉过控制台上伸出的可动麦克风,回答和自己一样的声音。
「啊啊,Fluct Light的取样全部结束了,没有问题啦。」
「是吗,那就好。可是……怎么了,这里一片漆黑呀。身体也动不了。STL有异常了吗?不好意思,让我从机器里出来。」
「不……很遗憾,这件事做不到。」
「喂喂,什么啊,你在说什么?你是谁?这个声音没听过呀。」
比嘉后背绷紧起来,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回答:
「我是比嘉啦。比嘉健。」
「…………」
红光的刺球突然收缩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是在抗拒一样,锐利的前端伸到了最长。
「不可能,你在说什么。我才是比嘉。从STL里出来就知道了!」
「冷静,不要慌。这不像你的风格啦。」
到了这里,凛子总算明白眼前一幕的意义了。
比嘉在和自己灵魂的复制体对话。
「来,好好想想,想起来。你的记忆应该到为了复制Fluct Light而进入STL就突然停止啦。」
「……那又怎么样。这是当然的。因为扫描中没有意识。」
「进入STL前,你应该对自己说过吧?如果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没有身体的感觉的话,那时必须冷静地接受。自己是保存在Light Cube里的比嘉健的复制体啦。」
光再次像某种海洋生物一样缩成一小团。在长长的寂静之后,虚弱地伸出两三根刺。
「……骗人,不可能有这种事。我不是复制体,是原型的比嘉健。我……我有记忆。从幼儿园起,到大学,乘上《海龟》为止的详细记忆……」
「是呀,但这也是当然的事情啦。因为保持在Fluct Light里的记忆也都被复制了啦……虽说是复制体,但你也是比嘉健没有错。那么,你应当具有不输给任何人的知性啦。冷静的接受情况吧。然后,为了达成我们共通的目的,携起手来吧。」
「…………我们……你说我们……?」
听到复制体金属质的声音中传出极为生动的感情的瞬间,凛子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如此残酷如此怪诞的『实验』,凛子从来没有见到过。
「……不要……不要,我不相信。我是原型的比嘉。这是某种测试吧?已经够了,让我出去。菊先生……你在那边吧?别再开这种恶趣味的玩笑了,让我出去啊。」
菊冈听到之后露出阴郁的表情,探出身子,把嘴巴靠近麦克风。
「……是我,比嘉君。不……已经必须叫你HG001了。很遗憾,你真的是复制版。扫描前,你接受了好几次心理咨询,和我还有其他技术员对话,为了接受自己是复制体而做好了准备。然后,带着对这种可能的确信进入STL。」
「但是……但是,谁也……谁也没告诉过我是这个样子的啊!」
复制体激烈地呼喊响彻了第一控制室。
「我……我还是原原本本的啊!是复制体的话就有点复制体的实感啊……这样……这样太过分了……不要……让我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啊!」
「别慌张,冷静下来。Light Cube的错误订正技能没有生体脑那么高,失去逻辑性思考会怎么样,其中的危险性你应该知道。」
「我有逻辑!我可是比嘉健啊!那么,我就和那边的冒牌货比赛背诵圆周率如何?!来,开始了!3.14159265、35897932、三八四六二六滴、滴儿、滴滴滴儿、滴儿滴儿滴儿滴————————————」
红光像爆炸一样扩散到全屏幕,然后从中心部分开始转暗消失了。只留下一声微弱噪音的扩音器也沉默了。
比嘉健又长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敲打着控制台的键盘,小声说:
「崩溃了。四分二十七秒。」
听到唔的一声闷响,凛子松开不知何时握紧的双手。掌心里已经满是冷汗了。
转头一看,明日奈用右手捂着嘴巴。菊冈也注意到她的样子,向设置在长长控制台旁的几个带轮子的空椅子之一踢了一脚,让它滑了过来。凛子接住,让脸色苍白的明日奈坐下。
「没事吧?」
她问道,少女抬起脸,坚强地点头。
「嗯……对不起。已经没事了。」
「不用勉强。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比较好。」
凛子确认了手掌下明日奈的肩膀放松下来,再次瞪着菊冈的脸说:
「……恶趣味也要有个限度啊,菊冈先生。」
「很抱歉。但是这样你们也明白了吧,这件事除了直接看一次之外不可能说清楚。」
自卫队军官摇摇头,叹着气继续说:
「这位比嘉君是IQ接近140的天才。就连他的复制体也无法忍耐自己是复制体的这个事实。包括我在内,一共复制了超过十个人的Fluct Light,但结果都一样。无一例外,载入后平均三分钟思考逻辑就会失控,最终崩溃。」
「我平时从来不会那样大喊大叫,也几乎不用『俺』这种第一人称。凛子前辈应该知道才对。」
比嘉表情极其疲惫地继续说:
「这已经不是复制源的人的智力能力或是针对复制体的心理保健的问题,应该认为是整个复制到Light Cube里的Fluct Light本身构造的缺陷了。或者是……——神代学姐知道《脑共鸣》这个词吗?」
「哎?脑共鸣……记得,好像是和克隆技术有关的东西,详细的就……」
「哎,虽然是些怪力乱神的痴话。如果制造出了和原型完全相同的克隆人的话,两人的大脑产生的磁场像麦克风的音频反馈一样共鸣起来,两者都消失了,说的是这样的事情啦。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不过也许我们人类的意识从根本上就无法忍耐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哎呀,你一脸怀疑地表情呀。方便的话,凛子前辈也复制一下试试看吧?」
「绝对不要。」
凛子害怕地颤抖着,立刻拒绝。代替陷入沉默的三个人,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的明日奈小声说:
「……小唯也说过……啊,唯是旧SAO伺服器中的Top-Down型人工智能…即便是从构造上和人类的意识完全不同的那孩子,也害怕制造自己的复制体。她说,如果因为某些事故,备份解冻出来活动的话,她们大概会不得不为了消灭对方而战斗……」
「哦,这可真是有意思呀。非常有意思。」
比嘉立刻扶了扶眼镜探出身体。
「下次一定也要让我见一见。嗯,是吗……果然,不可能复制成型的智能体呢……或者说,独特性是智能体存在的大前提……」
「可是,这样的话……」
凛子想了一会儿,摊了摊手对菊冈说。
「你们的研究本身最终来讲还是失败了吧?虽然不知道是以什么名目,但是用公共资金只得到这样的结果是不是……?」
「不不不。」
菊冈露出大大的苦笑摇头。
「如果这是结论的话,现在我的脑袋一定已经飞到平流层去了。不光是我……统合幕僚监的大人物也有好几个会掉脑袋。」
他又在手上倒了倒柠檬糖的圆筒,发现已经空了,便从另一边的袖子里取出奶糖盒子,含了一粒。
「实际上,这个项目可以说是以这里为出发点的。即,无法复制成型的灵魂……如果不能整个复制的话,那你觉得应当怎么做?博士。」
「……那个能给我一点吗?」
用左手接过菊冈高兴地递来的奶糖,剥开包装纸含在嘴里,酸甜的酸奶味扩散开来。这是在美国很少见到的口味。她一边感受着糖分慢慢滋养疲惫的大脑,一边整理思考。
「……限制记忆如何?比方说……消除名字和成长经历之类个人的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陷入刚才那样剧烈的恐慌了呢……」
「不愧是学姐,竟然能立刻想到这一步。」
比嘉用回到了大学时代似的口气说。
「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这个,试着实行了。但是……Fluct Light这种东西,不是像个人电脑用操作系统的层层文件夹那样整理好的啦。简单地说,记忆和能力复杂地纠缠在一起。想想看这也是当然的,我们的能力不是一开始就安装好的,全部都是学习的结果啦所谓学习,也就是记忆啦。如果消除了第一次用剪刀剪纸的记忆,那么也就会忘记使用剪刀的方法……换言之,如果消除了成长过程的记忆,与其相关的能力也会完全消失。做出的东西的悲惨程度,刚才的完全复制体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啦。姑且问一句,要看看吗?」
「不……不了。」
凛子慌忙摇头。
「那么……将记忆和能力全部消除,再从头开始学习如何?不……这不现实。太花时间了……」
「嗯,正是如此。而且语言和计算这种基本的能力,我们成年人没有发展余地的大脑学习起来非常困难。我也一直在学韩语,就是那么成体系的语言都花了好几年……结论就是,学习这种东西,如果不和脑神经网络这个量子计算机的发展……换言之就是同时进行的话效率太差了。」
「那,不光是记忆……也就是数据领域,对思考、逻辑领域也加以限制呢?STL能做到这一步吗……?」
「想做的话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必须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解析Fluct Light,完全弄清楚几亿字节的数据中哪一块有怎样的功能才行。不知要花几年……几十年啊。可是啊……这个大叔想出了一个简单、聪明得多的方法。这个方法我们科学家估计是想不到的……」
凛子眨眨眼,看向穿着浴衣坐在控制台上的菊冈。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拒绝着别人看穿他的内在。
「……简单的方法……?」
凛子歪过头,她完全想不出。就在她准备投降,开口询问的时候,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的明日奈哐当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难道……难道,你们,做了那种恐怖的事情……」
明日奈的脸色依然苍白,但锐利的光已经回到了眼睛里。超越日本人的美貌上浮现出强烈的愤怒,使劲瞪着自卫队军官。
「……你们复制了小宝宝的……刚出生的小宝宝的灵魂吧?为了得到什么也没有学习,纯洁无垢的Fluct Light。」
「真是惊人的洞察力啊。不过,你是和桐人君一起打通了SAO……也就是战胜了那个茅场晶彦的英雄,这种说法有些失敬了。」
菊冈毫不掩饰赞叹之色地微笑着。
听到茅场的名字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凛子的心底刺痛了一下。
认识结城明日奈的短短几天里,凛子对她产生了极高的好感,但严格地说,她有对凛子抨击、怒骂、定罪的巨大权力。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凛子协助茅场晶彦的可怕计划,其结果明日奈被关在残酷的死亡游戏里整整两年。
但是,明日奈也好,还有在很久之前见过的桐之谷和人也好,一句都没有责备凛子。仿佛在说所有事都是注定要发生的一样。
那么明日奈觉得这一连串的《拉斯事件》也是必然会发生的吗?——凛子不禁这样想,在她紧紧注视的视线前方,明日奈又向菊冈走近一步。
「你以为……自卫队、国家做什么都可以吗?自己的目的高于一切也可以?」
「岂敢。」
菊冈露出真的被伤害到了的表情,使劲摇头。
「绑架桐人君确实是做过头了。可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我无法毫不隐瞒地把机密告诉亚丝娜君和桐人君的家人。不惜使用防医大的关系也要把桐人运送到海龟里,是为了尽早用这里的STL治疗他的非常手段啊。因为我也非常喜欢他--……在其他地方,我都遵守法律和道德,甚至觉得遵守得有些过头了。这是和现在世界各地其他几个进行同种研究的企业和国家比起来。关于你刚才提出问题的地方也一样。用STL扫描新生儿Fluct Light,当然取得了双亲的同意,支付了充分的谢礼。本来,六本木的开发分室就是为了这个而设立的……离有产科的医院非常近。」
「但是,你们对小宝宝的双亲没有毫不隐瞒地说清楚吧?STL到底是什么机器。」
「啊啊……确实,是说了是采集脑波的样品……可是,也没有差太远啊,Fluct Light确实是脑内的电磁波。」
「诡辩。这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采集小宝宝的DNA制作克隆人一样啊。」
这时,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比嘉健,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下去形势不利啦,菊先生。我也觉得偷偷复制新生儿的Fluct Light确实有一定的伦理问题啦。可是……你叫结城小姐对吧?你的理解也有一点谬误。Fluct Light这种东西,没有遗传因子那么大的个体差异啦。特别是在刚出生的时候。」
比嘉用和上司相似的动作把眼镜推上去,像是寻找合适的字眼似的视线四处游荡。
「对了……这样解释不知道行不行。比方说,厂商制造出来的同型电脑,在出售的时候性能和外观都完全是同样的个体啦。可是,交到用户手中,使用了半年、一年之后,由于安装了新的硬件和软件,最终变成了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人类的Fluct Light也是一样啦。我们最终复制了十二个婴儿的Fluct Light,通过比较,发现不论大脑容积如何,其中竟然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都是完全相同的构造。百分之零点零二的不同可以认为是在胎内和出生后积蓄的记忆。也就是说,人类的思考能力和性格全部都是由出生后的成长过程决定的啦,可以完全否定能力和性格可以遗传的说法啦。真想把这个事实整个塞进那群优生学信奉者的小心眼里呀。」
「项目完成了之后,就随你这么做好了。」
菊冈带着有些疲惫的表情说:
「总之,就像比嘉君解释的那样,结论就是新生儿的Fluct Light中不含有能够区分出个人的代码。于是,从十二个样本中慎重地消除百分之零点零二的差异,得到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思考原体》。从出生就拥有的CPU核心。人类在成长过程中,在这个核心上逐渐增设各种各样的副处理器或内外存。然后最终核心本身的构造也发生了改变……就像你刚才看到的一样,光是将这个『完成品』单纯的复制到Light Cube里的话,不足以成为我们所追求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那么,我们就想,让思考原体从一开始就在Light-Cube里……也就是虚拟世界里成长的话会怎样。」
「但是……」
明日奈还是无法接受,但凛子用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回椅子上,插嘴说:
「说是让它成长,也和宠物或植物完全不同吧。那个思考原体是和人类的小宝宝一样的吧。那么,必要的虚拟世界规模也会十分庞大。和现实社会完全相同的模拟……这种东西能做得出来吗?」
「不可能。」
菊冈叹着气点头。
「就算用STL生成虚拟世界时和现存的VR世界不同,不需要3D物体,但要完全重建这个复杂怪奇的现代社会也很困难。在亚丝娜君出生前的电影里就有这种题材的,记得吗?为了把一个男人从出生开始的全部人生做成电视节目播放,在一个巨大拱顶里建造了一整个城镇,配置了几百位群众演员,不明真相的只有男主角而已……总之制造了这个情况。但是,男人成长起来,伴随着他对世界这种东西的学习,暴露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最终男人发现了真相……」
「我看过,这个电影我还挺喜欢的呢。」
凛子说,菊冈点头后继续说:
「也就是说,如果制造出这个现实世界的精巧模拟的话,其中必然包含的信息……地球是巨大的球体啦,世上存在许多国家啦,这些只会让在模拟世界内成长的人们产生无法掩饰的违和感,陷入两难境地。就算是STL也无法制造出一整个虚拟的地球啊。」
「那,把模拟的文明等级回溯到遥远的过去如何?在人类还没有思考出科学哲学之类的之前,只在一个地方出生又死去的时代……这样也能够达到你们让思考原体成长的目的吧?」
「嗯。虽然非常绕圈子,但时间有的是……在STL里是这样。总之,像神代博士说的那样,我们打算在非常限定的环境中培育第一代AI。具体来说,是十六世纪左右日本的小村庄。但是……」
菊冈说到这里停下来,再次大大地耸肩,比嘉替他开口。
「这不像预想的那么简单啊。毕竟我们对于当时的习俗和社会结构都完全是门外汉啦。我们发现就算是创造一个家庭也需要庞大的资料,头疼不已……就在这个时候终于注意到啦:其实也没必要再现真的中世纪。我们所追求的那种在限定的地势中,可是随意设定习俗,棘手的麻烦事统统都用《魔法》一句话交代的世界,实际上已经有一大堆了啦。就在这位结城小姐和桐之谷君熟悉的网络中。」
「VRMMO世界……」
面向用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的明日奈,比嘉打了一个响指。
「实际上我也玩过不少,立刻就发觉那正是我们想要的啦。而且,不知道是谁做的,最近不是连免费的游戏制作支援包都有嘛。」
「…………!」
注意到比嘉说的正是《The SEED》……也就是茅场晶彦制作,桐之谷和人公开的精简版Cardinal System,凛子猛地抽了一口气。不过,看来比嘉——还有菊冈都不知道那个程序的出处。
凛子一瞬间判断这件事还是不要说出来,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指碰了碰明日奈的肩膀。她想说的似乎传达了过去,明日奈也无言地微微动了动头。
比嘉完全没注意到两人的这个举动,用豁达的语气继续说。
「光是在STL的大型机里制造虚拟世界其实不需要3D数据,但那样的话外部显示器就只能显示出一堆数值,非常无聊啦。于是,我立刻下载了那个The SEED,用附属的编辑器匆匆忙忙地只做了一个小村庄和周围的地形,然后再变换成STL用的助记图像啦。」
「经过了不少波折,终于把最初的框架完成了。」
像是回想到了遥远过去的场景的视线,菊冈继续说。
「在最开始创造的村子的两户农家里,让共计十六个思考原体……也就是AI的婴儿成长到了十八岁左右。」
「等、等一下。你说成长……那养育他们的父母是谁?你该不会说是既存的AI吧?」
「这种方法也检讨过,但The Seed附属的NPC用AI虽说具有高性能,但终归还是没法抚养孩子。担任第一代父母的是人类。四名男女员工在STL内部度过了十八年,扮演农家的主人及其妻子。虽说内部的记忆最终被屏蔽了,但试验中依然需要无比的忍耐力。就算付多少奖金也不足够。」
「不,他们貌似意外地很享受呢。」
菊冈和比嘉悠闲地说着话,凛子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他们的脸,总算把话挤出了嘴唇。
「你说十八年……?我听说Soul Translator有加速主观时间的功能……那在现实世界里是多长时间?」
「大概一周啦。」
听到这立刻说出的回答,凛子又吓了一跳。十八年大概是九百四十周。也就是说STL的时间加速倍率接近了一千倍这个可怕的数字。
「人……人类的大脑以平时的一千倍速度运转,不会出问题吗?」
「STL连接的不是生物脑,而是构成意识的光量子啦。电子信号促进神经间传到物质产生……之类生理过程全部跳过了啦。也就是说,理论上可以认为不论思考始终加速多少倍都不会给脑组织造成损伤。」
「你是说没有上限……?」
关于Soul Translator的时间加速功能《STRA》,凛子通过事前收到的资料已经有了简单的预备知识,但不知道具体的数值,此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STL最大的功能是能够复制人的灵魂,但就冲击性来说时间加速也绝不逊色。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所有能够在虚拟空间里进行的各种工作的效率都可以无限提升。
「只是……尚未确认的问题也不能说没有,现在最大限制在一千五百倍啦。」
凛子被冲击麻痹的头脑,被比嘉健有些阴郁的表情冷却了下来。
「问题?」
「有意见提出,除了生物组织层面的大脑,灵魂本身是否也有寿命啦……」
凛子一时间没有理解,歪了歪头,比嘉看向菊冈,用视线询问是否可以说下去。自卫队军官露出好似含在嘴里的奶糖突然变苦了的表情,不过依然立刻开口说:
「唉,还完全没有走出假说的领域呢。简单来说,就是我们称之为Fluct Light的量子计算机的信息储存容量有限,如果超出了限度结构就会开始劣化……就是这么回事。由于没法检验所以无法断言,但已经优先安全设置了STRA倍率上限。」
「……也就是说,虽然肉体只过了不到一周的时间,但在内部度过几十年的话,灵魂也会相应老化……?这么说的话……等,等一下。刚才你说过,为了培养思考原体,工作人员在STL里面经过了18年?他们的Fluct Light怎样了?今后的人生已经提早过了18年,关于记忆力方面没有衰退吗?」
「不不,不是那样的……应该……」
应该?在心里重复了这句,凛子一边瞪着菊冈。
「用Fluct Light的总容量和消费速度估算,我们的《灵魂寿命》估计有一百五十年。也就是说,假设我们维持完美的健康,也幸运地逃过了各种脑部病症,最多可以将思考能力保持到一百五十岁左右。不过我们当然活不了那么久。即便预留足够的安全便捷,在STL内部消费三十年左右应该也没问题。」
「这是建立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不会开发出什么跨时代的长命技术的假设下啊。」
凛子讽刺地插嘴,但菊冈若无其事地回答。
「即使开发出那种东西,我们庶民也享受不到它的恩惠啦。不过,在这个意义上,这个STL说不定也一样……——总之,你就接受灵魂寿命这件事,继续往下听吧。通过四名员工献身性的努力茁壮成长起来的十六个年轻人……为了方便就称呼为《人工Fluct Light》,他们表现出来的成果相当令人满意。他们的获得了语言能力——当然是日语——基本的计算能力和其他思考能力,达到了能够在我们制造出的虚拟世界里出色地生活下去的水准。他们真是些好孩子……乖乖听父母的话,从早上开始汲水、劈柴,耕田……虽然表现出有的孩子老实、有的孩子顽皮的个性,但总体来说大家都顺从而善良。」
一边说一边微笑着的菊冈的嘴角上,看起来带有一点点苦恼的色彩,这是错觉吗?
「成长起来的他们……两个家庭里各有男女各四人的兄弟姐妹们甚至互相恋爱了。这时,我们判断他们甚至可能养育自己的孩子,便结束了实验的第一阶段。十六位年轻人组成八对夫妇,给他们各自的房子和农田独立出去。扮演父母的四名员工,则在之后相继因为流行病『去世』,从STL里出来了。他们十八年间的记忆在那时被屏蔽,以和一周前进入STL时完全相同的状态回到现实,不过在外部显示器上看到孩子们在自己的葬礼上哭泣的场景时还是落下泪来。」
「那真是个美妙的场景啊……」
菊冈和比嘉一脸沉静地相视点头,凛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催促他们继续说。
「……那么,既然人类员工已经注销,就没有必要再在意STRA的倍率了,我们将内部世界的时间流动一口气提升到现实的五千倍。给八组夫妇各自分配十个左右的婴儿,也就是思考原体,让他们抚养。这些应该不一会儿便长大成人组成新的家庭。扮演村民的NPC也渐渐剔除,终于构成了一个仅由人工Fluct Light组成的村庄。世代交替继续,他们的子孙不断增加……经过现实世界的三周,内部世界的三百年的模拟,竟然形成了一个人口八万的大社会。」
「八万……?!」
凛子不禁说不出话来。她嘴唇动了好几次,总算找到合适的词句挤了出来。
「……那么……这比起人工智能,已经可以说是一个文明的模拟了啊。」
「是的。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人类是社会性的生物……是在和其他人产生关联的时候才能发展。Fluct Light们在三百年的时间里,从一个小村庄转眼间分散开来,支配了我们设定的广大场地的各个角落。没有一点血腥纷争就构建起出色的中央集权结构,甚至发明了宗教……不过这时因为当初向孩子们解释各种系统命令的时候使用的不是科学而是神的概念。比嘉君,把全地图放到显示器上。」
比嘉对菊冈的话点点头,快速操作控制台。刚才怪诞实验后一直全黑的巨大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航拍似的详细地形图。
当然,一点也不像日本或是世界上的任何国家。似乎不存在海洋,几乎圆形的平原周围环绕着一圈高高的山脉。整体是森林和草原,湖泊和河川也遍布四处,土地似乎很肥沃。看向地图下部的比例尺,被山脉包围的平原的直径大概是一千五百千米。
「这么大的地方居民只有八万人?这人口密度相当宽松嘛。」
「日本反而是异常的啦。」
比嘉对凛子笑了笑,伸手握住鼠标,让光标在地图中央附近转了转。
「这一块是首都。人口两万,以我们的感觉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确实是很厉害的都市了。Fluct Light们的叫作《神圣教会》的行政机关也位于这里。由《祭司》这个阶级进行统治,不过支配力惊人,把这个这个广大的世界治理得没有一点纷争——在这个时间点上,我认为这个基础实验可以认为是成功了。在虚拟世界内,人工Fluct Light可以成长为和人类同样水平的智能体。这样就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培育拥有符合我们目的的能力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了。当时还挺高兴的,不过……」
「……我们这时终于注意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望着显示器,菊冈接过话头。
「……听你们说的,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啊?」
「没有问题才正是问题所在……可以这么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和平了。运作得太美丽、太井井有条了。在最初的十六个孩子惊人地顺从父母的时候就应该觉得奇怪了……是人类的话,互相争斗并不奇怪。反而可以说那正是人类本质的一个方面。但是,这个世界里没有争斗。一次都没有发生过战争,甚至连杀人事件都没有。人口增加得这么快,就是这个缘故。因为设定上疫病和自然灾害基本不会发生,所以人只有到了寿命的尽头才会死去……他们本应和我们一样有欲望的存在,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做了些调查。结果是,这个世界里存在一种唯一的严格法律。神圣教会的祭司们细心提出的,名为〈禁忌目录〉的一种很长的法律。在这里面,杀人是禁止事项的一种。而同样的法律,当然在我们现实世界中也有。但是,我们会一直遵守着法律吗?我们每天在看的新闻也会经常看到啊。终究,Fluct Light会遵守法律……已经遵守到所有都遵守了。换句话说……他们,对法律,规则是不会去违背的。本生就具备这种性质。」
「……?这样不是很好吗?」
凛子看着菊冈严肃的侧脸歪过头。
「光是听这些,反而觉得他们比我们优秀呢。」
「唉……在某个方面也许可以这样说。比嘉君,能将影像返回吗?」
「好。」
比嘉敲了敲控制台的键盘,大显示器上再次出现和凛子她们进入这个房间时相同的异邦都市的影像。身处简朴而整洁服装的人们缓缓地往来穿行于和大树的根须纠缠在一起的白石建筑间。
「啊……那,这是?」
不禁被画面吸引地凛子问,比嘉有些得意地点头。
「对,这是Under World的世界的首都,《央都圣托利亚》。不过,这是为了能让我们看到而使用的下位服务器的多边形影像,分辨率要低很多,显示速度也是千分之一慢速播放。」
「Under World……」
这个取自〈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名字,凛子已经从明日奈那里听过了,不过她不知道世界内部也使用这个名字。恐怕比嘉他们不是用原本的『地下世界』,而是用『现实的下位世界』这个意义来取名的,但映照在显示器上的都市的幻想式的美丽反而让人觉得那是天上之国。
菊冈仿佛看穿了凛子的感想似地说:
「这个都市确实美丽。从我们最开始给予居民的简朴木制农家,竟然能进化出如此高超的建筑技术。可是啊……要我说,这个街道太过美丽整洁了。路上没有一点垃圾,没有一个小偷,当然杀人事件之类的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全部是因为远远可以看见的那个《神圣教会》制定的严格的法律没有任何人打破。」
「所以说,这有什么问题啊?」
凛子皱起眉头又问了一遍,但菊冈不知为何依然闭紧嘴巴,好像是在寻找该说的话。比嘉也不自然地转开视线,没有发言的意思。
打破充满宽阔的第一控制室里的寂静的,是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明日奈。在场众人里最年少的女高中生用压抑的平静语气自言自语似地说:
「这样的话他会很困扰啊。因为,这个巨大计划的最终目的,不是单单制造出适应性高的Bottom-Up型人工智能……而是制造出在战争中能杀死敌军士兵的AI。」
「什……」
凛子、菊冈和比嘉带着三人三样的表情说不出话来,明日奈一次看过他们的脸,继续说:
「我在来到这里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菊冈先生……也就是自卫队要制造这样高端的人工智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桐人君都推测菊冈先生对VRMMO感兴趣的原因是这项技术可以转用到警察和自卫队的训练上。所以,一开始我以为制造人工智能也属于其延伸,来在训练中担任敌方部队的角色。但是……仔细想想看,在VR世界里训练的话完全没有现实的危险,人类之间分组作战就行了。我们也经常这样进行模拟战。」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环视周围的机器群和正面的大显示器。
「——而且,如果是为了开发训练软件,这个计划实在太大了。菊冈先生,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你已经考虑了『之后』的事情了吧,让在虚拟世界中成长起来的AI参加真正的战争。」
被少女茶色的眼睛紧紧盯住的自卫队高官将短暂的惊愕瞬间隐藏到往常那种看不透的扑克脸下,静静地微笑。
「从一开始就考虑了。」
那是在柔和的深处隐藏着钢铁般强韧的声音。
「在NERDLES技术开发出来之前,头盔显示器和动作感应器的时代起,将VR技术运用到到军事训练上的研究就十分盛行。世田谷的技术研究总部里现在还有当时美军开发出来的古董——五年前,从Nerve Gear这个机器发表的那一刻起,自卫队和美军就开始共同开发使用它的训练软件。但是,观摩了那之后不久开始的SAO的封测之后,我改变了想法。这个世界、这个技术存在更大的可能性,大到可以将战争的概念彻底改变……同年年底SAO事件发生时,我自愿借调到总务省,加入对策小组,近距离关注事件发展。这些全都是为了建立这个计划。花了五年时间终于来到了这里。」
「…………」
话题朝着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方向发展,凛子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她总算整理好混乱的思绪,从干渴的喉咙里挤出话语。
「……伊拉克战争,之后的伊朗战争的时候我还是小学生,但记得很清楚,美军通过远程操纵小型无人飞机和小型战车攻击敌人的影像被广泛报道。就是那个吧?你想的就是在那种东西上搭载AI,制造出自动攻击的武器吧……?」
「不只是我啊。从许多年前开始,各国,特别是美国,就一直在做这种研究。对明日奈君来说大概是段痛苦的记忆……」
菊冈停了一下,看向明日奈,确认她心情平静,然后继续说。
「……不过你还记得吗?将你监禁在虚拟世界里,将众多SAO玩家用作实验台的须乡伸之就是打算把研究成果带给美国的企业做礼物,以此来兜售自己。他接触的格罗金科技公司【Grogen Technology】虽然是VR方面的一流企业,但NERDLES技术的军事应用其实是他们幕后的招牌产业,甚至会接受这方面的非法交易。而美国的军需产业界现在最为瞩目的便是刚才神代博士指出的无人武器,特别是飞机——Unmanned Air Vehicle,简称《UAV》。」
大概是察觉到了菊冈的用意,比嘉默默地移动鼠标,再次切换显示器。映出来的是颇为细长的胴体中伸出好几枚翅膀的小型飞机。翅膀下面挂着几个像是导弹的圆筒,飞机上没有一扇窗户。
「这是美军现在运用的无人侦察机。由于不需要驾驶舱,个头非常小,还使用了追求隐身性的形状,因此基本不会被雷达发现。它的上一代型号是由操纵者在远程看着显示器用踏板和摇杆操纵的,但这个不一样。」
说话的同时切换画面,显示出貌似操纵者的士兵。但是那名士兵躺在几乎放平的躺椅上,双手松垮垮地搁在扶手上。而他的头上戴着凛子也很熟悉的流线型头盔——Nerve Gear。仔细看会发现外壳的颜色和细部的形状有所不同,但明显是同型的机器。稍稍看向旁边,只见明日奈表情凝固,发出厌恶的表情看着。
「在这种状态下,操纵者可以从虚拟的驾驶舱里像实际坐在上面似的操纵飞机,侦查敌情或发射导弹。但无奈问题是,这是使用电波进行的远程操纵,抗ECM……电子干扰性能非常弱。虽然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美军入侵中东某国的UAV实际也有受到干扰而紧急迫降、被捕获的事件。当时还以为要开战,颇为紧张呢。」
「所以就要用……人工智能吧?为了让这个飞机能自动运作……」
菊冈将视线从显示器上移回凛子的方向,缓缓点头。
「最终目标是达到能在缠斗中击坠人类驾驶员操纵的战斗机的级别。我想即使是现在的人工Fluct Light,只要给予适合的成长计划也能实现这个目标。但是,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如何让他们这些没有肉体的士兵理解『战争』这个概念……杀人在原则上是罪恶,但在战争中杀死敌兵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的人工Fluct Light无法接受这种矛盾的思考。对他们来说,法律是绝对不能有任何例外的东西。」
自卫队军官一边把眼镜推上去,一边深深地皱起眉头。
「——我们为了考验Under World居民的守法精神,实行了某种《超负荷测试》。具体来说,就是选出一个孤立的山村,让田里的农作物和家畜的七成死亡。在这个状况下村中的居民绝对不可能全部越冬。为了让村子整体延续,只能舍弃一部分居民,将食物倾斜分配。而这违背禁忌目录。但是,结果是……他们选择了将仅有的收获分配给从老人到幼儿的所有村民。不管结果会如何悲惨。也就是说……如果要将现在的他们作为驾驶员搭载到武器上的话,就必须赋予他们『没有我方标记就该杀』的第一原则。这样做会产生什么后果,就连我也能想象得出来……」
将从浴衣袖子里伸出的肌肉结实的胳膊抱在胸前,自卫队军官无力地摇头。
凛子不禁想象和现存飞机外形迥异的无人战斗机群用导弹和机关枪无差别虐杀士兵和平民的场景。她用双手来回摩擦微微竖起寒毛的胳膊。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到底为什么即使要冒这种危险也要在武器上搭载AI?即使多少有些限制,但远程操纵不也挺好的吗?不,从一开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无人武器这种东西的存在。」
「唉,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我在第一次见到美军搭载大口径狙击步枪的无人车时也不禁觉得荒诞。但是……至少在发达国家,武器的无人化已经是无法抗拒的时代要求了。」
菊冈像世界史的老师一样竖起手指,继续说。
「就以世界第一的军事大国美国为例来说吧。那个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去的士兵数量实际上有四十万人。出现了如此多的战死者,当时的罗斯福总统却得到了国民的狂热支持,直到脑溢血倒下为止一共在最高权力者的位置上坐了四届十三年。我虽然讨厌时代精神这个词,但八十年前,『不论死去多少士兵,只要国家能够胜利就行了』正是时代的精神。接下来的越南战争则以学生为中心展开了反战运动,迫使杰克逊总统放弃竞选连任,然而到那时为止的战死者是六万人。在反共的锦旗下,士兵被接连送上战场,死去——但是,在名为冷战的漫长的暂时和平中,国民的感情渐渐有了变化……然后以苏联解体为标志,一个时代结束了。失去了共产主义这个敌人的美国为了维持深深扎根于国家里的军工产业复合体,加入了反恐战争。但是,在这个战场上,已经没有能让国民接受士兵死亡的旗帜了。本世纪初的伊拉克战争中美军的死者约两千人,但这个数字已经大大动摇了当时的布什政府,在任期结束后支持率大幅下滑。而之后的伊朗战争,因为死去的五百人,切尼总统在第二次参选时落选你们还记得吧。顺便说那场战争,我们自卫队有五人负伤,政府就开始大乱了。——也就是说……」
菊冈放下手,停了一下,总结说:
「现在的时代已经不能进行人类作战的战争了。可是,那个国家无法停止战争,或者说无法停止分配国防预算这块巨大的蛋糕。结果就是,之后的战争就转变为了无人武器对人类,或是无人武器对无人武器的形式。」
「……美国的情况我了解了。能不能接受先不说。」
为了进行干净的战争而制造无人武器,凛子一边觉得这种想法相当令人反感,一边简短地点头。她重新瞪向菊冈,再次追问:
「但是,为什么身为日本自卫队军官的你要凑这种荒唐的开发竞争的热闹?还是说,这个《拉斯》的研究是美军主导的?」
「怎么可能!」
菊冈用少有的大音量否定。不过他立刻便重新摆出往常的微笑,夸张地张开双手。
「反而该说是为了瞒着美军才挑在这种大海中央的地方才对,因为本土的基地都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要问为什么我会对开发自动无人武器痴迷不已……要解释其中的理由并不简单。这就和问茅场老师为什么要制作SAO一样,不过这么说你也不会接受吧?」
「当然了。」
凛子不客气地说,菊冈露出大大的苦笑,耸耸肩。
「失敬,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够谨慎。对了……最大的理由就是,现在的日本,自主国防技术的基础太过薄弱了。」
「国防……技术基础?」
「可以说是从零开始开发、生产武器的能力。可是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当然的事情,因为日本完全不能出口武器。厂商投入巨额的开发预算,交易对象却只有自卫队的话,实在没有什么利益可言。结果就是,最新装备都是从美国进口,或者最多是共同开发的。不过,这个怎么说好呢……这算是一种耻辱。比方说,我们现在配备的支援战斗机是和美国共同开发的,但实际上对方一直藏着一招,只顾掠取日本厂商的尖端技术。至于购买的武器就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之前购入的最新型的主力战机中,可称得上是大脑部分的控制软件被偷偷抽走了。照美军说,照美军说,我们能捡到他们送来的技术的零头似乎就该谢天谢地了……哎呀,一提到这个话题我就忍不住开始抱怨了,这可不行。」
菊冈再次苦笑,坐在控制台上翘起脚,晃着挂在脚尖上的木屐。
「对这种情况,我们一部分自卫队军官和中小国防相关厂商的一部分年轻技术员们从以前开始就抱有强烈的危机感。国防技术的核心永远依靠美国真的好吗?这种危机感正是成立拉斯的原动力。只要一个就好,希望能够诞生出日本独有的技术。我们想的只是这样而已。」
菊冈的话听起来值得称赞,但其中能够相信的有几成呢?凛子这样想着,紧紧盯住黑框眼镜下那双闪着光芒的细眼镜。但是,自卫队军官的眼镜和往常一样,像一面黑色的镜子一样看不到里面。
「……刚刚还说过有另外一个理由吧?」
「啊……嘛,现在来说的话和现在又是紧密相关的事情了。北朝鲜和中国边境附近正在建设新的导弹基地这件事你们在新闻上有看到吧?恐怕美国将在不久的未来又要侵略北朝鲜吧。第二次朝鲜战争……可以这么说吧。到时候,改正宪法等事,自卫队得到了第一次的自卫行使……也就是说会派去进行实际的战斗可能性很高。不过……我接下来这句要是让市谷听到的话我的脖子也不保了,我现在还是觉得,自卫队还没到要进行战斗的时候。」
说完理由就瞬间就进行补充,菊冈很快的为自己的话做解释。
「不,不是还没到时候——应该是说那种形势下吧。跟随着美国挥旗,自卫队踏入别的国家领土,和别的国家进行战斗……国民在电视上目睹这画面,自卫队的首次军事行动所有的人都会去看。当然会被期望好的表现,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的首次战斗,应该是以国防为目的而进行的。这样才是改正国家放置军队战斗力这一矛盾行为的机会……」
不知能否得到凛子和明日奈的信任,或是搞不好还有反作用——菊冈说出的话极度危险而毫无意义。
「但是,反过来美国侵略北朝鲜来说,日本就不得不全面帮忙进行调解吧。这也是为保护日本国土和美国那边主张要求。对自卫队而言,战力不是为侵略战斗后的驻留处理而是作为初战而投入的战斗力。不过——如果真到那时候,我们和美军都持有无人驾驶科技……完全自律型无人兵器已完成这情况下,代替士兵派送到危险地区,自卫队的死亡,或是更直接的,在侵略战时回避掉会碰到的不必要事件也说不定。」
「……硬要说是现实主义的人,也会意外的做幻想家呢,菊冈先生。对我来说,这段话听起来就像是海底捞针一样。必须逾越的障碍太多了。」
凛子嘟哝着左右摇摇头。菊冈耸耸肩,像是辩解般的回答。
「所以说,这第二个理由,我只是想说有可能都会有的可能性所以才说的。美军独自开发防卫技术是我们不愿看到的,这是其中的一个动机——希望你们能理解。」
「…………」
凛子移动视线,看向坐在菊冈旁边的比嘉健。
「……比嘉君参加这个计划的动机也一样吗?我倒不知道你有那么高的国防意识。」
「哎呀……」
比嘉健听了凛子的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说到我的动机,那都是些个人的东西啦。我从学生时代起就在韩国的大学里有个朋友,但那家伙服兵役的时候被派到伊朗,在自杀式爆炸袭击中死掉了。于是就想……就算战争无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至少能够不死人也是好的……是个幼稚的理由啦。」
「……可是,那边的那个自卫队军官想让无人武器成为自卫队独有的技术哦?」
「不,在菊先生的面前说这个可能有点不太合适,不过技术这种东西基本没法在长时间独占啦。这一点这个大叔应该也明白。认为独占不是目的,只要领先一步就好……对吧?」
对比嘉直截了当的话,自卫队军官露出不知是第几次的苦笑。就在这时,一直默默听着三人对话的明日奈用美丽,却冰冷透明的声音说:
「你们的那个高尚理念,完全没有对桐人君说过,对吧。」
「……为什么这么想?」
菊冈歪了歪头,明日奈完全没有摇晃的视线从正面盯住他。
「如果对桐人君说了的话,他不可能协助你们。你们的话里缺少了一个重要的视点。」
「……那是?」
「『人工智能们的权利』。」
一听到这句话,菊冈便皱起眉头。
「……不,刚才的话确实没有对桐人君说过,不过这只是因为没有机会说而已。他是坚定的现实主义者吧?要不然他不可能打通SAO。」
「你不明白。如果桐人君发觉了Under World的真正形态,他一定会对运营者生很大的气。对他来说,自己身处的地方就是现实。他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伪造的世界,伪造的生命……所有才能打通SAO。」
「没法理解。人工Fluct Light没有肉身。他们不是伪造的生命又是什么?」
明日奈的眼睛里露出有些悲伤——不,也许是怜悯眼前的大人们的目光,缓缓地继续说道:
「……即使说出来,你们大概也不能理解……艾因葛朗特五十六层的某个城镇里,我也对他说了你刚才那样的话。有一个怎么样都打不倒的BOSS,为了攻略它,我提出了一个以NPC……也就是AI的村民为诱饵的作战。将BOSS引入村中,趁它袭击村民的时候集中攻击的作战计划。但是桐人君说绝对不想。他说NPC也是有生命的,应该有别的什么方法才对。我们公会的人都笑话他……但最后,他是正确的。即便人工Fluct Light是大量生产出的媒介中的模仿品,桐人君也不可能协助把他们当成战争工具互相残杀的事情,绝对不会。」
「——你想说的我也不是不理解。确实,人工Fluct Light们拥有与我们人类同等的思考能力。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确实是活着的。但这是优先顺序的问题。对我来说,十万个人工Fluct Light的生命也比不上一名自卫队军官的。」
这个讨论不会得出答案的,凛子想。人工智能是否有人权——这将是在真正的Bottom-Up型AI发表时起就会在全世界被经年累月地讨论,却无法轻易得出答案的命题。
就连她自己到底觉得如何,凛子也不甚明了。科学家的现实主义告诉她复制出的灵魂没有生命。但同时她也想,那个人会说什么呢?总是眺望着『不是这里的某处』,并终于创造出了那个地方,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个人——?
像是要斩断自己就要被拉回过去的思考似的,凛子打破了沉默。
「说起来,为什么需要桐之谷君?为什么你们宁愿冒泄露最高机密的危险也要把他……?」
「——对啊,是为了解释这个才说这些来着啊。迂回了太多都忘记了。」
菊冈像是要逃离明日奈带有磁力的视线似地笑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为什么Under World的居民无法违背禁忌目录……这是保存在Light-Cube里的Fluct Light的构造有问题,还是说原因出在培育过程中,我们进行了许多讨论。如果是前者的话,就必须重新设计保存媒介,不过如果是后者的话,说不定有办法修正。于是,我们尝试了一个实验。将一名员工,也就是真正的人类的记忆全部屏蔽,让他变回年幼的孩子,在Under World里成长。为了确认他的行动模式是否和人工Fluct Light相同。」
「做……做这种事,被试者的大脑没问题吗?这是要重新过一遍人生吧……记忆领域不会不够用吗?」
「没问题。之前说了Fluct Light拥有能够承受一百五十年份的记忆对吧?为什么会拥有如此过剩的容量,其中的原因虽然还不知道……但却让我想起圣经里记载的诺亚时代的人能够活几百年的事。总之,说是成长,最大也就到十岁左右。这就足够知道他能不能打破禁忌目录了。当然,那边的记忆会被再次屏蔽,回到现实时的状态和进入STL前完全一样。」
「……那,结果呢……?」
「从员工中募集了八名被试者,在Under World的各种环境下进行了成长实验。结果……令人惊讶的是,到十岁实验结束为止,没有一个人打破禁忌目录。反而和预想的相反……他们比人工Fluct Light的孩子们更缺乏活力,显示出讨厌出门和无法融入周围的倾向。我们推测这是因为不协调。」
「不协调?」
「出生以来的记忆虽然都被屏蔽了,但不是消失了。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就无法回到现实了。也就是说,不是『知识』,而是以身体活动为代表的『本能』阻碍了被试者适应Under World。就算说得多么真实,那也终究是The SEED创造的虚拟世界。进去一次就知道了,那里和在现实世界中的动作在感觉上有微妙的不同。我第一次使用Nerve Gear体验SAO的封测时也有同样的不协调。」
「是重力感觉的问题。」
明日奈简短的说。
「重力……?」
「和视觉、听觉的信号不同,感受重力和平衡部分的研究比较落后。信号的大部分都依赖于我们的大脑用视觉来补充,因此不习惯的人就无法顺利移动。」
「对,就是这个习惯。」
菊冈打了个响指,点头。
「重复进行了各种实验,我们终于意识到,需要一位习惯虚拟世界内的动作的被试。而且,不是一周、一个月,而是以年为单位的经验。这样一来就明白了吧。我们需要日本最适应虚拟世界的人的协助的原因。」
「——等等。」
明日奈用僵硬的声音再次打断菊冈的话。
「难道说,那就是桐人君说的『三天连续潜行』?……但是,桐人君对我们说STRA机能最大是三倍,内部也只有十天。是对他说谎了吗?其实是十年……?」
供露在锐利视线之中的菊冈和比嘉露出尴尬的表情低下头。
「抱歉,这件事是六本木支部的过失。我本来是指示他们完全瞒着STRA加速倍率这件事的……」
「那就更差劲了!竟然把桐人君十年份的灵魂寿命用在这种目的上,如果这样他都没治好他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
「虽然不能当作借口,但我和比嘉也为实验提供了二十年以上的时间——但是,从桐人君那里得到的十年,获得了全体员工耗费的Fluct Light寿命加起来也远远不能及的成果。」
「也就是说,他在Under World内的成长过程中,做出了违反禁忌目录的行动?」
凛子忍不住插嘴,菊冈微微一笑,大大地摇头。
「严格来说没有。但是,不过就结果而言比想要的还要好。桐人君从幼儿期开始就显示出远较他人旺盛的好奇心和活力,好几次都差点打破禁忌目录,受到叱责——当然,若是他的Fluct Light违反禁忌,那也只不过是揭示出人工Fluct Light的构造缺陷,没什么可高兴的,不过我们依然继续仔细观察他的行动。在经过了内部时间七年左右的时候……这位比嘉君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
菊冈停下话头,由比嘉继续说。
「嗯。我本来从道义上和安保方面都反对桐之谷君参加实验啦,但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也不得不佩服菊先生的慧眼啦。我们将禁忌目录的各种条款的重要性数值化,用指数来表示每一位居民有多么接近违反禁忌目录、加以检查。桐之谷君……在内部是桐人君,总是和他一起行动的人工Fluct Light少年和少女的违反指数也开始显着增大。」
「哎……?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桐人君在现实世界的记忆和人格被封印的状态下,依然给周围的人工Fluct Light带来了强烈影响啦。说得更白一些,就是他的淘气传染给了别的孩子,就是这种感觉啦。」
凛子注意到,听了比嘉的比喻,明日奈的嘴角露出了很小很小的笑容。这对明日奈来说大概是容易想象得出来的事情吧。
「……即使是现在,人工Fluct Light为什么无法违反规则的原因也没有完全判明啦。这恐怕是Light Cube构造上的原因,不过我们已经不把解明这个问题作为最优先课题了。我们觉得,不需要完全解决问题,只要有一个例外就行啦。即使只有一个,只要得到拥有《规则的优先顺序》这个概念的真正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的话,之后只要复制加工应该就能得到一定的成果。」
「这种思考方式我不太喜欢……不过,技术突破往往都是用这种手法视线的啊。」
轻轻叹了口气,凛子催促比嘉继续。
「那么,你们得到那个例外了吗?」
「确实一度得到了。某个和桐人君关系最近的少女在实验结束前不久,终于打破了禁忌目录。而且是违反了『进入到严禁去往的地点』这种尤为重大的事项。之后检查记录时发现,在少女视野中不能去往的地点内有另外一个人工Fluct Light正濒临死亡。恐怕,她是想去救那个人工Fluct Light。明白吗,也就是说,这名少女把别人的性命视为优先于禁忌目录的存在。这正是我们追求的适应性啊。不过,讽刺的是,我们所需求的,作为兵器并实用化却是和这个思想完全相反的『违背伦理的杀人』啦。」
「……你说,一度?」
「啊,是。说出来难为情……该说是没有抓住落到手心里的宝石吧……」
比嘉垂下肩膀,左右摇了好几次头。
「……像刚才解释的一样,Under World内的时间以相当于现实时间流速一千倍的可怕速度流动。要从外侧实时监视是不可能的,只能将记录下来的事象拆分,慢速播放,由多名观察员检查。结果,必然会和内部时间产生巨大的延迟。我们发现少女违反禁忌目录时便立刻停止了服务器,准备将保存她Fluct Light的Light-Cube抽出……那时内部时间已经经过了约两天。然后,令人惊讶的是,神圣教会在这短短的两天里将少女抓到了央都,对Fluct Light进行了某种修正。」
「修……修正?你们给了观察对象这么大的权限吗?」
「没有啦……应该没有。为了维持秩序而对Under World的全体居民设定了某种权限级别,级别高的居民可以行使叫作《神圣术》的系统访问权,但就算是权限最高的神圣教会祭司能做到的最多也只是操纵寿命而已。但是,他们不知何时发现了系统的后门……总之,详细的之后会给你们看原始数据。看看《爱丽丝》过去和现在的样子。」
「爱丽丝……?」
明日奈猛地抬起头,小声嘟囔。凛子也在事前听过这个单词的意义。记得是当作菊冈和比嘉追求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的代号的名称。
菊冈察觉到两人的疑问,点了一下头。
「对,那就是总是和桐人君以及另一位少年在一起的,那位少女的名字。本来Under World居民的名字都非常奇怪,让人觉得是随机的声音组合。所以得知少女的名字是爱丽丝时,我们被这个可怕的偶然吓了一跳。因为,这是赋予包括《拉斯》这个组织在内,全部计划的基础的那个概念的名称。」
「概念……?」
「人工高适应性知性自律存在体,Artificial Labile Intelligent Cybernetic Existence。取首字母就是《A.L.I.C.E.》……。我们的究极目标便是将封存在Light-Cube里的光子云转化为一个《爱丽丝》。员工们简短地称之为《爱丽丝化【Alicization】》。」
二等陆佐菊冈诚二郎揭示了这么多机密,却依然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说:
「欢迎来到我们的《Project Alicization》。」
=========================
3
看了一下周围,凛子对着左手拿着的东西,对着印上了『呼叫』的金属按钮按下去。数秒后,小型的扬声器里传出明日奈短短的一句。
「怎么了?」
「是我,神代。能聊聊几句话吗?」
「……请。」
说话的同时,对讲机面板上的指示灯由红色变成蓝色,门伴随着马达声滑开了。
凛子走进了房间,床边是明日奈放下来的遥控器,她的手拿起了梳子开始梳头发。身后的房门关闭,门锁装置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配给明日奈的客房—或者说是船室,船室与相隔一条通路的凛子的房间构造完全一致。六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装有纯白的树脂壁板,摆放的家具有床、小方桌、沙发以及与舰内网络相连的小型终端各一个。由于给二人带路的中西一尉说过这里是「一等船室」,凛子不由得便联想到了豪华客轮的头等舱,不过看来无论在哪个房间,内设一个小型浴室就能称作一等客舱了啊。
只不过,明日奈的房间与凛子的还是有所不同,床铺的里边有一扇细长的窗户。也就是说这里是与海龟最外缘部,发电板层相连的。那里只有乘坐电梯才能通往,虽然夕阳时分应该能透过窗户看到南洋的落日美景,但现在船外早已被漆黑的夜色笼罩。不凑巧又是个阴天,连星星都几乎看不到。
右手挥了一下,电梯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听装乌龙茶放在桌上,凛子在坐到沙发上,在想着要哪一瓶时差点说出口,意识到的时候马上闭上了嘴。本来认为自己还很年轻的,穿着浴室风格的T恤和小短裤的明日奈,耀眼的美貌映入她眼帘时,让她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已年近三十了。
明日奈停止梳头,带着微笑点了下头。
「谢谢,我正好有点渴。」
「你喝过洗脸台的水吗?」
凛子露出恶作剧的笑容问道,明日奈则是转了转眼珠。
「东京的下水道水都要比这个强多了。」
「嘛,因为这是海水透过过滤装置脱去盐分所得的水,但我认为这里面至少不会有三卤甲烷哟。不过这种水却意外地要比便利店购买的海洋深层水对身体更为有益。虽说如此,我喝了一次就不想再喝了。」
拧开乌龙茶的盖子,大口喝下冰凉的液体。其实想要的应该是啤酒,但却要到下层的食堂才能买到,因此便放弃了。
呼,凛子叹了一口气,再次望向明日奈。
「……见到桐之谷君了吗?」
「不过,总让人感觉他很精神。像是在做一个快乐的梦。」
明日奈微笑的脸庞,仿佛这几日的焦躁情绪都消散了一样。
「真是个让人头痛的男朋友啊。不仅突然失踪,还来到了南方海洋上巡游。看来你得在他脖子上套个绳索比较好。」
「我会检讨的。」
露出淡淡的微笑后,明日奈紧紧闭上了嘴,深深低下头。
「真的,十分感谢神代老师。听取并接受了我这无理的要求……我必须向您说声谢谢才行。」
「不用了不用了,叫我凛子就行……而且,我做的这些事,完全无法减轻我对你还有桐之谷君的罪孽。」
凛子大幅度摇了几次头,下定决心似地望向明日奈。
「……我,有话必须要向你说。不,不仅是你……我必须向旧SAO所有玩家坦白…………」
「…………」
凛子努力承受着沉默不语的明日奈径直投来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呼出,解开衬衣的两颗纽扣,敞开衣襟,将细细的银质项链挪开,在左侧的乳房上方位置有一道倾斜的切痕。
「这个伤痕……你应该知道吧……」
明日奈没有移开视线,仔细凝视了凛子心脏正上方一段时间,随后点了点头。
「嗯,这里是埋藏遥控微型炸弹的位置。老师……不,凛子小姐,这两年间你是被团长……茅场晶彦胁迫的。」
「是的……他就是用这种手段迫使我参与这个恐怖的计划,并让我管理长时间处于潜行中的他的肉体……——公众们都是这么理解的。所以并没有起诉我,连名字都没被公布,就让我很自在地逃到了美国……」
秆项链和衬衫恢复原状,凛子鼓足气力继续之前的话。
「不过,其实并不是如此。警察在医院拿出来时确认是真的,实际上也有爆炸的可能性。但是,这枚炸弹绝不会爆炸,我是知道的——这是个伪装的炸弹。那个人为了在事件结束之后让我不会被问罪,才在我胸口埋入这个伪造的凶器。这也是那人送给我的唯一一件礼物。」
即使听到这些,明日奈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那仿佛能够看到内心似的通透瞳孔没有一丝晃动,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凛子。
「——我和茅场君是从大学入学那年开始就交往的,直到硕士课程完成的这六年间我们一直都是恋人……不过,这么认为的也只有我。我那时明明比现在的你们还要年长,却比现在的你们还要笨,完全无法看透茅场君内心的想法。他一直在追求的东西,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视线移到窗户外面那无限广阔的夜晚,凛子从四年前那期间开始叙述往事。常常只要想起那个名字心里就无比的刺痛,意外的是现在很流利的将它从口中说了出来。
直升入日本为数不多的工业系大学的那时,茅场晶彦就已经是ARGUS第三开发部的部长了。茅场在高中时就依据许可合同开发了数款游戏程序,让当时还很弱小的三流制造商ARGUS短时间内成为了世界知名的顶尖制造商,所以在进入大学后立即荣升管理职务完全是预料之内的事。
年仅十八岁的茅场年收入就已过亿,再加上至今为止的合同收入,其总资产相当惊人。很自然的,大学期间的他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都得到了女生的青睐,不过他对这些却毫无兴趣,也没有人能够得到他那比液氮还要冰冷的视线的注视。
所以凛子到现在依旧没有弄懂,为何茅场没有拒绝比他小一岁、并不显眼、来自乡下的自己呢?是因为自己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声?还是说因为她有着从一年级开始就能够进入重村研究所的头脑?至少肯定不是被容貌所吸引就是了。
凛子对茅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缺乏营养的豆芽菜。一直都是苍白的面孔,身着皱巴巴的白色大衣,随时贴身携带观测装置。自己不由分说地用轻型车辆把他带到湘南那时的事,仿佛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记忆依旧很鲜明。
「偶尔也得晒晒太阳啊,这样也会有新灵感的。」
对于凛子斥责自己的话,坐在副驾驶席的茅场有些惊讶地望了她很久。而终于说出的话则是,「也得考虑将自然光给予皮肤的感觉模拟出来啊」,这让凛子更为吃惊。
不久之后她又知道了茅场作为年轻名流的一面,但这还是没有改变她一直以来对待茅场的态度。对于凛子来说,茅场一直都是那个营养不足的豆芽菜,每次进他房间时都要叱喝着他才能好好吃完自己带来的乡土料理。那个人并没有拒绝我,也就是想向我寻求帮助吧,难不成我一直都没觉察到吗,凛子事后曾多次问过自己,不过答案一直是否定的。茅场到最后都没有依靠过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人,他所寻求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够前往并非造物主的人类所无法抵达的,『不存在于此的世界』的入口。
茅场不只一次说过漂浮于空中的巨大城堡这如同梦话一样的话语。那个城堡由许多层构成,每层都有街道、森林、草原。经由漫长的阶梯一层一层攀登,在尽头处有着如同梦境一般华丽的宫殿——
「那里有谁在吗?」
凛子这么问道,茅场只是微微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这么回答。
——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晚都梦到在那个城堡中。每晚都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不断接近天边。但在某天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城堡。这个无聊的梦,已经差不多被我忘却了。
但就在凛子开始撰写硕士论文的第二天,茅场就开始了空中之城的旅行,并再也没有回来。他用自己的双手将浮游城化作了现实,并和五万名玩家一同去往那里,将凛子一个人留在了地上——
「在新闻中得知SAO事件,看到茅场君的名字和照片时我还不敢相信。不过,在我驱车到他的公寓时,发现那里如山一样多的警车,我这才理解了。」
凛子大概是很久没有说如此长的话了吧,喉咙感到些许疼痛,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
「那个人到最后都没跟我说什么。旅行的时候也没寄过一封邮件。不……我是个笨蛋。我协助他进行了Nerve Gear的基础设计,他在ARGUS制作的游戏我也知道。明明是这样,我却没有参透他的意图…………茅场君变得下落不明,全日本都在拼命搜寻他时,我却奇迹般地想到了一件事。以前他乘坐的车辆的导航记录中残留着长野深山某处的坐标,我认为十分奇怪。直觉告诉我就是那里。如果那时我把这件事告诉警察的话,SAO事件可能会有着另一种发展吧……」
或者说在警察踏入那座庄园时,茅场便会按之前宣称的一样杀死五万名玩家吧。所以凛子并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我在警察的监视撤消后一个人前往长野。仅凭记忆搜寻那座庄园就花了三天。在发现时已经是全身都是泥巴了……不过,我这么拼命找他,并不是为了成为他的帮凶。而是……打算杀掉茅场君。」
和最初相遇时一样,表情困惑的茅场走出来迎接凛子。那时身后手中所握着的匕首的沉重与冰冷,就算是现在也无法忘怀。
「不过…………对不起,明日奈小姐。我,没能杀掉他。」
无法压抑的情感让声音变得颤抖,不过凛子还是拼命忍住没让泪水流下。
「随后发生的事不管我怎么说都会被当成谎言吧。茅场君,知道我手中握着匕首时,只是像以前一样说道『你还真是个麻烦的人啊』,就戴上Nerve Gear再次回到了艾因葛朗特中。这之前一直都在潜行的他,邋遢到满脸都是胡茬,手腕上有好几处点滴的痕迹。我……我…………」
再也无法继续向下说了,凛子只是重复了几次呼吸。
随后,明日奈平静地说:
「不管是我,还是桐人君,都没有记恨过凛子小姐。」
凛子抬起头,见到的是比自己小十岁的少女正微笑着凝视自己。
「…………这一点上……虽然桐人君可能与我不同,不过我究竟是不是恨着团长……茅场晶彦,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
凛子想起了明日奈在那个世界中,好像是隶属于茅场所成立的公会。
「那起事件确实造成了很多人死亡。他们究竟是在何种恐怖与绝望之中死去的……只要想起这些,我就无法原谅团长的罪孽。不过……这也许是我的任性话语吧,在那个世界中我和桐人君生活的短暂时光,也是我人生中过的最开心的日子,今后我也会这么认为的。」
明日奈的左手移动至腰际,像是在握着什么。
「就像团长有罪一样,我,还有桐人君,甚至是凛子小姐,都有罪……但我认为这并不是受到某人的责罚就能偿还的。大概永远不会有得到赦免的那一天吧。即便如此,我们也得面对自己的罪孽继续活下去才行。」
这天夜里,凛子做了个自己还在懵懂无知的学生时期的梦——她很久都没梦到那个时刻了。
睡眠很浅的茅场总是比凛子先起床,单手拿着咖啡杯阅读着早报。待到太阳完全升起后凛子方才醒来,茅场则是对这位赖床鬼微微露出苦笑,「早上好」。
「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啊。这里都让你找到了。」
沉稳的声音让凛子睁开了眼,昏暗中,像是有个修长的人影出现在了床边。
「还是夜里啊……」
凛子微笑着低语道,再次闭上了眼。空气微微地流动,硬质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随后传来的是门开合的声音。
再次慢慢进入沉睡中,就在此刻——
「————!!」
凛子屏住呼吸弹了起来。睡意顿时消散,心脏如同敲得很快的钟一样猛地跳动起来。究竟到哪里为止是梦境,从哪里开始是现实呢,一时间无法判断。她用手摸索着控制器,打开了房间的灯。
没有窗口的船室中当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只是空气中像是残留着某种香气。
飞快跳下床,光着脚跑到门边。迫不及待地敲了下操作面板解开门锁,从侧滑门打开的缝隙间跑了出去。
够橙色的昏暗照明照亮的船内通路,不论是左侧还是右侧,在视野能够触及的地方都没见到任何人。
梦……?
虽然只能这么认为,但那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依旧残留在耳中。凛子的右手无意间紧紧握住了一直挂在身上的火箭型吊坠。被焊住再也无法打开的吊坠里,封装的是从凛子心脏上方取出的微型炸弹。吊坠就像自身散发出热量一样,稍微有些烫手。
第五章
1
与「嘎吱」的脚步声一起,宽敞的房间里响起了机灵的声音。
「报告优吉欧上级修剑士殿下!今天的扫除完毕了!」
声音的主人是一名身穿灰色的初等练士制服,身上还残留着一点点稚气的少女。
可能是因为从今年春天走入学院大门并被任命为上级修剑士的近侍,到现在还不到短短一个月吧,她直立不动的站姿中包含着强烈到让人觉得可怜的紧张感。
优吉欧本人已经尽可能温柔地去对待她了,但仅仅靠言语是无法让人就这么放松下来,这一点他自己在一年前也深深地体会到了。对于初等生来说,学院里只有十二人的上级修剑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比鬼教官还要难以接近的可怕存在。
变得勉强能够与他们普通交谈最少也得花上两个月,这一点连优吉欧也不例外。不过,他那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不按规则出牌的伙伴似乎完全不在此列就是了。
合上翻旧了的神圣术课本,优吉欧从高背扶手椅上站了起来,点头答道:
「辛苦了,缇卓【Tise】。今天你已经可以回宿舍去了哦……另外,呃呃……」
把视线从缇卓的红发上向左转开,看向以同样姿势挺着腰板的,焦茶色头发的少女身上。
「……抱歉呢,萝涅【Ronie】。我已经跟那家伙说了好几次,让他在扫除结束前回来,不过……」
听到优吉欧代替也不知道有没有完成教练课程的伙伴道歉,名叫萝涅的初等生瞪大了眼睛然后猛地开始摇头。
「哪、哪里!我的任务在完成报告后才结束!」
「那,就麻烦你再等等吧。怎么说呢,那个……室友是这种家伙,真的很对不起……」
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是汇集了诺兰高尔思全境的贵族和富商子弟的顶级剑士育成机构,但是一旦踏上学院的土地,就算是拥有皇家血统也得从初等练士开始学习。
最初的一年中几乎没有碰到真剑的机会,一天到晚基本只是用木剑练习基本招式,以及学习战术理论和神圣术而已,然而在此之外,学院的打扫等等各种杂务也被当作了初等生的学习的一环。
被分配到什么样的工作是由入学后的剑术考试的成绩来决定的。百分之九十的学生会被分配去做学院的清扫工作,但成绩在前十二名的学生能够成为上级修剑士的近侍,得到同级生羡慕的眼光以及持续大概半年的神经紧张。
不过说是近侍,实际上干的工作和其他学生也没什么差别。在同级生打扫教室和修炼场时,他们也同样得打扫上级生的房间。而如果运气不好,摊上的上级生是心术不正或者是个乱扔东西的魔人,再或者是个不好好看着就会不知晃悠到哪儿去的人的话,就会落得像萝涅这样每天都累得不轻的下场。
「……如果萝涅希望的话,我去跟老师说,让别人来代替你也可以哦……要是跟着那家伙的话,这一年你肯定都会像这样辛苦的,绝对。」
「岂,岂敢如此!」
听到优吉欧的提案,萝涅猛地摇头。就在此时,从不是从门边,而是照进霞光的打开着的窗口方向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喂,你趁人不在的时候都说些什么话啊。」
从三楼的窗户里流畅地滑进屋子的,是身穿上级修剑士制服的,两年来的伙伴桐人。虽然制服的设计一模一样,不过与优吉欧略带灰色的蓝色相对,桐人的制服是漆黑一片。能够自由选择制服的颜色也是上级修剑士种类繁多的特权之一。
看到抱着散发出某种香气的纸袋回来的桐人,萝涅一瞬间仿佛松了口气地弯起嘴角,但是马上就绷起了脸,响亮地碰了碰靴跟。
「报告桐人上级修剑士殿下!本日的清扫任务,毫无遗漏地完成了!」
「好,辛苦了。」
一如既往还是很不适应近侍练士的存在的桐人,一边很不自在地搔着黑发,一边慰劳着萝涅。优吉欧看着他这幅样子苦笑,然后开始追究伙伴的行动。
「我说桐人啊,我不会跟你说不要跑出去,但她们可是比你这家伙忙上好几倍,所以好歹在打扫完的时候回来啊。还有,为什么你非得从窗户进来不可?」
「从卡尔金路回来的时候这扇窗户可是最短路径哦。萝涅和缇卓也好好记住,以后会有用的哦。」
「别随便教人家干这种事!……你到卡尔金路去了的话,那袋子里边装的是跳鹿亭的蜂蜜馅饼对吧?」
从桐人手里抱着的纸袋中散发出的甘甜香气,暴力地刺激着还没吃过晚饭的优吉欧的胃。
「……那确实是上品不错,但是你这买得也太多了吧?」
「哼哼,想要的话就要直说哦,优吉欧君。」
桐人嘻嘻一笑,从鼓鼓的纸袋中取出两个烤得金黄的扁圆柱型馅饼,一个递给优吉欧,另一个直接塞进了嘴里。然后把剩下的馅饼连袋一下子放在了萝涅的手臂中。
「回宿舍之后,跟室友们分着吃吧。」
缇卓和萝涅发出了「哇啊!」的与十五六岁少女相称的欢呼声后又慌慌张张地摆正了姿势。
「十,十分感谢您的好意,上级修剑士殿下!为了不让领受到的物资天命减少,现在我们会全速赶回宿舍!那么我们明天再来!」
高速行了一个略式礼,两人快步横穿房间打开门走了出去。轻施一礼关上房门后,走廊上又传来了欢呼声和远去的啪嗒啪嗒的跑步声。
「…………」
优吉欧咬了一大口刚出炉的馅饼,斜眼盯着桐人不放。
「……干嘛?」
「不干嘛。只是想了下,桐人上级修剑士殿下,是否忘了我们在这里的理由呢?」
「哼,谁会忘啊。」
三下五除二地消灭了馅饼的桐人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拇指,黑色的眼眸转向了窗外——转向耸立在圣托利亚中心的神圣教会巨塔。
「只剩下两步了……终于走到今天了。先是,在毕业检定考试中击败其他十名修剑士,坐上学院代表的位置。接着,是在四帝国统一大会上两人一起胜出。这样,就能成为整合骑士。就能,堂堂正正地从正面走进那座高塔。」
「嗯……再过一年……然后,就终于……」
终于,能够见到了。八年前在眼前被整合骑士带走的金发的青梅竹马。
优吉欧的视线从远方的中央大教堂转了回来,看向被挂在房间的墙上的,黑白两柄长剑。
只要这把两人引导至此的命运之剑还在身边,我们就绝对不会失败——
优吉欧不带一丝怀疑地如此深信着。
=========================
2
「真是的,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方还得要做备考复习啊……」
桐人一脸无精打采地说着,因为迫在眉睫的上级神圣术的考试,他临时抱佛脚地把自己关在寝室里。优吉欧只好独自拿了用了两年的木剑走出房间去做晚上的日常练习。
确实,从露莉德的村子里出来的那天,想都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在央都——在这个世界最高等的剑士教育机关里,每天从早到晚学习剑术和神圣术。但是试着努力下来才发现不管哪一个都如此让人兴奋,本来是要作为刻痕手了却此生的自己,却与贵族和大商人们的子女们一起接受教育,单单这点,都已经不能不说是预想之外的幸运了。
——不仅如此,还在这么华丽的建筑中分得宽敞的房间,更配备了负责扫除的专属近侍。就算把这些说给故乡的兄长们听,他们也不会全都相信吧。沿着长长的走廊,优吉欧边走边稀里糊涂地想着。
帝立修剑学院的校园将北圣托利亚的中心某个大山丘整个占据起来,大小建筑也有十多栋。其中的四栋楼是容纳了大约三百学生的宿舍。各有百人的初、中、高等练士所起居的三栋楼之上的山腰,建有着仅供十二名上级修剑士专用的宿舍。
本来这个学院就是以为了让四帝国之一的诺兰高尔思的国民中能够出现更多的整合骑士这样明确的目的来运营的,对将要作为精英送上兼有选拔考试功能的统一剑术大会的上级修剑士的待遇更是无微不至。每个人的房间比教师的房间还要宽敞,熄灯前外出自由,嫌到外面吃饭麻烦的话,宿舍的一楼就有漂亮的食堂。
虽然说是精英,但只是学生就能有如此的优待。要是蝉联统一大会上位的豪强——或者更甚一层,名副其实位于世界的顶点,在某种意义上有着超越皇族之权利的整合骑士们,到底过着怎样豪华的生活呢?
「……呃,失态了。」
优吉欧用扛在肩膀上的木剑砰地敲了下自己的头。也许是最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的原因,刚走出村子时怀抱的那份明晃晃的想法有时仿佛会忽然忘记。央都有名的饭店和宿舍食堂里的饮食再怎么豪华,也不见得比曾经在偏远的村子阴暗的巨树下狼吞虎咽的朴素便当更加美味,连想都没法想。
「爱丽丝……」
优吉欧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呢喃着这个名字。不管是在这里的生活还是参加统一大会,就连竞选整合骑士,都并非目的而只是手段而已。为了与应该在那闲人免进的神圣教会某处的爱丽丝,不违反禁忌而堂堂正正地见面。
走下台阶尽头的优吉欧,向着设立在宿舍北边的修炼场走去。这也是作为上级修剑士的特权之一。还是练士的时候,还每晚在宿舍背后的森林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挥剑。而在这里,对十二人来说过于宽敞的室内道场灯火通明,怎么练习都不成问题。
推开宽大的双扇门,修炼场上先到的三人回过头来,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貌似是两人做对手练习,剩下的一个人当裁判,但当优吉欧踏入的瞬间,木剑的声音就突然停下了。
干嘛这么警惕,又不是想偷学你们的技能——优吉欧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远离三人的角落走去。
「嗨,优吉欧……修剑士殿下,今晚是一个人么?」
出声的是担当裁判的男生。金色的长发扎在脑后,修长的身材上穿着纯白的制服。正所谓是优良血统,修整得当的脸上笑容满面,在「优吉欧」和「修剑士」之间,貌似有意地稍稍做出停顿,是为了显出优吉欧是个没有姓氏的开垦农民之后吧。
明明平常害怕『锐利的桐人』到连招呼都不敢打。优吉欧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也摆出笑脸稍稍地低了下头。
「晚上好,莱依奥斯·安提诺斯【Reios Antinos】修剑士殿下。嗯……室友不巧明天有考试所以在做备考,要是有什么事的话需要我去帮你叫他吗?」
「嗯,不,这倒也不用。」
莱依奥斯摆出架子轻轻摇了摇头。优吉欧还把这作为最低限度的交际,而桐人连这种程度都无所谓,是个心情不好时就连莱依奥斯这样与皇族有血缘关系的贵族子弟也可以提出要求交手,然后毫不在乎地狠揍对方的家伙——当然对面这位对这点也十分明白。
「那么,我不打扰你们,就在角落挥剑好了,三位请继续,不用在意。」
自己已经非常熟悉这样谦卑的态度了,优吉欧这么想着再次颌首,总是和莱依奥斯粘在一起的,也是贵族的次男和三男的另外两人,也一脸自大地点点头。
踩着铺在地面上的深红色地毯,走到排列在里边墙壁,包裹着皮革的圆木前。感觉到背后莱依奥斯一伙的视线,优吉欧架起木剑,将呼吸调匀。
「嘿!」
伴着尖锐的喊声,将举起的剑,仅仅从正上方目视着圆木击下。体会着舒畅的疲劳感,敏捷地后退一步,吐气的瞬间再次挥剑。只将意识集中在「咚、咚」的沉重声音上,另外三人的存在很快地在脑海里消失了。
优吉欧每晚的练习,就仅仅是这种完全没有花样的上段斩五百下。教官教的那些复杂华丽的招式一点也不练,初级的连续技也没有。完全是按照他背地的师傅桐人的指导来进行的。
用桐人的话来说,就是「要真正将剑挥起的话,首先要将剑的存在忘掉。」通过无数次反复的练习,在动作中达到剑己合一的境界,剑才会成为必杀的武器。「外表美观的招式对于作为道具的剑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这样的发言,要是让作为各个流派达人的教师们听到,搞不好会口吐白沫抽搐倒地吧。
然而,两年来一直按照桐人的指导练习的优吉欧,也没有已经将这言下之意完全理解的感觉。
虽然桐人说:「剑技贵在必杀」,但本来以他人作为对手的比试里,是不该存在必杀这种说法的。无论是怎样的比试,要是把对方杀掉就是违反了《禁忌目录》,不要说以成为整合骑士作为目标了,反过来还会被整合骑士定罪。
所以,从与在学院里学习木剑的对手较量到统一大会的正式比赛,胜败都是以最先命中对手的一击来判断的。因为经常有同时双方都有击中的情况出现,这时候就是姿势优美的一方作为胜者。所以学院很重视于招式的表演性,而以竞选整合骑士为最终目标的两人本来也应该以此作为基准。
每当优吉欧这样说的时候,桐人便只应以一句话——想想那个洞窟里的事情。
确实,两年前的那天,为了将西露卡带回而进入北边山脉时发生的事情,那毫无褪色的冲击感至今依然铭刻在优吉欧心里。在贯穿山脉的洞窟内遇到的哥布林——这些暗之国的居民间似乎完全不存在什么禁忌。仅仅将杀戮作为目的,丑陋地挥着剑,在优吉欧和桐人身上留下了足以致命的伤口。
《禁忌目录》将暗之国所有的居民都判定为敌人,并没有禁止将他们杀死。所以,就如那天在洞窟所见到的一般,要是暗之军队在遥远的未来越过《终结山脉》侵略过来,就为了与之战斗而磨练必杀之剑吧。优吉欧对于桐人的这番话也能够理解。
但是,那一天真的会到来么?人类之国有无敌的整合骑士守护。他们可以说是真正的一骑当千,哥布林之流,不管来多少都应该能轻松地击退——
对如此反驳的优吉欧,桐人笑着说:「真笨啊,我们现在不正是以所谓的整合骑士为目标吗?」
毫无疑问是这样。要以成为整合骑士为目标的话,不学会能够与暗之军队战斗的必杀之剑的话不行的这点自己也非常明白。所以优吉欧才会每晚都反复练习着死板的上段斩。然而——说到底,心里到底有没有守护人类世界的这种想法,优吉欧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有的修行都是为了再次与爱丽丝见面。当上整合骑士,与囚禁在神圣教会的爱丽丝再会,要是能通过骑士的特权免除她的罪责的话,之后便辞去职位,回到露莉德和爱丽丝过两人世界的田园生活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沉浸于这样的思虑中,优吉欧的身体和手腕如同水车一般自发地持续着练习。
心中默数的打击次数不知不觉已经超过了四百下。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莱依奥斯带着笑的声音。
「每次看着优吉欧修剑士殿下的练习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像那种没有形式也没有技巧的挥棒到底有什么意义,温贝尔【Wenbell】你是不是有想要知道的想法呢?」
「不,一点也没兴趣。」
在追捧声中,三人露骨的嘲笑仍在持续。
———桐人不在的时候莱依奥斯同学你还真能找茬呢。
优吉欧「哎呀哎呀」地想着。
虽然「我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么?」这样思量了一下,但马上想到「啊,搞不好真是这样呢」,然后在心里苦笑起来。不习惯引人注意的天性到了央都也一点没变,无数的模拟战斗中也只追求用最平凡的招式来取得胜利,其结果就是,优吉欧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十二位上级修剑士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但是,差不多已经到了不能满足现状的时候了。今后一年里举行的比赛全都是学院总代表的选拔考试,要想和桐人一起拿到仅仅两人的名额,便不得不去胜过其他修剑士那些最华丽、美观——也就是符合教官兴趣的招数。
无视掉还在嘲笑的莱依奥斯一伙,优吉欧挥完五百下后,从腰带上抽出毛巾擦去额上的汗。虽然是普通而且毫无乐趣的练习,但比起在故乡时整日挥着沉重斧头的日子,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建在学院主讲堂的顶部钟塔,以与露莉德的教会完全相同的旋律奏响了宣告晚上九点到来的钟声。熄灯前的一个小时里必须洗完澡并且做好明天上课的准备。优吉欧扛起木剑,对还在低声细语的三人稍微打了个招呼便准备走出修炼场。
「哦呀,优吉欧殿下只打木桩不做《型》的练习了么?」
觉得还没搅和够的莱依奥斯一脸故作惊奇样子说出话来。优吉欧暗自叹了口气。
「哈哈哈,莱依奥斯殿下,听说优吉欧殿本来是哪个乡下做樵夫的,也许只会和木桩对战的招式也说不定哦。」
「是不是得让优吉欧殿也给教官们教教伐木斧的《型》才行呢?」
貌似是名为温贝尔和拉蒂诺【Ladino】的马屁二人组、让人怀疑是不是事先写了剧本似的交换着押韵的台词。
才没心情和这些家伙演蹩脚戏。优吉欧尽可能谦逊地离开,开口说道:
「哎呀,多亏乡下砍的那树比人做对手更让人起劲,靠这砍树剑法也进入了这么出色的学院,人生还真是处处有福啊。那么,三位晚安了。」
刚听到这句话,莱依奥斯的额头上就迸出了青筋。
「这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优吉欧修剑士殿下的言外之意是我们连木桩都不如么?」
「哈?」
令人意外的回答。到底要怎么听才会变成这种意思啊……优吉欧回过头便听到马屁二人组从两侧同时喊道:
「真是无礼!」
「不可原谅!」
「诶,不,我可没这么说过……」
优吉欧还没把下半句说完,就被莱依奥斯以更大的声音盖过了:
「说出这种大话,可以认为你有用实力证明的觉悟吧?」
根本不是这样——就算这么说也没法平息下来吧。看来变成麻烦事了,优吉欧悄悄咋了下舌。搞不好三个人在优吉欧单独出现时就开始商量怎么刁难和发难了。
一直考虑着敷衍了事的优吉欧,冷不防心里涌上无聊的念头。与从初等生时就对莱依奥斯他们采取不驯态度的桐人不同,总是一脸低调的优吉欧,遭别人敌视真的是很不公平。「和傻瓜做对手又捞不到什么好处。」优吉欧仿佛听到桐人这么说道。
但是,反正在一个月后——就是最初的选拔比赛里,也会让莱依奥斯败得体无完肤。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在这里低声下气地浪费时间也只会受气不讨好。
「那就证明给你们看好了。」
优吉欧满脸和气地说完,敏捷地把右手的木剑转回,指向对方的鼻尖。
「什……」
莱依奥斯突然呆住的脸眼看着涨的通红的样子还真有够看的。华丽的金发里简直要冒出热气了。
「还没见过这么侮辱人的!打到天命减半也没什么好抱怨了吧!」
虽说在学院里要是双方都同意的话,不是点到为止而是实际打击到对方也是允许的,但这也当然只会是初击决胜而已。而且现在双方拿的都是木剑,多重的一击也不会把天命消减超过一成,是用每个修剑士都有学习的初阶神圣治疗术就能简单治疗好的伤。
真是个大惊小怪的家伙,优吉欧边这么想着,边看着莱依奥斯拉开距离,装模作样地从腰上把剑抽出。
虽然说并没对这次交手有所期待,但也不是说随随便便输掉也没关系,事实上对方也并非如此容易就能战胜的对手。即使是旁系,出身皇族的莱依奥斯也是从小就接受一流教师教授的剑术,和学院所教的招式有着程度上的不同。身段和手臂的长度也是对方占优势,而且有着华丽装饰的白橡木剑也比这边要长。
所幸的是,这里没有评分的教官。
优吉欧一边调整着呼吸,轻巧地沉下身体、将剑向右沉下。这是任何传统流派的教材上都没有的姿势。
「有够稀奇的起手……」
莱依奥斯哼着鼻子,挺直后背站着,将剑笔直地架在身体右侧。这个招式是斯佩利欧流长剑术《天衡》,紧接着恐怕就是《飞燕双翼》的招式……优吉欧立刻判断出来。先摆出左或右的虚招,然后向反方向击出真正的一击,虽然是麻烦的剑技,但要是已经知道了便不足为意。
「预备——开始!」
与温贝尔的声音同时,莱依奥斯的长剑破空而来。
冷静地避过呼地闪向左侧的白光,优吉欧迎着从右边袭来的实招将剑往上挥去。
「咔!咔!啪!吡!」
四下声音连续响起。
最开始的两下,是优吉欧从右下挡住莱依奥斯的剑,随即反向从左上往他勉强够不到的地方打中的声音。这个反应速度不得不说相当犀利,但接着连步调都没法摸清的第三击从右边袭来,难以对应之下,被击中侧腹的白橡木剑随着「啪」的一声悲鸣从中间断折——接着轻巧地转身后从右侧平砍,伴着「吡」的一声钝音,将莱依奥斯的长发击散,剑尖停在他的面前。
骨碌骨碌飞到上方的半边剑尖,随着沉重的声音落到一下子安静下来的修炼场的地面上。莱依奥斯睁开双眼后退几步,踉跄地单膝跪地。
「莱……莱依奥斯殿下!」
「受伤了吗……!!」
恨恨地挥开悲鸣着围上来的两人,莱依奥斯站起身来。一脸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的样子,注视着手中剩下的半边木剑,再次盯着优吉欧。
「刚才的招数……是、是什么?」
「呃……」
优吉欧把以前桐人传授的那奇怪的流派名,用尽可能严肃的声音从口中说出:
「艾因葛朗特流剑术、直剑四连击技《Horizontal Square》。」
「艾……艾因……?」
对着目瞪口呆的三人,优吉欧摆出教官一样的正经脸说道:
「莱依奥斯殿下没能接下来也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只有单招攻防的传统流派并没有连续技的构想。就以此为契机来研究这方面好了。那么我先告退了。」
行了一礼准备转身离开的优吉欧,看到莱依奥斯黑着脸一副十分受侮辱的样子,平常总是清爽的双眼仿佛要流出来一般憎恨的样子。
虽然一想到是不是做过头了就不禁有些后悔,但事到如今,在变得更加麻烦之前赶紧撤退才是上策。于是优吉欧又转为平常谦逊的态度,再次低下头,快步朝门口走去。
推开大门,毫不回头径直走向外面的优吉欧,感觉到脖子后面一直紧粘着莱依奥斯的视线。今后别再被找麻烦的话就谢天谢地了,优吉欧叹了口气,又赶紧走向宿舍。
=========================
3
虽然一定程度上做好了被找茬的觉悟,几天过去,莱依奥斯一伙却意外地老实。
以前的话,在宿舍或者教师碰到的话,总会被他们隐藏着蔑视的话语攻击,但修炼场的事情过后就连这种言语攻击也突然消失了。虽然为了以防万一向桐人提到了这件事并提醒他他注意那帮家伙,不过他那边貌似也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有点意外啊,总觉得那些家伙应该不是这种程度就会收起本性的人。」
对着两手捧着茶杯把头转过来的优吉欧,桐人稍微考虑了下回答道:
「但是,想想的话,在这个学院里找一下茬也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情哦」
然后桐人就嘶嘶地嘬起热茶。
麻烦的一周结束,终于要迎来休息日的晚上。练习已经完成,也已经洗过了澡,平常的话已经是稍微打打招呼就陷入直到早晨才会醒来的死睡的时候了,但在夜间坐在公用的起居室里饮着茶,说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已经成为了每周的惯例。
优吉欧侧着脑袋催促后,桐人漆黑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茶杯里面,说道:
「比方说,小时候,在露莉德的学校做过什么样的恶作剧?」
被问到意想不到的事情,优吉欧皱着眉头回忆着过去。
「是有过……不过主要是我这边被做的情况……桐人应该也还记得吧?那个叫金古的卫士长以前就经常对我做坏事情。鞋子被藏到什么地方、便当的袋子被放进虫子、和爱丽丝一起的时候被嘲笑之类的」
「哈哈哈,小孩做的事情哪个世界都一样呢……但是,肉体上受害,比如被殴打的事情没有吧,对不?」
「这是当然的吧。」
优吉欧睁大眼睛回答道。
「这种事情不可能有人会做的,因为……」
「——被《禁忌目录》禁止的事情。『不得在没有正当的理由的情况下对他人的身体造成伤害』……这么说的话,藏鞋子就没有问题么?偷盗也是禁止的吧?」
「偷盗是说,未经允许把他人的物品归为自己所有的行为哦。明白地说来,物品的所有者属性要转移的话,得带到起居室放到二十四小时之后。所以说,就算事先说好了借贷,在二十四小时以内要求必须返还才能算是正当行为,没有事先说好的就拿出去放在什么地方的话并不就算是归己所有了,所以也不构成偷盗……这种事情,五岁的小孩也是知道的哦。到现在也该有恢复记忆的感觉了吧?」
对于优吉欧的关心,桐人搔搔头一笑而过。
「嗯,对,是有这种感觉了。唔,是这样的系统吗……还真是危险哎……」
「xi…tong?」
「呃,没什么……嗯?这样的话你的以前说过青蔷薇剑是从龙那里偷来的,这不是也违反了禁忌么?」
「我说啊,龙骨又不是人。」
「呃,这样么……」
「不过话说回来,藏东西的恶作剧虽然不触犯禁忌,但放在没有人所属的地方超过二十四小时后天命就会开始减少,不在这之前归还的话就会构成『损坏他人物品』了。亏得如此,鞋子才最晚也会在第二天被还回来……但这些和莱依奥斯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桐人一副累到了的表情,把身体沉到椅子里面眨了下眼睛,好像忘了之前所说的话一样开口回答:
「啊,是呢。除了禁忌目录外这个学校里还有长到吐的校内规则吧,这里面确实有着未经允许不可以随便动他人物品的条例。所以说,像是金古君对纤弱的优吉欧少年进行嘲讽,藏东西、放虫子之类的应该更不可能在这里发生。」
「才不纤弱呢,呜……这样么?虽然以前没这么想过,确实要在这么找茬的话也没什么好的方法呢……」
「最多就是嘴巴上说几句难听的么……这也是因为明显的侮辱被禁止的原因呢……或许只有在正当的比试中痛打对方了。结果却被反抽了一顿,那个皇帝的远亲外戚也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那么,此后还能做的……也只有靠钱财收买我来背叛优吉欧你这样了……」
「诶……」
反射性地显出不安的优吉欧刚想着「糟糕!」,却看见桐人已经在阴笑着了。
「别这么担心啦优吉欧少年。哥哥我不会抛弃你的哦。」
【rkl:看你第八章都悲剧成啥样了,妹子们都叫不醒要靠机油。】
「嗯,难说,搞不好别人拿个戈特罗的店里的特质肉包出来就会摇着尾巴跟上去吧。」
「这倒是有可能呢。」
桐人一本正经地说完便哈哈的大笑出来,一口气把茶喝干,将杯子放到托盘上。
「嘛,撇开玩笑不谈,直接找茬大概无需在意,但是……」
收起笑脸,微微眯起眼睛。
「反过来,只要是与禁忌目录和校内规则不冲突的行为估计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真是够扭曲的伦理观呢……我有没有什么没考虑到的地方,也要想想哦。」
桐人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在漆黑的房间伸了伸懒腰。
「那么,马上就要熄灯了,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吧。关于明天的话,优吉欧君,我稍微有点私事……」
「不行哦桐人,唯有这次可不会让你逃掉咯。」
明天的休息日,两人收到了作为近侍的初等生缇卓和萝涅野餐兼联谊会的邀请,虽然上周也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却被桐人以这样那样的理由逃掉了。为了安抚因此大为消沉的萝涅,优吉欧下了不少功夫。
「我说啊,她们两人已经当近侍有一个多月了哦,你在初等生的时候也非常受索尔缇莉娜小姐照顾吧? 」
「啊,啊……那个人真是个好人呢……现在过得还好吧……」
「别扯那么远啦,虽然说我跟随的格鲁葛洛索前辈豪爽的叫人头疼……啊不对,这次该轮到你来做好人了。明白么?可别逃了哦!」
优吉欧不由分说地指点着,桐人一副吃到盐块的样子,「是、是」地点着头,然后说着晚安,溜进自己的寝室。
「呼」地长叹一口气,优吉欧把两个杯子连同托盘一起放到了小水槽里。用汲置好的井水快速洗好,仔细擦干净放回了架子上。
耳边还隐约回响着之前桐人所说的,「做出什么都不奇怪」这样的话。
十八年的人生中,优吉欧从来没有想过去寻找禁忌目录的漏洞。禁忌并非是被强制遵守的东西,而是如同上为天下为地一般作为第一准则的常理。
但是,是不是对所有的人,比如对于莱依奥斯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完全是这样呢?他们只是无可奈何地遵守着禁忌目录,也就是说,将比神圣教会创生的时代更优先定下的绝对法则当做碍事之物来考虑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优吉欧从唇间挤出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事能够被允许的话,那时候沉默地看着爱丽丝被整合骑士带走,还在六年间默默地遵循着规定一直砍树,这一直都从未对禁忌目录和教会有所怀疑的自己,不是比只会吃树叶的虫子更加愚蠢么?
法律和教会到底又是什么呢——优吉欧这时开始隐约考虑起这些来。然而他马上甩开这些疑惑,为了准备明天的事情然后睡觉,走进自己的寝室。
=========================
4
被高高的铁栅栏围起来的学院领地,有六成以上被原野和森林占据着。
因为位于露莉德的村子南边,生长的动植物种类也十分丰富。在故乡从来没见过的,有着金色皮毛的小狐狸和细长的青蛇都在各处享受着五月的阳光。尽管优吉欧来到这里后已经是第三年,却依然被深深地吸引着。
于是,走在旁边的缇卓便鼓起脸开始抗议了:
「优吉欧前辈,你在听么?」
「听……听着的呢,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来着?」
「根本就没在听嘛!」
优吉欧只好连忙对着愤愤摇动着熟悉的苹果色长发的下级生辩解:
「诶、诶呀,因为这森林太漂亮了,不经意就…少见的动物也有……」
「少见?」
缇卓顺着优吉欧的视线望去,「什么啊?」地耸起肩,
「不就是金色的狐狸么。这样的动物,都是些街边树上随处可见的嘛。」
「诶……说起来,缇卓是央都出身呢,家离学院很近么?」
「恩,家就住在离皇宫稍远的地方,爸……父亲是皇宫里的书记……」
「诶!」
优吉欧重新审视着这个一脸俏皮的都市少女。自己两年前刚到这里的时候穿起来又邋遢又俗气的灰色初等练士的衣服,她穿起来却不可思议地给人一副轻巧的印象。
「原来你父亲是贵族么?」
被复杂的口吻问到,缇卓害羞似地缩着脖子,轻轻点点了下头。
「虽然大体上算是个六等爵士……勉强能说是下级贵族。不过经常有『还不如无所谓上级贵族赏罚权的平民过的自由自在』的说法……啊,失言了,我真是不好意思。」
察觉到自己欠考虑地对先祖代代都是平民的优吉欧说了自以为是的发言,缇卓沮丧着脸向他谢罪。
「不、没关系的。嗯……是这样么?赏罚权呢……还有这样的东西呢。」
觉得应该转换下话题,优吉欧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想起了初等生的时候学过的帝国基本法。
皇宫发布的基本法,是比禁忌目录低一级的规则,主要是为了定义诺兰高尔思神圣帝国的社会制度。根据其中的规定,帝国所有的住民都同为皇帝的仆人,就算是一等爵士也不允许对其任意的役使、征税或者奖惩。除非是在大贵族领地的住民,领主有对其自由赏罚的权利——当然大原则是不能违背禁忌目录的——也就是说有赏罚权。
优吉欧觉得奇怪的是,这个赏罚权要有三个等级差距以上的贵族之间才成立,也就是说最下位的六等爵士需要一等到三等的爵士才能代替皇帝对其行使赏罚权。
优吉欧层问过法学的老教师为什么需要这样的条件,得到的回答是:为了让战时由贵族构成的领导部门更加协调地运转。但战争从创世之神丝提西亚将世界赐予人类起就从来没发生过。约两百年前,东西两国因为边境问题倒是发生过争执,那时也只是由各国派剑士代表比试来解决的。
也就是说,贵族间的赏罚权虽然只是形式上的,但如今却好像作为宫廷间势力的纷争的工具而被活用着。
「所以,父亲为了让身为长女的我继承家业时,至少能成为四等爵士,才让我到学院学习来的。如果被选为学院代表,在四帝国统一大会上做出成绩的话,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虽然还是感觉有点不现实啦。」
看着对面吐了下舌头笑起来的缇卓,优吉欧感到有点耀眼,稍稍眯起眼睛。与自己为了与过去被教会带走的青梅竹马见面这样不争气的理由不同,为了家族而练剑的缇卓的动机让他觉得太过正直了。
「这样啊,缇卓真厉害呢,为了让父亲高兴而努力着,成为了初等生中上位十二人之一。」
「没、没有的事哦,也就最开始的时候,碰巧赢了几次而已。本来只有三岁时个人教练所教的程度啦。优吉欧前辈才更加厉害呢,明明是从卫兵队里推举出来的,却轻轻松松地层层突破,还跳级从中等练士直接成为了上级修炼士。我、能当上优吉欧前辈的近侍,真的感到很光荣呢!」
「才、才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轻轻松松啦,能够跳级,大半是多亏了桐人的特训……」
不如说是阴招……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没说出口。
「诶!那桐人前辈比优吉欧前辈还强吗?」
「……这种事情,多说无益……」
缇卓开心地啊哈哈笑起来的同时,看向稍前面和萝涅并排走着的伙伴的背后。
担心着那个木头男有没有好好地陪着随从的下级生而侧过耳朵,意外地听到桐人流利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rkl:废话,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学妹勾走?轻蔑。】
「……所以说,《尖月流影》派生的招式,实际只需要防备两个。从正上或者正下,除此以外的动作都会有前兆,看见后也来得及回应。说道如何判别是上还是下的话……」
——嘛,先不管内容如何,萝涅也热情得听着,就算是没问题吧。优吉欧轻轻地叹口气,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是有着想与爱丽丝再会这样不纯动机的话,那么桐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忍耐着学院辛苦的训练和麻烦的学习呢?对于没有过去记忆的他来说,为了自己家族的名誉的动机并没有意义,若只是为了两人的友谊,也不觉得能够在两年里都一起行动。
抑或,桐人是个最纯粹的求道者——总有这样的感觉。压倒性的身体能力加上名为艾因葛朗特流连续剑技的隐藏剑技的他,为了能够变得更强而到学院学习的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总有一天两人会分道扬镳,现在的我对他来说到底——
「啊,那个湖边怎么样?」
伸着右手的缇卓的声音,将优吉欧的思绪拉回。望向她所指之处,果然湖水清澈,岸边是柔软的草坪,在那里吃便当是最好不过的了。
「嗯好,就在那吧。喂——桐人、萝涅!在那边吃吧!」
听到优吉欧的喊声,他无双的好友回过头,露出往常一样少年般的笑容举起手来。
用十字桌代替餐布在草地上摆开,四人一并坐了下来。
「啊、啊。肚子饿了……」
看着用夸张的动作按着胃部的桐人,缇卓和萝涅哧哧地笑着,把带来的大篮子打开。
「那个,因为是我们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从萝涅害羞说话的样子里基本感觉不到平常在『任务活动』中的紧张感,优吉欧觉着把桐人强行拉来也算有效果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这个黑衣剑士并没有外表那样让人难以接近吧。
篮子里装着的是微焦的面包里夹着肉类,芝士、香草的三明治、用香料裹好炸出来的鸡肉、加入各种果仁的蛋糕上铺满奶油芝士,豪华满点的阵容。缇卓刚确认好所有事物的的天命,桐人就马上往嘴里塞满炸鸡肉,嚼了一会后用学院教官似的口吻说道:
「嗯,好吃,不比跳鹿亭的味道差哦,萝涅同学、缇卓同学。」
「哇,真的么?」
安下心来的少女们相视而笑。优吉欧也不甘落后地伸手拿起熏鱼三明治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和过去与《基加斯西达》苦斗时爱丽丝每天送来的便当不同,面包是白面包、黄油也是奢华的都市风味。虽然刚到央都时有着完全不碰上等料理的苦行,如今也开始坦率地承认这些美味了。不会是已经习惯了吧,优吉欧内心这样嘟囔着,也向缇卓点点头。
「恩,非常美味哦。收集材料很辛苦吧?」
「啊……那个,其实……」
缇卓再次给萝涅使了个眼色,缩着脖子拘谨地说道:
「如您所知,没有特别的事情初等生是不能外出的,所以……是昨天拜托桐人上级修剑士殿下去市场上买的。」
「什,什么啊?」
优吉欧不禁语塞,看着完全不顾这边只管大口吃料理的桐人。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的啊……我还这么担心……我说你啊,既然如此就别总是开溜啊!」
【rkl:当然要跑,要不然回到现实世界要跪CPU的!】
伴随着脱力感生起气来的优吉欧,抓起一块最大的芝士馅饼用力咬了起来。
「啊啊、明明一直盯着我……嘛,那什么,要我说的话,优吉欧修剑士殿下这边才是需要挂心的。」
「一点都用不着你关心。我这边什么问题都没有!」
对呵呵笑着地桐人用这样的话加以回敬后,优吉欧不禁向眨着眼睛看向这边的萝涅和缇卓发起牢骚:
「这家伙一直就这样,以前一文不名地来央都,明明开始时看起来又可疑又吓人,稍不注意就被农家的老板娘、小孩子喜欢上,还净是送他好吃的。两位也要注意别着了他的道啊。」
不过好像已经于事无补了,低下头去的萝涅稍稍红起脸摇了摇头:
「没有啊,着道什么的……桐人前辈虽然看起来很吓人但其实非常温柔,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
【rkl:悲剧啊,又一个妹子沦陷了。话说桐人这么到处乱插Flag大家不烧一下吗?】
「啊,当然优吉欧前辈也是哦。」
优吉欧对追加好话的缇卓无力地笑了一下作为回应,把最后一片芝士馅饼放进口里。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反驳摆出一脸佯装不知的样子还在大吃的桐人,侧目看去的时候,却看见缇卓和萝涅重新正坐好。
「那个…其实借着二位的体贴,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嗯?……是什么?」
看到优吉欧侧过头来,缇卓晃着红发低头说道:
「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开口,那个……希望优吉欧修剑士殿下,可以和教官通融一下近侍变更的事宜……」
「什……么?」
优吉欧再次语塞,那么说这顿豪华的料理是断交礼么?阴沉的心情涌上心头,为了以防万一,优吉欧开口确认道:
「那、那么……是不做我的随从的意思吗……?还是桐人的……?或者两位都是?」
听到这句话的萝涅和缇卓抬起低下的头,脸上一下子浮现出惊呆了的表情,然后一起用力摇头说道:
「不、不是这样的!才不会是我们啊。两位的指定近侍,不如说想要的人有一大堆……啊先不说这个,想要变更的是同宿舍叫芙蕾妮卡【Frenika】的人,是个非常懂事的好孩子……那个,跟随的上级修剑士殿下好像非常严厉,除了房间的打扫外还要做其他各种事情,这还算好,可最近几天,却因为一些微小的失误而被严惩,也许……在学校里的话会说这是不恰当的关心……」
听着缇卓难以出口一般结结巴巴的发言,优吉欧感到和先前不同的惊讶,嘟哝着:
「这样么……但是,就算是修剑士,命令近侍做学院规定之外的事情也应该不可以……」
「是的……和院则抵触的事确实不会被命令,但院则不是包含了很多事么……然后在不违背院则的基础上,那个,下了很多让人难以接受的命令……」
看着红着脸反复说着的缇卓,优吉欧模糊地推测出那个有问题的修剑士对名为芙蕾妮卡的初等生下了什么样的命令。
「可以了,基本上能够了解了。确实要是不管宗旨,单从文字上来说的话,强行要求一些不讲道理的事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想马上就帮忙……但是,确实……」
脑中浮现出两年前背过的学院规则的片段。
「嗯……为了最大限度地支持上级修剑士的修炼,安排一名照料者作为身边的杂务人员。照料者从当年初等练士中选出成绩前十二名的人担任。要是上级修剑士和其指导教官都同意的话,将照料者解任,再指定其他的初等练士担任是可以的……也就是说不仅是教官,还要修剑士本人同意才行。嘛,我也会尽量帮助劝说……那么那位有问题的修剑士的名字是?」
问出之后,优吉欧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缇卓犹豫了一会,难以启齿地小声说出了名字:
「那个。是莱依奥斯·安提诺斯上级修剑士殿下。」
一听到这个名字,桐人毫不掩饰地咋了咋舌,吐出话来:
「那个阴险的皇族混蛋……因为没法对优吉欧出手所以做出这种臭事情吗。下次别点到为止了,直接打他个再起不能。」
「哎……搞不好是因为我的错……」
优吉欧咬着嘴唇,对着一脸惊讶的缇卓说明:
「其实,大概……是在六天前吧。被莱依奥斯修剑士要求比试,那个……该怎么说呢,看样子是赢得让他的自尊心受损了呢。虽然估计到他可能会相当记恨这件事,可没想到居然把气撒在自己的近侍身上……」
「真是的,这个混蛋不就是在乱出气么?」
听到这里,萝涅和缇卓好像还是不太明白缘由。稍稍侧着头,不确定地小声说道:
「呃……也就是说,安提诺斯上级修剑士殿下和优吉欧前辈交手后输掉了,然后……该怎么说……」
对寻找着话语的缇卓,萝涅也同样用缺乏自信的语气搭话:
「找人出气……是这么一回事吗?」
「对,是这个。输掉了找人出气,所以芙蕾妮卡就被命令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情,是这样么……?」
虽然是下级贵族,作为贵族的长女被爱惜地养育大的两位少女,恐怕对莱依奥斯除了卑劣无以形容的行为不是很容易理解吧。认为太过异质,连表达的话都不怎么找得出。
对和温室之花的她们相比可以说是野地杂草一般的优吉欧来说,对此也不是很能理解。在露莉德的村子里,虽然也有几个像金古一样喜欢「欺负人」的孩子,但他们的行动也只是因为极为单纯的理由。金古大概是因为喜欢爱丽丝才会容不下总是和她在一起的优吉欧,所以才做出藏鞋子之类的恶作剧。这个心理优吉欧也能理解。自己也是因为讨厌莱依奥斯,而接受了本可以回避的比试,毫不留情地把对方的木剑砍断,还说出了没有必要的话。
但是,要消除因此产生的愤怒和屈辱的话,唯一的选择应该是『更加练习剑术,在下次的比试中赢过优吉欧』才对。然而莱依奥斯不仅不这样做,还侮辱和优吉欧毫无关系的近侍——本来应该是自己教导的少女来出气。这样的想法他完全不能理解。
泄愤或出气筒这种话语的存在优吉欧当然也知道。优吉欧曾经也因为羡慕父亲给兄长买的练习用木剑,而总是用自己不中意的,父亲亲手制作的木剑去敲石头,结果剑断掉了。理所当然的,这让父亲极为生气,优吉欧因此被教训道这是最差劲的泄愤行为,以后就在没做过类似的事情。
把自己的木剑弄折并不违反禁忌,那么在不抵触法则的范围内苛责后辈大概也是一样吧。但是——因为这样就能说这是可以做的事情么?那本厚厚的黑皮书并不只是在说『这上边写的事都不可以做』。而是『这上面没写到的事情都可以去做』……么?
长长的沉默中,恐怕和优吉欧思考着同样疑问的缇卓,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低声挤出话来:
「我……我不明白。」
僵着稚气未脱的脸,皱起细细的眉毛,六等爵士后嗣的少女拼命说着:
「说到安提诺斯家族的话,虽然是旁系,也是有皇位继承权的三等爵士。建有比我、萝涅和芙蕾妮卡的家族大很多的住宅,领地里也住有很多属民。也就是说……呃、那个……」
缇卓颤动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
「……我父亲总是说,我们成为贵族,只是因为祖先们比现在称为平民的大多数人稍早地在这里立业而已。但不能就因此认为我们住着比平民稍大的房子,吃着稍好些的东西、从平民们缴纳的税金中每月领取俸禄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贵族,是要为不是贵族的人们更好的生活而努力,还有要是发生战事,要比不是贵族的人更先取剑赴死才行……所……所以也就是说,比六等、五等,四等爵士住着更大的房子,有着更多金钱的莱依奥斯殿下不是更应该为在我们之下的平民,还有下级贵族们着想,为他们的幸福而努力么?就算禁忌目录上没说,但是会将人民置于不幸的事情是不可以做的,父亲大人也曾这么说过。莱依奥斯殿下的行为,也许确实没有违反禁忌和学院准则……但是……但是,芙蕾妮卡昨晚一直在床上哭。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情会被允许发生呢?」
楚楚可怜地拼命说出冗长话语的缇卓双眼出现了大颗的泪珠。但是和她一样沉陷在疑问中的优吉欧,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非常出色的父亲大人呢,真想和他见一次面啊。」
这声音是如此平稳,优吉欧一下子想不到这是从桐人口中说出来的话。
平时因为危险的眼神而被同级生畏惧的黑衣剑士,靠在树干上抱起胳膊,用安慰的眼神对着缇卓说道:
「缇卓的父亲所说的,虽然没有『noblesse oblige』这个字眼,却包含着比什么都更为重要的思想。贵族,也就是说拥有力量的人,必须只能为没有力量的人们使用这份力量……没错,也可以把这称为一种骄傲。」
【rkl: noblesse oblige即贵人应有的品德,也可翻译为地位越高,责任越重。】
虽然是第一次听说的异国风格的词语,但其中的意义优吉欧也觉得马上就能够理解,不禁点了点头。比春风还要温和的桐人的声音继续流淌着:
「这份骄傲,是比法则更加重要的东西。也许,就算法则没有禁止,也有不可为之的事情,反过来也有就算法则禁止,也有不得不为的事情。」
这可以说是对禁忌目录——也就是神圣教会做出的否定一般的发言,让萝涅和缇卓突然窒息起来。桐人安详地看着两人,继续开口说道:
「在非常古老的过去,一位名为圣奥古斯丁的人说过——非正而不为法。所以说,再出色的法则和权威,也不能盲从。就算不违背教会,莱依奥斯的行为也绝对是错误的。弄哭无罪的女孩是不可能被允许的。所说必须要谁去阻止才行,要说在场谁最合适的话……」
【rkl:圣奥古斯丁(354-430),着名的基督教哲学家及思想家,着有《忏悔录》一书。】
「啊……就是我们了呢。」
优吉欧缓缓地点头,向桐人提出到现在还不能理解的疑问:
「但是桐人……法则是否正确,到底是谁来决定的?要是谁都可以随便决定,秩序不会乱掉么?所有才有代大家来决定的神圣教会不是么?」
教会是绝对的,优吉欧在心里嘟哝着。确实它不是万能的,所以才放过了莱依奥斯残忍的行为。但这是否和放过藏起优吉欧鞋子的,金古的恶作剧,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呢?就如金古的恶作剧被修女阿萨利亚斥责一样,对莱依奥斯的行为由自己和桐人,大概还有学院的教官们在法则容许的范围内进行处理。这应该是和质疑教会的正确性完全无关的事情。
回答优吉欧的并不是桐人,而是一直低头沉默的萝涅。平时都很客气的黑发少女眼瞳浮现出亮光,她那干脆利落的发言让优吉欧有些惊讶:
「那个……我,很尊敬桐人前辈,所以多少有些明白。禁忌目录上没有写出的精神……那就是、也就是说,是自己心中的正义对吧。不单单是遵守法则,而是以正义的心去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法则……没错,并非是疑问而是思考,不也是很重要的么……」
「嗯,就是这样,萝涅。思考是人最强的力量,比任何圣剑都要强大。」
这么说着的桐人眼中,洋溢着感叹和比这更为深沉的情感。对交往了两年依旧谜团重重的伙伴,优吉欧将忽然涌上的新的疑问说了出来:
「可是桐人,刚才你说的圣奥古斯丁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人?过去的祭司……还是整合骑士么?」
「嗯,是祭司吧,其他教会的。」
桐人这样回答后呵呵地笑出来。
目送着把空掉的篮子一个个收起来,久久挥着手往初等生宿舍方向离去的缇卓和萝涅,优吉欧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搭档的脸。
「……你在想什么?」
被问到的桐人也把嘴弯成へ形叹了一口气。
「莱依奥斯的话……并不是个我们去叫他对苛责下级生的事情道歉,就会老实放弃的家伙这点是可以确定的了……但是啊……」
「但是……怎么样?」
「不,莱依奥斯虽然是个让人掩鼻的家伙,但并非是个笨蛋……既然能被选拔为上级修剑士,不只是剑术,神圣术和其他学科的成绩也应该是不错的。」
「大概吧,比起单靠剑术入选的某人来说的话。」
「话说这样的家伙有两个哦,实际上。」
现在并不是往常随便开玩笑的场合,优吉欧重新整理思路,催促桐人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
「所以,就是说莱依奥斯这家伙并不是个拿随从的练士当出气筒就满足了的笨蛋……虽然为了暂时的发泄也许会这样做,但从长远来看得不偿失吧?造成不好的传闻,被教官知道的话即使不被处罚也可能会被提醒。那个在乎体面的人,应该不会冒这种险……」
「但是……对芙蕾妮卡做了过分的事情这一点是事实吧?因为输给我,已经气恼到已经不计得失了不是么?果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既然是我造成的原因,不做些什么的话……」
「所以说,就是这样哦」
桐人带着如同生嚼了黑醋栗【ニガチグリ】的果实一般的表情说道:
「难道说这是,以我们为目的而设下的圈套?我们去抗议他的作为,然后应该有什么花招等着,结果让我们违反学校准则……要有这类的手段的话……」
「诶?」
优吉欧因为意外的发言不禁睁大眼睛。
「怎么可能……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才对。我们和他是同等地位的修剑士,只要不说出直接说出侮辱性的话,再怎么也不会构成越礼的行为。你也不是会挑拨性地说出他是,那个……饲料吃得太多飞不起来的灰鸭子之类的话来的笨蛋吧。」
「越礼行为啊……对上级生才会发生的那个……确实是这样,完全忘干净啦。」
「喂喂,真不好说啊。和莱依奥斯见面的时候我来说话好了,你收声做出一副吓人的样子就好。」
「哦,这个的话我最擅长了。」
「哈」地叹了口气,优吉欧总结出结论低声说道:
「无论怎样,既然和缇卓她们约定好了,就不能放着不管。先口头提醒莱依奥斯,要是不行的话就向指导教官提出更换近侍的书面申请了。如果被教官要求的话莱依奥斯也不得不听从了吧,这样对他来说也应该是一次好的教训。 」
「啊……是啊……」
拍拍还在阴着脸的桐人的背,优吉欧开始向着山上能够看见的修剑士宿舍走去。因为缇卓她们的话产生的愤怒没法简单消失,使得优吉欧的脚步变得越发急促。
两年前的春天,在这山上的修剑士宿舍等待着不知不觉拿到初等练士第六名的优吉欧的,是名为格鲁葛洛索·巴鲁托【Grugrosso Balto】的,完全看不出他还不到二十岁的威猛男子。比优吉欧还高一个头的身体上覆满坚实的肌肉,嘴角修整好的胡须一直留到腮部,一开始优吉欧还以为错进了教官的房间。
格鲁葛洛索用炯炯的目光瞥了站得畏畏缩缩的优吉欧一眼,然后用粗犷的声音简短地命令他「脱掉衣服」。优吉欧先是哑口无言,然后就被阴沉的心情缠绕,无法反抗之下只好把灰色的制服一件件脱下来。再次感觉到强烈的视线——然后满是胡须的脸笑了起来,大大地点头说道:「不错,有好好锻炼呢。」
格鲁葛洛索告诉终于安心下来穿上制服的优吉欧,自己也并非贵族,而是从卫兵队里选拔上来,并不论名次而直接指名了他。此后的一年,优吉欧偶尔也会被格鲁葛洛索过于豪放磊落的性格困扰,但他也并没有不讲道理,而且还亲自为优吉欧做剑术指导。和让自己成为上级修剑士的,桐人指导的艾因葛朗特流实战剑法类似,格鲁葛洛索的瓦尔提欧流也是兼有勇武和技巧,优吉欧到现在也还这么认为。
格鲁葛洛索可惜地从代表里落选离开央都的那天,优吉欧把在心里藏一年的疑问提出:
『为什么没有指名同是卫兵队推荐的桐人,而是选择了自己?』
格鲁葛洛索的回答是这样的:
『确实,那家伙和你比起来剑技要稍微好些,最开始选考比赛的时候看到就知道了。但是,正因为这样我才指名你哦。你就是个瞄着上方拼命挣扎的家伙,和我一样……嘛,其实呢,也有被要求把桐人让给那个莉娜的原因在里面。』
【rkl:为什么我觉得是学姐看上了桐人才会这样要求的?】
格鲁葛洛索摸着修整好的胡须,噶哈哈哈地露出爽快的笑容,用浑厚的手摸摸优吉欧的脑袋说道:
『一定要成为修剑士哦,然后认真对待自己的近侍。』
优吉欧忍不住呜咽多少次地点着头,一直站立着目送格鲁葛洛索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在远方消失。
他告诉了自己,修剑士和随从并不单只是上级生和照顾者的关系,还有着真正剑士应有的样子的传承和精神的交流。恐怕自己成不了像格鲁葛洛索那样的指导者,优吉欧是这么认为的。但就算是这样,哪怕是几分之一,也应该尽力将所学到的教给缇卓。对了——这不正是之前桐人说的「规则里没有写却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吗?
也许莱依奥斯并不了解这些,这个男人因为不愿意当近侍而在选考比赛中放水,让自己在第一年排在第十三位。就算这样,也有必须对他说的话。
两手推开面前的门,进入宿舍大厅的优吉欧,把靴子踩得蹬蹬作响,朝三楼莱依奥斯的房间走去。
=========================
5
圆柱形的修剑士宿舍,二层和三层是学生的寝室。每层供六人各自使用,是每两个人的寝室夹着一个共用起居室的构造。
优吉欧敲响位于三层南面莱依奥斯的房门,之后传来同寝室里的温贝尔询问是谁的声音。
「是优吉欧修剑士和桐人修剑士,有些话要对莱依奥斯殿下说。」
想着要强势些的优吉欧刚刚说完,房间里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门便被粗暴地推开。对着皱着眉头的两人,温贝尔用让人以为是穴居老鼠一般的高亢声音半喊道:
「没有事前请示就直接找上门来真是无礼啊!不是要先奉上盖章的文书请求会面才对么!」
没等优吉欧回话,温贝尔身后一副文雅样子的莱依奥斯说道:
「算了算了,我和优吉欧殿下不是朋友嘛,让他进来,温贝尔。突然到访,可惜寒舍不能准备茶水啊。」
「……好好感谢莱依奥斯殿下的厚意吧。」
嘀咕着噘起嘴唇又说出这样的话的温贝尔到底在演哪出短剧,优吉欧挤了过去。
「这到底是……」
优吉欧踹了下跟在后面进来,打算直接把感想说出口的桐人的小腿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来到把身体沉在沙发里的莱依奥斯面前。
这个三等爵家的后嗣,并未穿着平常的纯白色制服,而是披着带有贵族感觉的轻薄舒适的袍子。虽说紫红色的布料除了恶趣味以外让人难以让人有什么其他感想,但鲜艳的色泽确实是高级的南方特产丝绢。右手持着上等的杯子中溢出香气的是东方产的白茶吧。嘬了一口杯子里的茶,莱依奥斯抬头看向优吉欧说道:
「……那么,我的朋友优吉欧修剑士殿下在休息日的傍晚到访,到底是因为怎样的急事?」
完全没有让优吉欧二人在那个与他们房间完全不合的皮革沙发上坐下的意思。这样正合我意,优吉欧这么想着,尽量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俯视莱依奥斯说道:
「稍微听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传言啊,莱依奥斯·安提诺斯修剑士殿下。在吾友的芳名被人玷污前,有不得不冒昧拜访的情由。」
「哦?」
莱依奥斯的红唇一边稍稍翘起,再次将杯子倾斜,眯起细长的眼睛越过热气看了过来:
「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的事情啊,优吉欧殿下居然对我的名声有所挂心。但非常遗憾,对所谓的传言我完全没有头绪,虽然惭愧,还希望能把事由说明一下。」
没工夫陪他继续演戏了。优吉欧前进半步,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说的乃是莱依奥斯殿下卑劣地对待自己近侍的事情,你应该有印象吧!」
「何等无礼!」
途中插话的是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莱依奥斯斜右方像随从一般伺候的温贝尔。
「姓氏都没有的开垦农民居然对三等爵家的长子莱依奥斯殿下,莫须有地出言不逊!」
「算了算了,没关系温贝尔。」
莱依奥斯闭起眼睛,挥挥左手让跟班安静下来。
「就算身份不同,现在不也是同窗学习的修剑士么?说了什么也不可以以越礼来责问哦,在这个学院里的话……但是嘛,这要是无凭无据的中伤那就得另当别论了。优吉欧殿到底是从哪里直接听到这稀奇的谣言的呢?」
「别互相浪费时间装傻了,莱依奥斯殿下,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当然并非无凭无据,是从莱依奥斯殿下近侍的室友那里直接听到的。」
「哦?也就是说这样么?在芙蕾妮卡自己的请求下,通过同室的练士拜托优吉欧殿下来对我提出抗议?」
「……不,倒不是这样……」
优吉欧不禁哑口无言。确实芙蕾妮卡这个初等生并没有直接拜托自己,说是缺乏根据的中伤也很难否定。
但是,现在在完全不掩饰愉快的心情翘着二郎腿呵呵笑着的莱依奥斯面前不能够示弱。优吉欧厉声反问:
「……这样的话,莱依奥斯殿下是正式否定这件事了?自己对名为芙蕾妮卡的近侍没有下任何失常的命令么?」
「嗯,失常……真是稀奇的词语呢,优吉欧殿下。能更简单的说明一下么?哪里有违反学院准则?」
「……」
优吉欧不由得紧咬牙齿。学院准则对学生和教官来说都是如同禁忌目录般的存在,敢于违反的人应该不存在。就算是傲慢的莱依奥斯也不会——应该是做不了,这点优吉欧也完全明白。但是,正因如此才更加不能够原谅——不违反学院准则的话做什么都可以——做出如此行为的他。优吉欧深吸一口气,更为激动地说道:
「但是,即使学院准则没有明确禁止,作为应该教导初等练士的上级生,还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对吧!」
「哦?那么优吉欧殿下到底指的是我对芙蕾妮卡做了什么事呢?」
「……这、这个……」
由于缇卓她们并没有详细说明而不知道侮辱的具体内容的优吉欧不禁停下了口。于是莱依奥斯用夸张的动作摊开两手,摇着头叹息地说道:
「诶呀诶呀,真是没法再陪着闹下去了,优吉欧殿下。这样的话就算我能原谅,也有些没法阻止温贝尔向教官报告这侮辱的行为了。事先明说吧优吉欧殿下,我可以断言,我没对芙蕾妮卡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情哦,要说为什么的话,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不愿意。」
莱依奥斯的脸上浮现出一副要往嘴边杯子里滴出毒来的笑容继续说道:
「对,确实命令了些无关的事情呢。你也还记得吧,因为前几天在修炼场惨败,我也决心尽力锻炼,惭愧的是肌肉受不了这练习全身痛的没办法。不得已让芙蕾妮卡在每天晚上入浴时帮忙按摩来缓解,如此而已。确实是很无关紧要的事情,优吉欧殿下也这么觉得吧。而且,还为了不因弄湿衣服而苦恼,允许芙蕾妮卡不穿衣服,你要了解我的苦心啊。」
呆然看着咯咯从喉咙里笑出来的莱依奥斯,优吉欧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感情。这样的人,用除了学院准则和禁忌目录以外的话真的能够说服么?
想即刻以木剑指面要求决斗的右手颤抖着,注意到腰上空空如也的优吉欧大口深呼吸几次强行镇静下来,尽可能地抑制着自己的怒火发出声音:
「……莱依奥斯殿下觉得这样的事情是可以做的么?确……确实学院准则没有这么规定,因为这是无须规定的事情吧?命令随从脱掉衣服,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
突然莱依奥斯嘴角上翘,发出嚣张的笑声。仿佛就是在等着优吉欧说出这句话。
「哈哈哈!优吉欧修剑士殿下还真是用心良苦呢,哈哈哈哈!听说优吉欧殿下还是近侍的时候,每晚都被那个熊一样的修剑士脱衣服不是么!」
「真是稀奇!他自己爱把衣服脱掉,却说我们不知廉耻,哈哈!」
温贝尔紧接着也嘻嘻地笑出来。
难以名状的某种冲动再度袭来,优吉欧的右手大幅度颤抖着。险些就要恶骂出口的瞬间,被身后的桐人朝他小腿踢还回来而忍住了。
确实格鲁葛洛索每个月都会叫他脱掉上衣,但那是为了检查肌肉来判断修行不足的地方,根本不是像莱依奥斯所说的那样见不得人的行为。但要是继续辩解下去,就会随着莱依奥斯的步调,不仅是优吉欧,连格鲁葛洛索也会被以言外之音污蔑吧。因此,优吉欧全力忍住要吼出来的冲动,平静地回答道:
「我的事情和这并没有关系。能够确定的就是,在不能违抗命令的情况下,莱依奥斯殿下的近侍因你的行为而苦恼着。要是今后看不到改变,也会考虑正式向教官提出此事,烦请记好这点。」
背对着莱依奥斯说出「随你喜欢好了」后更加放肆的笑声,优吉欧快步走出房间。
不顾背后的门是否关上,把手扬起正要往墙上打去,想到如今锻炼过的腕力大概足以减少建筑的天命——也就是会在墙壁上留下凹痕,这才无奈的将手放下。有意地损坏学院内的建筑和器物无疑是违反禁忌的行为。已经郁愤到有点怀念起那棵拿斧头用力砍也几乎不会动一下的基加斯西达了。
作为替代,优吉欧将靴子踩得蹬蹬作响,快步走向台阶,背后的桐人发出声音:
「别那么冲动啊,优吉欧。」
「……啊,stay cool.」
「stay cool.」
相互从口中说出以前桐人所教的异国咒语,本来像面包店的大锅一样烧红的脑袋稍稍冷静下来了一点,优吉欧长长地叹了口气,放慢脚步,和同伴并排前进。
「……但是真让人意外啊。本以为你会比我更先暴走。」
听到优吉欧的话,桐人抿嘴一笑,用左手敲了下腰部。
「带着剑的话就危险了呢。但是……就刚才的话来看,应该有某种内情在里面,就忍耐着观察情况。」
「说起来是这样呢。都忘记了哎……那么,你是怎么觉得的?」
「看来他们果然是企图对优吉欧挑衅啊。连缇卓她们会和你说的事情都算计在内,在那里优吉欧要是对莱依奥斯出言不逊的话,就会被以『明确的侮辱行为』向教官告发吧。结果你被退院处分,他们举杯庆祝,这样的计划。真是好手段……不对,贵族里面也有这种擅长阴谋诡计的家伙啊……」
「也就是说……芙蕾妮卡这孩子,被莱依奥斯作为让我们踏入陷阱的诱饵了么……居然这样……」
优吉欧紧紧地咬住嘴唇,握紧拳头。
「全都是因为我和那家伙比试,羞辱了他啊……太引人注目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事,明明听你说过那么多次……」
「别这么责备自己。」
桐人把手在桐人右肩轻轻放下,少有地用安慰的声音说:
「反正下星期就是最初的选考比赛了。要作为代表的话就必须赢过莱依奥斯,所以要教训他只是早晚的事哦。也许莱依奥斯那样嘲笑过你之后也满足了吧。要是今后还有侮辱芙蕾妮卡的行为,事先准备好可以立刻向教官申请知道的书状就好。」
「啊……那还不如在他面前像被四尾蜂蛰到的小孩一样哭出来的好。」
轻轻敲下桐人的手以示谢意,优吉欧终于把加在肩膀上的力道卸了下来。
恐怕莱依奥斯和自己堂堂地外表不同内心还是小孩子吧。不明白这世上有自己的手够不到的东西,像从前的金古一般无谓地任性着。优吉欧也注意到了,学院中的多数学生,特别是上级贵族出身的人,都有这样的倾向。自己即使用尽全力,也有怎么样都没办法的事情——他们连这一点都不明白,这也就是他们与桐人的区别。
下次的选考比赛中,在多数的修剑士和教官的注视下,不用连续技而只用传统的《型》赢得让他体无完肤的话,恐怕莱依奥斯也会有所意识吧。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他的作为洗刷干净。先不管自己,对芙蕾妮卡不好好谢罪的话是不行的。莱依奥斯就那样从学院毕业,被任为三等爵士在帝国里身临要职这种事情,想想都觉得可怕。
下楼回到两人的房间后,优吉欧在搭档跑到什么地方去之前赶紧说道:
「喂,桐人,今天要好好和我做练习了,最少要陪我打五十局哦。」
「怎么了?分外地有干劲呢?」
「啊……不更加、更加变强的话是不行的呢。为了让莱依奥斯明白剑道不是连练习都不做就能赢下的天真事物。」
就是这气势,桐人咧开嘴笑了起来。
「那么今天,就让优吉欧修剑士殿下明白现实的残酷吧。」
「好,你说的。那么输掉的人明天就准备请客戈特罗店里的大分量特制肉包哦。」
=========================
6
第二天,无论是上午的剑术实技还是下午的学科讲义,莱依奥斯都没和优吉欧对过脸。这一周来憎恨不已的视线就如虚幻一样消失,变成以往如同陌路人一般的眼神,这让优吉欧也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依然担心选考比赛之后是否还会出事,但昨晚也和桐人研究着规定把打算寄给指导教官的状告书准备好了。之后只要盖上修剑士的印章上交,学院就没法无视,而将莱依奥斯和优吉欧两方都叫去询问。这样的话,作为少有的事情难免在全学院造成传言,也应该能对非常重视体面的莱依奥斯造成严重的打击了。
无聊的帝国史讲义终于结束——为什么能够称为事件的事基本都不会发生呢——优吉欧快步走回宿舍,等着打算来报告芙蕾妮卡的事情的缇卓和萝涅的到来。
不一会,两人准时与四点的钟声一同赶到,敬礼之后开始认真打扫房间。这时优吉欧自己坐在床上,老实的注视着作业。
以前很多次想要帮忙打扫,但每次都被缇卓以「这是我重要的任务!」为理由断然回绝了。回想起来的话,自己也有对格鲁葛洛索说过同样话语的记忆。虽然无奈地注意尽量不把房间弄乱,少女们却好像对此也不满,总是喊着根本没有扫除的必要。
在铜制的水桶里把抹布来回地涮洗,正好用了一小时完成起居室和寝室的扫除的缇卓来到优吉欧在等着的房间,随后把房门关好,喀嚓一声把靴子并起,随着铁皮鞋跟发出的响声说道:
「报告优吉欧上级修剑士殿下!今日的扫除完成了!」
好像桐人也不知何时回来了,关上的门对面,隐约也听到萝涅的声音。对着与昨天野餐时不同充满紧张感的少女的脸,优吉欧忍着让自己不笑出来站起身还礼。
「好的,辛苦了,呃……不坐么?」
用手指指床,于是缇卓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然后隐约红着脸说:
「那……那么就失礼了。」
碎碎步地走过去,在离优吉欧比较远的地方轻轻坐了下来。优吉欧自己也坐下,上身对着缇卓开口说道:
「那件事……昨天去莱依奥斯那里去抗议了。那家伙也不希望事情闹大,大概不会再对芙蕾妮卡做过分的事情了吧。也会让他尽快好好谢罪的……」
「是这样么! 太好了,谢谢你,优吉欧修剑士殿下,芙蕾妮卡也会高兴的吧。」
对一下子绽开笑容的的缇卓,优吉欧苦笑道:
「工作已经结束,叫优吉欧就可以了。而且……也不该对我感谢。昨天也稍微提到了……莱依奥斯做出这样的卑劣行径,看来是为了挑拨我。大概是看准我来抗议时,能得手的话就以侮辱行为来告发的计划吧 ……总之本来就是因为我和莱依奥斯交手,而叫芙蕾妮卡受到牵连。我也想好好向芙蕾妮卡谢一次罪,能帮我介绍一下么……?」
「……这……这样么……」
缇卓摇动着红发低下头,像在思考着什么似的,然后看着优吉欧轻轻摇了摇头。
「不,优吉欧上……前辈并没有错。芙蕾妮卡那边我告诉她就就好了。那个……可以…稍微过去一些么?」
「呃……嗯,好的。」
优吉欧慌慌张张地点头后,缇卓红着脸挪动身体,直到稍微能感觉到相互的距离然后一下子缩起身体,动动嘴唇挤出了如同低语般的声音:
「优吉欧前辈……我拼命地思考,莱依奥斯·安提诺斯殿下为什么要对芙蕾妮卡做这样过分的事,明明无冤无仇……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呢?桐人前辈说过、贵族必须要保持名誉和尊严。但是……我、其实是知道的。上级贵族里,有那个…玩弄自己领地居住的女性属民的人……」
在抬起脸的缇卓带着秋天的水橡叶一般颜色的眼睛里,优吉欧看到了浅浅渗出的泪痕。
「我……我,很害怕。我从学校毕业的话,不久就会继承家业,将同级贵族的次男或者三男作为丈夫迎入把。……如果,成为我丈夫的人,是和莱依奥斯殿下一样的人的话……?要是那种毫无尊严地对周围人做出过分的事情也无所谓的人的话……想到这里我……就非常害怕……」
优吉欧深叹口气,回视着缇卓湿润的眼睛。缇卓的担心虽然能够理解,但是同时也感到了自己和她之前存在着很深很宽的鸿沟。面对缇卓·施特莉涅恩这个有着出色的名字的六等爵士长女,自己是连正式的姓氏都不被允许持有的开垦农民之子。要说贵族社会的相关知识,恐怕知道的比在央都生活的十岁小孩还要少吧。
移开视线,优吉欧把自己都觉得空虚无比的话语说了出来。
「……没关系的,缇卓的话,一定会遇到一个体贴又诚实的人的。」
【rkl:机油果然跟在桐人旁边也学到了一点把妹技巧啊。】
「…………」
长长的沉默后,缇卓像下定决意一般握住优吉欧的右手,额头靠在他肩膀上小声喃呢着:
「优吉欧前辈……我有个请求。请一定要成为学院代表,出席统一大会。听说如果在那里得到高名次,就能被任命为终身爵士。那个,之后……虽然我知道不可以说这种话……如果成为整合骑士的话,就当我的……我的……」
之后的话也许是说不出来了,缇卓僵硬的身体颤抖着,优吉欧哑然的望着那小小的脑袋。
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理解缇卓所说的话的意思。而明白的同时所浮上的话语——自己是在这个地方,完全只是为了和叫爱丽丝的女子再会,仅仅是这样的原因——
没能将这话说出口,优吉欧左手轻轻摸着缇卓的头,短短地嘟哝道:
「嗯……知道了。如果没能成为整合骑士的话,一定会回来与你见面的。」
听到这里,缇卓的肩膀大大地颤抖着,终于将提心吊胆的脸抬起来。闪着泪光的脸颊上,如早春的花蕾绽放般浮现出笑容,年轻少女小小的嘴唇动了起来。
「……我也,我也会变得更强。像优吉欧前辈那样……强到,能把正确的,必须说出来的事情说出来。」
=========================
7
翌日一大早便是一副早春的狂暴天气。
大滴的雨珠随着偶尔挂起的旋风激烈的敲打窗户。优吉欧忽然停下磨剑的手,望着才刚到讲义结束的时间,索尔斯的光芒就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空。重重相连的黑云如活物一般蜿蜒起伏,又被瞬间闪过的紫色闪电撕裂。在露莉德的村庄,这种会将刚播下的麦种冲走的春之暴雨是特别令人忌讳的存在,爱丽丝小时候就成功习得预测天气的神圣术的事几乎引起重大的骚动。当然,受其恩惠得以预测天气也仅仅只有两年的时间。
直到在学院学习了神圣术,优吉欧才真正对爱丽丝的异才产生实感。作为在天气上的对自然界作用神圣术,是光术式就有数十到百行以上的高位神圣术的代表,现在的优吉欧连预测明天是晴是雨都没把握。可以提前一周准确预测暴雨的爱丽丝,以后也许连操作天气的神圣术都能学会吧。真是这样的话,也许这暴风雨是爱丽丝对久久不来迎接自己的优吉欧生起气来的暴雨吧——
「哈——」
气息同不得要领的思念一起吐出,把一下子朦上雾的青银色刀身用油革仔细的打磨。每周一次把这《青蔷薇之剑》拿在手里是自己不可或缺的习惯,但从得到在这里就读的资格开始,只有这时才有机会将之从鞘中拔出。每天的锻炼被规定必须使用木剑,选考比赛中为了公平起见,也必须使用性能完全一样的剑。虽然,比起神器属性的青蔷薇之剑来,学校的统一用剑就和玩具一样,轻得全力挥舞的话会让人觉得搞不好刀身会飞出去,但考虑到之前入学考试时就把对手看起来蛮高价的剑粉碎掉了,所以也不好随意挥舞这柄爱剑。
那么,到底真的会有实际使用这把剑的时候么?优吉欧这么想着把头抬起来,看着对面的沙发上的桐人没干劲地磨着黑色的剑。
切取与基加斯西达最顶部的枝梢,比青蔷薇之剑还要重,将之辛苦地——桐人至少说过三十次「干脆把它种在这附近好啦」——带到央都,又辛苦地找到加里塔爷爷所说的工艺师的店铺,委托他将之打磨成剑的形状最后做出来的东西。那个偏执得和画里画的一样的工艺店的老爹用没法再扭曲的苦相说着自己本来能用十年的黑炼岩的砥石被用掉了三块,你们这伙人以后不要再来了,却一点都没有索要这次做出的一生仅有一次的工作的加工费用。
完成了的剑,漆黑的刀身上散发让人感觉不出它本来是树枝的深色光泽。桐人挥过两三次后说了一句「真重啊」的感想,就把它收到带有杉树意境的黑革剑鞘里一直挂在宿舍房间的墙上,之后大概也没再动过。也就是说没经过一次实战或者比试。
或者说,或许我们的这两把剑已经没有使用的机会了吧,优吉欧这段时间开始这么认为了。学院内的比赛上是肯定不会使用的,输给另外十个对手而落选学院代表的话以后用真剑决胜的机会就永远不会有了。如果能成为代表的话也许会在统一大会上使用吧,要是在那里输掉,也只有一次用武之地。
总之,要想这把剑有在今后实战中使用的场合的话,除了挤过细如针眼的门缝而被任命为整合骑士,骑着飞龙与暗之军团作战时以外就没有了,这种情况,优吉欧不得不觉得比小时候听到的童话故事还要没有现实感。持剑在手时纠结思考的最后,到底我是为了什么而在修炼的呢——便是这没有答案的疑问。成为整合骑士到达神圣教会的白塔,与应该在那里的爱丽丝再会,也还有着这样的目的。
「喂,桐人。」
磨好刀身,换了一块油革布准备进行剑锷的清理工作,优吉欧向伙伴发出了声音。
「嗯?」
像是什么都没在考虑一般昏昏欲睡的脸上,不断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把剑的名字,该决定好了吧?」
「呜喵……还没。」
「早点决定啦,总是说成『黑色的』,那剑也太可怜了吧」
「嗯……在我的国家里,剑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是定好了的……总觉得是这样呢。」
对断断续续应付着的桐人,一边苦笑着想再度相劝时,突然把手举到眼前,优吉欧惊讶地眨了下眼睛。
「怎么了?」
「等一下,这不是今天四点半的钟声么?」
「呃……」
侧耳倾听的话,的确能听到夹杂在风声中的断断续续的钟声。
「真的啊,已经这个时间了么。错过了四点的钟声呢。」
望着几乎已经暗下来的窗外,优吉欧嘟哝着,桐人也用严肃的表情短短地说道:
「萝涅她们真慢啊。」
优吉欧突然吞了口气。说起来,缇卓和萝涅从成为近侍后,没有一次不是在四点的钟声前来做房间扫除的。压下渐渐涌上的不安感,勉强地笑着说道:
「嘛,这种暴雨天,她们是在等着雨停下来吧?扫除的时间学校也没有具体规定……」
「那两个人,不会只因为下雨而迟到呢……」
桐人像考虑着什么似地沉下视线,接着说道:
「有种不好的预感啊。我稍微去初等生宿舍看看情况。优吉欧你在这里等她们两个。」
把整备到一半的黑剑咔哒一下收进鞘里然后挂在墙上,桐人站了起来,胡乱地披起避雨用的薄革质斗篷,就像要翘掉住店钱似地,打开一扇窗户。
「喂!从正门出去啊!」
被突然刮进的风雨打湿了脸的优吉欧刚一说完,黑衣的身姿已经从近旁的树枝纵身跃下,随着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没了影子。忍住恭怨的话语,优吉欧快步上前把窗户关上了。
一个人留在暴雨声再度远去的房间,优吉欧拼命压下从心底涌上的不安。回到沙发上,将整备完的青蔷薇之剑收入白革的鞘里放到膝盖上。
使用神圣术的话,也可以知道两人现在的所在。但是未经许可就将其他学生作为对象使用神圣术是学院准则禁止的。这种时候不能使用的话,不禁让人疑问,这术式和这规则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就这样过去的几分钟显得如此漫长。忽然,响起了「叩、叩」般轻轻的敲门声,优吉欧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是因为从窗户出去结果错过了啊,这么在心里嘟哝着像要弹起来一样从沙发上站起,快步横穿房间把房门打开。
「太好了,真叫人担心——」
说到这里,优吉欧突然停了下来。眼前映入的,不是见惯的红发和黑发,而是被风吹乱的红褐色头发。
走廊上孤伶伶站着的,是比萝涅更为娇小的,穿着初等练士制服的少女。短短的刘海和灰色的制服被都已经被淋透,滴着水珠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睁着如同小鹿一般却憔悴不已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
抬头看着哑口无言优吉欧,少女挤出细细的声音:
「那个……是优吉欧上级修剑士殿下么……?」
「啊……嗯,是的。你是……?」
「我,我是、芙蕾妮卡·谢斯基【Sheskey】初等练士。非、非常抱歉没有预约便到访此地……但是,我,已经、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就是……芙蕾妮卡吗。」
优吉欧屏住呼吸,凝视着悄然站立的初等练士。看着这大概没法称为剑士的纤细身姿,和更加适合去编花冠的小手,优吉欧对连这样的孩子都能随便侮辱的莱依奥斯的怒火重新涌了上来。
但是,在优吉欧继续说话之前,两手紧紧地握在胸前的芙蕾妮卡狼狈地说出声音:
「那个……优吉欧修剑士殿下这次对我和莱依奥斯·安提诺斯殿下的事情全力帮忙,我真的非常感谢。然后……之前的事情我想您都已经知道了先暂且略过……莱依奥斯今天晚上,对我,命令了在、在此有些不好说明的服务……」
大概作为语言说出来都会感觉到烧灼全身的耻辱吧,芙蕾妮卡苍白的脸上染现出令人痛心的血红,继续开口说着:
「要,要是还一直被接受这样的命令的话,干、干脆退学算了,我这么和缇卓和萝涅商量了,听到这些的两人,说着要直接到莱依奥斯那里去请求就从宿舍出去了……」
「什么!」
优吉欧沙哑的声音呻吟着,手足的指端一下子变得冰冷。
「然后,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回来,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两个人出门是,什么时候……?」
「那个,应该是三点的钟声刚响起之后。」
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优吉欧不禁对着天花仰头、用力咬起嘴唇。这样的话,两个人一直都在这楼板之上么,要说抗议或者请愿的话,这时间也太长了。
回头望向依然被风雨敲打着的窗户,桐人要回来的迹象一点也没有。这种天气,到初等生宿舍往返至少需要十五分钟。觉得已经没有可以悠闲等待的余地了,优吉欧尽快对芙蕾妮卡说:
「知道了,我去看看情况。你就在这屋里等着。毛巾什么的任意使用好了……如果,桐人回来的话,叫他到莱依奥斯的房间来。」
留下不安地点头的芙蕾妮卡,优吉欧转身出去了。一口气跑过拼花木板的走廊,到达楼梯时才注意到青蔷薇之剑还握在手里,已经没时间把它放回去了。于是就这样跃上楼梯,向三楼跑去。
仿佛每走一步,胸中黑色的不安之块便随之增长。
缇卓和萝涅做出这样无谋举动的原因应该是非常明显的。优吉欧和桐人的抗议无效,另外还有昨天在优吉欧的房间缇卓的发言——变得更强,强到能够将正确的东西说出来一般,这句话的原因。她赌上自己的尊严,想去帮助苦恼的友人。
但是——如果说、这才是……
「这才是一开始的目的么……?不是对我,而是对缇卓她们……?」
优吉欧一边跑着一边呻吟起来。
如果是同等级的修剑士,一般的语言都不会有问题。但是初等练士对修剑士抗议的话,就是另当别论了。不非常认真考虑遣词用句的话,就会变成学院所定下的越礼行为。如果成了这样,上级生作为指导者便会拥有惩罚权。
「惩罚权……」
优吉欧拼命在脑海中回想学院的规则。『作为上级生对下级生的惩罚,可以采用以下命令的其中之一。一、房间的清扫;二、使用木剑的修炼(其他条款中有详细记载);三、三十分钟以内的正站。但是所有的惩罚都应该以上级法的规定为优先。』……
上级法——是说这个地方的帝国基本法,和已经无须多言的禁忌目录。也就是说,不可消减他人天命这样的禁忌作为优先的原则是不可改变的。莱依奥斯也不可能对此无视、所以对惩罚权的行使应该是不需要太过担心的。
然而,刺痛般的不安并没有消失。停在关上的门前,优吉欧不待整理呼吸,便用右手粗暴地敲门。
马上,里面闷声传来莱依奥斯的应答。
「哦呀,出来得真够慢呢,优吉欧上级修剑士殿下。那么,快请进来吧。」
在等着他的到来,这样马上就能领会到其中含义的回话,更加让优吉欧感到忧虑。无意识的止住了呼吸,一口气把门推开。
总是被油灯照亮的共用起居室里,看不到缇卓和萝涅的身影。她们已经离开了么——优吉欧稍稍松了口气。
房间正中豪华的组合沙发里,坐着身着和前几天同样的丝绢袍子的莱依奥斯。但如今这赤紫色的薄衣零落地穿着,同样颜色的系带只刚好系到身前。敞开的布料间,白色的肌肤一直露到腹部。右手端着一只细长的高脚杯,里面装满的应该是红葡萄酿造的酒吧。
对面还有温贝尔和另外一个人——应该是住在其他房间的马屁组的拉蒂诺——的身影。这边则是比莱依奥斯更加难看的穿着。拉蒂诺没有穿着修剑士制服的上衣,白色衬衫连扣子没系地披着;温贝尔也只是系着扣子,让人感觉不到修炼过的瘦瘦的上身也裸露着。
马屁二人组几乎是倒坐在沙发上,一眼也不看向优吉欧这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看着温贝尔失魂落魄一般的呆滞表情,优吉欧感觉到比之前加倍的不安沿着脊椎爬了上来。有什么很奇怪,应该发生了什么,非常糟糕的什么事情——这样的直觉挥之不去。
优吉欧重新转回视线,努力动起已经有铁锈一样的味道扩散开来的舌头:
「莱依奥斯·安提诺斯上级修剑士殿下——有事求教而来、今天在这里,作为我的近侍的缇卓·施特莉涅恩【Schtrinenn】初等练士,和作为桐人修剑士近侍的萝涅·阿拉贝尔【Arabelle】初等练士有到此来访过么?」
听到优吉欧沙哑的声音,莱依奥斯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动了动更加混浊的眼睛,将杯子贴近还在浅笑着的嘴唇,把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取下桌子上贴着应该是高级品标签的瓶子把高脚杯倒满,然后又往另一个杯子里倒了一杯,递向了优吉欧。
「……优吉欧修剑士殿下好像脸色不是很好啊,怎样?作为关心的一杯。是上等品哦。」
「不劳费心,还请回答我的问题。」
优吉欧意识到还握在剑鞘上的左手已经全是汗水。莱依奥斯仿佛欣赏着优吉欧这个样子一般凝视着,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杯子,眼神又转回了桌子上。
「呜姆……那两个人,是优吉欧殿下和桐人殿下的随从么?」
依旧发粘一般的口气这么说着,莱依奥斯舌尖舔了舔唇边的酒滴,继续说道:
「对作为名誉的上级修剑士来说,真是稍稍精神过头的初等练士呢。只是,不注意一些可不行哦。气势太旺,有时也会成为无礼,成为不敬。你不也这样认为么,优吉欧修剑士殿下?……不好,这就是我的失礼了。和优吉欧殿讨论贵族礼仪什么的,稍微有些不厚道呢,呵呵。」
果然,缇卓和萝涅来过这里了。优吉欧忍住想要抓起莱依奥斯前襟的冲动,再次厉声问道:
「下次有机会再拜听你的高见。缇卓和萝涅,现在在什么地方?」
如同品味着优吉欧这个声音和表情一般,莱依奥斯再次含了一口酒,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粘滞而浑浊的视线舔着优吉欧,更加顾左右而言他地嘟哝道:
「……诶呀,说起来,优吉欧殿下的任务是不是太重了啊?虽然有点失礼,在远方边境上伐木之辈,居然去教导虽说是下级但也是贵族出身的子女?就是因为这样……优吉欧殿下的指导存在不足,那两个人对本应俯首尊敬的、三级爵家长子的我,说了失礼的话。所以我也受此影响,不得不实行自己的义务。你能理解么?优吉欧殿下。我代替两位,实行作为上级修剑士正确的教诲。」
「莱依奥斯殿下……!你到底……」
做了什么。想要制止优吉欧这么问一般,莱依奥斯举起了杯子。将满酒的杯子一边摇晃着一边指向起居室通往寝室的门。
「两位初等练士,依照法则行使赏罚权后,因为稍稍有点点疲惫,就让她们在隔壁休息了。要领回的话,还请自便。」
非学院准则之法,不是惩罚权而是赏罚权,莱依奥斯选用的这个语言里到底有怎样的意义,优吉欧没有马上察觉。他只知道,在这样的话语里,包含着某种非常糟糕的什么东西。
勉强地把僵硬的头转过去,优吉欧看着寝室的门。
这时才注意到紧紧关上的门前的地面上,非常普通的布叠在上面。明白厚实的灰色布料到底为何物,是在其间隙中看到橙色的方巾之后。
虽然一开始并没有过怀疑,但那是初等练士的制服。鲜艳的橙色,是上位的十二名近侍练士的证明。
脸颊上察觉到了一丝不漏地捕捉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的莱依奥斯的视线,优吉欧恶寒得颤抖的身体动了起来,一步步向门走去。跨过地上的制服,向门把手伸出了手。
铜铸的把手,在握上去时便感到一阵冰冷。挥开一瞬间的踌躇,优吉欧旋转把手,稍稍把门打开。
房内没有点灯,几乎完全是暗的。半开着窗帘的窗户,只稍稍透入了一点被厚厚的云层遮住的索尔斯的灰色光亮。优吉欧眯起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黑暗之中到底有着什么。
没有什么在动的东西。房间的右侧是随便排列的大衣柜,里面的墙边有一张外形华美的书桌。镇座于房间中央的则是可谓巨大的带顶床——有着长长毛边的绒毯上,看到了另一件灰色的制服散落着。还有几件,小小的布片。
这时,窗户对面一道尖锐的闪电划过天空,瞬间将房间照亮。而之后紧接着的雷鸣,优吉欧完全没有听到。刚才一瞬间的光景在眼睛深处灼烧着,将优吉欧的思考完全夺走了。
床上是,雷光中青白得耀眼的两个身影。优吉欧拼命动起像是得了痢疾一般哆哆嗦嗦的手,把门完全打开,让起居室的灯光照进寝室。
白绢的床单覆盖在宽大的床上,躺着一丝不挂的两个少女。黑发的少女伏在床上将脸埋入枕头,一动不动。红发的少女仰面将四肢摊开,裸露着的平坦胸部浅浅地上下起伏。
「……这……到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优吉欧呆呆地想着。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这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想要否定眼前这幅光景。
但是,缇卓红叶色的眼睛——就在昨天,搂着优吉欧,将要溢出来的感情闪着光辉的那双美丽的眼睛,如今空虚地向着上方,失去了光彩——在那下面白色的脸颊上,印着几道半干的泪痕。优吉欧彻底明白了,在这个房间里发生了的,残酷而无情的一切。
依然轰鸣着的雷声充斥整个房间,然而优吉欧耳里只有高亢的耳鸣。踉踉跄跄地退后数步,接着被缇卓,或许是萝涅的制服绊到了脚,难看地跌倒在地。
优吉欧就这么抬头看向一直面朝这边的莱依奥斯的脸。
这个三等贵族的后嗣,整张白皙的脸上如今贴着完全不掩饰趣味和愉悦的笑容。
呆滞地注视了这表情一会,优吉欧用断断续续如同呻吟一般的声音问道:
「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超出了惩罚权,不是违反了学院准则……」
听到这里,莱依奥斯的红唇边刚刚咧开,便一下子翘了起来。喉头激烈地上来来回,紧接着像是拼命压抑的什么迸溅出来一般,尖锐地笑了出来。
「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顾不到手里的葡萄酒的飞沫散落到袍子上,莱依奥斯抖身颤足地哄笑着。
「噶哈哈哈哈哈!所……所以说你是山野村夫!!老实回老家砍树才是正道……哈哈哈……恬不知耻地跑到央都,想学贵族一样所以才会……嘎哈哈哈哈!!!听好了,告诉你这个野人吧……哎呀、嗯、不如说是山里住着的浑身长毛的像人的东西比较好呢、哈哈哈!你的随从对我,这个作为三等爵家长子的莱依奥斯·安提诺斯说了大不敬的言辞!所以我才根据学院准则,降下惩罚的权利!」
莱依奥斯突然站起身来,像要俯视还坐在绒毯上的优吉欧一般弯下上身。
「但是学院准则里的惩罚权有这样的规定!所有的惩罚都应该以上级法的规定为优先!听好了么野人!也就是说,是可以适用帝国基本法的!我是三等爵士的长子,然后你的近侍是六等爵士的女儿!贵族子弟间的不敬行为以其父母为基准!所以我依照帝国基本法的规定,有行使贵族赏罚权的权利!!」
「什……什么……」
愕然的优吉欧几乎没有听到对方在说什么。 莱依奥斯自鸣得意的长篇大论仍在继续。
「赏罚权是个好东西哦,平民!像是学院准则里的扫除啊,训练啊这样小家子气的规定完全没有!只要不触犯禁忌——也就是不减少对方天命,下什么命令都是允许的!像我父亲,在自己领地摘取了多少朵漂亮的花蕾都不知道了!明白了么,这就是贵族!!这就是所谓的权力!!明白了么无姓之辈!!自己的身份……身份、身份……」
是因为把这一周——不,也许是从入学开始的两年间酝酿起来的郁闷一下子散开的愉悦吧,莱依奥斯翻着白眼,舒畅地颤着身体说出话来:
「搞明白自己的身份啊!嘎哈、噶哈哈哈哈哈哈!!」
优吉欧对自己脑中奇怪的冷静感到不可思议。愤怒也好憎恨也罢,就连悲伤也仿佛不存在。但马上就明白了并不是这样,感觉到是一种太过巨大的情感将其他的一切都压抑住了。
优吉欧不知道这种情感的名字。只是,单纯地有着想要将眼前这个污秽、卑劣、令人厌恶的存在在未来永久的抹消这样的欲望。
对莱依奥斯所说的话语是真实的——年轻的缇卓和萝涅、还有其他复数的人受尽侮辱的行为是法所认可的这样的事几乎不敢相信。但讽刺的是,莱依奥斯做成了这件事的事实,显现出对这个行为合法性的认可。
并且这个事实还同时冷酷地宣告了自己没有任何对莱依奥斯加以处置的权利这件事。不要说用左手的剑斩上去,就连向哄笑着的嘴巴打进拳头,不,就连用语言唾骂,对优吉欧来说都是不被允许的。
但要是这样的——法律又是什么!?
守护人们的生活,守护世界秩序的是禁忌目录,而不是什么帝国基本法。露莉德教会的修女阿萨莉亚,确实对还是孩童的优吉欧这么说过。那么为何,法律没有保护到缇卓和萝涅?为何能容许,对想要帮助友人而竭尽勇气的少女们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情,还不允许现在的优吉欧将剑拔出呢?这所有如果都是法律判定的结果,那么正义到底又在哪里?
优吉欧的视线陷入了混沌,开始明显扭曲起来。一时间都没有察觉到这是因为溢出的眼泪。
俯视着如此的优吉欧,又笑了一会儿之后,莱依奥斯饮尽右手的葡萄酒,左手拭去溢出的红色液体,将空掉的酒杯放在地上。
「那么……正好指导者的优吉欧殿下在这里了。把她们带走之前,还请对随从的教育方法再次好好地瞧瞧吧。来来,站起身,来我的寝室。」
优吉欧用左手的剑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袖口拭去泪水,大口呼吸了好几次后,干干地低声说道:
「再敢多说一句,就把你那污秽的舌头……连根切掉。」
听完后的莱依奥斯抽动了一下眉毛,仿佛又尽了一层兴般地浅笑起来:
「喂喂,优吉欧殿下还是小心点比较好哦。就算是同等级的修剑士,威胁性的言辞也太危险了。对你进行告发这样的举动,我怎样都是无可奈何……」
「闭嘴,莱依奥斯·安提诺斯。」
嘲弄一般的台词被打断,莱依奥斯像是有点害怕似地停下了话。优吉欧上前一步,以近到能构成无礼行为的距离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头脑中依旧冷静无比。几乎是自动从口中流出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
「莱依奥斯……你现在接下来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向萝涅和缇卓谢罪,以手伏地乞求原谅,然后为剩下所有的人生都用于偿还自己的罪孽起誓。 」
「哈?你在说什么玩笑话啊?」
莱依奥斯的嘴唇歪到极限,最大限度地做出蔑视的姿态。
「谢罪?偿还?为什么要我来?刚才不是恳切礼貌地说明了么?我所做的所有,是任何法都认可的理所当然的权利哦。就连那两个初等练士,听过一次后都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哦。虽然有点烦人的哭闹,但绝对连拒绝或者反抗都……」
「我叫你给我闭嘴!!」
再次感觉到眼泪渗进眼角,优吉欧吼了出来。想到对自己落入卑劣至极的陷阱,并且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这件事不得不去理解的缇卓和萝涅的绝望,便只能感觉到几乎想要扯开自己胸口让血全部流尽的悲痛。
「莱依奥斯,你错了。就算是学院准则、帝国基本法、还有禁忌目录都没有禁止,也应有绝对不能做的事情。……她们对你做了什么?不得不甘受如此对待,是因为犯下了什么罪!?」
「你真是愚昧到家了啊。」
像是把优吉欧的话语当作烦人的苍蝇的嗡嗡声一般,莱依奥斯呼啦呼啦地扇着右手。
「还以为你会说些什么……赏罚权的行使是我们上级贵族与生俱来的权利哦。不能做的事情?那种东西哪里会有?只要没被禁止,那就相当是可以做!那两个人的罪,是随随便便被出自山野,没有姓氏的修剑士感化,对高贵血统的人说下劝告一样的大话!哼哼、我是知道的,早晚会成为这样呢……。明白了么?这也就是说,是你的愚昧所造成的!」
优吉欧觉得,这是在这个晚上莱依奥斯的言行中唯一如此正确的话。没能看破莱依奥斯的企图,没有预测到缇卓她们的行动的自己的愚蠢也是悲剧的原因,这是无可怀疑的事实。
那么,自己要怎么做才好?不仅是对莱依奥斯的罪过,对自己的罪过也装作不见,全部都勉强忘掉,再在充满虚伪的日常里生活……?
这种事情怎么做得出来,内心的声音嘶吼着。
但在同时,优吉欧听到了,另一个自己在耳畔冷笑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有说这种大话的资格么?你早就在漫长的岁月中,被谎言和虚伪涂满了不是么?你为什么,在整合骑士将爱丽丝带走的时候,只能像木偶一般地看着?你为什么,长达六年,都只能一直敲打着绝对无法砍倒的树木?你为什么,明明来到了央都,却连教会的门都不敢接近,而去选择成为整合骑士这样狭窄而迂回的道路?
——因为,没有办法不是么?遵从法律的话,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那只不过是污浊的谎言,你应该早就注意到了。你其实是在害怕爱丽丝吧?把违反了禁忌目录的爱丽丝,当做教会的反叛者打从心底畏惧,和想见面的想法相同,或者比这更甚的,觉得再也见不到了也可以,不是么?你遵从法律,并不是因为那是法律,而是因为遵从的话就会感觉更轻松,就能逃避自己的软弱。这样的你,事到如今,有讲出怀疑法律正义与否的话语的权利么?
优吉欧无法否定这声音所宣告的种种真相。
要说为何的话,至今优吉欧都不能理解爱丽丝为何要踏出那一步。对应该作为教会敌人去憎恨的暗之国的骑士,即使违反禁忌目录都要去救助的这一行为到底有着怎样的而意义,一直都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自己,为了与爱丽丝再度见面而想要成为整合骑士——还要从教会手里救出爱丽丝——
这是何等的欺瞒。
这又是何等伪善。实际上,根本就不想去救爱丽丝。只是为了想要将爱丽丝忘掉,放弃,弃之不顾而寻找着好听的借口而已。和莱依奥斯一样。将法律仅仅作为方便的东西加以解释,为了让自己好过而利用它而已。没错——和爱丽丝完全相反。爱丽丝为了救助他人,而且是作为禁忌存在的暗之骑士,而触犯了法律。为了比法律更重要的什么东西牺牲了自己。
如今的优吉欧,第一次在意识中明确到了比法律,也就是禁忌目录和定下它的神圣教会更加正确、重要的『什么东西』。即使没有被禁止也有不可为之的事情。同样,即使被禁止,也有不得不为之的事情。爱丽丝遵从这一准则,踏出了那一步。现在轮到优吉欧了。这将是比爱丽丝的所为更加不祥、更加为人所忌讳的事情,但是——现在的优吉欧、能为缇卓和萝涅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一件了。
「莱依奥斯。」
优吉欧从背后叫住了想要进入寝室的莱依奥斯。
「就算法和教会允许,我也无法允许你的所为。如果没有谢罪的想法,那么此罪……便以生命偿还。」
右手握着的青蔷薇之剑的剑柄,如同用冰制造出来一般的寒冷。莱依奥斯回头望着沉下腰做出拔刀姿势的优吉欧,好像非常惊讶的把两手摊开。
「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威胁……还是开玩笑?如果忘了的话我再告诉你,在这里拔出这种古董品便会违反学院准则,伤我一下便是违反禁忌目录哦?」
「学院准则也好,禁忌目录也好,统统丢去吃屎算了。」
听到这话,莱依奥斯睁大眼睛,然后又惊又喜地叫出来。
「哦、哦!听到了么温贝尔、拉蒂诺!」
快步回到沙发前,细长的手指对着优吉欧。马屁二人组也好像听到了优吉欧的话,仰天张着口表达出自己完全不敢相信的表情。
「哈哈哈!噶哈哈哈哈!这个山野村夫所说的话,明显是对教会的大不敬哦!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心啊!你完了,优吉欧!你让我听到的这句话无疑会让你受到退院处分的!哈哈哈哈哈!!」
即使看着歪着上身哄笑的莱依奥斯,优吉欧心中也已经毫无动摇。调整呼吸,更加沉下腰——
右手加快速度,一瞬间就要将莱依奥斯斩倒。
但马上传来了「咔」的一声。随着像是撞到了岩石一般的冲击,手臂的动作停止了。
优吉欧惊愕地俯视着停留在左腰的剑。那是只能让人觉得是剑鞘和剑柄像是被锁链还是什么熔接在了一起的手感。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环绕着青色的刀身,只露出拇指宽的一点。绳子也好,锁链也好,阻止剑拔出来的东西一样也不存在。
「什……」
优吉欧带着惊愕向右臂用力,但剑一点都没有动。即使用吃奶的力气去拔,剑鞘和刀身也如化为一体般毫无动起来的迹象。
「噗……哈哈……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难道是向路过的行人乞讨的小丑么?」
莱依奥斯仿佛说着极为可笑的事情一般,眼角渗出眼泪,一直捧腹大笑着。
「做都做不出来的事情,还这么夸张!哈哈哈哈哈还是说演这小戏想来也想要来威胁我么哈哈哈哈哈!」
「咕……啊……啊……」
不顾咬紧的牙关发出的悲鸣,优吉欧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将剑拔出来。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在这个场合,经过了漫长的两年一直支持着自己的青蔷薇之剑会背叛自己。或者说连这把剑,都在教会的支配下么?难道说想要违反禁忌的话,连吧它从鞘中拔出都不行么?
「呜……呜……!!」
但是,之后的瞬间,刀身终于动了一点点——细如头发一般。
同时,如同灼热铁钎般的剧痛贯穿了脑部,优吉欧明白了真相。背叛自己的,不是剑,而是自己。明明那样对自己的欺瞒进行忏悔,想要做出觉悟。脑中仍驻留着什么想要遵守禁忌目录的想法,就是这样一回事。
每将剑拔出一毫就会受到难以忍受的剧痛,优吉欧的眼睛无法忍受地溢出眼泪。歪曲的视线中,莱依奥斯如拔掉了栓子似地爆笑着:
「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可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好笑的了……嘎哈哈哈哈哈!」
剧痛已经化为银色光芒,在优吉欧体内从头到脚来回着。十八年多一点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痛楚。但是,优吉欧没有停下手臂的动作。在这里无法将剑拔出——只有这点绝对做不到,被这样的念头驱使着。
银色的痛楚,终于成为具体的光线开始在视野里来回乱窜。火花般的闪光留下纵横的轨迹,聚会离散,绘出奇怪的形状。优吉欧仅存的一点思考意识到,那是如同《丝提西亚之窗》里浮现的神圣文字一般的东西。『SYSTEM ALERT』——描绘出这一形状的光在眼前完全扩大,优吉欧面向它,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喊声:
「消失吧————!!」
视线染上一片银白,最后,令人恐惧的痛楚集中到了右眼。随着「啪」的一声,优吉欧看到液体从眼中迸溅出来——那不是眼泪,而是多到惊人的鲜血。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啊————」
盯着翻着白眼要把哄笑尾音拖长的莱依奥斯,打破枷锁从鞘中疾驰而出的青蔷薇之剑如同闪电一般猛地袭去。
留下「咚」地一声钝响,莱依奥斯的右臂从根部被切开,飞向了高处。
「啊啊啊————!?」
笑声就这样变为了悲鸣。切口处喷出大量的血液,从温贝尔的脸横贯墙壁上挂着的纯白制服,拖出一条通向天花板的鲜红轨迹。
是因这亵渎了禁忌的不可能之举的畏惧而连雷声也停下了么,在一瞬间的静寂中,莱依奥斯的右手回旋着慢慢飞出去,下落到桌子上的同时将酒瓶和玻璃杯全都打翻在地。在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中,莱依奥斯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一般,张开口尖声地惊叫起来:
「啊啊啊啊!手啊啊啊!!!!我的右手啊啊啊啊!!!」
他用左手按着伤口,然而血仍旧从指间喷涌着。
「血!出血了啊!天命!我的天命啊啊啊啊啊!!」
优吉欧右半边被染红的视线中,莱依奥斯如提线人偶般乱跳着,令人恐惧的大量血液到处飞溅,一部分落在优吉欧的脸和身体上,可那触觉和温度已经一点都意识不到了。
「止,止不下来!!!神、神圣术……叫教官来……温贝尔!快去叫教官来——!」
即使被开始恐慌的莱依奥斯指名,温贝尔也好,拉蒂诺也好,都仿佛还没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呆着脸一动不动。
「啊啊啊啊!这帮没用的家伙!」
跌倒在地上的莱依奥斯挥乱金发咆哮着,突然左手从伤口挪开,滴着鲜血的手掌朝温贝尔的右手抓去。
「咿、咿——!!」
温贝尔一下子发出悲鸣,想要将莱依奥斯的手甩开,但如同钳台般扣死的手指并未放松,反而将温贝尔从沙发上拖了下来。
「温贝尔——!救我!!!同意天命的授予!!」
像被莱依奥斯喊声的气势镇住一般,温贝尔短短地漏出一句:
「好、好的……」
听到这的瞬间,莱依奥斯野兽般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后仰着身体喊道:
「System call——!! Transfer unit durability——, left to self!!」
【系统调用,转移Unit耐久值,从左边到自己】
怪鸟般的声音咏唱出术式的同时,平等的丝提西亚神听到了这个祈祷。温贝尔蜷缩的身体发出蓝白色的光,这些光立刻开始向一个方向移动,从温贝尔的右手,流向将之抓紧的莱依奥斯的左手。
「哦哦哦哦——!!来了——……天命……我的天命——……」
莱依奥斯仿佛能看见天花板上的丝提西亚神的身影一般恍惚地露出笑容。但是,从他右肩的伤口,带着蓝色光芒的鲜红血液依旧形成粗流落下,渗入绒毯里面。
大约经过了五秒钟,温贝尔终于发现自己的天命正在被白白浪费,用痉挛般的表情大喊着:
「啊啊!快停下来……莱依奥斯殿下、请停下来!不先治疗伤口的话……我的天命也会一点不剩的……」
但是这个声音似乎并未传到莱依奥斯的耳内,上级贵族那心满意足般的笑容仍未消失。
「哦哦哦哦……好温暖……神在将我……治愈着……」
「放……请放开……手……把手放开……」
温贝尔用右手抓住莱依奥斯的左手,想要将之拉开,但纤细白皙的手腕就如某种寄生生物一般紧紧地附着着,一点也无法移开。
「放……放开啊——!」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痛楚终于缓和下来,用左手遮住右眼,优吉欧如同拽着沉重的身体一般走出几步,无言地俯视着躺在脚边的莱依奥斯。
触犯禁忌的冲击尚未消失,将优吉欧的思考能力几乎完全夺走。即使这样,仅仅有一点,将这个名为莱依奥斯·安提诺斯的,令人忌讳的存在抹去的欲望,在脑中纠缠着,让优吉欧动了起来。
「消失吧。」
无意识地从唇边流出沙哑的声音,右手缓缓地动起来,抬起沾满鲜血的青蔷薇之剑,对准了莱依奥斯的心脏。
「哦啊!」
无视莱依奥斯短暂的悲鸣,为了最后一击而灌入力量的瞬间——
之前从未感觉过的痛楚贯穿胸口正中,将优吉欧的手停了下来。
「停……停下来……我知道了,按你的要求,对那两个人谢罪,对了,钱……我付钱……多少都出……」
听着莱依奥斯尖锐的声音,优吉欧思考着袭向自己的痛楚到底是什么。那样压倒性的憎恶都无法抑制住的痛楚。差点以为有数分钟的一瞬疑惑之后,优吉欧察觉到自己感受到的是某种怜悯。
剑下拼命乞求的莱依奥斯污秽到令人到厌恶,而且如此可怜。这个人类,在真正的意义上到底存在自己的意志么——总有种这样的感觉。
最大限度地利用上级贵族的身份以及依照法律而被承认的权利——只能遵从着这一命令而行动的,可怜的生物。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莱依奥斯也是教会和禁忌目录的牺牲者么?就算自己现在在这里,只以愤怒和憎恨夺去莱依奥斯的性命,这里面又究竟有多少能称为正确呢……?
但是,这样的话,被不讲道理地伤害的萝涅和缇卓的灵魂,又该由谁用怎样的方式来补偿?
「呜……呜啊啊啊啊!」
优吉欧喊了出来。两眼再次感觉到不知何故溢出的泪水。抵着莱依奥斯胸口的剑尖震动着,在光洁的肌肤上留下浅痕。现在,只要向手中注入一点点力气,沉重的青蔷薇之剑就会轻易地贯穿莱依奥斯的心脏,将其天命完全地削去吧。
「别,别,救救我,不要杀我——」
到现在还在夺取着温贝尔的天命,莱依奥斯细声叫着。温贝尔正在拼命咏唱着长术式的神圣术,想要将莱依奥斯右肩的伤口堵住。
优吉欧的手没有动。就这么将剑刺出,再将其拔出来,夺走他的生命,然而自己却做不到。只能将牙关咬紧,在深深的纠葛漩涡中沉浮。
一时间,巨大的闪电劈向附近的树木,雷声震天动地,接下来的一瞬,数道雷声连绵不断地响起。
在雷鸣中,反射性痉挛的莱依奥斯的胸口,被锐利的剑尖浅浅刺入。
「啊啊啊啊啊啊要死了了了骗人的的的的我居然会我我啊啊啊啊」
惊叫着的莱依奥斯的双眼,几乎要飞出去一般睁开。
「不不可能能能能能这样的事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么么么么啊啊啊啊出来了了了了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出————」
奇怪的叫声高亢地响起,之后莱依奥斯的两眼中再也没有了生气。已经低垂的头从床上滚落,之后再也没有动一下。
优吉欧的直觉告诉自己,刚才还是名为莱依奥斯·安提诺斯的存在,瞬间成为了名为莱依奥斯的尸体。但是,引发这一现象的原因,却完全无法理解。
「啊啊啊!?莱、莱依奥斯殿下!!」
稍晚的一瞬间,温贝尔也惊愕地叫出声来。在他嘴巴闭上之前,全身激起一层亮光,蓝白色的光芒如同瀑布般开始被吸进已经殒命的莱依奥斯的左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仅仅数秒,温贝尔的天命如同泼入干沙的一捧水一般耗尽,身体随着又一次钝响跌到地上。
被惊愕和混乱纠缠着,优吉欧喘息着退后几步,膝盖无力地跪倒,注视着眼前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莱依奥斯虽然受了重伤,但要是就那样一边获得温贝尔天命的偿予,一边接受治疗的话,应该不会丢掉性命。那么到底是什么夺走了莱依奥斯的天命?
不,不是这样,杀掉莱依奥斯的人正是自己——优吉欧自言自语着。虽然无法确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恐怕是莱依奥斯对刺入自己的剑的恐惧,将其自身的灵魂杀掉了。那么造成这一死亡的,除了优吉欧再无他人。
触犯了禁忌、杀了人。优吉欧拼命思考着它的意义。但是察觉不到和以前的自己相比到底什么地方有了怎样的变化,实在有点不可思议。漠然地想着,教会的反叛者,成为大罪人的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制裁——等待着如同天崩地裂一般的神罚的降临,而窗外依然只有大颗的雨滴随风乱舞。
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动的气息,优吉欧把头抬起,看到一直瘫坐在沙发上的拉蒂诺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颤抖的手指指向优吉欧,吐出沙哑的声音:
「杀……杀人犯……禁忌违反者……你……你不是人吧?是暗之国的怪物吧?」
遭到意想不到的声讨,优吉欧哑口无言地承受着视线。拉蒂诺瘦小的身体僵硬地动起来靠近墙壁,把挂在那里的莱依奥斯华丽的长剑拿了下来。
「不……不杀掉的话……暗之军团……居然到这种地方来了……」
像是说胡话般地呢喃着,缓缓移动到优吉欧身前,拉蒂诺将长剑拔出剑鞘。镜子一般的刀身反射着油灯的光亮,耀眼而炫目。
看着举起来的剑,优吉欧想着,这个就是所谓的神罚么。微微颤抖的刀刃,几乎感觉不到它能一击将头颅斩落,没打算回避,也没打算用右手的剑挡下,优吉欧仅仅是等待着剑落下的那一刻。
所有练士顶点的十二人之一的拉蒂诺,沉下了腰,用不到位的动作将断罪的一击猛的挥出。但剑在优吉欧的眼前,被从优吉欧背后伸出的黑蛇般的手臂制止了。
优吉欧呆然的视线望着若无其事地只用拇指和食指抓着剑腹的手。不知何时,跪倒的优吉欧后面,黑衣已经全部湿透的桐人,如幽灵般站在那里。
仅仅看到房间里横陈的两具尸体和地上的制服,桐人便大致察觉到了这里所发生的事情。苍白至嘴唇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两眼放出着异样的光芒。
「你……你这混帐也是同伙么?暗之国的怪物!」
拉蒂诺在完全的恐慌中用假嗓尖叫起来,抓着的剑想要再度举起。但这时桐人右手的五指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刀身,不顾刀刃将手掌割裂,用力将剑柄从拉蒂诺的手里拔出。几点飞散的血滴溅在优吉欧的脸上。
剑被夺走的拉蒂诺,前倾的姿势失去了平衡。桐人发出吼声,对着倒过来的脸将左拳正面击出。沉重的冲击声中散落着尖锐的悲鸣,拉蒂诺如同破烂的人偶般被打飞,一屁股落在下面的沙发上。
「噗!噗嚯!」
一瞬之后,从口间混着血雾的断齿被吐了出来,滚落到地板上发出声音。思维几乎完全处于麻痹状态的优吉欧,即便如此,也因和自己不同,对打破禁忌没有半分纠结的同伴的所为屏住了呼吸。
拉蒂诺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随即断断续续地再次悲鸣起来。
「要……要被杀掉了啊啊啊!!」
两手前伸的拉蒂诺从沙发上滚落下来,就这样拖着身体朝门的方向退后数步。看到桐人没有继续攻击的意图后,立刻转过身来,手脚并用地推开门倚在门口。
「谁……谁来……谁来!谁来救救我啊啊啊啊!!」
半身刚过门槛,便这样尖叫起来,拉蒂诺手脚胡乱地挥动着逃向走廊暗处。「唏——」拖着长长尾音的声音很快远去,消失在暴雨的纷乱中。
优吉欧收回视线,再次望向桐人。
首先看到的是,桐人右手握住的莱依奥斯的剑,落入他自己造成的血泊。嘴唇哆嗦着颤抖后,突然咬紧牙关。然后,桐人仿佛像等待着什么——也许是神的声音一般抬起头,就这样的数秒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明白了不会有任何审判降下后,再一次视线转到了优吉欧这边。
接着,从嘴唇间,流出了沙哑的声音:
「……抱歉……我想的太天真了……没想到……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之后的话就像再也说不出口一般。优吉欧以自己的意志开了口,用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声音说道:
「桐人……我……把莱依奥斯杀掉了……」
刚一说完,右眼便再次疼痛起来。
「那家伙……对缇卓和萝涅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所以……所以杀掉了……温贝尔也杀掉了……我……我……」
就如拉蒂诺所说的,自己到底还是人类么?其实是暗之国的住人?想要这么说下去,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屏住呼吸俯视着稍远处倒在地上的莱依奥斯的尸体,对着那看向虚空的眼睛。
杀人犯、杀人犯。优吉欧听到没有生气的眼睛发出诋毁的声音。那是孩童时被优吉欧和兄长们深深恐惧的,祖母睡前讲的故事中所出现的词语。暗之国的住人间没有必须遵守的法则与禁忌,不仅轻易地将抓获的人类杀掉,就连同族之间也顺由欲望而互相残杀。优吉欧在两年前《终结山脉》的地下洞窟中,便已经亲身体会到了其内容的真实性。
是的,我和那些哥布林们没什么不同。任由怒火将同为人类的莱依奥斯斩杀的那个瞬间,「教会也好、禁忌目录也好,统统都去吃屎算了!」的话,都是发自自己的内心说出和做出的。
至少——为了证明自己至少有一点和那些哥布林们不同——我必须自裁么……?
冷不防,优吉欧感到右手一直握着的青蔷薇之剑的剑柄无比冰冷,全身僵硬了起来。但是,之后的瞬间,桐人温暖而有力的右手牢牢扣住了优吉欧的肩膀。
「你是人类,优吉欧。和我一样……愚蠢的,总是犯错的,又总为寻找那意义而拼命挣扎的……人类。」
再次用力按了一下,桐人把手放开,走向寝室的门。把落下的灰色制服拾起,轻轻打开门,融进了黑暗之中。
【rkl:虽然可以有很正常向的解释,但这里还是容易让人想歪……不过翻译这一整段的时候我脸色都非常不好。】
优吉欧没有动。桐人的话语似乎令优吉欧更加混乱,如窗外暴雨般的种种念头涌上来后又消失不见。
想从这房间里逃走,逃离学院、逃离央都——逃离这个世界,优吉欧这么想着。虽然明白不走进寝室照顾缇卓她们不行,然而一想到她们的眼中,会浮现出和拉蒂诺同样恐惧的神色,就连站都站不起来。
优吉欧如雕像般凝住。过了几分钟后,终于寝室的门慢慢动了起来。被惊吓到般地颤抖着肩膀,优吉欧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首先是两手抱着穿着制服却失去了意识的萝涅的,桐人的身影。同样穿好衣服,但头发还残留着凌乱迹象的缇卓跟在后面,走进起居室一步,便站住了。
淡淡闪着光亮的红叶色眼睛,望了一会莱依奥斯和温贝尔的尸体,然后看向半身染血,还跪在地上的优吉欧。
纸一般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缇卓只是站在那里一直注视着优吉欧。想着至少不要从这双眼睛中生出的恐惧和厌恶中移开视线,优吉欧静静等待着这个时候的到来。
忽然,带着空虚表情的缇卓缓缓的迈出步子。两、三步一停地朝前面走去。花了很长的时间穿过房间,来到优吉欧面前,然后如同断了线一般颓然跪倒。
凑近来看,光滑的脸颊上依然留着泪痕。就如所有的情感都瞬间流露出来一般,紫红色的眼睛里面什么都看不到,镜子一般倒映着优吉欧的视线。
要说的话怎么也找不到。无论怎样的谢罪也好、安慰也罢、仿佛从堕落为杀人者的自己口里说出的瞬间,就会成为空洞的谎言一般,优吉欧除了无言的等待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近乎永恒的数秒过去——缇卓的右手缓缓地动了起来。指尖伸入裙子的口袋里,来回翻找后抽出来的手上,握着一块小小的白色手帕。
慢慢伸出右手,缇卓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优吉欧左脸颊染上的血迹。头稍稍地前倾,一次又一次,如母亲安抚婴儿般,她的手不知疲倦地动着。
优吉欧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今天第几次落泪了。而缇卓则是将流到手帕上又从旁边溢出的泪水,不停地擦拭干净。
=========================
8
大约十分钟之后,指导教官和几位上级修剑士才赶到房间。
缇卓和萝涅被其他女性修剑士领回,优吉欧和桐人分别被带到至今从未被使用过的惩罚室里过了一夜。
一夜未能合眼,已至黎明。优吉欧和桐人一起,被从房间带到恢复平静的学院的主讲堂,因面前所见到的广场上的事物而屏住了呼吸。
春天的暴雨后,反射着快要溢出来一般的索尔斯的光芒的银白色耀眼之巨物——从未见过的,整合骑士乘坐的的飞龙坐骑。而且有两头。被镜子般的铠甲覆盖全身,收起的翅膀高高举起,睥睨着从周围建筑的窗口战战兢兢窥视过来的练士们。
到达主讲堂巨大的正门前,领着两人的指导教官压低声音说道:
「你们两人所作的事情,是在学院内……不,在帝国的漫长历史中也从未发生过的,极为严重的罪过。因为不可能在学院内进行处分,便交给神圣教会直接制裁了……对此……非常遗憾。」
优吉欧突然抬头看向这位作为传统流派达人的壮年教官。严肃的脸上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优吉欧和桐人无言地对其敬礼,短短的回礼之后,他就这样转身离去了。
「…………」
和搭档互相对视了一下后,优吉欧转过头,推开了主讲堂的大门。
排列着无数长桌的昏暗讲堂,慢慢恢复了平静。凝神注视,看到了正面巨大的丝提西亚神像前,昏暗中仍然发出淡淡光辉的,两个骑士的身影。
优吉欧大大地吸了口气,慢慢的向着说不定是自己最后一次步行的道路踏出一步。虽然前一晚并没能好好整理思绪,却不知为何心情十分平缓。
正面的讲台是三段的台阶状。两个整合骑士,其最下边一人面向这里,最上段一人背向这里地站着。下面站着的整合骑士的铠甲,确实在过去见过。耀眼的没有一分间隙的银色装甲,长长的纯白色披风,还有切成十字窗口的面罩,无疑和曾将爱丽丝带走的整合骑士完全一样。
站在上面的骑士也身着同样的铠甲,但并没有带上面罩,披风之上,远比莱依奥斯鲜艳的金发直直地垂下,直至腰间同样奢华的金制剑鞘之下。即使优吉欧他们靠近也一动不动,只是仰视着丝提西亚的神像。
紧紧握紧双拳,优吉欧走完了最后的几米,跪在下段地骑士面前,把头低垂下去。等待桐人做出同样姿势后,张口说道:
「上级修剑士优吉欧,以及上级修剑士桐人,被传唤至此。」
稍微沉默了一会,混着金属质和威压感的声音,从头上降下:
「……我乃《诺兰高尔思第二中央区》统括整合管理骑士,艾尔德利耶·Synthesis·Twenty-six。欧力克三子优吉欧及无登录民桐人两人,因抵触禁忌目录之罪予以逮捕,审问后处刑。并且……因为罪状适用第二条重要辅则第一项,逮捕由整合管制骑士一名负责监视。」
感觉到带着面罩的整合骑士停下话语退后了一步。优吉欧抬起脸,听见站在稍上面的骑士,就这么背对着自己,发出凛然的声音:
「《中央大教堂》所属整合管制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
【rkl注:这里如果意译,则应翻译为『艾尔德利耶·合成体二十六号』(Eldrier Synthesis Twenty-six)及『爱丽丝·合成体五十号』(Alice Synthesis Fifty)。这里将Synthesis翻译为『合成』而非『整合』的原因是第七章的神圣语中存在『Integrator』即整合体的概念。】
优吉欧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个声音不可能听错。从出生后的十一年间,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的声音、耀眼夺目的金发、漂浮在身边的那令人怀念的清爽香气,都是错觉么?
「……爱……爱丽丝……?是爱丽丝么……?」
使劲挤出的声音,微小到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呼地站起身来,一步两步地登上讲台,向金发整合骑士的背后靠近。
骑士比想象的还要娇小。没错——如果爱丽丝就那样和优吉欧一同成长的话,到现在便应是这样的身材。
「爱丽丝……!」
再次,这回发出了稍微清楚一些的声音,优吉欧想要把手伸向骑士的肩膀。这样,回过头来的骑士,就会浮现出那种恶作剧似地并且冰冷而清澈的笑容来迎接优吉欧——
的这一预感的幻想,被切开视野的一闪金黄色的光芒,打得粉碎。
左脸被惊人的热度弹开,随后优吉欧骨碌骨碌的回转着被打飞近五米远,背朝下落到方才跪着的地面上。依旧背对着这边的名为爱丽丝的骑士,将带着鞘的黄金之剑,以惊人的速度击了过来——注意到这点时,已经是在桐人的帮助下起身之后了。
优吉欧连感到心痛不已的余力都没有,只能呆呆地仰视着骑士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骑士将背后长长伸出的剑慢慢放下,用剑端轻敲脚下打磨过的地板。还收在鞘里的刀身,发出「叮」的一声微响。
「……请注意自己的举止。我有将你们的天命减少至七成的惩罚权。下次再未经允许想要触碰的话,就将那只手砍掉。」
用美丽而稳重的声音淡淡的说出令人人战栗的话语,骑士慢慢的转过身来俯视着优吉欧。
「…………爱丽丝……」
优吉欧没能止住,这个名字再一次从口中轻轻流出。绝对没看错,佩着黄金之剑的整合骑士,只能是过去从露莉德村被带走的优吉欧的儿时玩伴、作为村长加斯胡特的女儿、西露卡的姐姐的爱丽丝·青贝尔克本人——成长以后的样子。
毫无瑕疵的鲜艳金发。带着透明感的雪白肌肤。更何况,眼角稍稍翘起的,清澈湖水般深蓝色的大眼睛,优吉欧从未在爱丽丝以外的任何人身上看到过。
只是,眼睛里浮现的光芒,与过去完全不同。在露莉德村生活时那充满生命力和好奇心的光辉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冷静到如同分析和看透对方一般的视线注视着优吉欧。
樱色的嘴唇动了一下,再一次流出可爱然而却极为冷淡的声音:
「哦……预想是减少三成天命的打击,却只减到了一半程度。打中的瞬间卸掉了一部分么?对竞选修剑学院代表……或者说是对犯下杀人大罪的人来说还算有一套啊。」
无需呼出《丝提西亚之窗》便能看到优吉欧的天命值,并且还带着让人无法相信的语气,优吉欧连去考虑话语的意义都做不到。耳朵里流入的话语,优吉欧更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接受。那个温柔的爱丽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硬要说的话,爱丽丝见到优吉欧后没有任何反应,轻易放出完全不给优吉欧躲避机会的斩击,说到底,她作为整合骑士站在自己眼前,对这件事本身,优吉欧都无法相信。
在混乱和惊愕的漩涡中颠簸的优吉欧耳畔,窸窸窣窣地听到了桐人的耳语。
「她就是你的爱丽丝啊……」
这个声音,以及在这个事态里简直是比胆大包天还要镇定的语气,让优吉欧稍稍恢复了一点点冷静。他好不容易轻轻点了点头,桐人再度悄声说道:
「……这个情况还是老实遵从指示吧。就算是罪人,能进到教会的话,多少也能明白些什么。」
「…………啊啊……是啊。来这里之前,好像你也这么说过呢。」
恢复了仅仅这么回答的小小余力,优吉欧再次点了点头。毫无表情地望着两个人的爱丽丝·青贝尔克——不,该说是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把左手握着的鞘再次放回腰间的剑带,向站在下面台阶的骑士短短的命令道:
「绑起来。」
「是。」
藏在白色披风里,骑士的左手上,握着两副曾经见过的,带锁的拘束器具。随着甲胄鸣响的声音走近的整合骑士,从护面窗口的暗处瞥了一眼优吉欧饿桐人,发出金属质的声音:
「站起来转过身去,两手交叉在背后。」
在桐人的帮助下站起来的优吉欧,遵从指示后,整合骑士先是把双手用皮革手铐按顺序铐住,然后用粗皮带围住腰,勒紧至稍影响呼吸的程度。用力扯紧确认好后,给桐人也套上了同样的拘束具。
工作完成后,名为艾尔德利耶的骑士,右手握紧两人腰部垂下的锁链,向讲台上的爱丽丝报告:
「束缚完成。」
「好。带走,两名都绑到我的飞龙上。」
「是。」
哗啦一声将锁链扯响,在两人背后命令:
「走。」
感觉着上半身被拘束器具无情捆紧的疼痛,优吉欧呆呆地想着,到头来结局还是一样啊。那个时候——年幼的爱丽丝被整合骑士带走时,举起斧头向骑士砍去的话,恐怕优吉欧也会一起被绑起来带到央都吧。然后在那里……又会发生什么?作为罪人而应被裁决的人,成为了法律的守护者的整合骑士的『什么』……
不对,并不相同。爱丽丝是为了帮助暗之骑士,而自己是在憎恨的驱使下杀了人。将莱依奥斯的手臂切下时恐怖的触感,回溅出来的血液生腥的味道,这些情景又鲜明起来,再度确认了优吉欧所犯下的禁忌之罪。
但是,如果自己的受到的处分和爱丽丝不同——就算是痛苦和恐怖的死亡结局,在接受前也有一个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了解爱丽丝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且如果有让她恢复原样的可能,便为此付出努力。哪怕因此再为自己增添重重的罪过也要这样做。
杀掉莱依奥斯之后一直苛责着自己,在仿佛四肢被分得到处散落的恐怖和狂乱的风暴中,优吉欧终于注意到了紧紧束缚自己的绳子。为了爱丽丝——没错,为了如长年以来所期望的一样还活着的爱丽丝,这样的罪和恶都是可以容许的。优吉欧拼命说给自己听。
穿过无人的主讲堂,再次从正门来到外面,耀眼的阳光射向眼睛。但倾泻下来的并非仅此而已。围着圆形的大广场的几幢建筑的窗户深处、树下围墙边的暗处,优吉欧感到自己正被众多的练士们窥视着。从恐惧、憎恶、疑惑再到侮蔑,各种各样的负面感情如同针尖一般刺进皮肤。
握着锁链的骑士艾尔德利耶,对无数的视线毫不在意地将两人带到广场中央蹲着的飞龙面前,将捆着优吉欧的链子系到其中一头飞龙右足的装甲扣子上,再将桐人的链子系到左足上。
看到远在头顶俯视着搬运物的飞龙巨大的黄色眼球后,优吉欧慌忙俯首。在稍远的地板上,注意到了两只横躺的革带。被紧紧绑好的袋口露出来的,毫无疑问是青蔷薇之剑和桐人的黑剑的柄。看来那里面,不知何时已经装好了两人的房间里仅有的私人物品。大概搬运这两把剑是个要花上几人力气的大工程吧。
咔嚓咔嚓地走过石板的骑士爱丽丝,继续向完成作业的艾尔德利耶命令道:
「请将罪人的包裹搬到你的龙上。」
一边这样说着,弯下腰将装着青蔷薇之剑的大袋用右手轻轻提起。仿佛感觉不到其重量一般,快步走向另一匹的飞龙,将皮带固定在龙脚上。艾尔德利耶这边则有些费劲地搬运桐人的袋子,系紧在另一边的脚上后,右足跨镫,轻巧地坐到龙背的鞍上。
爱丽丝再也没看优吉欧一眼,从其面前穿过,用同样轻巧的动作坐上坐骑,取出缰绳。呼啦一声,巨大的翅膀张开,遮住了阳光。
就在这时,从背后传来靠近的脚步声的同时,优吉欧的耳边响起颤抖的声音。
「请等一等,骑士大人!」
屏住呼吸转过头来,看到跑过来的确实是萝涅和缇卓两人。左脸的疼痛提醒着爱丽丝那猛烈的一击,优吉欧拼命喊出声来:
「停下,别过来!」
但是缇卓她们没有止住脚步,一直跑到爱丽丝的飞龙正前面,把头深深低下。
「骑、骑士大人……请您,允许我们向上级修剑士殿下道别……」
一瞬间的沉默后,爱丽丝冷淡的声音响起:
「只允许两分钟。」
表情稍稍缓和下来,再次行礼后,缇卓朝着优吉欧,萝涅朝着桐人嗒嗒地跑了过来。
缇卓来到双手被绑在背后的优吉欧面前,蹒跚站住,双手紧紧握在胸前。
虽然制服没有一点污迹,却仍是面无血色,眼圈附近红红地肿了起来。这倒也并非毫无道理,被莱依奥斯等人玷污,之后又受到了看到他们尸骸的冲击。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心中的伤口还未愈合的缇卓,就这样在众人眼前,走进已经成为重罪犯的优吉欧,还向整合骑士乞求说话的许可,无法想象她这是多么乱来。
「……缇卓……」
优吉欧沙哑的声音呢喃着,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咬住了嘴唇。昨晚,拉蒂诺把杀了莱依奥斯的优吉欧称作暗之国的怪物。不无道理,人类不可能打破禁忌目录,如果有谁真的打破了,那么他便不是人类。就算缇卓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优吉欧刚想要垂下眼睛,缇卓红叶色的眼中,冒出大颗的泪水流到脸颊上:
「优吉欧前辈……对不起……都是……都是我的错……」
用力地握紧双手,挤出来的细细的声音仍在继续:
「……对不起……因为我……我做了傻事……」
「不对……不是这样的。」
优吉欧吃惊地,不断摇着头说道。
「你什么错也没有……你为了朋友做了正确的事。……成为这样,全都是我自己的责任。你需要道歉的事,一样也没有。」
没错——不是这样。优吉欧开口的同时心底也在这么呢喃着。我完全是为了自己才会杀了莱依奥斯。把禁忌目录当做借口碌碌无为地过了八年,并且对这样的自己无比地嫌恶,仅仅为此而挥下的剑——
缇卓像是想要看进优吉欧灵魂深处一般笔直地集中视线,拼命地挤出令人心痛的、小小的笑容。
「这次……」
带着颤抖却毅然决然的语气,年轻的见习剑士说着:
「这次,就由我来救优吉欧前辈。我会……努力,绝对会成为整合骑士,去救前辈……所以,请等一等。一定……一定……」
因为呜咽,后面的话卡住了。优吉欧只有不断地点头。
飞龙的对面,结束了短暂对话的萝涅,将手拿的小小包裹递到桐人被绑住的手上,哭着说道:
「那个……这个,是便当。肚子饿的话,就请吃这个吧……」
之后桐人的回话,被飞龙再次大幅挥动翅膀的羽音掩住了。
「时间到。」
与爱丽丝发出声音的同时,缰绳啪嚓一声鸣响,飞龙粗大的脚伸直。锁链动了起来,将优吉欧的身体稍稍抬起。
缇卓退后几步,眼里还不停涌出泪水。挥鸣的龙翼卷起的阵风吹乱了她的红发。
飞龙开始助跑而使地面咚咚震动起来时,缇卓依然拼命地追赶着,却终于被杂乱的石板绊倒。之后飞龙用力蹬地,展开翅膀,飞向天空。
飞龙盘旋着以惊人的升力在天空中翱翔,眼底的缇卓和萝涅的身影渐渐变小,最终混入石板的灰色中消失。在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的整体景象呈现在优吉欧眼前后,两头飞龙开始笔直地向着央都的中心——神圣教会的巨大塔楼飞翔。
第六章
1
八名武装恐怖分子防守着的地方,是看起来随时会倒塌的六层公寓。
美军综合特种作战军【SOCOM】直辖的新设反恐部队《方差【Variance】》第二小队Team B【Bravo】的领队加百列·米勒【Gabriel Miller】中尉,以及队员两名一起在房子的背后进行迂回行动,一边认真避开仿佛就是用于被踢飞而巧妙设置的空罐或破玻璃山,一边半蹲着朝被设定为入侵口的窗口前进。
不到三十秒就到达了目的地后,紧贴在窗口正下方的墙壁隐藏身体,从装备着的多功能护目镜中拉出温度感应探测器,把极细的尖端从玻璃窗的破洞处插入内部。能够捕捉红外线的机械之眼立刻就探测出有三个人潜在这个黑暗笼罩的房间里,加百列用手势向背后的部下传达完毕后收回了探测器。
确认带消音器的冲锋枪已经解除保险后,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闪光弹。他用牙齿拔下拉环,从刚刚的破洞中直接塞了进去。
闪光弹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动,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叫声持续着,随后便迸发出足以眩目的白光。虽然护目镜会自动调整感光度以保护眼睛,但加百列为以防万一还是视线向下数了三下,站起来后立刻全力向上跳起抓到窗上边的窗沿,用手支撑住身体,靴子踢破窗口后再松手钻了进去。
在靴底碰到地板之前,加百列已经确认有两个被夺去视力的男人,一边歪着胡子脸大骂一边抬起旧式的突击步枪胡乱地指着窗口。着地的同时加百列立刻弯下身体,端起冲锋枪扣下扳机。三连射把右侧的男人的额头开了两个洞,随后大跨一步离开左侧男人的视线,再送去一串子弹。
加百列扭头寻找剩下的一人的同时,破破烂烂的沙发里站起一个拿着手枪的娇小人影。不慌不忙的把冲锋枪的枪口朝着对方,在缠着扳机的右手食指微微震动着的瞬间,加百利把枪向天花板踢飞去。
「……哎呀。」
短促的低语。人影是穿着长裙子,用头巾包着头发的女性。这是『因为太过混乱所以拿起了枪的人质居民』。如果开枪了的话分数会大幅度下降。本来,虽然很细微但是还是存在着『装作人质居民的女性恐怖分子』的可能性,加百利保持警惕端着冲锋枪,左手拿下护目镜后露出假笑:
「放心吧,已经不需要担心了。」
跟由多边形构成的AI驱动的人质女性进行简单的英语对话的同时,加百利在胸中不爽地做出了「真是的像笨蛋一样」的感想。如果这是现实的作战行动中的话,拿枪在手的瞬间就完全不犹豫将其击倒,做出这样判断绝不会被谴责,不如说本身就不会被视作问题。在选择强行突入的时点就已经做好了人质会有一定程度的损失这种程度的准备,通常而言这会被处理成是恐怖分子的错。
那么,在假想训练中搞出这么坏心眼的东西,到底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不如说正因为在训练中,所以更应该毫不顾虑地将所有动着的东西全部开枪打死吗?要是不这样的话,让现在这些小心翼翼地从床边探出头的新人队员们能够投入实战,根本就不知道要花上多长时间。
拿起女性的手枪,加百列向她指示不要出声,又将温度感应探测器塞到门缝下面探测情况。确认没有人的气息后,再检查坏心眼的操作员有没有在门上安放诡雷,然后才将门推开。
根据小册子上的内部草图,连通楼上的阶梯应该在走廊的两端各有一个。加百列指示两名部下从东侧上楼,自己则走向西侧。
从靴底传来的沙子的感触,和在墙角爬行的蟑螂的动作,这和日本自卫队共同开发的——实际上是由那边拥有技术的一方无偿供给的——NERDLES型模拟器确实有着令人恐惧的现实感。然而,在见惯了假想世界的加百列眼中,却可以看到数个粗糙之处。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无视了『在现实中用多边形造出人类的话其违和感会增加』的原则。之前的阿拉伯恐怖分子们也好,作为人质的中年女性那个也好,虽然一眼看上去有着精细构造的容貌,但一旦有了动作或是说出什么话时,就会感到难以言表的心情不爽,还会起鸡皮疙瘩。要是能动的话,还不如在某种程度的设计上加以变形更好,这是日本和美国最先进的VRMMO制造商们达成的共识。
然而这个方向性比太平洋还要开放。在美国运营的VRMMO游戏多数都采用了基于传统的过度个性化设计原则,玩家们以上臂异常发达的肌肉男,有着如蜂一般的细腰的苗条女郎,或是根本没法说是人类的怪物的姿态昂首阔步。虽然作为游戏这是正确的做法,但加百列并不满足于这样。
加百列一到休假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基地里的宿舍,沉溺于VR世界,只为了确实体会在使用剑或手枪战斗的多边形身体另一端的玩家的真正感觉。在加百列压倒性的战斗力面前屈服、愤怒、憎恨、耻辱、然后陷入恐怖的玩家们的灵魂——他想毫无保留的体会这个感觉,因此不得不承认美国制造的游戏中那些如同美式漫画一样的人设有点不太适合。
在这一点上,日本的VRMMO的设计就没有这个问题。多边形身体全部在感觉不到违和感的程度上加以变形,现实到不会阻碍感情表现,而且皮肤的质感也极为顺滑。虽然多数游戏不允许从美国登录,取得帐号需要花费相当的金钱和时间,但那些恐怕和现实中玩家们年龄不差太多的,有着年轻人外貌的少年少女在加百列的武器之下,在殒命前的瞬间表露出真正的感情——只要有这样的快感,也就值得这么大费周章了。
化为战斗机器以最正确的顺序攻略模拟训练的加百列,他的思绪中又浮现出几天前参加的VRMMO游戏中的竞赛大会。
名为Gun Gale Online的游戏虽然是由美国企业运营,但其使用的模组是来自日本免费发布的软件,因而人物设计上也是偏向日本市场的风格。加百列通过秘密设置的代理服务器参加大会,由于游戏是自己习惯了的战术连携类型,因此在杀戮中大大愉悦了一番。
其中最令加百列满足的,乃是带着与娇小的体型不相称的反器材狙击步枪的少女玩家。多数参加者都是只会正面对射的玩家,因此加百列认为设置各种陷阱之后用小刀将他们刺杀是最好的杀人方法。但只有那个少女无论如何都无法加以接近,只好远距离引爆了C4炸弹。然而,察觉到自己落入陷阱的瞬间,少女的眼中——那闪着愤怒和斗争心还夹杂着些微屈辱感的光辉,让加百列感到相当满足。
几天后就是同一个大会的团体战了。恐怕那个少女会纠集同伴向他复仇吧。这次可要从背后将她紧紧抓住,从近距离窥视那像是猫一般的眼睛,然后用小刀割开喉咙。这样的话,大概曾在那个瞬间感觉到的奇迹——十五年前自己还是小学生时候第一次体会到的近乎感动一般的什么东西,便会再次降临吧。
机械地肃清留着胡须的恐怖分子们,加百列预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个瞬间,身体因流过的快感而轻轻颤动了一下。
加百列·米勒,1990年2月出生于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
身为昆虫学家的父亲和家庭主妇的母亲,对这个独生子投入了源源不断的关爱并将他养育长大。从祖上传下来的居家相当宽阔,也并不缺乏游玩的场所,但幼年的加百列却最喜欢藏身于父亲的标本保管库中。
在北卡大学执教的父亲,基于兴趣和实际的利益,购买了大量的昆虫标本,再加上亲自采集并处理的标本,这些标本堆满了保管库的四周。加百列只要一有时间就把自己关在保管库里,拿着放大镜观察标本,疲倦的时候就坐在保管库中间的沙发上沉浸在空想之中。
在有着高高的天花板的昏暗的房间里独处,周围被数万只沉默的昆虫们包围着的场景,无疑让加百列的心中涌上了某种神秘的感慨。这些昆虫们都在某个时间之前活着——精神满满地生活着,在非洲的草原、中东的沙漠或是南美的雨林中筑巢觅食。然而,它们短暂的一生却被打断,被采集者捕捉,用药品加以处理,如今又被银色的针贯穿,在玻璃盒子下面如同仪仗队一般排列着。也就是说这个保管库在身为昆虫标本的收集室的同时,也是数以万计的杀戮之证的令人恐惧的地狱……
加百列闭上眼睛,突然开始想象周围的昆虫们复活的样子。六枚步足拼命地在空中刮蹭,触角在昏暗中来回摇晃。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无数轻微的声音重叠起来,变为涟漪袭向加百列。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加百列一下子睁开眼睛环视周围。注意到在一个盒子里的角落,一只绿色的甲虫的脚似乎在动。他立刻从沙发上跳下来跑了过去。然而当他睁开蓝眼睛如同要将它吃掉一般注视着的时候,昆虫又变回了沉默的标本。
如同金属一般鲜艳的绿宝石色甲壳、生有尖针的足、有着极小的网格的复眼。加百列思考着,如果这个只能说是无机质的工艺品的物体过去曾动起来的话,到底有怎样的力量呢。父亲曾说过,昆虫没有像人类的脑一样的构造。加百列问他,那么它们又是在什么地方思考的呢。父亲听到这个问题,拿出一个视频给他看。
视频拍摄的是一对正在交尾的螳螂。肥胖的鲜绿色雌螳螂,从背后紧按住小小的雄螳螂,将交接器接合在一起。雌螳螂停下了一会,瞬间像是起了什么念头一般用前足抱住雄螳螂的上半身,开始从头部咔咔地咀嚼起来。在加百列惊愕的注视之下,雄螳螂继续着交尾,直到头被全部吃掉才将交接器撤回,接着就挣脱了雌螳螂的镰刀全速逃跑。
尽管完全失去了头部,但雄螳螂还是灵巧地经过草叶和树枝成功逃掉了。父亲指着画面说道,包括螳螂在内的昆虫,全身的神经都是类似脑的构造。所以,哪怕失去了只不过是个感觉器官的头部,也还可以生存一段时间。
看过视频后,加百列好几天之内都想着,如果这样的话,螳螂的灵魂到底在什么地方。除去头部也还可以生存的话,就算失去所有的足也不成问题吧。那么是腹部吗?但是腹部只有消化器官吧。那又是胸部吗?但是昆虫们哪怕胸部被针贯穿也还很有活力地啪啪动着脚啊。
要是身体不论失去哪个部位都不会立刻死亡的话,螳螂的灵魂就只能说是和构成身体的物质毫无关系的存在了。当时还只有八九岁的加百列,用在自己家的周围抓到的昆虫进行了数次实验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让昆虫这样的半机械结构能够动起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也就是灵魂,如果哪个部位受损,就会留在剩下的部分里面。然而在某个瞬间,就会因再无办法而舍弃躯壳,脱离身体。
加百列热切地想要亲眼看到脱离身体的灵魂。然而,不论怎样注视着放大镜,进行近身的实验,都未能见到从昆虫身体里离开的什么东西。在房子背后茂密的森林深处建造的秘密的实验场所里,不论花费了怎样的时间和热情,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幼年的加百列知道,父母不可能认同自己的这个愿望。因此,从看过螳螂的视频之后,他再也没有向父亲问过同类的问题,自己所做的实验也绝没有说出去。然而,虽然场所可以隐藏,但这个欲望却一天天膨胀起来。
当时加百列和一个女孩子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名为艾莉西亚·克林格曼【Alisia Clingerman】的隔壁银行家的独生女,和加百列就读同一所小学,两家家长间的关系也非常好。这个喜欢故事的文静少女,相比在外游玩,更喜欢和加百列在家里一起看书。加百列巧妙地向她隐瞒了自己隐秘的欲望,从不向她提起昆虫的事情。
然而,想法却停不下来。每当窥视着自己身边带着如同天使一般的微笑读着给小孩子写的幻想故事的艾莉西亚的侧脸时,加百列就会思考艾莉西亚的灵魂究竟在何处。昆虫和人类不一样。人类如果失去了头颅也就无法存活。那么,人类的灵魂是在头中吧。然而加百列通过父亲的电脑浏览网络时,也学习到了脑部损伤并不一定和丧命有着直接关系的知识。既有被大铁管从下颚贯穿到头顶也并未死亡的建筑工人,也有切除了患者的一部分脑以进行精神病治疗的医生。
那么,应该是在脑的某个部位了。看着披着柔软金发的艾莉西亚的前额,加百列这样想道。魂之座就在脑组织覆盖的核心深处。
【rkl:EVA躺着中枪。】
加百列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将来会和艾莉西亚成婚。因此,他对总有一天大概可以亲眼看到艾莉西亚的灵魂有着深深的期待。如同天使一般的艾莉西亚的灵魂,肯定有着言语无法形容的美丽吧。
加百列的这个愿望,因意外提前到来的事件,有一半被背叛,而另一半则实现了。
2001年9月11日,发生了让加百列——不,让生活在整个美国的人们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事件。
在位于夏洛特东北500英里处的大都市,两架客机撞上高层建筑,一个时代就此终结了。反复观看着电视上扬起惊人的尘烟倒塌的建筑物的视频,加百列却想着在这瓦砾之中消失的数千个灵魂。虽然知道这是不该想的事情,但不论怎样,他都无法抑制自己未能在近处的高楼上看到世贸大楼崩塌的一瞬间的遗憾心情。如果当时自己在场的话,说不准就可以看到崩塌的瓦砾之下出现的,升向天空的灵魂们的光辉吧。
同时发生的多起恐怖袭击事件,在各个层次上让合众国陷入了动荡。这个冲击波也传到了位于阿巴拉契亚山脉脚下的夏洛特市,具体的来说是传到了加百列家的邻居一家。在恐怖袭击中损失最为惨重的是航空界,在全世界都有航空公司相继破产,而这其中的一家公司,正是艾莉西亚的父亲,克林格曼先生与其顾客投入大量资金的公司。
背负巨大债务,被顾客们无情斥责的克林格曼先生,以开枪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将包括房产在内的全部资产抵押出去的克林格曼夫人和艾莉西亚,将搬到开设一家小工厂的亲戚所在的遥远的匹兹堡市。
加百列非常伤心。在十一岁孩子中间也非常聪明的他,明白只有十一岁的自己不可能帮助艾莉西亚,也明确地想像到了之后等待着艾莉西亚的残酷处境。被完善的保安措施保护的房子、由熟练的厨师制作的每日的饮食、有着富裕的白人小孩的学校,这些特权都已经永远离开了艾莉西亚的人生,而代之以贫困和体力劳动。比什么都更难让加百列忍受的,是总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东西的艾莉西亚的灵魂,被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什么人伤害并失去其本来的光辉。
所以,加百列杀死了她。
艾莉西亚上学的最后一天,加百列在放学后和她一起从校车上下来,将她引诱到自家背后的森林。在巧妙地避开在道路和各家围墙上设置的所有监控摄像头,确认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进入森林,还为了不留下脚印而在落叶上走了十分钟后,加百列终于将艾莉西亚带到了被丛生的灌木包围的『秘密实验场所』。
并不知道过去在此处曾有无数的昆虫死亡的艾莉西亚,在被加百列笨拙地抱住的时候,身体一瞬间僵住,但很快也用双臂抱住了加百列。艾莉西亚小声抽泣着,说自己不想到任何地方,只想一直呆在这个城市。
那么就由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加百列心中自言自语着,将手伸到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了准备好的工具。加百列把父亲用于处理昆虫的,装有木柄的四英寸钢针尖端轻轻插入艾莉西亚的左耳,再用另一只手在相反方向按住,毫无一丝犹豫地将钢针插到了底。
艾莉西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但突然她的身体就开始剧烈痉挛,从喉咙深处低声发出奇怪的声音。几秒钟后,大大睁开的蓝眼睛突然失去了光芒,然后——
加百列看到了『那个』。
从面前艾莉西亚光滑的雪白额头中央,出现了闪光的如同小小云朵一般的东西,它在空中轻轻飘着接近加百列的眉间,然后毫无抵抗地渗透进去。
突然,将周围笼罩的秋日的黄昏消失了。空中降下的数道白光贯穿高处的树梢,加百列还可以感觉到自己听到了微弱的钟声。
加百列因袭来的狂喜和高昂感,两眼间溢出了泪水。他凭着直觉明白,自己现在看到了艾莉西亚的灵魂——不仅如此,还看到了艾莉西亚的灵魂看到的东西。
发光的小小云朵,在近乎永恒的数秒间穿越加百列的头部,之后如同被天上的白光引导一般上升,最后消失了。与此同时,寂静和昏暗回到了树林里。
加百列双手抱着失去了生命和灵魂的艾莉西亚的尸体,思考着刚才所见到的,是真实的体验还是被极度的兴奋感引发的幻觉。之后他确信,不论是哪一个结果,自己之后都会一直为了追寻刚才所看到的东西而活下去。
加百列注视了艾莉西亚的遗骸很长一段时间后,将她放进在巨大栎树根部竖直开口的深穴中。接着他谨慎检查自己的身体,摘起附着在身上的两根长长的金发,将其一起扔进洞穴。钢针则在被洗干净后放回了父亲的工具箱。
地方警察拼命调查艾莉西亚·克林格曼失踪事件却也未能发现任何线索,最终陷入了迷宫之中。
加百列最初曾想着成为一名研究大脑的科学家。然而很快,他就知道科学家能够自由操作的充其量只有猴子的脑而已。对猴子的灵魂毫无兴趣的他,决定选择可以合法杀人的职业。虽然成为警官并不困难,但射杀罪犯的机会可以说几乎没有。考虑到世界局势,成为士兵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
从定下决心的那一天起,加百列就开始了训练计划。父母虽然感觉不可思议,但还是很轻易地理解了他想要在高中踢橄榄球的想法,为他买了高价的训练机器。
【rkl:一个英语基本知识,美国的football指的是橄榄球,而足球在美国成为soccer。】
不断锻炼身体的加百列身体能力逐渐上升,升入高中后不光是之前曾说过的橄榄球,还成为了篮球和拳击的明星运动员。虽然加百列确信自己的身体在军队可以承受最为艰难的训练,但立于自己面前的最大障碍却是父母的理解。他知道毫不怀疑儿子会理所当然地进入一流大学走上顶级精英道路的双亲,哪怕自己对他们说想要进入军队,他们也会不屑一顾吧。
十八岁生日前没多长时间,加百列在每年夏天都会到访的位于诺克斯维尔的别墅中,将过量的安眠药混到父母喝的酒中让他们陷入昏迷,然后连同别墅一起烧掉。加百列高中毕业后,便将继承到的财产中的不动产全部换成股票,走向离自己最近的陆军募兵事务所。
将房子转让给房产业者的前一天,加百列回到多年未曾进入的标本收藏库,想要倾听在蒙上了尘埃的玻璃盒子另一侧低声鸣叫的昆虫们的声音。然而,过去曾咔嚓咔嚓地向他道出生命与灵魂的秘密的数万只昆虫,却只是沉默地保持着被针钉着的样子。
加百列耸耸肩,将这个房间抛在身后,从此再也没有踏上夏洛特的土地。
从战斗模拟装置的潜行座位上起身的加百列,接下站在旁边的女性一等士官带着尊敬和紧张的表情递来的瓶子,一口气将里面的液体喝干。接过加百列递回的空瓶子并退后一步的年轻士兵脸上略微泛红,开口说道:
「太厉害了,中尉。无可挑剔的最高得分。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训练才能做出那么精确的动作啊?」
加百列的半边脸上露出明明很轻浮却与粗犷的小队长身份相称的野性的笑容,之后简短回答道:
「一次实战胜过一百次训练啊,加妮。有过在道奇城的经验的话,假想训练什么的就跟任天堂游戏没多大差别了。你很快也会有明白这种道理的机会的。」
【rkl:这回连任地狱都中枪了……】
「到时候请务必让我加入中尉的Bravo小队。」
「喂喂,米勒中尉,你这情报是从哪里入手的?」
带着笑声说话的是削短的褐色头发中混着白发的,留着胡子的壮年男子。他是担任反恐部队《方差》司令的詹森上校。加百列目送一等士官敬礼后离去后,加百列露出牙齿笑了一下回答道:
「最高司令官阁下打算给亚洲的将军来一发的想法,这个基地的所有人可都知道了哦,上校。」
「不过我们到底会不会出场可还没确定。」
「要是在那个国家战斗的话一下子就会变成巷战。SEAL和绿贝雷不过是道路和水沟的区别罢了。」
【rkl:SEAL即海豹部队,绿贝雷指美国陆军特种部队。】
「忽忽,就是这样呢。」
满足地捋了捋胡子,詹森点了点头后换了副表情继续说道:
「说回来,这次的基地间联合模拟训练的综合成绩第一名是你呢,米勒中尉。恭喜你了。」
「非常感谢。」
将詹森伸出的右手紧紧握住的时候——
这全是把戏,加百列在冰冷的灵魂深处自言自语着。
从八年前自己穿着新皮靴站在训练教官的面前的那天开始,加百列就知道在合众国陆军士兵的角色扮演【完成任务】中必须充分展示两项特点。其一是对合众国的忠诚心,另一个则是与同伴们的感情。
为了知道人类的灵魂而想要合法地杀死无数人,持有这种动机加入美军的加百列,从未有过一盎司重的忠诚心或感情。不,正确来说,这种不合理的东西从过去就从未存在于加百列这个人的心中。但加百列也不得不去学习让自己装成满怀爱国心又顾及同伴的男人。
幸好,在高中橄榄球部的三年间演戏的经验发挥了作用,加百列很快就成功让脑子里几乎全是肌肉的同僚和上级们信任他了。哪怕在训练中也发挥了超群能力的他,作为先遣机械化部队的一员被派遣到正好在当时爆发的伊朗战争中——然后就是杀戮、杀戮、不停的杀戮。
在进军德黑兰的途中,用布拉德利步兵战车的25毫米机关炮将伊朗军队的装甲车和步兵扫倒,占领了首都之后,他又自愿参加了肃清部队,拿着步枪和战斗小刀与据守在城市各处的游击队周旋。
同伴士兵们一个个被敌人的子弹击中,或是被神经疾病所扰而被送到后方退出前线,但加百列却不可思议的连一次负伤都没有。反过来可以说,他每天都沉浸于「这才是我的天职」的欢喜之中。有着浅黑色皮肤和浓密胡须的外国士兵们,在装备和熟练度以及士气上全部无法与自己相比,一个个被如捕食昆虫般从背后接近的加百列用子弹或小刀迅速放倒。
最终,加百列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杀死了超过五十名敌军士兵,以及卷入战斗的七名平民。等他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获得了两枚勋章并得到了上士军衔。
然而,唯一遗憾的,便是不论用怎样的方法杀人,都从未目睹过脱离身体的灵魂。从远距离用步枪击倒的场合当然算作例外,但哪怕在近距离用手枪杀人,从额头脱离的光之云也未曾出现。
其中让自己感到可惜的,是从背后用小刀刺入喉咙或心脏的那些例子。将自己的头靠近敌人头部,流利地刺入刀刃,猎物的身体失去力量的瞬间,也有如同电击一般哔哩哔哩的东西刺激着加百列的大脑。果然,人类在死的时候,有什么能量从大脑出发脱离了身体——虽然是足以让自己确信的现象,但和小时候碰触到艾莉西亚的灵魂时体会到的狂喜实在相去甚远。
唯一学到的事实,就是对方在死亡的瞬间,因为肉体或精神上发生的错乱,很难产生灵魂脱离的现象。那一天的艾莉西亚在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情况下就死掉了。也就是说,她并未感觉到恐怖和绝望,只是在微弱的迷惑中丧命,因此她的灵魂才能在毫无损伤的情况下飞离大脑。
反过来,加百列杀死的伊朗士兵中的大部分,都是在愤怒、恐惧、挣扎和痛苦中死去,在这濒死情况之下灵魂在脱离身体前就凄惨地飞散,无法保持原本的形态。所以,杀人的时候,需要尽可能地安静、流畅和突然,用最低限度的损伤夺走生命。
在战争的最终阶段成为主要任务的游击队据点清除任务中,已经成为暗杀高手的加百列,经常在夜色中从背后接近敌军士兵,以无声的一击夺走对方性命。虽然小队的同伴们带着畏惧感称呼他为忍者大师,但不论这项技术练习的怎样纯熟,加百列都无法满足。
要说理想的话——每天晚上,躺在简易床上的加百列都会这么想。
如果可能,希望能有比小刀更尖锐和光滑的武器。就像是杀死了艾莉西亚的钢针一样……不,要是比那个更好的话,就需要非物质类的凶器了。比如像致命激光或者是微波一样的东西。只造成最低限度的损伤便可让大脑停止活动,在不损伤灵魂的情况下使之脱离身体……
虽然便携性激光武器的研究处于进展当中,但遗憾的是直到伊朗战争结束都未能成为实战配备。在两年半的时间过去后,军队判断加百列为合众国做出了极为卓越的贡献,因此他获得了少尉军衔并回到了国内。
之后,他过着合法杀人的权利被剥夺,将没有用武之地的能量发泄在艰苦训练中的日子。
某一天,加百列在基地的食堂里单手拿着咖啡看着电视。CNN的主持人以兴奋的口吻喋喋不休地解说着在远东的盟国发生的奇怪事件。
事件内容进入脑海的同时,加百列不由自主地将盛有咖啡的纸杯捏扁了。那条新闻上报道的,是某个疯狂的游戏开发者,入侵了头盔型人机界面,通过产生高功率微波而将数千名玩家的大脑破坏的消息。
他还有着过去在日本有人开发新型VR硬件的作为知识存在的记忆。然而加百列从小时候起就对电视游戏几乎毫无兴趣。那个有着奇怪的NERDLES名字的技术被报道主要是用于娱乐用途,因此他更是毫不在乎。
然而,『通过微波破坏大脑』这个短句,不容分辩地吸引了加百列。他认为这正是将从伊朗回国后的他的最大的研究主题——『安静而瞬间完成的清洁杀人』加以实现的为数极少的手段。
为了再现灵魂脱离的现象,不得不制造『肉体上和精神上压力极小的死亡』这一自相矛盾的状况。理所当然的,如果通过刺杀、枪杀、殴杀等可预测的手段,对象会陷入大乱,发抖,最大限度地抵抗死亡,因而到头来在实现目的上并没有意义。
那么,通过药品等手段让对象丧失意识再给予致命伤害——或者干脆用麻醉药品令其沉睡并死亡呢?
加百列将作为军人理应守护的合众国国民当成了这个想法的小白鼠。他利用休假,从位于佐治亚州利伯特郡的基地前往接近州界的大城市,如孟菲斯或杰克逊维尔,开着用偷来的假名购入的二手车绑架不走运的猎物。
被加百列拿枪指着的被实验者们,拿过被说成是安眠药的小瓶将其中的内容喝下。虽然这个说明并非谎言,但这在糖浆中溶解了超过限量数十倍的异戊巴比妥制剂的液体,将喝下它的人轻易地导向永远不会醒来的昏睡。
加百列冷静地——和遥远的过去在秘密的研究是里注视着被解体的昆虫时一样——观察者牺牲者们的呼吸徐徐停止,体温降低的场景。他想到,这些人沉入等同于死亡的睡眠中,再也没有任何扰乱灵魂升天的阻碍了。
然而,奇迹一次都没有再次出现。通过同样的方法杀死了三人后,失望的加百列不得不承认事实。使用了对大脑加以作用的药品,灵魂果然在脱离前就会损坏。
之后,他用全身冷冻的方法杀了一个人,又用通过注射器大量抽血的方法杀了一个人,但两次都失败了。
从战场归来后一经过了一年,加百列的心中满是失望和焦急。为了解明人类灵魂的谜团,寻找确实可以引起脱离现象的方法,还为了最终可以捕获脱离身体的灵魂这一崇高的目的,自己耗费了十年以上的时间,却至今一无所获。果然选择成为军人是个错误吗?应该退役进入大学就读大脑生理学吗?还是说,那时发生的——自己在灵魂中感觉到艾莉西亚纯洁无垢的灵魂升天的至高体验,只是某种幻觉作用吗……?
在如此迷惑之中,加百列看到了《SAO事件》的新闻。
CNN主持人刚说出「接下来是下一条消息」,加百列就回到基地内自己的宿舍,在网络上搜索相关的新闻。之后,他就知道了那个引人注目的杀人机器《Nerve Gear》的构造,带着兴奋自言自语道:「就是它了。」
Nerve Gear通过在延髓阻断体感,可以将使用者的意识从肉体中分离。也就是说,哪怕死亡的时候,使用者的肉体也不会感觉到任何异常。而且Nerve Gear杀死使用者的手段,是通过头盔内的元件释放高功率电磁波瞬间破坏脑干。也就是说,可以将对人类的意识和灵魂所存在着的(加百列这么认为)大脑边缘位置的损伤停留在最低限度并终止其生命迹象。比那天贯穿了艾莉西亚脑干的钢针还要干净和出色。
实在太理想了。
简直像是亲眼看到了从事件发生开始后数日内死亡的大量年轻人的大脑中一齐脱离身体的灵魂之群闪耀着一般。
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获得这个机器。加百列下定了决心。
加百列有着从父母处继承的巨额资产,这一点当然是对部队的同伴们保密的。这些资产都存放在国外的银行——具体来讲就是瑞士和开曼群岛的银行,因此他确定不会招致军队的调查。
加百列第一次需要依靠至今为止几乎从未亲手碰过的这些钱。在尽量不让自己的行踪被追踪到的情况下,他通过网络委托一位私家侦探获取Nerve Gear。
侦探直接飞到了日本,从当地的黑市中买到了它。虽然被提出了总额超过三万美元的报酬要求,加百列也默然支付了这些钱。他在用假名订下的宾馆方面里查收通过联邦快递寄来的箱子,其中放着还很新的有着深蓝色外观的流线型头盔,以及杀人游戏《Sword Art Online》的光盘。然而二者都不是新品。根据附录的报告,身为它上一任主人的19岁大学生,在事件发生22天后就死去了。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修理『处刑』时受损的信号发射元件,并解析控制协议。加百列将它交给了通过另一位侦探找到的电子工学部的学生并支付了巨额酬金,两个月后,他收到了再生的Nerve Gear。
狩猎的季节再次到来。
加百列对开车绑架来的猎物下了戴上头盔的命令。当时美国还没有类似的机器,被枪指着的十余岁的少年,惊讶地哭着戴上Nerve Gear,又在颚下系上安全锁。
随着与点烟器插座通过适配器连接的Nerve Gear通电,加百列面前的少年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加载了工学部学生通过对《Sword Art Online》进行反编译并制作的程序后,被从现实的身体分离出来的少年的意识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一个蓝色的计量值。那个名为《Hit Point》的计量值开始突然下降,下降到一半的时候变为黄色,仅剩两成的时候又变为红色,当变为零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You Are Dead』的信息——
加百列眼前的少年的身体瞬间开始微弱地颤抖。像是又要烧坏好不容易修好的元件一般,虽然输出功率略低,但足以致命的电磁波还是让少年的脑细胞沸腾了。
加百列立即将从头盔里偷看着自己的少年的额头按在自己的前额上。他闭上眼睛,集中意识不让任何东西逃走。
然后他看到了。他终于看到了『那个』。
闪耀的光之云,在理应闭着眼睛的加百列眼前延伸,然后渗入了他的脑海。他感觉到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的恐怖、迷惑和绝望。感觉到少年活着的这十余年时光,以数秒钟的闪回镜头的形式再现。他感觉到了少年从双亲那里得到的爱,感觉到了少年对双亲、妹妹和自己饲养的狗的爱,感觉到了那纯粹无垢的能量。
加百列的眼中溢出了泪水。连杀死艾莉西亚的时候都无法比拟的压倒性的狂喜笼罩了他。他拼命期待着少年的灵魂能就这样封入自己的大脑。
然而,这至高无上的体验只持续了几秒钟。光之云从加百列的头中毫无抵抗地通过,就这样穿越车顶,升入夜空(他感觉是这样)。
加百列终于明白,自己需要将实验推进到下一个层次了。也就是,『捕获灵魂』的阶段。
将这第一个被《SAO》杀死的少年遗体和用于犯罪的二手皮卡谨慎处理掉后,加百列在骑着摩托车飞速赶回基地的路上,一直思考着一件事情。
至今已经两次感觉到的灵魂脱离现象,终究是某种神秘现象吗?还是说可以用科学加以说明的物理现象呢?
恐怕——是后一种。加百列这样判断。
光之云的脱离,如果是被上帝的召唤的灵魂升天的话,基于其主人的死状而发生或不发生就太不公平了。只允许脑干的关键部位被破坏的人类进入的天国之门,可以说毫无意义。
也就是说,那是控制着人类这一有机体的某种能量的流出,并应当可以捕捉到的东西。要是这样的话,应该也可以通过什么手段将其封闭起来。然而到底又是什么样的能量呢?
回到位于斯图亚特堡的家里的加百列,立刻将电脑连上网络开始搜索各种资料。他知道从基地网络中流出的数据包,会被NSA的情报监视系统检查,在花了一周的时间避免使用死、杀人、灵魂这类危险的关键词后,终于在一周之后访问了写有自己深感兴趣的信息的网站。
那个网站是解说名为彭罗斯的英国学者所倡导的《量子脑理论》的论点的网站。根据这种假说,让人类的思考成形的,是在脑细胞的微管构造中存在的,由量子状态的光所引起的波动频率的客观收缩。
光量子!加百列凭直觉明白,这简直就是那摇曳的光之云所指示着的词语。
也就是说,为了将脱离身体的灵魂捕获并成为自己的东西,需要能将光封闭起来的容器。
然而这也是相当程度上的难题。
将光封闭起来——虽然说起来很简单,但与可以通过空气加以绝缘的电不一样,光不论在什么介质中都能自由传播。加百列首先想象了内表面加工成镜子的球体一样的东西,但却没法做到以比反射光还快的速度盖上盖子。
那么,就需要让从某个方向入射的光无法射到外面的物质了。加百列半信半疑地检索着,在偶然间查到了『将光封闭』这一主题已经成为近年来通信业界最尖端的研究主题的信息。
而其原因,是因为最近随着通信的红外线光回路化,各个公司都在竞相开发代替已经成为这个连接速度的瓶颈的路由器的《光路由器》。这种机器需要有将光减速并封闭起来的机能,虽然《多孔纤维》和《光子晶体》这样的基础技术已经成功开发出来,但离实用化还有相当距离。
虽然加百列摸索着将这些处于实验阶段的材料入手的方法,但就算是资金再丰富的他,从有着严密的情报管理机制的大企业中偷出开发技术也有相当大的难度。虽然并非自己的本意,加百列还是得出了光路由器在实用化和进入市场之前——恐怕有着让人大跌眼镜的高价——都无法加以依赖的结论。
加百列想出了一个办法,作为其代替方案并加以实行了。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杰克逊维尔郊外发现的废弃工厂的一个狭窄房间改造成完美的暗室,并在里面放置了有大口径镜头的照相机。
之后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审查与这个房间相称的对象,加百列在某个夜晚,绑架了一名与过去的艾莉西亚极为相像的女大学生。令其昏迷并运入暗室后,加百列在入口处贴上厚厚的胶带将房间封死,让实验对象坐在椅子上戴上Nerve Gear。
将实验对象的头部仔细固定,再将照相机的镜头紧贴在她的额头上。加百列确认右手拿着Nerve Gear的电源,左手放在照相机快门的位置后,低下头关掉LED灯。周围被黑暗充满了。
加百列首先启动了Nerve Gear。在加载了经过改造的SAO模拟程序几秒之后,Nerve Gear发出的微波烧毁了女大学生的大脑。
加百列赶紧用左手按下照相机的快门。设置了长时间曝光的快门启动后,应当可以吸入从实验对象的脑中游离出来的光之云,并将其投射到高感光度胶片上。
全部工作结束后,加百列将尸体埋在远处的山林中,又将照相机扔进不知名的河里,带着宝贵的胶片回到基地。
压制着兴奋在家中的暗室里冲洗出的照片上——确实有着什么东西。
一整面的黑暗中央,有着被灼烧的极为微弱的七色光芒。中间有着复杂的大理石纹理,向外纵行延伸出放射形状。虽然他人看到会以为这可能是单纯的曝光失误,但加百列却感觉自己看到了比任何宗教绘画都要美丽的光芒。
到此差不多就满足了吧。直到有一天比这还要完备的光捕获装置入手之前。加百列自言自语着,把照片装裱好,放在卧室里作为装饰。
这样,加百列·米勒追寻灵魂的路途的第一部分就结束了。被他杀死的人,已经上升到伊朗士兵52人、伊朗平民7人,以及美国平民8人。
詹森上校主持的,庆祝加百列在联合模拟训练中取得第一名的宴会在离基地很近的酒吧召开,集合了《方差》部队几乎所有人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两点。
加百列也相当尽兴,把连续不断地倒过来的啤酒像是要在里面洗澡一般喝掉,和同伴们齐声唱着部队的主题歌。一眼看去,名为加百列·米勒的人,虽然是在伊朗战争中立下辉煌功勋的英雄却对这些功勋毫不在意的人,是个在同伴看来心地善良的中尉,也是个可爱的乐天派陆军笨蛋,然而这些无疑都只是加百列所做出的,无数面具中的一个而已。
加百列没有醉。不论喝下多少酒精,他的思考都不会有一丝纷乱。反过来讲,过去为了确认自己的耐性而服用各种药物的时候,即使进入亢奋状态,意识模糊的症状也丝毫没有出现。他的意识平常可以完美控制身体而不会变得混沌不清,操纵各种面具也毫不困难。
既可以如同粗野的士兵一般表现自己,在需要的时候,也完全可以伪装成常青藤联盟出身的精英商人、夹杂着汽油味道的汽车工人和磕头乞讨的叫花子。因此,他可以轻易绑架大量的猎物,然后从搜查的线索上如同青烟一般消失。
然而,将这些面具全部剥去,便会真正的加百列的时候,他自己却无法形容自己是怎样的人类。酒吧里的狂欢结束后,和同伴们告别一个人骑上摩托车的加百列,将已经不需要的『开朗的中尉』的面具缓缓剥去,胸中充满了冷冷的空虚感。
自己到底又是什么。加百列停下正要转动本田摩托车钥匙的手,突然这样想到。
虽然进入了军队,但却是以合法杀人为目的,没有任何想要守护国家或平民的意识,所以自己不是军人。但如果说自己是杀人者,但杀人并非自己的目的,所以也不对。推动着自己的,就只有想要了解人类的灵魂、并加以观察及入手的欲望而已。那么,为什么自己会被灵魂吸引到这种程度?那一天,看到了艾莉西亚的灵魂的原因又是什么?不,不是这样。在此之前很久,自己就想知道驱动名为生物的机械云状的能量到底是什么了。回溯到的最初的记忆,是饥渴地眺望着昆虫标本的年幼的自己。
再怎么想也得不出答案的。即使体内蓄积了大量的酒精也毫不在意,以正确无比的换档操作令大型摩托车加速,加百列做出了最合理的判断。
自己到底是什么,恐怕要到达到目的的时候才会明白吧。将人类的——希望得到的、不知道污秽的、充满活力的——灵魂捕获,握于双手,从心底感到满足的时候,应该就可以解开为什么自己会作为这样的存在活着的谜了。
想象着自己碰触着活生生的灵魂的光景,加百列注意到平常虚无的胸中涌起了些许热度,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他联想到的,是在Gun Gale Online大会上遭遇的日本少女玩家。
【rkl:喂喂喂……】
从入手Nerve Gear以来,加百列就带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SAO事件》的走向。虽然那个机器并非直接与灵魂连接,但在将人类的意识从肉体中分离这一点上,他感觉这对自己达成目的有着重大的意义。
被囚禁于有一百层的空中城堡中的日本的年轻人们,背叛了认为他们没多长时间就会全部死亡的时事评论员的预想,在经历了两年的战斗后,竟有近八成的玩家生还了。
加百列通过努力阅读经过劣质机器翻译的日语博客了解到,事件解决的源动力,来自于似乎是被称为攻略组的一部分——几乎不足两百人——的玩家们。他们在一次死亡就等于现实中死亡的绝望的死亡游戏中奋战,打倒了最终BOSS,达成了疯狂的开发者设置的条件。令人震惊的,难道不是哪怕被从肉体中分离出来也并未丧失的灵魂的力量吗?
加百列将等待光路由器完成的方针放在一边,开始认真思考是否要转到驻日部队,去杀死几个生还的SAO玩家看看。为此他参加了在线日语讲座,等到终于可以完美掌握日语会话的时候,与日本制作的VR机器的节点却比他的计划更快地,以意料之外的形式展现在加百列面前。
出现了通过与自卫队的协同工作,将比民用机器在美国发售更早的将训练用VR模拟装置导入军队的传言。而且还有说法,最初能够利用这一装置的,只有SOCOM直属新成立的反恐部队。
加百列毫不迷茫地参加了这个名为《方差》部队的选拔考试。不论战斗经历还是出身或是心理层面上都毫无问题的他,在考试中展现了超群的身体能力,以几乎满分的成绩获得了资格。
从加入陆军以来已经度过了七年的,位于斯图亚特堡的第三步兵师转到位于麦克迪尔空军基地,成员多数都是空军和海军陆战队出身的《方差》部队的加百列,在此处也以自己满怀爱国心和同伴意识的好汉样子,很快获得了同僚和上级的信任。在导入的VR模拟器一号机的最初测试潜行选拔中能够获选,他认为这也并非偶然。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
现在的加百列,不要说部队里,就算说他是美国全部军人中最为适应VR模拟训练的士兵也不为过。私下里,他还在好不容易发售的民用机器《AmuSphere》的发售当天就购入了一台,涉猎各种VR游戏。
由于IT泡沫破碎的余波而寸步难行的光路由器开发情况能让加百列如此忍耐的原因,无疑是在VR世界中杀戮无数灵魂的愉悦感。在杀戮的感觉上,果然相比接触AmuSphere没多久的美国玩家,位于先行国的日本玩家们更让人满意。虽然允许互连的游戏很少这一点非常遗憾,但这也可以通过秘密设置的代理服务器加以回避。
加百列想着预定在下周周末召开的,Gun Gale Online竞赛的团队战的事情,握在摩托车握把上的手一点点热了起来。如果能将那个淡蓝色头发的少女从背后抓住,用小刀慢慢撕开她的喉咙的话,从最后一次杀人起已经三年未曾体验的充实感定然会复苏吧。
在那之后,就准备出入几乎只在日本国内运营的VRMMO游戏。加百列的食指,被其中有着大量旧SAO玩家参加的,名为《Alfheim Online》的游戏吸引了。
既不是军人、也不是杀人爱好者、恐怕连VRMMO玩家都不是,连名字都没有的自己都能感到开心的东西存在的这一想法,让加百列相当快活。
=========================
2
第二天早上。
刚刚结束作为日常训练的绕基地一周慢跑,准备进入淋浴间的加百列,被身为司令副官的女上尉叫住了:
「米勒中尉,詹森上校有话要对你说。请于一〇〇〇(时间)到司令室报到,可以吧?」
将深褐色头发修剪的很短的美女士官在说出事务性的命令后,似乎很担心地皱起了眉头低声问道:
「司令似乎很少见地像个烤苹果一样怒气腾腾的呢。你犯了什么事了?」
「骗人的吧?」
加百列夸张地摊开双手,像是看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转着眼睛回答道:
「要是给个勋章我倒能理解,但我不觉得这会让他生气……当然要是从你的床上起来的时候被看到就是另一回事了,杰西卡。」
「下次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就把你扔到炉子里头。要是想起来什么事情的话,好歹还是注意一下吧。」
敬礼目送咔咔踩着高跟鞋离开的上尉的加百列,收起脸上下流的笑容,终于开始在意识中回想自己做过的事情。
虽说私下把詹森的想法当成耳边风,但即使有着相当长时间的VRMMO潜行经历,对如今的士兵来讲也并不是罕见的闲暇时光,而且加百列的情况还有着协助训练这样的大义名分。没有使用任何药物,在金钱上也极为清白。
或者说,自己直到一年前都进行着的『实验』被知道了么——但加百列很快就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而把它否定掉了。如果自己的另一面乃是少见的连续杀人犯这种事情被知道了,那个身为热血正义男子汉的詹森绝对不会只是怒气腾腾这么简单。要是这样,就算他亲自挥舞着特种部队用MP5短机关枪,跑到兵营来将加百列处决都毫不奇怪。
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詹森生气的原因肯定是在自己以外的什么地方了吧。得出这个结论的加百列轻轻耸了耸肩,为了冲掉汗水走向了淋浴室。
穿上很久未穿的浆的整整齐齐的开襟T恤衫和西裤的加百列,确认肩章和皮靴都闪闪发亮之后,敲响了司令室桃花心木制的房门。
随着立刻传来的「Come in!」声音,加百列推开房门踏入一步,将后背伸得笔直,右手举到额前敬礼,大声喊道:
「米勒中尉,按照命令前来报到!」
桌子另一侧站着的詹森上校皱皱眉还礼,随后说道:
「开心一点也好……昨天和今天真不好意思啊,中尉。要不是因为你,根本不可能连酒都喝不完。」
司令官似乎因连续两天的醉酒而被头痛折磨,脸上满是胡茬。他紧盯着加百列说道:
「中尉,有客人找你。」
他的头看向隔壁接待室的房门。
「……客人,吗?」
难道是警察么,一瞬间加百列思考道。虽然计算着要是刑警来逮捕自己的话,将他的手枪夺下挟持詹森作为人质,从这个基地逃走的可能性有多大,但上校接下来的话让加百列陷入了少有的迷惑:
「是国家安全局的人。」
「哈……?NSA【米德堡】找我干什么?」
【rkl:米德堡为NSA总部所在地。】
「说是要借用你的力量。真是不得了的话,简直就是把我的部队误会成人才派遣公司了。」
加百列从这唾弃一般的口气中察觉到让詹森心怀不满的是这位客人,赶紧摇了摇头回答道:
「也就是说,是出动任务吗?」
「哪有那么漂亮!还不如说是不能公开的脏活。我可不想让队内顶尖的你的经历被奇怪的干涉染上污点。但那家伙带来了SOCOM上级的命令,以我的地位也没法拒绝……虽然这样,但因为没有正式的出动命令,你应该还是可以拒绝掉的。也好,要是觉得有点不对的话不必考虑直接拒绝就好。不会给你造成障碍,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是,非常感谢,司令官大人。」
这是什么陷阱吗,或者说是命运的引导吗,带着忠实的表情道谢的加百列,想着这些事情。随后他说道:
「可以让我听一下NSA的话吗,总不会说让我去护卫希拉里·克林顿吧。」
【rkl:不知前任国务卿的感觉如何?】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反过来呢。」
嘴边终于露出和平常一样的笑容的詹森点点头走向隔壁的房间。加百列跟在他的后面。
长时间无人使用而遍地尘埃的接待室里,一眼就可以看出穿着上等剪裁的黑制服的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面。一认出跟着上校进到房间里来的加百列,他们便茫然站起,向他伸出右手。
NSA——即国家安全局,虽然相比FBI或CIA在公众间的知名度较低,但实际上拥有的权力比二者更大。他们的活动涉及到通信和加密内容的全部领域,如检查国内来往的全部通信的梯队【Echelon】系统的运用。而且NSA还拥有大量武装起来的情报人员,没有人知道它的全貌。
依次和加百列握手的男人们的右手,如同内嵌钢骨一般相当坚硬。加百列立刻明白他们并非单纯的事务人员。
之后,右侧将褐发梳的整齐的灰眼男子似乎是说明者一般,大笑着像是想要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一般豁达地开始自我介绍:
「能够与《方差》部队的精英见面,我们非常高兴,米勒中尉。我是奥托曼【Altoman】,这位大块头是霍尔茨【Holtz】。打扰你的训练实在非常抱歉。」
立刻坐回奥托曼旁边的粗壮光头男子,像是不打算当面开口一般,马上戴上墨镜拿出巨大的泡泡糖嚼了起来。察觉到看着他这个样子的詹森的情绪已经开始接近沸点,加百列为了赶紧进入正题,省略了寒暄直接问道:
「有什么要用到我的地方吗?」
「嗯,就是这样没错。」
身材瘦高,穿着一眼看去像是销售员一般的淡色衣服的奥托曼,啪地打了一个响指,容光焕发地向詹森说道:
「上校,不好意思,闲人可以出去吗?」
「……这里除了我们就没有别人了吧。」
对着带着不悦的脸色回答的司令官,奥托曼毫不掩饰地重复了之前的话:
「嗯,没错,请闲人出去。」
终于领会到是让自己出去的詹森睁大眼睛,像是要将奥托曼烧死一般盯着他看了几秒后,大声鸣着鼻音转过身去。
「可以坐到旁边来吗,中尉?」
NSA的男人对加百列点了点头,看着随着房门砰的一声离开的上校,说着「真是的」摇了摇头,示意让加百列坐下。
加百列坐到沙发上,双腿交叉,耸了耸肩说道:
「奥托曼先生,在回去的时候还请确认车上有没有装炸弹。」
「我们的雪佛兰可连磁铁都贴不上去。」
奥托曼带着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扑克脸回答,自己也坐在沙发上,将手放在膝盖上面。
「那么,加百列·米勒中尉。你在『脑子里都是肌肉』的陆军士兵中可以说是个例外呢。」
「要想劝告的话还来得及。」
虽然加百列率直地回答,但奥托曼似乎毫无泄气的样子,继续说道:
「高中成绩顶尖,明明只要喜欢就可以去任何一所大学,但却不知为何毕业后进入了陆军。明明可以就读西点军校却从二等兵起步整天在泥巴里训练,还自愿参加了派遣到伊朗的部队。在与游击队的战斗中立下数个华丽的战功,归国后明明可以去自己期望的任何一个之外,这次你却到了被评价为所有特种部队中最累人的《方差》部队。」
「为了保护合众国的公民,我认为作为士兵,理所应当应该处于最为严厉的环境中。」
「呼呒……」
奥托曼轻轻笑了一下,那像某种石英一般的灰眼睛仔细注视着加百列。
「——虽然是有这样男子气概的志向的超级士兵,但也有休息日完全不外出,沉溺于虚拟游戏的一面呢。根据我们的统计,对那个游戏机中毒的士兵们多数最后都是落到掉队的下场呢。」
「全感觉VR模拟作为战斗训练的有效性仅次于实战。而且只在休息日才有效利用……要是为了让我听听这种精神分析的胡言乱语就把我叫过来的话,还是让我回去吧。」
「不不不,对我们来讲,可以说你毫无疑问是我们所寻求的理想人才呢。具有丰富的实战经验,高超的智能和体能,而且还是Gun Gale Online里几乎无敌的传说的神枪手。呀,真是厉害。」
「胡说八道也差不多到此为止吧。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奥托曼从制服的内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改变了语气的加百列眼前。
稍微瞅了一下照片,加百列就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船……说是船的话这形状也太奇怪了吧。」
「在接下来的说明前,需要在这份保密契约书上签字。」
加百列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照片详细观察着。
一眼看去似乎是高空中拍摄的超远距离摄影,像是粒子一般粗糙的画面捕捉到的,是浮在蓝色海面上的奇怪建筑物。看到这只能让人想到长方形的黑色金字塔的瞬间,加百列感觉到确实有像是电流一般的什么东西掠过了自己的脑海。
有什么东西,加百列想道。这两个男人带来的,恐怕无疑是会引发大麻烦的事情。然而决不能不接着听下去——这个确信的想法压倒了加百列。
轻轻点了点头,奥托曼就将一张钢笔夹着的纸递了过来。是有着NSA水印的IC纸。加百列略过如同芥子粒般大小的一行行文字,直接在末尾签字后按上了手印。
将纸谨慎放回文件夹后,奥托曼呵呵笑着开口说道:
「呀,原本就预料到您会接受的,米勒中尉。」
「别搞错了。我可只是同意听你们说的话而已。」
「听了的话就绝对不会想离开了……抽烟的话没问题吗?」
不等加百列回答,奥托曼就将桌上的烟灰缸拉过来,从制服口袋里取出一根皱了的温斯顿香烟点着了火。加百列想到,近年来在政府机关的白领人员中抽烟者正逐渐消失,果然他们是位于特殊地位的人。
奥托曼像是品尝美味一般吐出紫烟,唐突地向加百列问道:
「米勒中尉对日本的军队【Army】……不,是名为自卫队【Self Defense Force】的组织知道多少相关内容?」
听到这令人有点惊讶的话,加百列皱了皱眉头,以仅有的知识回答:
「JSDF?没记错……是贯彻《专门防卫【Exclusive Defense】》政策的奇怪的军队对吧?虽然也在伊朗展开部队……但没有出现在任何战斗区域。」
「对,这个政策乃是以宣扬放弃战争的宪法为代价才能运作的。然而这个政策同时也是为了让那个国家不会再次作出不敬行为而起到项圈的作用。这么说,就把JSDF当成……合众国第51个州的警卫队好了。这个部队从编成到装备,在这六十年间全部都处于我国的适当控制之下。然而,从进入这个世纪开始,不知为何从这个组织的一部分中,似乎出现了有着令人忧虑的志向的集团。」
「哦?」
「简单来说,那帮家伙打算获得合众国的控制力无法触及的战斗力……不,到最后,是以开发与我军对抗的军事技术为目标。」
对从未有过国家主义想法的加百列来讲,位于远东的同盟国军队内部有什么动向,完全不在自己的兴趣范围之内。然而想到在这里还是应该作为模范士兵露出一点不快感,于是他皱了皱鼻子低声说道:
「真是让人讨厌呢。」
「确实如此。」
「然而我还有个不明白的事情。这种台词如果从五角大楼的大人物嘴里说出来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身为NSA人员的你会对日本军队的事情这么注意?我觉得我是在偷听你们的工作机密啊。」
奥托曼苦笑着,将变短了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擦了一下。
「嘛,确实,那帮人要是开发战车或是导弹的话就没有我们出场的机会了。只要把那个情报扔给国防部就完事了。然而让人困扰的是,他们所开发的并非单纯的兵器。而是包含着可以让包括军事在内的无数产业领域发生变革的可能性的技术。」
「没多少时间了吧,就别绕圈子了。那个技术到底是什么?」
「无人兵器控制用AI程序。」
奥托曼的回答,有点出乎加百列的意料。
「……那种东西现在根本就不稀奇了吧。在伊朗飞着的无人侦察机可相当多。」
「能力的数值可不一样。那帮人想要做出来的,可是能够操纵无人战斗机的……也就是,拥有只将有人战斗机击落的能力的AI。」
「……哦。」
加百列终于被勾起了仅有的兴趣,将一直交叉着的双腿分开。
「也就是说,是和人类一样拥有状况判断力的人工智能,对吧?」
「判断力……这么说的话,不如说是一样的表现呢。拥有和人类一样,或者比人类更优秀的思考力的人工智能。」
「比人类还优秀?」
加百列不由得发出了鼻音。
「哪怕是这个基地导入的运作VR模拟器的最新型的高速超级电脑,它所操作的敌兵,谦虚地说,哪怕以GGO的新人为对手,也完全敌不过他们。」
「对,是这样。」
奥托曼的右手啪地打了下响指,笔直地指向加百列的脸。
「已知架构的电脑,恐怕不可能追上人类的思考性能。虽然我们中间也有不承认这一点的技术人员,但JSDF中那个可疑的集团……我们以其首脑的名字称呼为《K组织》,他们很早就放弃了已有的电脑架构,而是从头制作新的架构。不,不是从头制作……该说是复制吧。」
【rkl:这里的首脑,应指自卫官菊冈诚二郎(Kikuoka Seijirou)。】
「复制?复制什么?」
正准备点燃下一支香烟,毫无顾虑的奥托曼对加百列的问题作出的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的瞬间,加百列立刻集中精力,拼命压抑袭向全身的激烈颤动。
「就是人类的灵魂。」
「……什么?」
虽然平静地说出的话让自己都感到惊讶,加百列的的思考却一瞬间进入了红色区域。
在一闪而过的时间里,重新思考目前的状况。果然这两个男人的NSA情报人员身份只是幌子,其实是前来逮捕自己的FBI搜查官吗?那么现在就得压制二人,夺去武器然后逃走——这样思考着的加百列的右手手指动了一下,终于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就是,如果加百列连续杀人的事情被FBI发现了的话,他们应该不知道杀人动机才对。『人类的灵魂』这个短语加百列一次都没有说过,也从未在键盘上敲过这个短语。不论用怎样厉害的手段,都不可能推测出这个动机。绝对推测不出来。
那么,这果然只是偶然——或者说是因必然而落到掌中的果实。虽然不知道这个果实是否有毒。
「……人类的灵魂?」
将一瞬间的杀意完美隐藏起来,加百列嘴边带着微笑反问道。将点燃的第二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的奥托曼慢慢点了点头,又说出了让加百列大吃一惊的事情:
「中尉知道《脑量子论》吗?」
虽然反射性地想要加以否定,但加百列想起了自己在家里电脑上查询过的相关内容,稍微歪着头肯定地回答道:
「嘛,知道一点。是关于人类的意识从脑中的光量子产生的假说吧?」
「好像这个已经不能算是假说了呢。」
我当然知道,加百列在内心自言自语。自家的卧室里可是装饰着光量子被烧毁时拍下来的照片。
「K组织开发了中尉也知道的,将AmuSphere所使用的NERDLES技术扩展到极限的系统,从而可以直接连接脑中的光量子。他们将这个产生人类意识的光,称之为Fluct Light……也就是波动光【Fluctuating Light】的省略……这个Fluct Light就是人类的灵魂。将灵魂加以读取并复制的工作已经达成了……嘛,简单来讲就是这么回事。」
这时在加百列的身体里疾驰的颤动已经不是危机感而是厚望了。喝了一口纸杯里的咖啡将舌头润湿后,加百列慢慢问道:
「将人类的灵魂复制吗?那……也就是说……」
一瞬间之后,
「存在着将人类的灵魂加以保存的媒介吗?」
「理解的真快呢,中尉。帮了我们一把呢。嗯,就是这样。用某种稀土类的结晶加工成型,好象是叫作Light Cube的东西……就像这个大小。」
奥托曼用双手比了一个五厘米边长的正方形。
「就是这个大小的立方体。嘛,实际上可是不得了的东西呢。我老妈可是正宗的天主教徒,听到这些话恐怕会吐着泡泡昏过去吧。」
「真是这样呢,很不得了的东西。」
虽然机械性地重复着,加百列的内心却喊了起来。
真是不得了——厉害的不得了的东西!
读取灵魂并将其保存起来的技术。一口气超越了加百列过去『捕获死者的灵魂』的目标,可以将活人的灵魂,在其尚有意识的情况下抽出……?
原来如此,是日本人吗。他们确实是没有特定宗教的民族。也就是说,他们与欧美人刻在潜意识中的,将生命和灵魂的神秘视为禁忌的意识无缘。那么这种极为不敬的,强夺『神之工作』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便会去做吗。
加百列尽量让袭向自己的深刻感动不被面前的两个男人注意到,继续提问:
「意思就是说这样吗?那个K组织作出的超人工智能,并非电脑,而是和人类意识等价的存在?」
「嘛,广义上可以称作量子计算机。那种东西一旦得到量产,搭载到战斗机、战车或是鱼雷上,世界的军事平衡将会一口气倒转过来吧。不管怎样都不能放着不管,我觉得这种想法你也能理解吧,米勒中尉。」
「呼呒……确实很危险呢。」
虽然应声附和着,但无疑并非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如果日本通过将拥有智能的无人兵器出售而成为世界军需产业的龙头,或是利用机械大军再次向合众国挑起战争的话,自己又该怎样是好。加百列在心中自言自语着。
然而,将人类的灵魂加以复制并封入小型媒介的技术,只有这个无论如何都想入手。如果NSA的这两个男人能让自己接近实现这个目标的话,就该在这里让他们看到『作为美军士兵的愤怒』和『然而并未失去冷静判断的能力』吧。
「不论他们的金主是谁,都有必要好好审判一下这帮黄种人吧。——然而,你们打算在现实中采取怎样的对应措施呢?要对那个K组织的本部来一发巡航导弹吗?」
「那种事情要是能做到的话早就做了。」
奥托曼轻笑了一下,将第二支香烟也掐熄了。
「然而,值得破坏一切的只是那种没什么价值的技术,对吧?」
「打算毫无损坏地夺取过来,是这样对吧。——原来如此,如果超高水平的人工代理什么的存在的话,你们重要的《梯队》的通信检查能力就可以得到大幅度强化了吧。」
「那是什么啊?没听过的名字。」
黑衣的情报人员平静地说着谎言,嘴角又一次露出笑容。
「嘛,想要入手这项技术的可不仅仅是我们。实际上,某个军事相关企业比NSA还要热心。这个情报就是他们拿来的,这次作战所消费的所有费用也都由他们的资产提供。」
「嚯,比政府的特务更早探测到自卫队的机密计划,居然还有鼻子这么灵敏的企业呢。」
「其实那个企业,过去可是因为日本的产业间谍而损失惨重呢。他们可是一直想动用一切手段回收当时消耗的经费。你听说过格罗金微电子【Grogen Micro Electronics】公司吗?」
「格罗金?」
加百列因感觉到自己记忆中的什么地方被引出来而歪了歪头。然而,在自己想起来之前,奥托曼又说出了令加百列震惊的关键词:
「四年前日本发生的《SAO事件》……作为AmuSphere用户的米勒中尉应该知道的很详细吧?」
「……啊,知道。」
「在那个事件被解决的几个月后,发生了与此相关的另一个事件,不过我国几乎没有报道它。通过Nerve Gear这个机械,制造商RECT的几名技术人员,利用SAO事件被害者的大脑进行了违法人体实验。将感觉信号加以增幅,试图借此操纵感情和记忆的实验,可以说是让我们也深感兴趣的实验呢。格罗金ME和那个技术人员约定购买此项技术,而且还支付了订金——但是,作为首谋者的名为须乡的男性在研究到一半的时候被逮捕,格罗金投入的资金全部都没能回收。不仅如此,为了不让公司的名字在媒体上出现,他们还花了足以让我们眼珠子飞出来的钱来堵住媒体的嘴呢。那个公司的总裁可是有着相当大的怨念,在事件之后还在RECT内部培植间谍,通过他们知道了K组织的行动。」
「啊……关于那件事情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虽然格罗金的名字在一般的博客上出现会被人在意,但连谣言都没有就是这个原因么。也就是说,要将大量损失的资金通过如此肮脏的手段回收吗?那个总裁是笨蛋么?」
哪怕绕过法律也要达到目的的人,必须看出什么时候应该收手。听着比谁都更了解这个道理的加百列的低语,奥托曼露出了淡淡的苦笑:
「确实是相当糟糕的赌博,但只要赌赢了就有相当大的收获。大概可以在之后的一个世纪都能支配军需产业了吧。而且我们也可以一口气升上去。当然,失败的时候要上吊的也就只有格罗金的总裁了。」
「还真是像特务说的话呢。——然后?具体要怎么把K组织的研究成果偷出来?」
「这个当然,一开始我们就讨论过比较稳妥的手段了。CIA在自卫队里有着相当数量的协力者。K组织的实验设施如果存在于自卫队的基地或者是伪装工厂的话,就可以通过非武力作战加以夺取。然而那帮家伙也不笨,居然在相当不得了的地方建造了本部……不,实际上让人相当吃惊。」
「少拐弯抹角了。到底在哪?」
「中尉已经看过了,就是那个。」
奥托曼的下巴指向还放在桌子上的照片。加百列转过头凝视着海洋里突出的黑色金字塔:
「这是什么?」
「自走型大型浮台。长边达到六百米的怪物。名字叫《Ocean Turtle》……根据日本政府的新闻稿,是综合海洋研究设施。但实际上根据我们的分析,它归属自卫队所有。这个中枢部分,应该就存在着代号为《Rath》的K组织的研究机关。」
「有六百米啊……」
加百列稍稍吃惊了一下,低声自言自语。也就是说这个金字塔有美国海军最大的尼米兹级航空母舰的两倍大。如果建造这样一个东西并加以保护的话,K组织的超人工智能恐怕是与之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足以改变世界的技术。
可能吗?
自己能抢在K组织、格罗金ME、还有NSA的前面,将这个技术变成自己独有的东西吗?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需要将包括眼前二人在内的,几乎所有的相关人员杀光,然后逃到大地的尽头——或者甚至要逃到地球的里侧了。几分钟前还嗤笑着格罗金的总裁是不知收手的家伙,但与自己的计划相比,总裁赢下赌博的比率要现实太多了。
然而,加百列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以捕获灵魂为目标的这二十八年来,在无数的局面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又毫不费力地回避了无数危机。要问原因的话,因为自己就是这个围绕着《人类灵魂》的故事的主人公。
加百列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总有一天要杀掉的男人的脸,催促着话头说道:
「原来如此,确实在海上的话,间谍的潜入会变得很难呢。」
「不光如此,日本人的外貌都差不多。虽然NSA也有亚裔工作人员,但要装成日本人还是太难了。我们判断将他们伪装成驾驶直升机运送补给物资的人员或是研究人员潜入其中根本就不可能。这样的话,就只能实行武力攻击作战了。——接下来的,由负责强袭作战的霍尔茨来向你说明。」
加百列想着「原来这家伙也有任务」,看向戴着墨镜的巨汉。被称为霍尔茨的男性,嚼着口香糖,用很难听清楚的浊音说道:
「首先,我想听听你会怎么办。」
这居高临下的口气让加百列一瞬间火气上冲,但他很快就压制住这个感情,以事务性的口吻反问道:
「敌方和己方的战斗力与配置如何?」
「就算搞错了也不会留下国家参与此事的证据。这边的战斗力是两个小队总计十二人,所有人都是与格罗金ME签订契约的警备公司的雇佣人员。脸和指纹都无法追踪,所以就算留下尸体也没问题。配备的武器有短机关枪和突击步枪。另外还有几名技术人员同行,可以不必算作战力。《海龟》的警备人员有约十名自卫队员,他们的武器只有手枪。」
「……嗯,警备公司吗?那帮人有实战经验吗?」
加百列像是怀疑一般发出了鼻音,而霍尔茨则大剌剌地耸了耸肩回答道:
「虽然没有像你一样在沙漠中生存的经验,但他们也是能在脸色不变的情况下爬过吓人的高山的家伙。有着充分的战斗训练经验。」
「实际又怎样呢,熟练度又没法成为战力……但是如果算上武器的话,利用装备的差距肯定能做得到什么。在夜晚通过直升机袭击并加以压制也不算难。」
「就像教科书写的一样呢。」
霍尔茨不知道因何高兴而笑了出来,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在黑色巨船照片的旁边。仔细看去,照片上有一艘棱角分明的灰色船只。
「这是海上自卫队的新型宙斯盾舰『长门』。这艘宙斯盾舰常时监视着《海龟》两英里以内的区域。要想骗过这家伙的相控阵雷达用直升机接近《海龟》基本上不可能。」
「说在前面。」
这么咆哮着,加百列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就不能把这艘宙斯盾舰击沉么?」
「果然想到这个了么。K组织是自卫队的鬼之子,哪怕遭到袭击也无法大规模追究,这一点我们预想过。然而,如果击沉了一艘军舰,就不是只靠自卫队就能收拾的局面了。」
「也就是说不可能用直升机接近了。那么用船呢?SEAL用的Zodiac快艇应该能航行相当长的距离吧。」
「大概可以成功突入。然而脱离就难了。恐怕会变成带着相当重的机器的情况。要是被宙斯盾舰搭载的对潜艇飞机追踪到就逃不掉了。」
「空中不行,海上也不行,那要怎么办?从海底潜水过去么?」
加百列觉得霍尔茨教官一般的口吻也该到此为止了,于是说出了这句话。然而,话说到一半,光头那异相的笑脸就消失了。霍尔茨重重地点点头回答道:
「对,只能这样。《海龟》在明面上是海洋研究船,实际上其中有着各种海洋研究计划,其中就有开发海底探测用的无人潜水艇。船底设有提供给潜水艇的水中码头。要是它们碍事,大不了来一发就行。」
「……要背着水肺潜泳吗?」
「要是行的话也可以,只要不怕大鲨鱼。」
霍尔茨又在公文包里翻了一下,将第三张照片弹到桌上。
「准备了最高级的运送工具。海狼级三号舰《吉米·卡特》……你应该听说过吧。」
加百列拿起照片看了一下。平坦的黑色物体从海面上露出一点,拖着白色的航迹。
海狼是冷战时代设计的攻击性核潜艇的名字。为了与苏联的新锐Sierra级潜艇对抗而堆积了众多尖端技术,结果建造费用高的吓人,最终只造了三艘。
如今已被造价低廉的弗吉尼亚级潜艇取代成为前线配备,命中注定要在没有活跃之处的情况下就退隐的海狼,被NSA的人员用来运送武装强盗团了。
「这艘《吉米·卡特》拥有一号、二号舰没有的特征,就是可以搭载强袭登陆用小型潜水艇。通过这个就可以直接突入《海龟》的船底码头。而且通过码头到设有可疑机器的主轴下部也非常近。」
「……但是,要是宙斯盾舰成问题的话,和出动了直升机的情况不是一样么?」
「海狼的喷射泵推进系统就和十万美元的奔驰车一样安静。如果从与《海龟》相对的方向接近的话,不论什么样的声纳都无法发现。而且脱离也很容易。能够发现潜在深海的核潜艇的也就只有潜水艇,不过周围并没有配备。」
「原来如此。」
加百列点了点头。这样的话大概可以成功,他想着这样的事情。此外,从听到『技术』的事情开始,不论怎样无谋的作战,他都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概要我都理解了。但是,你们可还没把真正该说明的事情讲出来。」
加百列将视线从霍尔茨身上移开,笔直注视着吸着第三支香烟的奥托曼。
「为什么要冒着保密的风险到我这里?要是我把这些话全都告诉隔壁的上校的话,你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奥托曼无表情的灰眼睛承接着加百列的视线,嘴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作战的性质上,可能需要在假想世界的活动。格罗金雇佣的人员并没有接受过VR模拟器的训练。因此,必须雇佣Gun Gale Online的上瘾者。最好是每天只在床和VR设备间往复的家伙。然后,通过国防总部,在傲立于SOCOM的各个特种部队的精锐人员中列出最能适应VR训练的人。」
「……所以就查到了在昨天的综合训练中拿到金牌的我吗。真是廉价啊。」
「嗯,我们也因为中尉是如此出类拔萃的人才,简直不敢相信你是不是在什么情报机关工作。要说原因的话,没有家人,也没有交往中的特定女性或男性,在基地里也没有私下非常亲近的人呢。」
「也就是说,必要之时也容易处理的意思吗。还真是好好调查了一番呢。」
然而,哪怕是NSA也不可能看透一切。他们自己到底选择了什么程度上最适合的人——能知道这件事大概要在一切结束之后了吧。
加百列想着突袭用潜水艇的事情。虽然直升机的话曾经接受过《黑鹰》或是《低空铺路者》的操作训练,但他并没有驾驶潜水艇的经验。然而,在基地通过VR手柄接触的机会还是有的。问题是在拿到了机器之后,要是有将强袭部队的人员全部杀掉,就这样能够航行到第三国的船就好了。
「——然后,如果我被你们钓上了钩的话,有什么具体的报酬吗?」
加百列嘴边带着故意做出的淡淡的猥亵笑容问道。奥托曼轻笑着,从制服的里侧口袋又拿出一张小纸片。
「当然没有正式的报酬或是勋章,不过如果作战成功,格罗金ME的CEO大概会送来一份私人谢礼。」
上面所写的金额,相当于加百列一年军人生活的薪水。不过相比加百列在海外账户私藏的资金根本算不得什么。加百列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只是低低地打了个下流的唿哨。
「稍微有点少呢,嗯?」
「我的话,会拿这笔钱买格罗金的股票。」
加百列对将纸片收回怀中的奥托曼收起笑容继续问道:
「什么时候,从哪里出发?」
「我就想到你会这么问了。一周之后,会有车到你的宿舍接你。之后换乘飞机,大概会走很长一段路。」
「早就习惯了。」
点点头将照片收回的两个男人站起来,但并没有想要握手的意思。加百列也站起身,装作想起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那个有问题的机器——」
「略称为STL就可以了。」
「哦,那个STL的话,把灵魂复制进去的人类怎么样了?」
像是听到了很奇怪的话的奥托曼歪了歪头,毫不惊讶地回答道:
「不会怎么样的。如果真的会怎么样的话,几个实验台都不够吧。」
「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呢。」
虽然这么说,但加百列还是有点遗憾。原本的灵魂还在的话,好不容易抽出来的灵魂的价值就减半了。
然而,哪怕灵魂在机械里面,之后再把本体的灵魂杀掉也就一样了。
想要藏身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不是亚洲而是欧洲也可以。在森林密布的安静郊外建造居所,再在其中秘密的房间里设置名为STL的机器,与永远保存于Light Cube里的灵魂们度过平稳的生活,无疑将满足从懂事起就折磨着自己的饥渴感吧。
放在手边的灵魂必须经过重重严格的选择。还能调查那个水色头发的少女的身份吗。这么说的话,一周之后就要出发,好像不得不放弃参加Gun Gale Online日本大会的团队战了呢。
【rkl:你够了没?】
然而,总有一天还会见到的吧。因为这是自己和终将见到的灵魂们的命运。
加百列在心中一个人偷偷想着,跟着NSA的情报员们走出了接待室。随后他眨眨眼睛,将这份思绪赶出脑海,开始思考要如何才能向詹森说明。
=========================
3
担任美国海军所属海狼级核潜艇三号舰《吉米·卡特》舰长的达利欧·基利安尼上校,从鱼雷管扫除人员的位置升职到现在,可以说整个人都沾上了潜艇的气息。第一次登上的潜艇是已有相当年代的巴贝尔级柴油动力潜艇,在足以让人憋死的潜艇内的狭窄空间内行走时,都可以闻到汽油的气味,听到如同要将牙齿拔下一般的噪音。
与那艘柴油动力潜艇相比,这个比合众国——不,比世界上任何一支海军所属的潜艇都耗费了更多资金的潜艇简直就是劳斯莱斯一般。基利安尼自二〇一〇年被任命为舰长以来,对这艘《吉米·卡特》和它的船员们毫不吝惜的加以爱护。作为从未中断的训练的成果,如今这由高渗钢构成的船体和S6W型核动力炉、以及一百四十名船员简直就像一个生物般融为一体,不论是何处的海域,只要有水存在,都能在其中自由遨游。
没错,这艘潜艇简直就等同于基利安尼的孩子了。虽然遗憾的是自己不久后将退出现役,不得不选择到陆地上从事文书工作或是提前退役,但推荐接替自己的副舰长加斯利也一定能成为出色的后继者吧。
虽说如此——
在十天前,简直就像要让基利安尼晚节不保一般,收到了一份奇怪的命令。而且还是五角大楼越过太平洋舰队司令长官直接下达的命令。
《吉米·卡特》实际上是为支援特种作战而设计的潜艇,因而也装备有为和海军特种部队SEAL联动而设置的各种规格的设备。将在未来搭载甲板的登陆用小型潜水艇也是其中之一。
到现在为止,为了执行甚至不能对军队内部声张的作战,潜艇曾搭载SEAL的的成员们多次侵入他国领海。然而这些行动的目的多数是为了保证合众国或世界的和平局势,奔赴死地的沉默男人们,无疑也是和基利安尼的部下们有着同样使命感的海军军人。
然而,几十小时前,于珍珠港登上这艘潜艇的那帮家伙——
基利安尼虽然只见过一次后面待机室的『客人们』,但看到他们的样子时差点就要向部下们命令把他们拉到深海再扔出去了。十几个男人毫无纪律地闲躺在床上,有从耳机里漏出噪音的,有沉迷于卡片和便携游戏机的,还有把拿进来的空啤酒罐扔的乱七八糟的。
那帮家伙绝对不是正经的船员。反过来讲,甚至令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军人。
唯一比较规矩的,是向基利安尼为他们扰乱了规矩而道歉的高大男子。虽然穿着T恤但仍可看出经过相当锻炼的肉体也好,干净利落的动作也好,只有那个男人和过去曾见过的SEAL队员有着同样的感觉。
但是。
那个男人的蓝眼睛——为了握手而伸出右手时,突然看到了那蓝眼睛深处的基利安尼注意到自己体会到了长时间未曾察觉的感情。那是,没错……和在进入海军很久以前,自己在小时候生活的迈阿密邻近海域中用水下呼吸管潜水时,在近距离看到突然从面前通过的巨大的大白鲨的眼睛时候一样的感觉……如同要将一切光芒都吸入一般的,完全的虚无——
「舰长,声纳探测到反应了!」
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纳员锐利的声音,将基利安尼从回忆中惊醒。
基利安尼立刻从战斗发令室的舰长席上抬起身体。
「是核动力炉的涡轮声音,毫无疑问就是这个目标大型浮台。这家伙……好大,大的令人难以想象。距离八千。」
「好,停下引擎,切换到蓄电池供电,进行无声低速航行。」
「停下引擎!」
随着立刻被复唱的命令,潜水艇核动力炉的轰鸣消失了。
「负责护卫的宙斯盾舰位置知道吗?」
「请等一下……目标的另一侧,距离一万两千,燃气轮机的声音……声纹一致,确认是海上自卫队的『长门』舰。」
基利安尼仔细注视着面前大显示屏上显示的两个光点。
宙斯盾舰好歹也是知道大型浮台是没有武装人员的海洋研究船的。这次的命令是让武装好的暴徒侵入那个大型浮台。此外,侵入的还是同盟国日本的船只。
不管怎样都不觉得这是总统和国防部长能够承认的正规作战。不,或者说是那样么。如果是那样的话,至今都从未怀疑过的合众国海军的名誉与骄傲,以后自己又该怎样相信它才好呢。
基利安尼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带来五角大楼命令的黑西装男的话。日本在那个大型浮台内正为与合众国再次开战进行研究工作。为了保持两国的友好关系,只能将那个研究埋藏于秘密之中——
基利安尼还没年轻和愚蠢到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些话的地步。
但同时,他也已经老到可以理解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到头来除了服从,没有其他的选择。
「『客人们』的准备如何了?」
他向站在旁边的副舰长低声问道。
「在ASDS内待机。」
「好……主水舱排水,移动到距目标三千,深度五十的位置!」
「明白,微调一〇上浮!」
压缩空气将压载水舱中的海水排出,由此产生的浮力推动《吉米·卡特》上浮。与光点间的距离,正以缓慢但却确实无疑的速度减少着。
会出现一般群众的伤亡吗。恐怕是这样的吧。要是他们全员都是像在强制收容所里重复着人体试验的纳粹科学家一般的家伙的话就好了,但是……
「与目标的距离为三千两百……三千一百……三千,深度五十!」
将一瞬间的踌躇从脑海中逐去,基利安尼毅然命令道:
「ASDS,分离!」
微弱的震动向潜水艇中的众人宣告后甲板的货物从潜水艇上分离的信息。
「分离完毕……ASDS,开始以自带动力移动。」
宛如乘有一群野狗的鲨鱼般的潜水艇,缓缓加速,向浮在海面上的巨大的乌龟状物体直线突进。
第七章
1
两年。
——说到这个,首先在我脑海中浮现的,自然是被困在浮游城艾因葛朗特中的那些虽然艰辛但却令人怀念的岁月。
那个时候,每一天的时间都显得相当漫长。只要进入圈外区域,除了要承受因各式各样的原因带来的紧张感,还要经常为了以最高效率的提升自己的能力值而按照紧张得密不透风的时间表安排自己的行动。睡眠时间被消减到不引发肉体疲劳的下限值,即使躺在被窝里也还在默默记诵着各式各样的情报。在我的主观感觉上,「在艾因葛朗特中」的两年的份量,已经丝毫不逊色于「在那之前」的十四年了。
与之相比——
在被丢到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Under World之后的岁月,却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
如果按照现实世界里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的计时法,截至今日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两年多的岁月,真是比我当初的预想要长得多的实验时间啊。
不,说回来,这真的是一次正规的实验吗?明明在潜行状态下却还保留有现实的记忆就已经很奇妙了,在这之上还恰好缺失了自己参加这次实验的有关记忆,不管怎么想都让我无法放下心来。
如果我是以正规的手续经由STL连接到这个世界的话,那么要么是那台机器可以实现的时间加速机能是比告知我的那个倍数还要高上许多,要么就是我允诺了开发者连续进行几个月的潜行实验。同时在这个基础上,仅仅将实验开始前的相关记忆封印住,让我一个人潜行到这个世界之中——这样的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按照现在这样的状况,就算我作出「在我潜行之后现实世界发生了什么剧变甚至天灾,现在只有被埋在六本木的拉斯研究设施崩坏的废墟之下的我和这台STL还在运转着」的设想,都不是完全的痴人说梦。
为了确认「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踏上了以应该是Under World的核心所在之处的世界中央神圣教会为目标的旅行,不知不觉中,两年就这样过去了。
直接侵入教会在物理上,又或者说是在系统上被判定为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话,就只有获得能够自由进出教会的整合骑士的身份一途。为此而做出决定进入圣托利亚修剑学院成为学生,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在被学校每日繁重的剑技与学问的课程压垮,并为之拼命努力的期间里,岁月便悄无声息的流逝了。
换而言之,在这里的两年和在艾因葛朗特的时光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我感受到的时光流逝存在如此悬殊的差异,除了STL的时间加速机能的影响之外,还有着生命不会受到威胁的安逸感作祟吧——或许还因为我从心底享受着在学院里的生活也说不定。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自从由艾因葛朗特里被解放出来的那一天开始,我的心底里就一直存在着无法抹消的想要回归到假想世界之中的冲动。那是哪怕是以ALO为首的诸多VRMMO游戏都无法满足的饥渴。
每天早上,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的时候,或者是在学校里和同学们聊着无聊的话题的时候,甚至是牵着明日奈的手散步的时候,我总会不时的被「这样的现实真的是现实吗?」的违和感所困扰。那种强烈的疏离感,简直如同自己仅仅只是身处于名为「现实」的虚拟实景中一样。虽然和明日奈约好了两人之间无话不说,然而只有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开口——我心中的某个部分,还在渴望着回归那个充满杀戮的世界。
我知道,这样的渴望,对于以明日奈为首的历经坎坷从那个世界中生还的人们,以及为数更多的在那个世界里失去生命的玩家们来说,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背叛。也就是说,抱有这样的冲动而且还将其隐藏起来的我,事实上对明日奈做出了双重的背叛。而在此之上,现在的我更是不知悔改的让这沉重的背信行为又加深了一层——即是说,我爱上了在这个世界里的生活,在这个恐怕是因为什么事故才让我存在于此的,能够使人感受到最完美的现实感的究极的假想世界,Under World里。
或许,现在我所遭遇的一切,正是我这样的背叛招致的报应吧。在修剑学院的生活,最后迎来了那样悲剧的结局,让我被拘禁在这个连一缕阳光都触及不到的地底——
耳畔突然听到了声音。
像是在提醒我绑住双手的锁链有多么沉重一样的,铿锵作响的厚重的金属碰撞声,以及从身边的黑暗中传出的微小的话语声。
「……醒了吗、桐人?」
「啊……刚刚醒一下。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以和对方一样不会让狱卒听到的耳语声做出回应,对方则报以轻轻的苦笑。
「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倒不如说,在被关进这间牢房的第一个晚上就能酣睡如常的你才奇怪呢。」
「这也是艾因葛朗特流中的一个奥义,『该睡的时候就要睡』啊。」
一边说着,一边环视着四周。从铁窗彼端的道路尽头的狱卒房间透射过来的微弱光线,刚刚能让我勉强分辨出躺在旁边床上的优吉欧的轮廓。虽然说召唤光球进行照明这样初级的神圣术我早已经掌握,不过在这间牢房里,似乎各种各样的神圣术,也就是系统命令【System Call】都会失去作用。
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我还是将目光定格在优吉欧的脸庞周围,有些迟疑的开口了。
「怎么样……已经冷静下来了吗?」
按照体内的生物钟来判断,现在应该是凌晨四点左右。被关到这间牢房里是昨天白天,距离前天傍晚发生的那场惨剧,才仅仅经过了三十六小时的时间罢了。而违背禁忌目录用剑刺穿了莱依奥斯·安提诺斯,在此之上还亲眼目击了其精神崩溃的模样的优吉欧,受到的精神冲击应该相当剧烈才对。
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话语。
「怎么说呢……好像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一样……。萝涅和缇卓的事情……莱依奥斯的事情……以及,爱丽丝的……」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只需要考虑从今往后的事情就好了。」
我总算能放心的说出这句话来了。虽然我并没有直接目击到,但如果莱依奥斯的Fluct Light发生异常的理由,是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死」这一对他而言不可能发生的概念的话,优吉欧会不会也因为完全相同的理由而崩坏呢?在此之前,我心中还一直抱有这样的悬念。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完全谈不上安心。
在我的推断中,让这个世界运转的拉斯,又或者说是菊冈诚二郎的目的,是要产生完美的人工Fluct Light。而和现实世界的人类拥有同样的感情与知性的Under World的居民们,唯一的瑕疵就是「无法违反法律」这一点。这样的话,用青蔷薇之剑将莱依奥斯断罪的优吉欧应该已经跨越了这一壁垒,换而言之就是通过了最后关卡,现在应该已经进化成了真正的人工智能了才对。所以,我前天在莱依奥斯的房间里,才会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去思考的仰望天空,等待着这个世界停止的瞬间。
然而,直到现在位置,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实验结束的迹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是拉斯的工作人员想要等待优吉欧的精神完全恢复平静吗,还是说因为STRA的加速倍率太高了以致于无法监控到这一事态的发生呢?又或者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预想以外的事故吗?
「唔……说的是呢。」
优吉欧嗫嚅的声音,让我不得不把这不知道反复了多少次的疑问放到一边。
「这之后的事情……首先必须要从这里逃出去,然后确认爱丽丝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行啊……」
「啊啊,是的。不过……虽然说是要逃出去……」
从两手手腕一直延伸到石壁的铁锁链,又一次发出了铿锵的鸣响。
昨天,被两头飞龙带到神圣教会的优吉欧和我,连眺望那座白色巨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押送着走下了从后门通往地下的螺旋状楼梯,在地底被移交给了那个恐怖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教会的一员的狱卒。名为爱丽丝·Synthesis·Fifty的整合骑士和另外一个人于此便转身离去,而戴着像水壶一样的金属面具的狱卒则因为这久违的工作而兴奋不已,把我和优吉欧推到了这间牢房里,捆上了锁链。之后,就只有每天晚上会过来一次,把干燥难咽的面包和装着半温不冷的水的皮袋透过栅栏放进来。与我们的待遇相比,SAO里被收监在艾因葛朗特的黑铁宫监狱的橙名玩家们的待遇,简直就像是住在高级宾馆的总统套房一样。
不管是去拉扯锁链,还是去咬或是使用神圣术切断等一系列方法在昨天都已经全部尝试过了,同时也确认了不管什么方法都无法对锁链造成任何一点痕迹。如果优吉欧的青蔷薇之剑或是我的那把黑剑还在手边的话,这样的锁链只需要一击就可以切断才对。然而装着我们随身物品的袋子现在已经被整合骑士们运走,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越狱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只能等待骑士所说的「审问」的时机寻找机会谋求脱离的状况了。
「……八年以前……爱丽丝也是,被带到了这里啊……」
躺在仅仅是在铁栅栏上铺了一张破布的『床』上,优吉欧无力的说道。
「谁知道是怎么样呢……」
本来就是不需要回答的话,也顺理成章的没有了下文。如果优吉欧的青梅竹马《爱丽丝》,在从露莉德村被带走的时候和我们遭受的是同样的对待的话,那个仅有十一岁的孩子就是像这样独自一人被那个铁面的狱卒用冰冷的锁链在这里拴了起来。这样的场景让我不寒而栗。最后,她被带到了审讯台上,被判处了某种刑罚——在那之后呢?
「呐,优吉欧。为防万一还是确认一下……那个叫爱丽丝·Synthesis什么的整合骑士,确实是你要找的爱丽丝,不会有错吧?」
有些迟疑的提出了询问,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听到了夹着叹息的声音。
「那样的声音……那样的头发、眼睛……怎么可能忘记呢?!只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像是另一个人了……」
「也是啊,就算是你的青梅竹马,那个时候却也把你打得相当厉害啊。也就是说……她因为不知道什么样的手段,记忆和精神都被人控制了,这么一回事是吧。」
「但是,那种神圣术,不管在哪里都没有记载过啊。」
「教会的祭司们不是可以操纵人们的天命吗?那样的话,能够对记忆做什么手脚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对,STL正是让这件事情变得可能的机器,而对象如果是用某种电子媒介保存着的人工Fluct Light的话就更简单了。一边这么想着,我继续着之前的话。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次又是怎么回事呢……?两年前,在露莉德北边的洞窟里……」
「啊……你和我说过的。在和西露卡一起治疗我的时候,听到了像是爱丽丝的声音的事……」
在那个洞窟里,让负伤的优吉欧猛烈的吸取自己的天命,甚至做好了自己活不下去的觉悟的我,确实听到了应该是爱丽丝的少女的声音,感受到了她的手的触感。也是在那时,意识到了「我和优吉欧与爱丽丝一样,是在露莉德村出生长大的」这一真实到可怕的记忆的存在。
虽然我现在依然无法判断出是否应该把这份记忆当成单纯的错误而放到一边不管,但那个时候的声音,确实是同时对我和优吉欧说了,「在中央大教堂的最顶端等着你们」这样的话来。只有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然而,在我们面前出现的,却不是露莉德村村长的女儿爱丽丝·青贝尔克,而是冷酷的法律守护者,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从她仅仅把我们当成必须裁决的罪人的态度上来看,也完全没有任何让人联想到优吉欧的青梅竹马的线索。
到底是她实际上就是不同的人呢,或者说果然还是记忆被操纵的爱丽丝本人呢——为了确认这件事情,首先必须要从现在的状况中解脱出来。实际上我们现在身处的这座塔,似乎就是通往中央大教堂最上层的那座。结果,虽然终于到达了这里,我们却连给束缚我们的锁链和铁栅栏哪怕一点伤痕都做不到。
「啊啊,真是窝火啊。现在如果有所谓的神明在看着这里的话,就快点给我敞开心扉把真相毫无保留的说出来听听啊!」
脑海里浮现出了菊冈那张乐天派男人的脸,我如此这般发着牢骚,优吉欧则抱以一如往常的苦笑。
「喂喂,就算再怎么说,在教会里对丝提西亚大人说出失礼的话还是会很麻烦的啊。说不定天罚会降临到你头上哦。」
看着明明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还能好好地保留着守法意识的优吉欧的样子,我稍微安下了心来,耸了耸肩。
「真要那样的话请先让天罚降临在这个锁链上面啊。」
本来只是无心的玩笑话,途中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昂起了头。
「说起来,在这个地方,能够呼出《窗口》吗?」
优吉欧露出了一副「让我思考下」的表情,少许之后,同样将头侧向一边。
「说起来我们好像还没有试过呢。试试看吧。」
「啊啊。」
我一边窥探着通道深处的狱卒房间的样子,一边伸出了右手的手指,在空间中描绘着这两年半中已经完全熟稔了的呼出状态窗口【Status Window】的纹样,然后不假思索的敲击在了束缚着左手的锁链上。
一瞬之后,见惯了的淡紫色窗口浮现在了面前,我也稍微放下了心。虽然只是了解了锁链的状态根本不能说现状有什么好转,不过不管怎么样,能够收集到情报总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哦,出来了啊。」
优吉欧微微一笑,靠了过来看向窗口。显示在窗口上的只有三行,固有的物品ID,下方是以〖25500/25500〗表示的耐久度,以及〖Class 38 Object〗的文字列。
Class 38的话,对于锁链来说已经是高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优先度了,不过果然还是比不上身为神器的青蔷薇之剑的45,以及由生长了几百年的魔树基加斯西达的枝条磨砺而成的黑剑的47。也就是说,只要有两把剑中的任意一把,就应该能切断这条锁链了。不过现在就算说这个也没有用就是了。
模仿着我的动作呼出了窗口的优吉欧,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低吟。
「哇啊,这样的话不管怎么去拉这条锁链都是肯定不会断的啊。想要切断这条锁链,最少也要和它同等级的等级38的武器才行啊……」
「是这样啊。」
我转而扫视着昏暗狭小的牢狱,然而这里有的只有粗糙的铁制床铺与空空如也的装水的皮袋,带着「破坏掉床铺的话或许可以获得棍棒的替代物」的微渺希望呼出了铁床的窗口,不过那里却正如我所见的一样写着Class 1。那样的话铁制的栅栏说不定会有希望——这么想着将目光投向那边,却发现因为锁链的原因根本触碰不到那里。
就算是这样,我仍然不想放弃,拼命地左右摇动着头的时候,旁边的优吉欧带着叹息开口了。
「就算你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有名刀什么的掉在这间牢房里的。倒不如说,这里连称得上『物品』的东西都没有不是吗?这条锁链就已经是这里唯一的『物品』了啊。」
「……唯一……」
我凝视着束缚住自己手腕的锁链,而后看向绑在优吉欧手上的锁链,然后总算是想到了一个思路,难以抑制自己兴奋的开口了。
「不,并不是唯一的。不是有两条吗,锁链这东西。」
「哈?」
优吉欧的眉间写满了「你在说什么呢」的疑问,而我则直接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
「喂,桐人,到底怎么了?」
连回答的时间都不想浪费,我也站到了石制的地面上,在黑暗中确认着优吉欧站在我前方的身姿。穿着简朴的室内装束,伸出的双手上嵌着漆黑的铁环,左右两手的铁环被成为现在最大问题的锁链连起,而右手铁环的另一侧有一根更长的锁链延伸到墙壁上,深埋在墙内。
首先,我从连接着优吉欧的手和墙壁的锁链下方弓身钻下,然后优吉欧也做了同样的事,然后让锁链自然的落回原来的位置。这样一来,我和优吉欧的锁链就以X型完成了交叉。招了招手示意优吉欧稍微向后退,而我也向反方向退开。两条锁链的交叉点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绷紧了。
这样,优吉欧也总算察觉了我的意图,眼睛瞪圆了,然后嘴唇充满怀疑的扭曲了。
「那个,桐人,难道你想要这样把它们拉开吗?」
「当然是要这样拉开。原理上来讲,就是要这两条锁链相互削减对方的天命。试一试就知道了,快点用双手把锁链握住。」
我和优吉欧用双手握住从右手手腕身处的锁链,然后沉下腰。
「好的,在这之前……」
再一次用右手画出轨迹,叩击锁链,呼出了它的窗口。
当然,如果在现实世界里做同样的事情,只是让锁链彼此倾轧的话,最终肯定是不会断裂的吧。但是,在这个Under World里,万物遵从着的毕竟不是现实世界那样严密的物理法则。就像之前,用一把剑只花五天就把直径四米的大树砍到的事情也是可能的那样,只要在两个物品上施加一定的压力使它们相互接触的话,优先度比较高而天命也比较多的一方,就能确实的把另一方破坏掉。
我们交换了目光,口中念着「预~备」,在同一个时机,用全部的力量和体重将紧紧握住的锁链向两方拉开。出乎我意料的,优吉欧的蛮力把我一直向前拽,我也不甘示弱的两脚踏紧地面向后拉回来,而站在我对面的那张脸上也浮现出不服输的表情,我们两人就这样持续着小孩子一样意气用事的拔河。几秒钟之后,锁链的交叉部分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像磨牙一样的摩擦声,我才总算回过了神来,看向窗口。
「哦!」
不假思索的想要摆出庆祝胜利的姿势,然后才意识到现在这个状况不可能做到,于是只是露出了旗开得胜的自豪笑容。多达两万五千的锁链的天命,现在不出所料的开始了急速的减少。如果不是我们两人的Object Control都接近50的话,这恐怕是不可能实现的手段吧。所以,八年以前一个人被关在牢狱之中的幼年的爱丽丝,是不可能切断这一锁链的吧。
那么,果然她还是被带到了审判场上,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吧。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思考被「呯」的一声尖锐的金属悲鸣打断。在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我和优吉欧都以猛烈的势头向后翻滚,后脑勺几乎是同时撞到了石质墙壁上。
仰躺在地板上,忍受着STL按照一定节律重复着的打击的疼痛与冲击感,然后终于可以站起身子。向着铁门外窥视着狱卒有没有注意到这边,不过果然没有任何东西靠近这边的气息。
在我之后站起身来的优吉欧,还在用手抱着后脑勺摇头。
「唔唔,刚才那下天命应该减少了一百多吧。」
「这种小事完全不足挂齿吧。喏,你看。」
我伸出双手,右手的铁环上,无力垂下的锁链轻轻摆动着。之前承受着压力的锁环整齐的断成了两截,总计四块碎片在地板上滚动着。
优吉欧也确认了束缚住自己的锁链的破坏,然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
「真是的,到底到什么时候桐人你才不会去做这种乱来的事情啊。」
「哼哼,乱来可是我的标志啊。……那么,把这里也切断掉吧。」
现在,虽然已经从只能离开墙壁两米,不,两Mel的状况下解放了出来,但两手还是被四十厘【Cen】左右的锁链束缚着。稍微考虑了一下,我把嵌在墙壁里的那截锁链从我的两手之间穿过,然后让优吉欧抓住其前端,这次更为慎重的施加压力,稍微多花了些时间但还是和之前一样,成功将其切断了。以同样的方式,把优吉欧的锁链也切断之后,我们两人久违的将双手随意的伸展开来。
「……接下来。」
在开始之后的行动之前,只有这一件事不得不确认,我带着认真的面容转向优吉欧。
「姑且还是先问一句吧……真的可以吗,优吉欧?从这里逃出去,探求与爱丽丝相关的真实,也就意味着要正面向神圣教会揭起反旗。从今往后,若是要进行什么行动的话,便没有时间给你犹豫和纠结。如果没有这种程度的觉悟的话,你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小小的赌注。作为人工Fluct Light,因为根源性的理由而无法违背各种各样的法则的优吉欧,砍掉了上级修剑士莱依奥斯的手,已经触犯了最终的禁忌,在这一过程中,构成其灵魂的光量子回路应该已经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剧烈的变革才对。
即是说,从他现在一望即知的不安定状态上来考虑,如果给刚刚生成的新的思考回路以过重的负担的话,说不定他也会像莱依奥斯那样发生崩坏。担心着这件事的我,本来应该有意识的在优吉欧面前回避反叛神圣教会与禁忌目录一类的话题才对。
然而,按照现在事态的发展来看,比起在越狱之后以最上层为目标前行的过程中,优吉欧因为要做出过激的行为而突然纠结不前来说,还是在这里先让他最低限度的整理一下自己的意识比较好。除了探寻爱丽丝身上的谜团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向最上层进发的动机。如果在这个Under World里,有着和外部,也就是说现实世界的拉斯研究员联络的系统控制台的话,恐怕那只会存在于这个教会的中枢部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想办法到达那里,和工作人员或是菊冈取得联系,告诉他们优吉欧已经突破了最后的阻碍,请他们保护优吉欧的Fluct Light。
是的,我要把优吉欧——把作为我独一无二的伙伴的挚友,保持着他现在的样子带回现实世界之中。仅仅因为实验结束这种无聊的理由,就要和他永远分开,让他的灵魂被消灭这种事情我绝对不承认。是优吉欧的话,一定可以和明日奈与直叶,以及其他的朋友们处好关系的。不,不只是他,作为学妹的萝涅和缇卓,索尔缇莉娜前辈和露莉德村的西露卡这些令人怜爱的Fluct Light们,都绝对不应该被消除。
优吉欧睁开了因为我的话语而一瞬间变得空洞的眼睛,之后却像是突然感觉到了疼痛一样用手掌盖住了右眼。这到底是什么现象呢?在挥剑斩向莱依奥斯时,他的右眼也是激烈的出血,不过那之后应该通过神圣术的治疗将伤口愈合了才对。
过了一会儿,以手遮眼,身体痛苦的前倾着的优吉欧终于将手放下,咬紧了嘴唇,缓缓地,但却明确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我——我已经决定了。为了帮助爱丽丝,带着她一起回到村子里,为此不管怎样的禁忌我都愿意触犯,就算是教会也可以与之作对。如果必要的话……就算再要我去砍人也无所谓。……如果那个整合骑士就是真正的爱丽丝的话,我一定要找出她丧失记忆的原因,让她恢复成原来的爱丽丝。这件事,我绝对要做到。」
优吉欧抬起脸来。右眼已经不再出血了,取而代之的,是瞳仁里寄宿着的之前的他所没有的蕴含着强烈意识的光芒。我对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却又从中感到了某种新的危险而屏住了呼吸。想要帮助爱丽丝的决心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为此可以触犯任何禁忌这样的话,让我有一种无形的不安。
虽然想要和他详细的解释很多事情,但现在并没有那么富裕的时间了。如果越狱能够成功,取回装备之后,有那么一点休憩的时间的话,再和他慢慢解释善恶的两面性一类的事情吧。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我开了口。
「好的。但是,还是要尽可能的避免战斗。本来整合骑士就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战胜的对手。」
「上面那句话软弱的不像是桐人你说的呢。」
对着轻笑的优吉欧,说明着我的「只打必胜之仗主义」,我慢慢的靠近铁门。用手指敲击直径约3厘的粗大的铁棒,呼出状态窗口。令人惊讶的是,这里的铁棒和构成床铺的一样都是Class 1的物品,只是耐久度却与之不成比例的超过了3000。
站在一旁的优吉欧也握住了铁栅栏,发出了「唔」的一声。
「虽然比起锁链来似乎容易对付些,但是没有道具的话还是和之前一样难办啊。怎么办,要用两个人的身体就这样撞过去吗?」
「要是那样的话又会削减天命吧。我们手上现在不是有的吗,道具,不,应该算是武器吧。你之前有练习过用鞭子吗?」
「鞭子?那样的科目学校里根本没有教过吧?如果是双截棍那样的东西倒是……」
把目光从一脸呆滞表情的优吉欧身上移开,我用右手握住从手腕处垂下的一Mel多长的锁链,轻轻的摆动着。
「那就在那边看着吧,这是索尔缇莉娜【Sortelina】前辈教我的。那个人明明是贵族,却博览剑术以外的武器招数,简直就像是百货商人一样。听好了,把铁栅栏击飞之后,应该会发出一声巨响,那个时候就一口气朝着楼梯跑过去。就算狱卒被惊动了出来也不要和他战斗,直接逃向上方。」
「诶……」
无视掉优吉欧微妙的视线,我沉下腰来。虽然锁链用来代替鞭子来使用的话长度略显不足,不过威力可以凭借着其高达38的优先度来弥补。将手举起,在头顶旋转着锁链,尖锐的风声与「锵锵」的金属声交错作响。
「不只是握鞭的手,还要将鞭子的前端也纳入自己的意识中,然后挥鞭。」
一边回想着前辈的教诲,一边将鞭子的转速提升到上限,然后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手向前挥去。
急速掠过空气的锁链宛若灰暗的蛇,前端分毫不差的击打在了由铁栅栏构成的牢门的连接部分,黑暗之中瞬间溅起无数的火花。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同时,牢门径直向前方飞去,一路不断散落着连接部件的残骸,最终撞在了对面牢房的牢门,挂在了对面的铁栅栏上。如果那间牢房里也有被关押的囚犯的话,他一定会把这当成是索尔斯神降下的天罚吧。
站起身来,用左手拍落溅得满身的灰尘,我冲到了走廊里。就算再怎么样,听到了刚才那声巨响,那个脖子上顶着水壶头的狱卒也应该要冲过来了。虽然手上有代替鞭子的铁锁链,就算是和对方战斗也不应该落于下风,然而除却性命攸关的场合,我并不想以人类为对手来挥动武器。
摆好架势窥探着走廊的深处,然而又过了几秒钟,前方依然没有任何东西出现的迹象。扭头转身,发现优吉欧也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于是迅速的警告了他。
「要是被对方埋伏了的话会变得很麻烦。警戒着周围往前走吧。」
「知道了。」
优吉欧点了点头,比之前更小心的不发出脚步声的向前跑去。
根据被带进来的时候暗记在脑中的地图,这座神圣教会地下监狱,是从中间向四周放射出八条走廊,每条走廊的两侧即是关押我们的牢房,左右加起来总共有八间。所有的牢房都是双人间,也就是说总共可以收容8×8×2也就是128个人。不过说回来,有史以来这个地方收容过的囚犯全部加起来大概都不会有这个数量。
所有的道路交汇到一起的圆形空间的正中央,是一间小小的狱卒房间,在那旁边就是通往地面上的螺旋阶梯。只要能够想办法绕过狱卒,冲上楼梯的话,我们就能从这里解脱出去——从走廊中冲出来的我,一边这么考量着,一边在小房间跟前停下了脚步,窥探着里面的情况。
房间里并非一片漆黑。看守室的内壁上吊着一盏小小的灯,勉强可以照亮周围。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在我看来,狱卒或许就潜身在附近的阴影之中,拿着什么可怕的武器在等待着我们,于是拼命竖起耳朵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然后——
「……呐,桐人。」
「嘘!」
「我说,桐人啊。」
感觉到优吉欧正前后摇晃着倾尽五感观察着周围的我的肩膀,我不耐烦的皱起眉头,转过身去。
「到底怎么了?」
「呐,这个声音……难道不是鼾声吗?」
「……什么?!」
按照优吉欧所言,改变了一下听觉的焦点,确实听到了什么微弱而熟悉的低沉声音在周期性的重复着。
「……」
再一次看了看优吉欧的脸,我有些脱力的站了起来。
八条走廊汇集在一起的圆形房间的中央,同样是圆筒形的狱卒看守室的墙壁上,开着一扇铁门,铁门的旁边则有一扇小窗,透过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环绕着看守室外壁旋转而上的楼梯。
我们两人蹑手蹑脚的靠近看守室,窥探着窗户里面。狭小的圆形房间里有张粗糙的床,上面胡乱躺着的酒桶一样庞大的身躯正是之前见过的狱卒。此刻,他正在闭着眼睛,发出即使隔着窗户也清晰可闻的粗重鼾声。
睡着的狱卒下身穿着沾满油污的破烂的布裤,上半身则赤膊在外。明明是在睡觉,头上那像水壶一样的面具却还是好好地戴在那里。我想象着他经年担任着这所基本没有囚犯关押的监狱的守卫,连太阳都见不到的生活,不自觉地便从心底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同情。
如果是现实世界的话,他至少还可以选择辞职换工作,然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却无法拒绝接受十岁那年赋予自己的天职。考虑到人工Fluct Light心中根本不存在违背法律与命令的概念,恐怕这个狱卒从十岁的那年起,就开始不抱一丝疑惑的在这个地下空间不知昼夜的生活着了吧。局限在这狭小的看守室内一步不出,在规定好的时间起床,在规定好的时间睡觉,这就是他的工作的全部了。所以,就算我们刚才弄出了那么大的骚动,都完全无法将他惊醒。
看守室的墙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无数把钥匙。在那里面,应该也有能够打开锁在我和优吉欧手腕上的铁环的钥匙吧。然而,我并不想惊醒狱卒,破坏他生命中唯一的安宁时刻,于是推了推优吉欧。
「……我们走吧。」
「啊……是啊。」
优吉欧也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点了点头。我们从窗户前推开,踏上了门边上的楼梯,然后头也不回的向上跑去。
被押送下来的时候似乎走了相当长时间的旋转楼梯,在饱经锻炼的我和优吉欧的全力奔跑之下,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就上到了尽头。感觉到地下潮湿的空气之中渐渐混入了有些冰冷的清新气息,我们又一次加快了脚步,两级一跳的向上冲刺。终于,头顶上看到了昏暗的光线,投影出四方形的出口的形状。我连最基本的警戒都完全顾不上,只是一头冲进出口,然后贪婪的呼吸着外界新鲜的空气。
「呼……」
喘了一口气之后,开始打量着周围。
我们现在身处的,是巨大的神圣教会中央大教堂塔楼【Central Cathedral Tower】的背后,弥望着难以言说的阴郁气氛的蔷薇园。青铜制的栅栏像是迷宫一样纵横交错,生满荆棘的藤蔓缠绕其上,尖刺上沾着露水,反射着光亮。
在我们背后,刚刚离开的塔楼的墙壁向左右延伸着。虽然一瞬间有想过是不是沿着墙壁走就可以绕到正面,不过很遗憾的发现高高的栅栏组成的墙壁将道路完全拦死,没有办法径直走过去,想要徒手攀登到处都缠绕着尖刺丛生的荆棘的栅栏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如果像之前一样,用锁链把栅栏打飞的话,或许真的可以做到,不过那无疑会将整合骑士全部吸引过来吧。
正在我思考着应该怎么办的时候,仰望夜空的优吉欧,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看起来现在是凌晨五点左右,马上就要天亮了,在那之前,我们要想个办法嵌入到塔楼里面才行……」
「嗯。——虽然这么说,入口到底在哪里呢……而且,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量避免从玄关正面进入的比较好。」
「而且,我们也没有剑啊。」
正如优吉欧所说。虽然铁锁链也算是不错的武器,但优吉欧似乎还用不惯。可以的话,还是要尽早回收青蔷薇之剑和那把黑剑才行啊。然后,我终于意识到了,我们现在已经不在牢狱之中。
「System Call!」
扬起右手小声喊出口令。手指周围被紫色的荧光所包围,这是神圣术的发动已经进入了等待命令阶段的证明。我松了一口气,继续着之后的步骤。
「Search Possession Place! Object ID, DI:WSM:1999!」
【系统调用,搜索Object ID为DI:WSM:1999的所有物位置】
喊出了追踪黑剑所在地的命令之后,从右手伸出的手指上放出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紫色光束,指向了塔楼稍高处的墙壁上的一点。轻微晃动手指,通过光束的振幅,大致的估算出了距离黑剑的距离。
「唔。大概是在塔楼的第3层,中央偏北方向的样子。」
一边嘀咕着,一边摆了摆手结束了神圣术的命令。
看了看优吉欧,他的眼神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东西一样。
「那个……有没有什么可以表示出通往目标物品的最短路线一类的神圣术啊?」
「不管怎么说,那样便利的法术也是没有的吧。如果有的话,我早就用来寻找让我们从学院里逃出去的路了。」
苦笑着作出回答,却不自觉地回想起了之前经常偷溜出宿舍去买的油炸点心和包子的味道,刺激着现在空空如也的胃袋。下意识的想要提出「先从这里出去好好的吃一顿」的提案来,然而这样的话恐怕就再也没办法进入好不容易潜入进来的教会了,只能作罢。
回味着汁香四溢的肉包的味道,姑且算是满足了一下饥饿感,我转过身躯,看向蔷薇园里的迷宫。
「好像在这前方就是整合骑士的飞龙降落的广场了。走到那里的话应该就知道该怎么走了吧。总之先往那边去吧。」
「嗯,知道了。」
对着优吉欧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小跑着踏入了蔷薇庭园。
只在晚春开花的蔷薇现在正是盛放之时,在暗红色与黑紫色的花朵散发出的浓郁的芬芳中,我们两人只能依靠着星光不断的左转和右转,艰难的前进。所幸,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直冲苍穹的白色巨塔,大致的方向还是明确的。在经常性的走进死胡同然后折返的状况下,大概走了十五分钟后,眼前总算是看到了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大的拱门。拱门的前方,应该就是那个有着长椅和喷泉的广场了。
我一边想着广场上会不会有这个蔷薇花园的全地图一类的事情,一边接近拱门,上衣却突然被后方的优吉欧紧紧攥住了。
「搞什么啊?」
「……有人在里面。」
「什么——!」
我猛地摆好迎击的架势,凝视着前方。
广场是南北向狭长的长方形,我们所在的拱门位于正南方。中央是用大理石雕刻成泰拉利亚神样貌的喷泉,周围则是四条拥有奢华的曲线的金属制长椅。
优吉欧所说的那个人影,正盘腿坐在东侧的长椅上。左手的玻璃杯里盛着葡萄酒一样的液体,右手则拿着一朵蔷薇花,正在把花瓣凑到鼻子前一嗅芳泽。如波涛般的长发遮住了正面,无法看清面容,却能看到他身体上穿着精心打磨过的白银铠甲,和手中的蔷薇颜色相同的黑紫色披风从肩膀上垂下。
我和优吉欧同时屏住了呼吸,从牙缝里发出呻吟。
「是整合骑士……!」
不会有错的。而且,从披风的颜色和铠甲的外形来看,正是把我和优吉欧从学院押送到这里来的两人之中,与爱丽丝同行的另一位。
一瞬间,我迷惘着要不要直接转过身去逃回迷宫深处。然而在决定好自己的行动之前,将脸从蔷薇花上抬起的整合骑士,就向着这边用爽朗的声音开口了。
「不要站在那边看了,进来呀,囚犯们。」
和之前被头盔覆盖了整个面部时的阴森而扭曲的声音完全不同。意识到了话语末尾带有的挑衅的语气的我,还是被不甘示弱的恶习所打败,放弃了逃跑,向前迈出了一步。
「嚯,你是在邀请我们和你分享那杯酒吗?」
整合骑士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朝着这边转过脸来,轻轻地摇晃着酒杯。
「这可不是你们这样的小孩子……而且还是罪人可以品尝的东西啊。这是维斯达拉斯帝国产的一百五十年佳酿。哪怕只是这么一小滴——」
骑士用右手的蔷薇沾了几滴酒,酒水顺着花朵的轮廓滴到了他的脚边。
「——都有数不清的上等贵族趋之若鹜呢。」
那张微笑着的脸庞,有着和他说话的语气相称的,让人羡慕不已的美貌。高耸的鼻梁上方是张扬着野性的狭长的眉毛,犀利的眼睛则放射出冰冷的目光。
然后,骑士闭上了嘴巴,紧紧地盯着我和优吉欧,向这边无声的释放出威压,同时把盘起的双腿解开,在金属的碰撞声中站起了身子。深紫罗兰色的披风和波浪一般的淡紫色头发在夜风中扬起。
「爱丽丝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我虽然听从了她的吩咐,戒备着你们越狱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在这里守候一个晚上,但直到刚才我还觉得应该就会这样相安无事的与蔷薇相伴等待黎明到来的,没想到你们真的出现了啊。那条锁链是用在极南之地的火山口锻造的咒铁铸成的,能够把那个都给切断,你们果然是大逆不道之人。这样的话,对你们的处置肯定也要变得更加严格了——不过你们应该已经有相应的觉悟了吧?」
语毕,骑士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和蔷薇同时往地上一扔。恐怕不是什么廉价之物的玻璃杯掉在了石阶上,天命一瞬间便消耗殆尽。
大概这个人也是贵族出身吧,遣词造句的方式有着许多和莱依奥斯·安提诺斯的相同之处,不过却感觉不到那个男人周围经常弥漫着的妄自尊大的令人不快的氛围。其原因大概是因为,面前的这名整合骑士在讲出自信满满的话语背后,也在向这边释放着尖锐的剑气。
「那么,在把你们的天命削减到最后一滴之前,再一次报上我的名号吧。之前那时候头盔把脸全部遮住了也确实很失礼呢。吾名为整合骑士艾尔德利耶·Synthesis·Twenty-six,另一个名号,『滴水不漏』的艾尔德利耶。」
明明他的手都没有触碰到悬在左腰际的剑,我却分明感受到了凌厉的斗气袭来,条件反射的架起右手上的锁链,向前踏了一步。刚刚走进广场几步的我们和名叫艾尔德利耶的骑士之间还有着十五米左右的距离,我的本能却在警告着我不能继续接近。
艾尔德利耶那双与披风颜色相同的眼睛盯着我手中的锁链,嘴角微微向上弯曲。
「原来如此,看起来你是用那个来当武器的啊。那样的话,我也不用剑,而是拿这个来当你的对手吧。」
右手迅速动起来,抓住的却并不是剑柄,而是好像是藏在束剑的腰带背面的金属长鞭。
之前收束着卷成好几圈的鞭子在艾尔德利耶的右手中伸展开来,像蛇一样垂到了石阶上。和我手中握着的粗鄙的锁链不同,那条长鞭是用银丝编制而成的,堪称美丽的艺术品。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鞭子周身都如同蔷薇的藤蔓一样,延伸出无数锐利的倒刺,放射着与剑锋无异的寒光。被那种东西打到的话,毫无疑问是会皮开肉绽的吧。
除此之外,不管怎么看,那条鞭子也至少有四米长,而我手中的锁链大概只有一米三十,攻击距离的差距在三倍以上。也就是说,我只剩下想办法接住对方的攻击,然后接近到近身战的距离一途。
和背后直冒冷汗的我不同,艾尔德利耶依然保持着之前那潇洒的表情,轻轻的抖动着右手。手中的长鞭如同活物一样跃起,然后「唰」的一声抽在石阶上。
「那么,为了向背弃教会,违反禁忌目录的大罪人致敬,我就告诉你们我被冠以『滴水不漏』这一名号的理由吧。」
艾尔德利耶扬起握鞭的右手,以高昂的声音开始咏唱。
「System Call! Enhance Weapon Ability!」
【系统调用,增强武器能力】
在那之后的咏唱,我就已经听不清了。确实,这个世界有着高速咏唱,也就是用可怕的速度念出指令的技术,然而越是念得快,也就有越高的概率会念错才对。然而艾尔德利耶却在十秒钟之内,毫无错讹的念完了恐怕长达五十多个单词的指令,然后毫不犹豫的挥起右手——直接朝着我挥下长鞭。
「什……!?」
我虽然讶异不已,却还是条件发射的将锁链用两手握紧格挡在头顶。我和那家伙间的距离是十五米,那条银色长鞭的长度是四米。不管怎么想都是不可能攻击到我的。然而——
挟着像是要将周围的空气烧焦的气势挥下的艾尔德利耶的长鞭,像是用可伸缩的材料制成的一样,在空中迅速伸长,径直袭向我的脸面。能够防下这次攻击,只是单纯的侥幸。如果我没有下意识的架起鞭子的话,现在我的脸已经被生满倒钩的鞭子击中而鲜血淋漓了吧。
伴随着刺耳的声音和苍白的火花掠过锁链表面的鞭子,像蛇一样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收缩着回到了艾尔德利耶的手中。出了一身冷汗的我看向手中的锁链,然后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惊叫。
「欸……」
应该是用Class 38的咒铁所打造的锁链,半截已经被刚才的一击削断了,只剩下一节被切断的锁环孤零零的悬挂在末端。
整合骑士以带上了一点兴趣的目光,凝视着呆若木鸡的我和优吉欧。
「嚯……本来是准备切下你一只耳朵的呢。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我的神器《星霜鞭》的攻击却能把它给挡下来,本来以为你们只有学徒的水平而小觑了你们真是失礼啊。」
虽然骑士口中还在说着别的什么,我却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强敌。而且是超强的那种。下意识的小觑了对手的,是我才对。
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面前的这个整合骑士艾尔德利耶,是我至今为止从未遭遇过的陌生的类型——不,应该说是陌生的种族。
当然,这个Under World只不过是拉斯的实验场罢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在这场对决之中,并没有赌上作为修剑士桐人而是作为高中生桐之谷和人的我的生命。就算头被艾尔德利耶的长鞭击飞,天命归零,恐怕我也只是会在现实世界中的STL里醒来,一点实际的伤都不会有。
也就是说,这场对决在战斗的恐怖程度上,和那个真正的死亡游戏SAO里发生的对决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在艾因葛朗特和「赤眼XaXa」或者「Johnny Black」那样的红名玩家举剑对峙时感受到的那种恐怖,如同脚下就是无底深渊一般被恐惧紧紧束缚的感觉,恐怕我一生中不会再有机会去体会,也不想再去体会了。
然而就算是死亡游戏,作为其玩家的XaXa和Johnny他们——也包括我在内——实际上都是和所谓的剑术完全无缘的运动不足的网游狂热者罢了。我们这些在现实世界中可能连一截粗一点的棍棒都没办法很好的挥动的虚弱的玩家,只是完全依赖着状态数值和系统提供的辅助,单纯的凭借自己的反射神经在以命相搏。从某个方面来讲,这才是真相。
然而面前的这个艾尔德利耶是不一样的。他只知道自己是作为律法守护者的整合骑士,并且毫无疑心的坚信着这一点。不管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真正的战士。和SAO玩家们不同,和靠CPU运算的怪物们也不同,真要说的话,他就是幻想小说中登场的魔法骑士的具现化。
这不正是茅场晶彦想要看到的,真真正正的异世界居民吗?
说到底,现在的我到底有什么比艾尔德利耶优秀的地方吗?状态数值自不必说,身体能力——严格意义上说是构成大脑运动单元的光量子回路的性能——也逊色于对方,甚至连战意都是对面更为旺盛。如果说还有突破这一僵局的唯一可能性的话,那就是——
「优吉欧。」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声低语。
「我们的胜机,只有我们是两个人这一点了。我用身体接住那家伙的鞭子,然后你去打倒他。」
然而,却没有得到回应。带着疑惑往身后瞟了一眼,纳入眼中的优吉欧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感叹。
「……你刚才也看到了吧,桐人。好厉害啊……虽然我也只在图书馆的书里读到过,不过应该不会有错。那就是《武装完全支配》……将术式直接渗透到构成武器的材质之中,将神的奇迹体现到武器的攻击力上的超高等神圣术。果然不愧是整合骑士啊!」
「现在是感慨这个的时候吗!——这个叫完全支配什么的,我们不能用吗?」
「不行的不行的!这个术式可是教会的最高机密。而且,就算知道了术式,如果行使权限不够的话……」
「那样的话就赶快把这件事情忘掉,想想用手上现有的东西能做点什么吧。能够做到的吧,在我想办法挡住他的鞭子的时间里,你去一决胜负。就算用的是没有用惯的武器,只要全力一击的话对方也绝对不可能无伤而退的。」
为了确认表情总算恢复正常的优吉欧的决心,我又嘱咐了一句。
「做好觉悟了吧。我们两个,要把作为教会权威象征的整合骑士给打倒。」
「……我知道的。之前说过的吧,我不会在迷惘了。」
相互点了点头,我们两人同时将右手的武器架在身前,看向艾尔德利耶。
整合骑士脸上依然保持着潇洒自如的微笑,手中的银鞭微微作响。
「交谈结束了吗,罪人们?那么,就让我稍微愉悦一些吧。」
「……你表现的这么轻松真的好吗,整合骑士大人?」
「不用说,只要是对禁忌目录抱有一丝疑惑的人,都要被当即拘捕当即处刑,这是Administrator大人绝对的教诲。不过你们还不必绝望,如果你们表现出了能够让我负上哪怕一点伤的能力的话,或许就有别的道路留给你们走了。不过,那种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到吧。」
「负伤?那也太过轻巧了吧。至少也要让你一半的天命耗损,让那令人不快的笑容消失掉才行啊。」
隐藏着心中膨胀开的焦躁感,我挑衅着对手。虽然还有点在意之前艾尔德利耶透露出的那个奇妙的称号,不过现在不是思考那种东西的时候。左手伸展开来,向着艾尔德利耶迅速刺出。
「System Call! Generate Thermal Element!」
【系统调用,生成热属性元素 / Thermal:热力学的】
伴随着咏唱,五根指头前方都分别产生了一团橙色的光辉。这即是作为火焰系攻击术的起点的热源。在继续展开之后的术式之前,十五米开外的艾尔德利耶也扬起了左手,开始咏唱他的法术。
「System Call! Generate Cryogenic Element!」
【系统调用,生成冷属性元素 / Cryogenic:冷冻学的,川名:川原你装13也要有个限度,特别这两个写成英文我都不认识的词还是用片假名拼出来的……】
为了对抗我这边的术式而生成了十个左右的冷冻系法术的起点元素。虽然对方的反应很快,我却将其无视掉,继续着这边的法术。
「Form Element, Arrow Shape!」
【元素成型,指定为箭形态】
吟唱咒式的同时左手向前伸出,之前的火团形状迅速拉伸,形成了五根火焰之箭。这是注重飞翔速度和贯穿力的形态。在敌人有对策的时间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咏唱出最后的术式。
「Direction Straight! Discharge!」
【直线导向,发射】
然后,伴随着激荡而起的火炎漩涡,五根火焰箭径直向着艾尔德利耶射出。之后再进行追加术式的话,在一定范围内还可以进行轨道的修正,不过这本来就只是为了拉近距离而放出的牵制攻击罢了。术式放出后,我也猛踏地面,向前窜出。
「Form Element, Bird Shape! Counter Thermal Object! Discharge!」
【元素成型,指定为鸟形态,迎击热属性对象,发射】
前方,艾尔德利耶也一口气完成了他的法术。蓝色的光点全部变化成了易于捕捉目标的小鸟的形状,一齐飞起,描绘着自如的轨迹分别扑向我放出的火焰之箭,爆炎和冰晶碰撞在一起,同时湮灭无踪。
以之作为烟雾弹,我一口气接近到了距离艾尔德利耶仅有三米左右的地点。再往前走两步就是我的锁链的攻击范围之内了。
对方的右手也终于动了起来,银鞭如同活物一样从地面上一跃而起。不过,在这个距离上,所谓武装完全支配术带来的距离上的巨大优势也失去了其意义。拼尽全力的集中精神预读出从右边划着弧线袭来的长鞭的轨道,斜过身子,弯下膝盖,做出了回避态势。然而——
「唔!?」
猝不及防的我完全说不出话来。空中划过的艾尔德利耶的长鞭分成了两叉,新生的那条银蛇转过一个锐角,向我所在的方位袭来。
在只有几厘米的距离遭遇到这种突然袭击的我,根本无法做出对策,只能任由鞭子打在我的胸口,将我击飞。虽然有做好一定程度的觉悟,然而袭来的剧痛还是让我眼前一黑,难以自控的发出了呻吟。
「咳啊啊……!」
承受了那一击的我的状况,只能用「惨烈」二字来形容,所负的伤已经完全超过了我的忍受范围。身上穿着的简朴的上衣被切开了一道大口,由无数的棘刺划开皮肤造成的丑陋的伤痕从右肩一直拉到左腹。数不清的血珠从伤口上下渗出,淌成几条细细的血线流到地面上。
「不行啊,那样没头没脑的突进是没办法避开完全支配状态下的星霜鞭的攻击的。它的距离最大可以扩大到五十Mel,也可以同时分裂出七根来,要是你们有八个人一起扑过来的话,说不定还能有所作为。」
艾尔德利耶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老师在教学生一样高高在上,然而我却没有为之愤怒的力气了。这样剧烈的疼痛,自两年半以前被那个哥布林的队长砍伤肩膀以来还是头一次品尝到。缺乏对痛苦的耐性是我在这个世界中最大的弱点,虽然我总在提醒着自己这一点,然而在学校中的修行严格遵守着点到为止的绝对法则,也就意味着我完全找不到机会进行让自己习惯痛苦的训练。之前还和优吉欧夸下海口,就算用身体也要把鞭子挡下来,现在却完全无能为力了。
「果然还是高估你了啊。像这样仅仅一击就丧失了战意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有资格接受合成之秘术【シンセサイズの秘儀,シンセサイズ=Synthesize=合成化】啊。这样的话,我就姑且留些情面,一击就让你失去意识吧。」
艾尔德利耶向我走来,白银的靴子踏在石板路上噔噔作响。此时,优吉欧却已在不知不觉间绕到了他的背后,带着赌上性命的决绝表情扬起手中锁链,重重的挥下。
艾尔德利耶的右手又一次以让人无法辨清的速度动了起来,在空中迅疾掠过的银鞭分裂成了两支,捕捉到了优吉欧的身体,重重的击打在了他的右脚和胸口上,将他毫不留情的击飞,身体重重的落到了远处的喷水池里,水花四溅。
虽然我周身的剧痛一点也没有缓解,然而也绝对不能浪费掉优吉欧拼上性命的突击赢得的宝贵时间。在伙伴的身影进入我视野中的同时,我便紧咬住牙关,暂时地将痛苦从意识中排除出去,然后眯起右眼,紧紧地盯住艾尔德利耶的脸,等待着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向优吉欧的瞬间。
不过,对方不愧是实战经验丰富的整合骑士,从头到尾都没有彻底放松过对我的警惕。然而,仅仅有那么一瞬间,在他挥鞭攻击优吉欧时,杀气的流向发生了改变。这一刹那,我将之前被击倒在石板地上的时候就握在左手里的东西投了出去。
和艾因葛朗特不同,在这个世界里,大部分物体被破坏之后并不会马上伴着效果光一起消散,而会成为「物体的残骸」这一新道具不断减少着天命。当然,那个天命会以远快于现实世界的速度消减,当归零的瞬间,物体才会正式的消灭无踪,然而这一过程最短也需要几十分钟。
——就算那只是因为主人的胡闹而摔碎的玻璃酒杯的碎片这种微不足道的物品也是一样。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玻璃片化作一条光线飞翔而出,紧接着优吉欧的攻击之后精准的袭向艾尔德利耶的右眼。恐怕从眼睛看到玻璃的反光到命中之间的间隔不足0.1秒吧。即便如此,骑士仍然以可怕的反应速度转过脸去,避开了命中眼球的直击。
玻璃片掠过艾尔德利耶的眼角,切断了一缕藤萝色的头发,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在皮肤上绽开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之前,我以冲刺的姿势全力飞奔而出。
确实,和艾尔德利耶相比,在能力上我是望尘莫及。然而,至少我在艾因葛朗特中零零散散的积攒下来的对人战斗的经验应该是他所欠缺的。当然,艾尔德利耶应该也作为整合骑士以暗之领域的敌人为对手进行了无数次拼上性命的战斗,然而在这个世界中的战斗,不管是用武器或是神圣术,都是以技艺进行正面的交锋。至于伪装,陷阱,虚实结合这一类小伎俩,应该是我比较擅长。我正是赌在了这一点上。
第二次在地面上一蹬,总算进入了右手锁链的攻击范围。故意摆出上臂挥下的上段攻击姿势,将锁链在背后高高扬起。从一瞬间的动摇中恢复过来的艾尔德利耶迅速抽回右手,将保持着击飞优吉欧时姿势的长鞭再次以我为目标向上扬起。
如果就这样继续攻击的话,锁链会在空中和长鞭交错,这次肯定又会被切成两段。那之后,鞭子应该会再次击中我的上半身,带来和之前一样甚至更大的伤害吧。不过,我将这份恐怖抛诸脑后,从闪闪发光的银鞭上移开视线,瞪大眼睛凝视着艾尔德利耶背后,优吉欧刚刚掉进去的喷泉。
故意将目光从攻击的对象身上移开的行为,不管在修剑学院中所教授的哪种注重《型》的流派之中都是不被允许的,也就是说,禁忌。换而言之,只要是这个世界里的剑士,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就算是整合骑士也不会有例外。
因此,艾尔德利耶将我的动作解读成了我正盯着他身后的某个人,瞬间将头扭过去看向后方。不过那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从能够马上意识到这是我的假动作,而且连一瞬间都没有因为惊讶而停止动作这一点上,只能说不愧是整合骑士啊。但饶是如此,他手中的鞭子还是慢了一拍,已经没有办法在空中迎击我的锁链了,只能以闪电般的速度举起左手,护住面部。
然而,带着尖锐的杀气盯着艾尔德利耶的脸挥舞着右手的我,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他的脚。连视线都没有下移就挥下的锁链,毫无偏差的如同黑色的毒蛇一般咬在了艾尔德利耶的左脚上。
包裹住整合骑士的脚步的白银装甲,果然也有着相当高的优先度。我手中的锁链像是之前被星霜鞭削到的部分那样碎得七零八落,四散飞去。不过我的这一击想要获得的效果,并不是给对方造成直接的伤害。支撑腿吃了这样横向一击的艾尔德利耶,保持不住平衡,向后方倒去。
如果他以背后着地倒在地面上的话,我就会舍弃掉作为剑士的一切自尊——再说本来我现在就没有拿剑——骑乘到他身上,用短的不像话的锁链缠绕住右手,一直击打他的脸部直到他的头陷入石板路面里面。然而,从锁链上传来的触感比想象中要轻这一点上看,艾尔德利耶应该已经做出了自己会被击倒的判断,而改变了自己的动作方针。
和我预想的一样,整合骑士以漂亮的动作向后跳去,成功地用脚着地。不过我并没有为其身体能力咋舌或是拍手的闲暇。与他的动作同时,我突进到和他零距离的位置,向着他的右手——或者说是右手里握着的鞭子飞扑过去,将靠近握把处的没有倒刺的部分紧紧缠在了自己的右手上,完全封住了鞭子的活动。
已经不知道是这场战斗中的第几次赌博了。艾尔德利耶还有自由行动的左手和腰间的剑,如果把它拔出来的话,一下子就能把不能逃脱的我砍成两半。
但是,我相信优吉欧在担任刻痕手的六年间,日复一日的砍伐着基加斯西达的生活中培养出的忍耐力。就算被生满倒钩的鞭子击倒,优吉欧也绝对不会像我那样因为痛苦而丧失行动能力。
而我的伙伴也理所当然的回应了我的期待。在艾尔德利耶终于抛下之前冷笑以待的态度,面露怒色的翻转左手去拔剑的时候,优吉欧已经从喷泉里跳了出来,以惊人的冲刺力缩短了和这边的距离,扬起了右手的锁链。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优吉欧并不习惯使用锁链的攻击,手腕的振幅挥得太大。这就给了整合骑士做出对策的时间。艾尔德利耶本是伸向剑柄的左手突刺而出,以可怕的判断力紧紧抓住了优吉欧锁链的前端。
不过,就算避开了瞄准头部的直击,做出这样的动作也绝对不是毫发无伤。从艾尔德利耶被皮手套包裹住的左手内部,确实传来了几根骨头折断的声音。然而骑士只是一声不吭的握紧了锁链,用尽全力将其拉向自己这边。优吉欧也踏稳了脚步与之抗衡,锁链上传来了刺耳的「嘎吱」声。
感觉上长达一个世纪的几秒钟的攻防的最后,我和优吉欧,以及艾尔德利耶都互相封住了对方的行动,自己也动弹不得。虽然我们两人已经拼尽全力在拉扯着手中的锁链与长鞭,但高大的整合骑士还是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如果是一对一的拔河的话,恐怕结果将毫无悬念吧。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艾尔德利耶。
「……原来如此,爱丽丝大人应该警告过我的。虽然你们的《型》一点美感都没有,却超越了我的预测。能让我负上这么重的伤的,在和暗黑将军沙斯特的战斗之后还未曾有过啊。」
横掠过骑士右眼的伤口,渗出的血如细线一般滴下。不过,这种程度的上比起我和优吉欧胸口的鞭痕比起来还要轻得多。
在我想回敬一句「果然很难缠」的时候,优吉欧两眼不可救药的浮现出不知道该说是真挚还是愚直的感叹的目光,激动地开口了。
「你才是……果然很厉害啊,骑士大人。」
从对方的语气里察觉到他是在有意的说着这些话,我继续盯着艾尔德利耶,接过话头。
「果然,是说……?」
「嗯。实际上,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现在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艾尔德利耶·乌尔斯布鲁格【Elderier Wulsberg】,是我们的前辈哦。在二十一年前作为圣托利亚修剑学院的总代表,成为了那一年四帝国统一大会的冠军。这是我在图书馆的年鉴中读到的。」
「什,什么?!」
居然是学长?而且,是二十一年前?!
但是,站在不足一米之外的这个男人,不管怎么看都只有二十五岁不到。如果那么久之前就从学校里毕业了的话,现在理应已经接近四十岁了才对。
我惊讶的屏住了呼吸。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艾尔德利耶似乎受到了比我更大的冲击,面色苍白的睁开了眼睛。
「……你说什么……」
如同呻吟一般的声音,和刚才判若两人。嘴唇颤抖着上下蠕动,身体的架势也松懈了下来。
「我是……修剑学院的……?艾尔德利耶……乌尔斯布鲁格……?」
对于骑士预想之外的反应,优吉欧也吃惊的长大了嘴,不过还是把话语继续了下去。
「不……不会有错的。在近距离用剑,远距离用鞭,以华丽的战绩击退了环伺的强敌……书上是这么写的。」
「……我……我是,整合骑士艾尔德利耶·Synthesis·Twenty-six……!乌尔斯布鲁格这样的名字……我不知道……!」
「但,,但是……」
我也一下子忘记了现在还是战斗中,情不自禁的开口了。
「就算是你,也不是生下来就是整合骑士的吧。在被任命之前,不就应该是叫那个名字的吗……?」
「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尖叫着的艾尔德利耶脸上全无血色。
「我……我是……经由高贵的Administrator大人授予秘术,作为整合骑士……维持世间秩序的……」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情,更是让我哑然失语。
艾尔德利耶光滑的额头中央,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放着紫色光芒的倒三角形印记。
「咯……呜……」
虽然呻吟着的艾尔德利耶右手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我也忘记了要将鞭子夺过来,只是一味凝视着骑士的额头。要问为什么的话,之前发光的部分上,缓缓刺出一根如同水晶一样透明的三角柱——这种现象应该没理由发生的啊。
三角柱的内部可以看到纤细的光路纵横交错,在伸出了两厘米左右的长度后,艾尔德利耶终于连握住鞭柄和锁链的两手都松了开来。然而,骑士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只是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踉跄的后退,屈膝跪倒在了地面上。
像木棍一样呆立在一旁的我,在听到失去张力的星霜鞭从右手中滑落,掉在地面上的声音后,总算是回过了神来。艾尔德利耶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表情,空虚的双眼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只是反射着额头上迸射出的紫色的光。
是机会——虽然下意识的做出了这样的考虑,却完全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如果现在攻击的话,确实不会遭到反击。用锁链,或者捡起鞭子抽打过去的话,有很高的可能性能剥夺掉对方的战斗力。
另外,马上从这里逃走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如果胡乱刺激他让他恢复了意识的话,接下来的战斗中奇袭或者假动作都不再会有用了吧,这样的话,肯定会被对方的攻击逼到命悬一线的地步的。
同时,还有风险最高的,就这样观望着对方的选项。现在在我们面前发生的,毫无疑问是关乎这个世界的秘密根源的『那个』——夺走艾尔德利耶,大概还包括爱丽丝被任命为骑士以前的记忆的,恐怕就是被称为《合成之秘术》的『那个』——所引发的现象。也就是说,被以Administrator大人这样胡闹的名字称呼的神圣教会最高权力者,可以从Under World内部在一定程度内自由的操作人工Fluct Light。
那家伙到底是和我同样的人类,还是说果然也是人工Fluct Light这一点还无法确定,但是这样的事态,无疑已经脱离了拉斯的工作人员和菊冈诚二郎的本来意图。要是容许让菊冈所追求的达到了「真正的人工智能」阶段的爱丽丝重新回归到盲目的遵守规则的状态下的这种改变的话,便无疑是本末倒置。而且,如果这样下去,连同样完成了最终突破的优吉欧也将要么被《合成化》,要么被彻底消灭。
如果能够将现在在经受了同样的改变的艾尔德利耶身上发生的现象看到最后的话,说不定可以判断出这一改变是否可逆一类的事。如果可逆的话,我们就有希望让爱丽丝恢复原状了。
反正,要让优吉欧做出对着毫无抵抗的艾尔德利耶出手一类的事情肯定很困难,就算说要逃,我们也不清楚从迷宫里逃出去的道路。那样的话,就抱着遭遇危险的觉悟继续观察吧——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后,我向整合骑士靠近了半步。就在这个时候——
缓缓向外突出的发光的三角柱,像是切断了电源的电灯一样闪烁着,转而开始沉入艾尔德利耶的额头之中。
「唔……」
我咬紧了嘴唇。总有种如果让三角柱完全沉进去的话,又会发生什么的预感。
「艾尔德利耶!艾尔德利耶·乌尔斯布鲁格!」
下意识的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瞬间,三角柱的沉入好像停滞了,不过下一秒又马上恢复了运动。注意到这一现象的我,猜测着或许应该用骑士被任命以前的记忆去刺激他,于是转过身去,向着呆滞地瞪圆了眼睛的优吉欧大喊。
「优吉欧,你还能想起些关于这家伙的什么事吗?什么都行,只要能够唤醒这家伙的记忆就行了!」
「呃,那个……」
一瞬间皱紧了眉头的优吉欧,很快便点了点头。
「艾尔德利耶!你是二等爵士艾修德尼·乌尔斯布鲁格的第三子!母亲的名字……应该是……阿尔梅拉,对,叫阿尔梅拉!」
「……」
表情空洞的整合骑士,嘴唇轻微的颤动着。
「阿……阿尔……梅……妈……妈妈……」
伴随着断续的声音,三角柱中的光再次变得明亮起来。不过,让我惊叹的并不是这个。骑士睁开的双眼中,正无声的渗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就是这样……快点想起来,全部想起来!」
无意识的说着这样的话,我又向骑士靠近了一步。
然后,身体突然踉跄的跌倒,慌忙伸出左手撑住地面。
感觉到让人眼前一片空白的剧痛,想着「到底怎么了」而向下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趾被一根箭紧紧地钉在了地面上。
「嘎啊啊!」
疼痛如同灼热的火花,从右脚直传到头部,我难以自控的发出短促的悲鸣,然后咬紧牙关,用两手握住赤铜色的箭矢,用尽全力把它拔了出来,然后因为比刚才加倍的让我几乎断气的疼痛而向后倒在地上,仰视着昏暗的天空。
「桐人!」
优吉欧叫着我的名字跑到了我身边,而我则紧紧抓住从优吉欧右手垂下的锁链,用力的将他一口气拉了过来。
然后,伴随着「嗖——咚」的钝重声音,之前优吉欧站着的地方被两支箭刺穿了。
高高在上的天空里,有一只飞龙正以无星的夜空作为背景翱翔着。我竭尽全力的注视着远方的飞龙,总算能辨别出它背上骑乘着的人影,毫无疑问,也是整合骑士——而且,能够从那个距离用弓来狙击我们,对方的射击之精准也让人惊异不已。
连留给我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骑士的手边又闪过了转瞬即逝的光线。我屏住呼吸,用受伤的右脚猛踏地面,而下个瞬间,我之前倒地的地方就被几乎同时到达的两支箭矢刺穿。看到地面上兀自颤动不已的箭,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这家伙很难对付啊……」
我下意识的说出了这样的话,而手中依然攥着优吉欧的锁链。在这个世界里,我是第一次见到弓箭。从那个「移动的战术总览」索尔缇莉娜前辈最多也只用过飞刀来看,远距离攻击似乎并不符合Under World的剑士们的性格,然而当对方是整合骑士的时候,这样的常识也就不再通用了。
眼睛死死地盯住飞龙,同时在脑内飞快的描绘着周围的地形。没有任何可以容我们藏身的遮蔽物,最糟糕的情况下,只有跳入丛生的荆棘之中了。
「躲开下一支箭之后就开始跑。」
快速对优吉欧下达了指示后,我绷紧了全身。然而新出现的整合骑士却停止了狙击,握着缰绳让飞龙降落在了地面上。与此同时,熟悉的阴郁声音响彻整个喷泉广场。
「从骑士Twenty-six那里退开,肮脏的罪人们!」
反射性的看向艾尔德利耶,之前好不容易像要被拔出来了的额头上的三角柱,现在又恢复了原状。
「引诱高洁的整洁骑士堕落之罪,决不可恕!我会把你们四肢刺穿带回牢房的!」
现在终于可以仔细观察这名新出现的整合骑士了。他的全身被赤铜色的铠甲包裹着,左手拿着一把硕大得可怕的长弓。恐怕那把弓也和艾尔德利耶的《星霜鞭》一样,都是神器吧。那么,之前那超强的狙击,也是《完全支配术》的效果吗?还是说,那就是面前这名骑士自己的实力呢?
赤铜的骑士似乎不想再费口舌,拉开弓弦,同时搭上了五六枝箭瞄准了我们。
「快跑!」
判断出在这个距离只要箭离弦就避无可避的我,攥住优吉欧的锁链开始了全力的冲刺。虽然每走一步右脚和胸口就会传来剧烈的疼痛,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种事情的时候了。
一瞬间,有考虑过逃回来路,重新回到地下牢之中,不过那样的话,就算能躲过狙击,也只会让状况更加恶化,所以,只能孤注一掷的往未知的新道路,喷泉东侧的拱门的方向拼命奔跑。
还没跑几步,背后就传来了「唰唰——」的令人胆寒的沉重低音,持续不绝,逐渐接近。
「呜啊啊啊——!」
发出不知是悲鸣还是咆哮的喊叫声,我又一次提高了速度。在越过青铜的拱门的瞬间,头顶上响起了复数的金属音,无数蔷薇花瓣纷飞散落。
迷宫的两侧是高耸的栅栏,如果沿着那个走的话,应该多少能够避开狙击吧。我因为箭矢落地而稍微放慢了脚步,然而当我们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时,数不清的箭矢从至近的距离掠过,周围的空气都因为摩擦而变得灼热。
「刚才那一下到底射出了多少箭啊!」
我按捺不住的大叫,紧跟在我后面的优吉欧则老老实实地给出了回答。
「刚才那一发已经超过了三十根箭了。好厉害啊。」
「这个VRMMO到底是有多么胡闹啊……不,我什么都没说!」
已经完全不明白方位了,只能在黑暗中凭直觉前进,如果说走进了死胡同的话,就一切都完了——
在我刚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面前出现的爬满荆棘的栅栏就把三个方向同时拦住了,我只能哀叹自己运气之糟糕。这样的话,只有用锁链把青铜栅栏给打飞了。然而,和门窗一类的物品比起来,墙壁与地板之类的物体应该相当大才对,能够一击将其破坏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我做出了听天由命的觉悟,扬起了右手的锁链。就在这个瞬间——
「喂,来这边呀!」
【川名:这里说话人使用的是老年人用语。】
突然出现在耳畔的声音,让我的思考停止了0.1秒。用着「来这边呀」这种老年人的口吻说着话的声音,不管怎么听都是年轻的少女音色才对。
哑然失语的环视四周,在前方正右侧的栅栏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扇小小的门,从那里探出脸来向我们招手的人,穿着如同老贤者一样的黑色长袍,戴着与之配套的棱角分明的巨大帽子,然而在那下面却是一张怎么看都是十岁女孩的脸。跟在鼻梁上架着反光的圆框眼镜的女孩的后面,我和优吉欧像是做梦一样一头栽进了小门里。
=========================
2
在空中翻转了半圈,成功以背部着地之后,我深吸一口气,确认着周围的状况,然后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优吉欧和我进入的,应该是开在蔷薇园的栅栏上的小门。若是那样的话,那扇门前面应该是茂密盛放的蔷薇丛才对。然而,我眼前出现的,却是由茶褐色的石砖整齐的铺设而成的宽约两米的走廊。地面上一片蔷薇花瓣也没有,抬头望去就是石制的天花板,根本看不到夜空。走廊向前方延伸了十几米,尽头处摇曳着温暖的橙色光晕,像是在招呼着我们过去。就连空气里都不再弥漫着之前还清晰可辨的潮湿而甘美的芬芳,取而代之的是类似干燥的纸张的气息。
惊呆了的我转身向后看去。同是石质的墙壁下方开着一扇小门。之前从外侧看的时候,分明是缠绕着荆棘的青铜栅栏门,现在却变成装上了铁锁的木头门,不过我已经不怎么惊讶了。
站在门边上的黑袍少女在我们穿越了小门之后,便猛地将门关上,从怀中取出一把巨大的钥匙,插进了悬挂在挂锁下方的巨大锁锭里,旋转了几圈,伴随着可靠的「咔嚓」声上好了锁。而后,她保持着艰涩的表情将耳朵贴在门上,像是在倾听着什么。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静耳倾听,隐约听到了门的那边传来了微小的沙沙声。简直就像大群的蠕虫一起蠕动所产生的令人不快的声音。
「……被探知到了啊。这个后门已经不能用了。」
少女冷青着脸嘀咕着,看向了我们这边。一边挥动着钥匙,一边像是在驱赶着我们一样挥舞着左手握着的泛着黑光的与其说成拐杖更像是手杖的东西。
「喂,快点到里面去!老身要把这条通道废弃掉。」
从年幼的少女口中说出的话语,给人的威严感却比修剑学院的总长还要更胜一筹,我和优吉欧慌忙站起身来向着光亮的方向一溜小跑。穿过了并不算长的走廊后,来到了一个奇妙的地方。
那是一间相当宽广的四方形的房间。墙上点着不知道多少盏灯,每盏灯中的火炎都安稳而静谧的摇曳着。像是家具一样的东西一件也没有,正面的墙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扇厚重的木门。
让人感到异样的,是除此之外的三面墙壁。左右后三个方向上,并列着无数条和我们刚刚走出的狭窄走廊完全一样的通道。向深处看去,所有通道的尽头也都有一扇小小的门,构造完全相同。
在我和优吉欧呆在原地打量四周的时候,跟在我们后面走出来的戴圆框眼镜的少女向后方180度转身,向着通道扬起了手杖。
「嚯——!」
伴随着一声可爱却又倍显沧桑的声音,少女挥动了手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吃惊了,然而在看到接下来发生的现象时,我们两人还是惊讶得如履梦中。从通道的深处开始,左右两侧的石壁发出隆隆的响声按照由内而外的顺序向中间推出,相撞之后伴随着地面的震动合而为一。只过了几秒钟,十米以上的通道就被完全封锁了。最后,我们面前的通道口四周凸出的石块也嵌入了墙壁之中,呈现在我们眼中的,俨然已是一面光滑的墙壁。别说几秒钟之前还存在的通道的痕迹,就连一点凹陷都看不出来。
就算在神圣术的领域里,这也应该是相当了不得的高等术式了。要一次性移动那么多的石块,应该需要相当冗长的咏唱和相当高等级的系统登录权限才是。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少女只发了一声,就完成了这样的法术,连最基本的那句「System Call」都没有听到。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在这个世界里,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人类,除她以外再无别人。
「呼。」
少女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手杖点在地上,转身看向我们这边。
再次打量着对方,才发现她是个可爱得如同人偶的少女。泛着丝绸一样光辉的长袍与同样材质制成的看起来相当沉重的帽子,给人以超然世外的老学究的感觉,然而透过帽子边缘隐约可以窥见的栗色的卷发与牛奶色的肌肤,却泛着与少女年龄相应的明艳光泽。
不过,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那双眼睛。架在鼻梁上小巧的圆框眼镜后面,纤长的睫毛下的眼睛和头发一样呈焦茶色,本应年轻的眼神却深不见底,一望即能从中感受到压倒性的知识与贤明。也因为此,我完全无法揣测出少女的年龄与立场,以及自己是否应听从她的话。关于她到底是谁,更是没有一丝头绪。
不过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把我们从整合骑士的攻击下救了下来,总之先向她道谢吧。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们。」
「哼,现在还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价值呢。」
所谓的碰钉子,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从旅行中的经验上来看,和初次见面的人打交道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优吉欧比较好,所以我知趣的退到了一边,用胳膊肘悄悄地推了伙伴一下,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优吉欧向前走了一步,一边挠着亚麻色的头发,一边有些尴尬的开口了。
「那个……我的名字是优吉欧。这位是桐人。真的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们。那个……你是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吗?」
看起来这家伙也已经相当混乱了啊。与之相对的,少女则带着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的用手指推了推眼镜,语带讥讽的接过了话。
「笨蛋,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跟老身过来。」
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少女朝着正面墙壁上那扇唯一的大门走去,我们两人也慌忙跟了上去。其间,在目睹了女子只是挥了一下手杖,门上的旋钮就自动转开的场面之后,我们不知第几次的吃了一惊。
伴随着「嘎咿——」的厚重声音,大门分向两侧旋开,门后的空间似乎被橙色的光芒所充满,耀眼的光芒让我和优吉欧一瞬间眯起了眼睛。随后,跟在少女身后进入门中的我们,遭受了进入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所之后最强烈的冲击,像石像一般呆立在原地。
面前呈现的,实在是太过震撼的光景。要用一句话来描述的话,这里简直就是铅字中毒者的天国。
在我们眼前延展开来的,是仅仅由书架和其上的书本所构成的世界。圆柱形的封闭空间里,石制阶梯和通道沿着墙壁纵横交错,其旁排列着不知多少年代久远的书架。书本的回廊交错成立体的迷宫,从我们现在立足的底面一直延伸到尽头巨蛋型的穹顶,高度恐怕超过了五十米。在安设在墙壁与阶梯上的无数盏灯的光辉里陈设着的书本,总数已经让人无法想象。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在那个蔷薇园里,不可能存在有着如此宽广的内部空间的建筑物。我抬起头来,轻声询问少女。
「这……这里难道,已经是塔的里面了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少女的声音里似乎混杂着一丝骄傲。
「因为老身把这里的逻辑地址给隔断了的缘故,这座大图书馆虽然还在塔的内部,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进来了。——当然,除了被老身招待进来之外。」
「大……图书馆……?」
优吉欧还在呆呆的打量着周围,嘴里重复着对方的话。
「嗯。这里储存着从这个世界被创造时开始的全部历史的记录,以及天地万物的构造式,同时也收录着被汝等叫做神圣术的全部的系统命令【System Command】的记载法则。」
等等,逻辑地址?系统命令?
我像是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词语一样,死死地盯着少女的脸。少女像是理解了我受到的冲击,同时连其理由都了然于胸一样,露出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神秘的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老身的名字叫Cardinal。过去是这个世界的调整者,现在则只是这个大图书馆的一介管理员罢了。」
——Cardinal。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这个名字有三重意义。
其一是现实世界里天主教会中的高级职位,在日语里被称作「红衣主教」。其二则是燕雀科的一种鸟的名称,在日语里叫做「猩红冠鸟」,因为全身红色的羽毛酷似红衣主教的法袍颜色而得名。
而其三则是——
茅场晶彦所开发的用以调整VRMMO中的游戏平衡的大规模AI程序,《Cardinal System》。最初的版本在SAO中投入使用,通过对艾因葛朗特中包括商品、道具的价格与野怪刷出等各方面平衡进行绝妙的调节,将我们这些玩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那之后,Cardinal System经由茅场死后留下的人格模拟程序进行调节,升级到了第二版本,嵌入到了泛用VRMMO开发软件《The SEED》之中,用以对包括后期的ALO和GGO之内的大量游戏进行宏观调控。关于这件事情,连同让我将其无偿发布一事也包含在内,电脑茅场真正的目的到底何在?对此我考虑过很久,但无论如何也得不出能让自己接受的答案来。也有想过,那个男人会不会真的是为了对SAO事件进行赎罪而将游戏的开发环境完全免费的公开出来,不过这种事情果然还是……
这么说来的话,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少女,难道就是那个Cardinal System化作人形之后的姿态吗?
当然,也有神圣教会将处于高位的Fluct Light冠以「红衣主教」之名的可能性。不过少女刚才确实说过,自己曾经是这个世界的调整者。并非指导者,亦非支配者,只是单纯作为调整者存在的Cardinal。
但是,为什么Cardinal的AI会在这里?这个Under World,应该只是利用《The SEED》引擎制作的游戏才对,那样的话,本应完全置身暗处的调整系统,为什么会被封闭在这个地方呢?说回来,Cardinal本身就应没有搭载和玩家对话的机能才对。
在被无数的疑问折磨着呆立在原地的我旁边,优吉欧也因为另外的原因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颤抖着开口了。
「全部的历史……?四大帝国建国以来的编年记录,全部在这里吗……?」
「不是只有这些哟。就连从世界被丝提西亚神和贝库塔神分成两部分的时候开始的创世纪都保存在这里哦。」
少女的话语让作为重度历史宅的优吉欧像是喝醉了一样头晕目眩。名叫Cardinal的神秘少女推了推眼镜,带着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反正接下来老身要说的话还有很长,在这之前汝等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如果读的下去的话这里的书也可以随便读的,只要汝等喜欢的话。」
伴随着「嚯」的轻喝,少女挥动着手杖,身旁便凭空出现了一张小圆桌,简直像是从地板下冒出来的一样。桌上用白色的大盘子盛着丰盛的食物,三明治、包子、烤肠、油炸小吃堆叠如山,冒着热气。
从昨晚到现在只喝了一点汤,啃了一点面包的我们,肠胃受到了剧烈的刺激。然而,优吉欧大概是对在拯救爱丽丝的作战途中却自顾自的吃好吃的东西看想看的书感到愧疚,向我投来了犹豫的目光。我耸了耸肩,像是自我辩解一般如是说道。
「既然已经完成了强行突破牢狱那么困难的事情了,现在就稍事休息养精蓄锐吧。反正这里也像是安全的地方,我们的天命也减少了很多了吧。」
「嗯。食物上施加了咒术,只要吃下去就能治愈汝等身上的伤了。不过,在那之前,先把汝等的双手伸出来吧。」
在少女让人无法拒绝的话语下,我和优吉欧乖乖的将还挂着枷环的双手向前伸出。手杖干净利落的挥舞了两次,坚硬的铁环便干净利落的从手上弹开,连同锁链一起落在了地板上。
转动着失去自由接近两天的双手手腕,优吉欧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开口了。
「……那么,承蒙您的好意,Car……Cardinal女士。请问,创世纪一类的书在哪边呢?」
Cardinal举起了手杖,指向了房间上部安置着巨大书架的一个角落。
「沿着那个楼梯往前走,就是《历史的回廊》了。」
「感激不尽。」
深深地低头致谢后,优吉欧从桌子上胡乱抓起几个包子和烤肠抱在怀中,迫不及待的登上了阶梯。对于一直感慨着学校图书馆里关于古代的记录太贫乏的他来说,那里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吧。
目送着他的背影的Cardinal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是遗憾啊,那只不过是教会的初代最高祭司命令手下的记录官凭空虚构出来的东西罢了。」
我转过脸去,面对着少女硕大的帽子,压低声音询问道。
「……那么,果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神存在吗?丝提西亚也好,索尔斯也好,泰拉利亚也好。」
「没有的。」
Cardinal也转身直面着我,毫无迟疑的回答道。
「现在人们所信仰着的创世神话,不过是教会为了确立自己的权威而传播开来加以利用的东西罢了。虽然那所谓的三神确实作为应急处理用的超高权限账号写在了系统之中,但那些人一次也没有用这三个账号登录过就是了。」
这样的台词,也终于让我心中的一部分疑惑云消雾散。直直的看进对方焦茶色的眼睛,我不再顾忌的开口了。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而是外侧……游戏系统的运营方的人吧。」
「嗯。而且,汝也是一样吧,未登录居民桐人。」
严格意义上,这是我在被扔到这个世界里的两年半中,初次得以确认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异次元,而是由现实世界的人类创造出的假想世界的瞬间。
心底不自觉的泛出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强烈的感慨,为了平静下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想要问的事情多到数不胜数,想要从中选出适当的问题实非易事。不过首先,必须要确认某件事才行。
「制造这个系统的组织的名称是《拉斯》……R、a、t、h,然后这个世界的名称是Under World,没错吧?」
「正是。」
「然后你是Cardinal System。由名为茅场晶彦的人类编写而成的自律型控制中枢。」
听到这里,少女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哦,汝连这个也知道啊。看起来汝是在那边的世界里,接触过我的其他版本咯?」
「……算是吧。」
何止是接触,还和那东西共处了两年,某种意义上还一直把它当做终极的敌人呢。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不过……在我所知的范围内,Cardinal System应该没有搭载这样的拟人化机能才对。那么,你……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到底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听到我有些性急的追问,Cardinal轻轻苦笑着,一边用手指将额前垂下的栗色卷发收拢到帽子里,一边用惹人怜爱却又老气横秋的声音开口了。
「说来……真是话长了。为什么老身要将自己隔离在这个地址……为什么要在和汝接触之前一直蛰伏等待……那可是个裹脚布一样冗长的故事啊。」
只有一瞬间,她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的闭上了嘴,不过马上就抬起了头,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老身尽量长话短说吧。……汝先吃点东西好了,伤口还很痛吧?」
因为一连串出乎意料的展开,让我完全忘记了疼痛,现在被她一提,才感觉到火辣的疼痛从被艾尔德利耶的鞭子撕裂的胸口与赤铜色的整合骑士用箭射穿的右脚传来。顾不上说话,我伸出手抓起了桌上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一口咬了下去,丝毫不逊色于每次偷偷跑出修剑学院去集市上买来吃的肉包的美味在嘴里扩散开来,让我不由自主的大口咀嚼着,整张脸都被撑圆了。也不知道食物里到底输入了怎样的指令,咽下去的那个瞬间疼痛就减轻了,伤口也慢慢开始愈合。
「……不愧是管理者啊,不管怎样的参数都能自由调控。」
听到我由衷的感慨,Cardinal却只是哼了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汝弄错了两点。首先,老身现在已经不是管理者了。同时,老身能够操控的,也只有这个地址里的物品而已。」
说着,她慢慢的转过身去,伴着手杖「噔噔」敲击地面的声音,走进了贴着墙壁的弯曲回廊,我也慌忙抱着一把肉包和三明治跟了上去,同时确认了优吉欧的所在之处。我的伙伴现在正坐在楼梯中间,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大部头的书,如痴如醉的翻阅着,间或咬一口手中的三明治。
跟在Cardinal的后面,在走廊里不断拐过岔路口,或是上升下降,很快我就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这个大图书馆的什么地方了。一边走着,一边丝毫不在乎礼节的吃着怀里的东西,在快要吃完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被周围的书架包围着的狭小的圆形空间,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四周围着两脚的旧式长椅。
在椅子的一边重重的坐下后,Cardinal无言的用手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也沉默的在那里坐了下来。
而后,伴随着轻轻的碰撞声,桌上凭空出现了两个茶杯。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茶水后,Cardinal有些突兀的开口了。
「汝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吗?为什么这个和平的人工世界,会有封建制度【Feudalism】的存在呢?」
对于Cardinal的话语中那个发音为Feudalism的词,我花了半秒钟才想起其意思。
封建制度。由担任地方领主的贵族和分封给他们土地的君王构成的支配体系。其核心是包括皇帝、国王、伯爵、男爵等在内的,在各类幻想小说与游戏中随处可见的——倒不如说没有这类设定的反而是异类——中世纪的身份等级制度。
因为Under World的世界设定似乎是基于工业革命之前的欧洲,所以我从未对贵族和皇帝的存在表现出疑问。所以,被Cardinal这么一问,我有些云里雾里。
「为什么……难道不是开发者这么设定的吗?」
「不是的。」
Cardinal像是猜到了我的回答一样,玲珑的嘴角微微渗出笑意。
「创造这个世界的『那边』的人们,只是单纯的将所有的元素安置在这个世界里罢了。让社会发展成现在这种构造的,完全是居住在这个世界的人工Fluct Light自己。」
「原来如此……」
我缓缓的点了点头。从Cardinal的话语中,我终于想起来了之前就应该意识到的一件事。她知道现实世界里的《拉斯》和工作人员的存在。这样的话,也就是说……
「稍,稍微等下。你能够和现实世界取得联络吗?有和『那边』联系的通信线路吗?」
对于我神情激动的提问,Cardinal却只是像应对脑子不好使的小孩子一样,冷着脸作出了回答。
「笨蛋,要是做得到的话老身怎么会在这个满是灰尘的地方自闭上几百年啊。很遗憾,现在掌握着这一手段的,只有Administrator一个人而已。」
「……这,这样啊。」
虽然有些在意这个又一次出现的奇妙的名字,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带着残存的一缕希望,不死心的追问下去。
「那,至少能不能先告诉我现在是现实世界的几月几号……或者说我的身体现在在现实世界的什么地方,之类的……?」
「抱歉啊,现在老身没有权限登陆系统领域了。就算是数据领域,老身能够查询的范围也只有很小一部分。比起汝在『那边』所了解到的Cardinal,老身可是相当无力的存在啊。」
看到Cardinal的脸上不知该说是不好意思还是阴郁低沉的表情,我也有些内疚,忙不迭的摆了摆手。
「不不,让我知道了现实世界的存在这一点就很感谢你了。打断你的话真是不好意思……那个,刚才是说到,封建制度产生的理由,对吧?」
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我思考了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因为……像是维持治安啊,分配生产物啊这一类的事情,必须要有人站在上位进行监督才行吧?」
「唔。但是,汝也是知道的吧。对这个世界的居民来说,不能违背法律是他们的基本原则。伤害他人也好,偷盗财务也好,独占收成也好,这种事情他们是做不出来的,只会因为发自本源的强制力而勤勉公正的生活着。对这样的他们来说,社会发展成共产主义才是效率更高的选择吧。像现在这样,明明只有十万人口的世界里却有四名皇帝,冠以爵士之名的贵族家族有一千个以上的状况,汝不觉得是赘余到过分的等级制度吗?」
「十万……」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Under World的总人口数。虽然Cardinal说是「只有」,我却反而为其庞大而震惊,比起一个制造人工智能的实验来,这已经可以说成是对「文明」的模拟了。
不过确实,一个皇帝支配下的人民只有两万五千个,这比现实世界中最古老的罗马帝国和秦帝国的人口还要少得多。这种情况下,与其说封建制度是因为生产生活的必要而产生,毋宁将其看成是对现实中的封建制度进行模拟的过家家游戏还合理些。
我还在埋头沉思时,Cardinal又一次突兀的开口了。
「老身之前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神的吧。不过,在创世的时代——距现在大约450年的时候,还是有着类似于神的存在的。在央都圣托利亚还只是一个小村庄的时候,由四个人类扮演的《神》。」
「人类……日本人吗?是《拉斯》的工作人员吗?」
Cardinal扬了扬眉毛,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一样微笑着。
「哦,连这一点也察觉到了啊。」
「……这个世界,不是先有蛋而是先有鸡,应该有着将最初的Fluct Light从婴儿养育长大的人存在才对。……不然的话,就没法解释为什么这里的人交谈书写的都是日语了。如果能够把Fluct Light的语言区域完全从记忆区域分离开来的话倒是另当别论,不过就算是《拉斯》也应该没有这样的技术才对。」
「这不是很有条理的推论吗。正如你所说。最初……在老身还是没有独立意识的管理者的时候,四名人类工作人员在这个Under World的中心,换而言之就是这个地方降临,在两间农舍里将八个『孩子』养育成人。教他们读书,栽种作物的方法,饲养家畜的方法……后来发展成了禁忌目录的善恶伦理观也包含在内。」
「没想到居然是神……所谓的《神》真是责任重大呢。仅仅是无心的一句话,都可能左右后世文明的发展方向什么的……」
我这样「无心的一句话」,却让Cardinal面容认真地重重点头。
「正是如此啊。可惜老身站在这一出发点开始思考,最后总算得到了某个结论,已经是老身被幽闭在这间图书馆里之后的事了……即是说,为什么这个世界存在着本应毫无必要的封建制度呢?为什么会有着禁忌目录这种已经超越了常理的法规存在,同时却也还有钻着禁忌目录的漏洞追求自己的利益与愉悦的贵族在呢?这些问题,只有唯一的答案。」
向上推了推镜框,Cardinal以冷峻的声音把话语继续了下去。
「最初的四人,那些《拉斯》的开发者们,确实漂亮的完成了交给他们的困难的使命,同时老身也知道他们身上具备着人类最高级的知性与智慧,完全不逊色于老身的开发者。同时,从Under World的居民生来便性格良善这一点来看,他们在伦理道德上也是相当高尚的人吧。——然而,四个人并非都是如此。」
「……什么……?」
「四个人之中,有一个虽然同样学富五车,却并非善类的人存在。换而言之,那个人将自己养育的孩子中的一个或者两个的Fluct Light污染了。恐怕那也并不是他有意为之的吧……不过,本性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容易隐藏的啊。也就是说,他把利己心和支配欲这种人类的欲望,有意或无意的传达给了自己的孩子。而那个孩子,就成为了现在存在的一切贵族与神圣教会祭司们的Fluct Light的祖先……」
并非善类……的人……?
也就是说,《拉斯》的核心工作人员中,有人在Under World居民的心中植入了人类的恶性这么一回事吗?最后催生的,就是那个莱依奥斯·安提诺斯——巧妙地利用法律的漏洞,设置两三重的连环陷阱凌辱了萝涅和缇卓的三等爵士吗?
背后下意识的感到一阵恶寒。我在现实世界的肉体,正处于完全失去意识的状态连接在不知位于何方的《拉斯》本部的STL上。而就在我的身边,徘徊着和那个莱依奥斯同类的人。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重重的往下一沉。
那家伙是不是我也认识的人物呢?在脑海中尽力搜索着《拉斯》工作人员的脸,然而最后能够想起的,只有菊冈诚二郎和在六本木打工的时候负责调整我的STL的姓平木的工程师而已。毕竟,我的主观时间上已经过了两年半了啊。
问题在于,那个人到底只是出于强烈的利己性而单纯的为了金钱与地位加入《拉斯》,还是带着什么目的打入《拉斯》内部的。譬如说窃取研究成果售卖给他人,或者说是……为了破坏。
「Cardinal,那《最初的四人》的名字……你知道吗?」
然而这次,少女却慢慢的摇了摇头。
「想要知道这个情报,就必须要有系统中枢领域的访问权才行。」
「啊,不好意思,总是问些重复的事情。」
反正就算现在知道了名字也什么都做不了,不过至少现在,和现实世界取得联络的必要性又多了一层。
将身子贴在椅子的靠背上,啜饮了一口散发着芬芳的茶水,我将话题拉了回来。
「原来如此……在Fluct Light中,只有少数的一部分拥有支配欲的话,他们转变成特权阶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就和鹿群里混入了狮子是一回事吧。」
「而且,他们就像无法消除的病毒程式一样。在这个世界中,自己生育出的后代,不仅是外表,连性格倾向都会遗传下来。和平民间频繁通婚的下级贵族们,大多数人的利己心都很淡薄,但是……」
Cardinal的一席话,让我想起了身为下级贵族的萝涅和缇卓身上令人尊敬的正义感和友爱心。
「也就是说……如果贵族之间持续通婚的话,恶性就会被保存下来,对吧?」
「正是。体现其精髓的就是四国皇帝的家族,以及教会中的祭司们。而站在他们的顶点的,就是这个世界的最高支配者……神圣教会最高祭司,现在更是成为了管理者的一个女人。现在她使用的名字,可谓充满着不敬和亵渎——她的名字,是Administrator。」
「女人……!?」
听到Cardinal倾吐而出的话语,我眼睛吃惊的瞪圆了。在我的印象中,位于神圣教会顶点的,应该是和现实世界的教皇一样的饱经沧桑的男子才对。
「是的。而且……虽然不堪提及,但那个女人也算是老身的母亲。」
「什……什么意思?」
因为无法理解对方话语的意义而反问回去,Cardinal却没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带着嫌恶的眼神盯着自己白皙而精致的右手,如同对自己的身躯充满厌恶一般。这样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开口了。
「……按顺序说吧。被称为神圣教会的,这个世界的绝对统治机关的建立是距今350年以前的事情。也就是说,在这场模拟实验开始了一百年的时候。Under World的居民会在20岁左右结婚,一家人平均会生育五个孩子。在那个时候,居民已经是第五世代,数量已经超过了五百人了。」
「稍,稍微等等。说回来,在这个世界里,生殖到底是遵循怎样的系统……」
因为发现了化解两年间一直萦绕脑际的疑问的机会,我反射性的问出了这个问题。问题刚出口,心中便意识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对着外表只是十岁少女——姑且不论内在如何——的人提出。不过Cardinal却连眉毛都没有动,平静的给出了回答。
「因为老身不知道现实世界人类的生殖活动是怎样进行的所以无法断言,不过Fluct Light的构造原理,应该是一切行为都以现实为基准。不过出于人口管理工作的必要性,也不可能连胚胎的发生都精密的模拟出来。在系统上登记过婚姻关系的男女之间做出相应行为的时候,会有某个概率生出孩子。具体来说,是在Light-Cube集群中加载一个新的原型Fluct Light,在其中附加上两亲的外形要素与思考领域的一部分,就诞生了新生儿。」
「啊,哈,原来如此……。那个,登记婚姻关系是指?」
「只是单纯的系统命令而已。虽然形式上会举行双方向丝提西亚神宣誓婚姻的仪式。最早的时代是由各村的村长主持的,在各地的教会陆续建立之后,执行婚礼就变成了教会中的修道士和修女们的特权了。」
「唔……」
因为没有办法只把知识的部分从记忆中分离出来,所以在新生儿的Fluct Light中,继承下来的只有没有被剥除的最根源的性格而已。不过,也正因为此,从《拉斯》的某个工作人员中感染的恶性才无法被消除,而是一直被继承了下来。
「抱歉,总是在中途打断你的话,请继续吧。」
Cardinal轻轻点了点头,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
「从模拟开始之后经过了一百年,超越500人的住民中,已经出现了几名支配着他们的领主了。他们以从先祖身上继承下来的利己心为武器,逐渐扩大着自己拥有的土地,然后将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年轻人收编为自己的下人使唤。当然,其中也有反感他们的做法,离开中央向边境开垦荒地的人。」
原来如此,就是这些年轻人开拓出了露莉德村那样的村落啊。
「领主们当然也会相互反目,很长一段时间,彼此之间甚至都不会通婚。不过,终于在某一天,其中的两个领主家庭缔结了政略婚姻,并作为其结晶,生出了一个女孩子。那是在到此为止的历史上出现的所有Fluct Light中,拥有最强支配欲的孩子。她的名字,叫做奎涅拉【Quinella】。」
Cardinal的眼睛像是徘徊在久远的过去中一样,蒙上了一层薄雾。包围着房间的书架间安放的灯火轻轻摇曳着,在少女的脸上投下复杂的阴影。在宛如包容了数百年沧桑岁月的静谧里,她继续着之前的陈述,平静的声音中渗着悲切。
「当时,给圣托利亚——那时就已不再是小村庄,有了足以被称为小镇的规模——的孩子们分配天职的是奎涅拉的父亲,他担任这一职务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十岁的奎涅拉,已经在剑术、神圣术、歌唱、编织等各个方面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大家都认为不管给她怎样的职务她都能漂亮的完成。然而,她的父亲却舍不得让美丽的奎涅拉去镇里工作。真是愚蠢的执着啊……为了让奎涅拉每时每刻都处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授予了自己女儿修行神圣术的天职。在宅邸深处的闺房中,奎涅拉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智慧,开始了对神圣术——也就是系统命令的解析。在这之前,Under World的居民们都只是机械的背诵基本的命令文然后加以使用,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命令文本身的意义。不过,单纯为了生活的话,这也足够了。」
确实,还在露莉德村的时候,优吉欧和其他的村民使用系统命令的场合,只有为了了解天命数值而呼出状态窗口,或是点亮一盏灯之类。
「然而……奎涅拉却凭借着自己放在小孩子身上堪称可怕的耐心和洞察力,开始研究使用命令时吟诵的单词的意义了,诸如Generate……Element……Object的,奇怪的异世界语言。然后,她终于从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基础命令里,独力编写出了『召唤火箭』的攻击术式。——桐人啊。」
突然被叫道名字,我冷不丁的抬起头看向Cardinal的脸。
「汝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神圣术行使权限等级,也就是系统访问权限【System Access Authority】值会急速上升吗?」
「啊……大概知道。因为和怪兽——洞窟中的哥布林团伙战斗过并将它们击退了吧。」
「唔,正是如此。关于这一点后面还要和汝详细说明,总之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着居民与侵入领地的外敌战斗,不断强化自己的设定,虽然那已经是在进入负荷试验阶段之后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想要提升自己的权限等级,只有通过打倒敌人或是不断使用术式才行。奎涅拉在年仅十一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发现了这个规律。那是她在家附近的森林中,尝试着以无害的金尾狐为对手用火箭术攻击的时候……」
「……也就是说,所谓的『打倒对手』不一定要限定为暗之国的怪兽吗?」
「嗯。所谓的经验值上升,只要破坏包括人类在内的能动单位就必然会发生。当然,这个世界里的人是没办法杀人的,而且大部分人也不会去杀害无害的动物。但是,拥有浓郁贵族遗传因子的人则是例外。他们会为了娱乐而进行狩猎,并因此而在无意识间让自己的状态数值也变得强大起来。然而,十一岁的奎涅拉,是带着提升数值这一明确的目的去进行狩猎的。意识到杀掉动物就可以提升自己的神圣术使用权限的她,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瞒着家人和村民进行着可怕的杀戮行为。如果当时负责调节世界平衡的老身有现在这样的意识的话,应该也会为她的行为战栗吧。她毫无感情的——不,甚至是带着一定的愉悦的每晚将圣托利亚周边的野兽一扫而空。而老身只是顺应着系统的算法,不断补充着减少的动物单位——而它们也会在第二天晚上再次被全灭。」
——作为VRMMO游戏玩家的我,自然也做过这样的行为。SAO时代的我,正是像那个女孩一样为了强化自己,连日连夜的重复着这样的屠杀。在我看来,所谓的MMO本来就应该是这种事情的重复,所以一次也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抱有哪怕一丝疑惑。然而现在,听到了Cardinal的话,我的背后却感到了一阵恶寒。
漆黑的夜里,穿着睡衣在森林深处徘徊,一旦发现野兽就连眉毛都不皱的将其烧杀至死的少女。如果要我用一个词语概括这样的图景,我只能想到「噩梦」二字。
似乎被我的恐惧所感染了,Cardinal也将小巧的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奎涅拉的权限等级无止尽的向上攀升着。而她对系统命令的解析也在逐步取得进展。终于,她掌握了包括天命治愈和天气预测在内的,在当时的住民看来无异于奇迹的几种术式。于是,以他的父亲为首的镇民们,开始相信奎涅拉是丝提西亚神的神之子而崇敬着她,膜拜着她。而十三岁的奎涅拉,恰恰也拥有着女神一般的美貌……。在天使一般的微笑背后,奎涅拉终于领悟到了让自己内心中蛰伏着的名为支配欲的毒蛇完全满足的方法。比领主们使用土地所有权进行利诱,或是剑士们使用武器进行威逼要有效得多的,绝对强力的手段——那就是,以神的名义欺骗世人。」
说到这里,Cardinal的话语突然停住了,视线向头顶移去,看向大图书馆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又或者说是还在那之上的现实世界。
「创造这个世界的人们最大的过失,就是为了说明系统命令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效力,而引入了神的概念。在老身看来,对人类而言,神的存在简直就是最有效的麻醉剂。不管怎样剧烈的伤痛都可以被神明治愈,不管怎样残酷的罪孽都可以被神明宽恕。就算灵魂的容器不是生物脑而是Light-Cube也是一样。虽然说,没有感情的老身是听不到神的声音的就是了……」
Cardinal将目光移回手边的茶杯上,浅棕色的瞳仁静静盯着白色的陶器,用左手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杯子立刻就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温热液体注满了。少女一边撅起小小的嘴唇吹着杯子上蒸腾的热气,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直到这里为止,还只不过是一种盲信罢了。然而,若是亲眼目睹了这样的奇迹发生的话,人们必然会将其解释为神的恩惠吧。——务农时受伤的男人被奎涅拉治愈了,暴风雨来临之前三天她就做出了预测,在目睹了这些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奎涅拉的话了。她告诉父亲手下的所有村中壮年,需要一个向神祈祷的地方,以唤醒更多奇迹的力量。很快,在村子中央就建起了以白色的砖石堆积而成的塔楼。当时的占地面积还很小,高度也只有三层罢了——不过不管怎样,那就是这座中央大教堂的原型,同时也是神圣教会三百年历史的发源地。」
听着Cardinal讲述的最初的圣女奎涅拉的故事,我条件反射般的想起了另一个人。虽然我并不认识她,只是从优吉欧与西露卡那里听闻过她的种种——从小时候就表现出神圣术的天赋,被赋予了在教会担任实习修女的天职的少女,爱丽丝·青贝尔克。但是在优吉欧的描述中,她是个不管对谁都温柔以待的少女。同时她也是那个西露卡的姐姐。不管怎么想,我都不觉得她会做出在深夜溜出家门,杀戮周围的野兽这样的事。
那么,爱丽丝又是怎样提升自己的系统访问权限的呢?
我的意识逐渐沉入疑问的深渊中,不过马上就被Cardinal的声音拉了回来。
「当时的居民毫无例外的相信奎涅拉就是被丝提西亚神祝福的巫女,每天早晚都会去白塔祈祷,将自家收成的一部分毫不吝啬的奉上。那些与奎涅拉并没有亲戚关系的领主里,也有并不待见她的人在——毕竟双方的利益相互冲突啊。不过奎涅拉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了。她以神的名义,授予所有的领主贵族,也就是爵士的头衔。虽然当时也有质疑这是在夺取领主手中的权力的声音,不过对方是被神所认可的权威,就算不情愿也不得不从。在成为了贵族之后,领主们也作出了与其与奎涅拉对立不如顺从她的判断。就这样,Under World最初的封建制度便形成了。」
「原来如此……并不是为了维持治安的需要而产生的制度,单纯只是为了支配而支配吗。这么一来,高位的贵族们毫无身为贵族的责任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听到我说的话,Cardinal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汝应该已经亲眼看到过才对,大贵族和皇族们在自己的私有领地上都是在怎样胡作非为。如果不是禁忌目录禁止了杀人和伤害的话,难以想象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怎样的地狱啊。」
「……创造出那个禁忌目录的,就是那个奎涅拉吧?也就是说,即使是她,也有着最基本的道德心……是这样吗?」
「哼,真是如此吗?」
Cardinal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可爱的哼鸣。
「——虽然老身思考了很多年,不过还是没有想通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类无法打破来自身处上位的权威所颁布的规则。在这一点上,连本来只是程序代码的老身都不例外。虽然对老身而言神圣教会并不是老身的上级,所以本来就不用被禁忌目录所束缚,但是对于施加在Cardinal这一程序上的诸多规定老身理应不能违背才对。事实上,老身把自己关在这个鬼地方几百年,恰恰就是被无法违抗的命令束缚的结果。」
「也就是说……这对奎涅拉也不例外是吗……?」
「正是。因为禁忌目录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所以她不用受到那些法律的约束,但是还是无法违抗小时候被长辈灌输的那些不成文的规矩,现在只不过是在那之上又追加了些新的命令而已。想想看吧,如果她的家长没有教育过她不能伤害他人的话,她会仅仅满足于杀害动物吗?肯定会去屠杀能让权限更快提升的人类才对吧。」
我背上的寒毛再一次倒竖了起来,强忍着不适感开口了。
「唔……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伤害他人从最初开始就是禁忌,而奎涅拉只是把这一点明确成文,然后追加了其他一些细节条款而已,是吧?」
「表面上看,确实是这样。但是,那家伙绝对不是希望着这个世界能够和平安宁才这么做的。——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奎涅拉的美貌与日俱增,居住的塔楼也在一层层建高,身下也有了数不清的弟子。各地的村落中,也都建起了与中央相似的白塔,开始正式定名为神圣教会的奎涅拉的统治组织的地位也逐渐坚如磐石。然而,伴随着人口数目的增加,人民的居住范围也在不断扩大,当其终于扩张到奎涅拉目所不及的远方时,她开始感到不安了。在边境的土地上,会不会有和自己一样发现了神圣术行使权限的秘密的人出现呢?于是,她为了能够确实的支配所有人类,才制定了白纸黑字的法律。其中的第一项便是对神圣教会保持忠诚,而第二项则是禁止杀人。汝觉得,这是为什么?」
停顿了片刻,Cardinal静静的看着我,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是因为,如果杀掉一个人,杀人者的权限就会得到飞升。教会禁止杀人,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罢了。那条法律里,根本不存在什么伦理、道德、善性。」
听到这冲击性的话语,我条件反射般的试图辩驳。
「但……但是,本来杀人和伤害不就是最初的四人所制定的道德上的禁忌吗?就算没有教会的要求,人们也都拥有这样基本的伦理观不是吗?」
「但是,如果家长没有教育孩子这一点又会如何呢?虽然概率很低,但是那些生下来之后就和自己的双亲,也就是最初的上位存在分开,在没有接受过道德教育的情况下长大的孩子会如何呢?如果这样的孩子身上带有贵族的遗传基因的话,说不定真的会顺应着自己的欲望屠杀周围的人类,最终获得比奎涅拉更高的权限等级。为了最大限度降低这种可能性,奎涅拉才编纂了名为禁忌目录的书籍,并将其制作成册发放到每个家庭之中。同时,从孩子能听懂说话的那天起就要从第一页开始教育他遵守禁忌目录,也成为了家长的义务。听好了,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人类都善良勤劳,充满博爱的话,那只是因为对于教会这一绝对统治机关来说,这才是最理想的状态罢了。」
「但……但是……」
我像是抗拒着接受Cardinal所说的话一样,拼命摇着头。无论如何我也不认为,在露莉德村见到的,在旅途中遭遇的,在修剑学院里结识的那些人——西露卡、萝涅、缇卓、索尔缇莉娜学姐,以及优吉欧身上值得尊敬的善良人性,全部都是程序设计出的东西。
「……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吧?至少,那个,在Fluct Light中不是还包含着来自于原型的那一部分吗?难道那份善良,不是从我们人类的灵魂中继承下来的东西在发挥作用吗……?」
「关于这一点的反证,汝其实已经亲眼见过了。」
Cardinal出乎意料的台词,让我一下子愣住了。
「诶……?」
「就是那些毫不留情的想要杀掉汝和优吉欧的哥布林啊。汝难道觉得,它们和现实世界的游戏里的怪物一样,只是单纯由程序代码编写而成的吗?它们正是给Fluct Light的原型,施加了和禁忌目录完全相反的命令——即是说,让它们去杀戮,去掠夺,遵循自己最原始的欲望之后的产物啊。听好了,它们也是人类,是在某种意义上和汝没有任何区别的人类。」
「……」
我无言以对。
实际上,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可能性。两年前的秋天,在终结山脉和我交锋的怪物——那些哥布林们,对话和动作都太过自然了,完全没有一般的VRMMO里登场的怪兽身上共通的像是程序一样的机械感。别的暂且不说,他们眼中寄宿着的强烈的欲望光芒,绝对不是靠单纯的纹理描绘【Texture Mapping】就能表现出来的。
然而直到刚才为止,我都没有真正思考过他们这些暗之国的居民的事。不过就算有这样的想法,可供调查的资料也太过贫乏了。不过,如果那些哥布林也是人工Fluct Light的话,这便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义。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我已经确信以优吉欧为代表的Under World人是和现实世界的人,也就是和我完全一样的存在。除了存在的位面不同之外,包括思考和情绪在内的人之为人的核心与我毫无二致。正是因为此,我才为了避免在这场宏大的实验结束后所有的Fluct Light都被清除的事情发生,想要尽早和现实世界取得联络才以神圣教会的中枢为目标进发的。
但是——如果那些怪物们也是人类的话。
不要让优吉欧他们消失,但是那些怪物消失掉就无所谓,这样的想法便不再被允许了。同时,我也必须要认识到那些充满着杀意和欲望的哥布林也和我是同一种生命。然而,在此之前,我已经无情的砍掉了哥布林队长的脑袋,这样的话……
「不要苦恼了,笨蛋。」
在沉默下来的我的耳边,Cardinal的声音突然响起。
「汝难道也想成为神吗?有些问题就算汝为之苦恼一百年、两百年,都是不会有结果的。就算是老身,现在,在像这样和汝相遇之前,都还处于深深的迷惘之中。」
Cardinal抬起脸来,纤细的眉毛紧紧绞在一起,两眼直直地盯着茶杯里的水,以吟诵诗歌一样的语调继续说着下面的话。
「过去,老身也自认是个对一切毫无迷惘的神。对手心里的微渺生物的所作所为毫不在意,只是按照不变的法则让世界运转着。然而,在像这样获得了人的身体之后,老身才开始带着执着去了解所谓生命。恐怕,就连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们,都没有真正理解自己创造出的究竟是什么。就算是他们,也绝不是神……对于奎涅拉可怕的反叛,他们恐怕也只会对其产生些兴趣,而绝对不会为止担忧吧。然而,如果就这样进入压力实验阶段的话,这个世界必然会化作倾尽言语也无法描述的地狱的吧。」
「那个,所谓的压力实验到底是什么啊?之前你也提到过这个东西……」
我忍不住插了句话。于是Cardinal抬起了眼睛,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按照顺序说下去的话汝就会明白了。——之前说到奎涅拉创作了禁忌目录在全世界发放对吧。在有了那本书后,神圣教会的支配终于变得不可撼动。因为其后,奎涅拉又进一步修订了禁忌目录,除了用教会喜闻乐见的道德观念束缚住百姓之外,还在其中加入了帮助百姓排除生活中的麻烦的事项,比如指明作为流行病发生源的沼泽并禁止人们进入,或是给出羊吃了之后就不再产奶的草的名称……也就是说,只要什么都不去考虑的按照那本书里写的去做,就什么问题都不会发生。因此,经过了一段时间后,百姓开始习惯于依赖教会,盲信教会,会去质疑禁忌目录第一条『忠诚于教会』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存在了。」
这就是所谓的绝对统治吧。不存在饥饿,不存在反叛,也不存在变革的理想社会。
「圣托利亚的人口数得到了爆发性的增加,建筑技术也在不断进步——当然是在教会的指导之下。过去的小村落逐渐变成了大气的都市,神圣教会的领地也在不断扩大,作为其中心的塔也越来越高。仔细想想的话,这座不断增高的中央大教堂,恰恰便象征着奎涅拉永难填满的欲壑吧。她可谓完全不知满足为何物。渐渐地,她越过了三十岁的门槛,走进了第四十个年头,自己的容貌也终于开始衰微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像那些大贵族一样成天耽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只是生老病死的自然现象罢了。于是,从某个时间开始,她不再出现在下层人民面前,而是将自己关在不断增高的塔楼的最顶层,一个人没日没夜的埋头进行着神圣术的解读。她所追求的,是更高的权限,更伟大的奇迹——能够让她连束缚住自己的名为《寿命》的界限都给打破的奇迹。」
在这个世界中,名为「天命」的状态值明确得有些无情。在成长的过程中,数值会慢慢增大,在二三十岁的时候达到最高点,然后反过来随着年岁的增加而缓缓减少,在六十到八十岁左右减少为零,我的天命就在这两年间增长了相当多的数值。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数值一天天减少,确实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对于将世界掌控于股掌之中的绝对支配者来说更是如此。
「但是……不管她怎样去解析系统命令,甚至掌握了能够操纵天气的术式,却还是对寿命束手无策。能够对寿命进行操作的,只有拥有管理者权限的人……就是说,只有《拉斯》的工作人员和负责控制平衡的AI,Cardinal才行。奎涅拉的天命每天都在确实的减少,五十岁……六十岁……过去可以迷惑人心的神祗般的美貌早已不复存在,连步行都渐渐无能为力,最后只能躺在位于这个世界至高点的房间里的奢华的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在最后的时间里,她只是以每个小时一次的频率呼出自己的丝提西亚之窗,凝视着自己天命一点点以缓慢却无法阻止的速度减少着……」
Cardinal说到这里便打住了,像是感到寒冷一样用双手紧紧抱住了身子。
「……但是,即便如此,奎涅拉也不知放弃为何物。何等可怕的执念……何等可怕的执着。每日每夜,她都用微弱的声音尝试着各种各样的发音组合,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喊出禁断的命令。——这样的努力,根本不可能获得成功。从概率上来讲,就和同时投出一千枚硬币全部为正面的几率差不多。不,应该比那还要少吧……然而……但是……」
一下子,我的身体也泛起了无法言说的恶寒,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Cardinal——那个自称为「没有情绪的系统」的不可思议的少女,现在分明在向我传达着明确的恐惧之情。
「……终于到了命在旦夕的时候……天命数值已经下降到只要再受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或是染上最轻微的疾病就会归零的地步。在那个夜晚,奎涅拉终于打开了那扇禁断的门扉。这样的偶然,本是不可能发生的,在老身看来,或许她是得到了外侧世界的某个人的帮助。满是皱纹的老妇,断断续续的念诵出的命令是——给汝看看吧,这是汝现在还无法使用的术式。」
Cardinal用左手握紧手杖,指向空中,以耳语一般的声音吟诵着。
「System Call! Inspect Entire Command List!」
【系统调用,检测全命令列表】
而后,伴随着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单调平淡的效果音,Cardinal的手杖前方,出现了一个A4大小的窗口。
术式的效果仅此而已,诸如神的灵光倾注而下,天使的喇叭鸣响这样华丽的场面一概没有。然而,我却已经明白了这一术式的恐怖之处。确实,这就是究极的神圣术,可怕到本来不应该存在的术式。
「汝已经发现了吧。对,这个窗口里记载着的,是所有系统命令的一览表。这是世界的创造者犯的的又一个巨大错误。只有这个命令,不删除是绝对不行的,而且,必须要在最初的四个人登出的瞬间就进行删除。」
Cardinal挥了挥手杖,消去了面前禁断的列表。
「当时的奎涅拉,瞪圆了浑浊的眼睛,凝视着那个窗口,然后全部都理解了,欣喜若狂的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所需要的命令,记述在列表的末尾,那是为了让人能在紧急情况下从内部调整世界平衡而存在的指令——夺取Cardinal System的权限,让自己成为真正的神的指令。」
我的脑海中,突然清晰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直冲云霄的高塔的最上层。环绕四周的窗户之外是浓黑如墨的夜空。透过窗户,只能看到翻滚的乌云与闪烁而过的紫色闪电。
宽广得有些空旷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带天棚的床,但其主人却没有躺在上面,而是站在柔软的床垫上,顶着蓬乱的白发,用皮包骨的身体跳动着奇怪的舞蹈。从白色丝质睡衣的袖口伸出的枯瘦如柴的双手向前伸出,向后仰倒的喉咙里却咕哝着欢喜的咆哮。以激烈轰鸣的雷声作为伴奏,老妇用如同怪鸟一般刺耳的声音,吟唱着篡夺神权的禁咒……
这样的话,这个世界,是不是已经失去了作为游戏,甚至是作为模拟实验的机能了呢?仔细想来,作为Under World创造者的菊冈诚二郎和其他的《拉斯》的技术人员,基本都只有三十来岁。然而,作为纯粹的支配欲化身的奎涅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八十岁了——而且,如果Cardinal所言不虚的话,现在她已经接近三百岁了。现在,她的智慧到底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已经没有人可以推度了。
现在这一时点,菊冈他们真的还能完全控制这里的局面吗?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又究竟能掌握到怎样的程度呢?
可怕的疑问一个接一个的涌向心头,却在Cardinal低沉的声音下戛然而止。
「要害怕的话还太早了。」
「啊啊……不好意思,请继续吧。」
回答Cardinal的声音,已经不像是我自己的了。机械性的举起茶杯,将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Cardinal重新将手杖靠在桌脚,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最初的时代里……在这个世界中,除了四名《拉斯》工作人员和十六个小孩以外,还有十几个居民,这一点汝知道吗?」
突然听到的话语让我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不……这是第一次听说。」
「不管怎么说,一个世界里只有两家人实在是太过违和了。刚刚被创建的圣托利亚村里,还配置着被汝等称为NPC的村民,他们负责经营商店、种植麦子、养殖羊羔一类的工作。」
「诶……」
「重点在于,从广义上来讲,他们也算是人工Fluct Light。」
「什、什么?」
「恐怕是挪用了在实验的初级阶段试作出的高等级AI吧。不是给空白的思考原型以时间让其成长,而是人为的向其中输入一系列命令让他们去做。换而言之,就是把输入既存AI中的那些伴随着条件的命令程式翻译成Fluct Light中的量子回路的形式,然后烧录到Fluct Light的行动原理领域之中。」
「这也是相当过分的事情啊。」
换而言之,就是让那些和人类拥有同样灵魂的生命,在没有自我意识和欲求的情况下,仅仅根据状况的不同作出相应的反应,让他们变成和艾因葛朗特的街道和村庄里随处可见的NPC毫无二致的存在。
我和Cardinal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她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对,那已经根本称不上智能了。不过我想要告诉汝的是,对于Light-Cube内的Fluct Light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操纵,来控制其记忆与行动的技术是存在的。因为本来,和生命体的大脑不同,Light-Cube的设计理念就是将量子回路根据机能不同分成不同的模块。那么……我们说回奎涅拉吧。」
伴随着椅背「吱呀」的声音,Cardinal身体前倾,两手交叉在胸前。
「……成功的呼出了全指令列表的奎涅拉,首先提升了自己的权限,让自己能够干涉Cardinal System。然后,在沸腾的欢喜之中,她开始一个个的施行记载在同一个栏目下的命令,将本来只有Cardinal才持有的各种各样的能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地形和建筑物的操作、道具的生成、能动的单位——亦即是说人类的外貌与寿命的操作等等。俨然成为了完全的管理者的奎涅拉首先做的,自然是回复自己的天命,然后是消除自己的寿命上限,最后是容貌的回溯。当自己找回了十多岁时光彩照人的美貌时,奎涅拉欢喜的心情,是汝这样的年轻男孩子没有办法理解的。」
「嘛……这是所有女性究极的梦想之一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我带着恍惚的表情做出回答,而Cardinal只是不屑的哼了一声。
「就算是没有人类的感情的我,都对自己现在这个固定下来的外貌越来越不满呢。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让这个身体变成再长大五六岁时候的样子啊……总之就是,从有意识的那一刻起就支配着奎涅拉的名为支配欲的怪物,在那一刻总算得到了满足。彼时奎涅拉如临绝顶的愉悦感多么强烈也就可想而知了。现在的她,已经能够自由的操纵广大的人界,同时也保有了永远的青春与美貌。狂喜至极的她,残存的理性已经少得可怜了。」
眼镜后面,Cardinal的大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在嘲笑着人类的愚蠢——又或者是怜悯着呢?
「——如果她就此满足的话倒也好了。可是,奎涅拉心底的欲望泥淖,却是个无底洞。真是不知满足的人啊……最后,她甚至连有人和自己拥有同等的权限这一点,都不能容忍了。」
「那是指……Cardinal System吗?」
「正是。就算对方只是没有自我意识的程式,她也想要排除掉。然而……就算再怎么擅长神圣术,奎涅拉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和科学文明无缘的Under World居民。管理者等级所使用的复杂的命令体系,就算花上了一整个晚上,她也无法完全理解。于是,她尝试着去阅读那些写给现实中的人类看的操作说明,试图强行将其解读出来——然后,她犯错了,犯下了唯一的,但却是致命的错误。她试图将Cardinal本身纳入自己的存在之中而从列表中找出了一条冗长的命令,吟诵了出来,结果……」
伴随着叹息,少女说了下去。
「……结果,奎涅拉把编程者给予Cardinal System的基本命令植入了自己的Fluct Light中,并将其当作自己的行动原理,且无法被改写。」
「……什……什么?!」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其意义,只是呆呆的重复着对方的话。
「给Cardinal的命令,具体是什么呢?」
「——要是其内容和奎涅拉的性格倾向截然相反的话该多好啊。那样的话,她的Fluct Light就会因此而崩坏掉了。但是……」
持有Cardinal之名的少女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接着开口。
「——维持现状。这就是Cardinal的存在目的。既然汝曾经在现实世界接触过搭载了同样系统的游戏的话,应该很明白这一点才对。Cardinal是作为和汝等玩家目的完全相反的抑制力而存在的。如果汝等找到了轻松就能高效升级的方法,它就会配置更强力的怪兽或是弱化玩家能力来进行妨碍,如果汝等找到了大量赚取金钱的方法,它就会按照一定比例调高物价。」
「啊啊,是这样。我们当时每天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瞒过Cardinal,但是不管我们做出怎样的尝试都会被它立刻看穿。」
我想起SAO时代,每次我们发现可以让我们安全练级【Farming】的狩猎场,那里就会马上被系统处理掉的往事,由衷的叹了口气,Cardinal也不自觉的露出了自豪的微笑,脸上的表情驱散了她身上老贤者一样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与同龄少女相若的天真无邪。
「这是当然的,就算再多小鬼聚集在一起想馊主意也不可能有办法蒙骗过系统的。——不过,对于奎涅拉来说,所谓的『维持现状』是比这更为极端的东西。因为强行在自己的Fluct Light,也就是灵魂的中枢里写下了这样的命令,奎涅拉昏倒了一天一夜才醒转过来。而那个时候,她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再是人类了。不会老去,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仅仅抱有『让自己支配的人世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的欲求的存在。在此之前,Cardinal System对这个世界的维持机能,只是通过干涉动植物和地形一类的物品——也就是作为容器的世界本身来进行的,基本上不会去干涉居民的生活。然而奎涅拉则不同。她想要把人类的生活都彻底固定下来。听好了,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两百七十年了,然而现在这个世界的体制也好技术也好,和当时相比都没有丝毫进步。即便是奎涅拉,在她还是人类的时候,都还在考虑改革过于腐败的贵族制度这样的事情,然而当她成为半人半神之后,就连一丝改革的念头都没有了。倒不如说,她做的事情是进一步强化既存的体制,一旦出现变化的萌芽便毫不留情的掐灭。以类似于神的姿态苏醒的奎涅拉,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神圣教会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这个名字到底只是直接沿用了自己刚刚获得的最高权限等级的名称,还是因为她融合了Cardinal的命令文所以理解了其意义,老身不得而知。而她最初发布的命令,就是将当时的四名大贵族封为皇帝,将人界划为东南西北四个帝国分而治之。桐人啊,汝应该已经见过将央都圣托利亚分隔为四的墙壁了吧。」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还没从之前过于惊奇的话语中反应过来的我有些迷惘的点了点头。我所生活的地方,是位于中央大教堂北侧的,被称为北圣托利亚的区域。城镇的东边和西边,都耸立着以教会为中心向外围延伸的巨大的墙壁,墙那边便是其它国家的首都。
「那座墙壁,并不是居民们一砖一石砌成,而是奎涅拉,不对,Administrator施展神威,一瞬间便凭空出现的。」
「……居、居然是这样壮绝的事……」
对于早已见识过将圣托利亚城以十字型切分开来的「不朽之壁」的威严的我来说,只是想了想那样的巨石和巨像从天而降,又或者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样子,心就往下重重一沉。这和现实世界中爆破一两幢高层建筑的规模完全不同。当时的住民,若是目睹了那样场面,必然会在Administrator的神力下匍匐拜倒,不敢有二吧。
Cardinal听到了我的惊叹,耸了耸小巧的肩膀。
「毫无疑问,墙壁的出现是为了限制人民的移动与交流。换而言之,就是将情报的传播途径限定为神圣教会的组织网络,通过控制舆论来控制人心,希望以此让世界上的人们永远无知而淳朴,忠实的信仰着教会。除了那座胡来的墙壁之外,为了对已经扩张到世界各处的开拓者们的居住地域也施加同样的限制,Administrator还在地图上生成了许多单位和地形。什么切不开的巨石、填不平的沼泽、渡不过的激流、砍不倒的大树……」
「等,等等,砍不倒的大树?」
「对。给一棵树加上高得让人束手无策的优先度与耐久度,让人无法跨越其障碍继续开拓新的土地。」
我脑海中下意识的浮现出那棵恶魔之树——基加斯西达那令人欲哭无泪的坚硬,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在世界各地,还分布着和那个一样的东西吗?为了排除那种东西的阻碍,为数众多的人们不得不倾注上数百年的时间,不断重复着毫无回报的努力。这恰如字面上所说的,是完全静止的世界。然而,既然一切的进步与扩张都被禁止,人类的行为到底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绝对统治者Administrator治下的平和而无为的年代,就这样开始了。二十年……三十年……贵族身上的腐败气息已然臭不可闻,然而站出来试图将其矫正的人一个都没有。之前还在不断进步的剑术也如你所知的沦落成了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四十年,五十年,看着如同浸在温水里一样一成不变的人类世界,Administrator感到了深深的满足。」
这样的满足,和一个人打量着生态系统完备的生态瓶时所感受到的愉悦毫无二致。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小水槽里堆筑蚁巢时的往事,心中百感杂陈。而Cardinal也低着头,恍若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中,然而说话的声音却依然坚定如故。
「然而,这样的体系并没有如她所愿的得到永远的停滞【Stasis】。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故发生了。在奎涅拉成为Administrator的第七十个年头,她察觉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变。在睡眠时间之外也会短暂的失去意识,几天前发生的事情都回忆不起来,连理应完美的记诵下来的系统命令都不能马上想起,诸如此类的不容忽视的症状纷纷向她袭来。Administrator使用管理命令,检查了收容着自己的Fluct Light的Light-Cube的状态,其结果让她战栗不已。用来储存记忆的量子回路,不知何时已经达到极限了。」
「极、极限?」
想不出能说什么的我,只能鹦鹉学舌的重复着对方的话。记忆,换而言之就是灵魂的容量是有上限的吗?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虽然乍一听是会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的话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管是Light-Cube还是生物大脑,其大小都是有限的,所以能够记录的量子字节自然也是有限的。Administrator从作为奎涅拉出生开始,已经经历了一百五十多个春秋,在这段时间里不断累积的记忆,终于开始从水瓶里满溢而出,记录和回忆的功能都产生了障碍。」
我却无法将这些话当耳边风。对我来说,这绝非事不关己。在这个时间加速流动的世界中,我已经积累了两年多的记忆。虽然在现实世界中只过了几个月甚至只有几天,这两年多的时间也确实消费掉了我「灵魂的寿命」。
「安心吧,汝的Fluct Light还基本和白纸一样呢。」
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一样,Cardinal伴着苦笑说道。
「那种比方算什么嘛……说的好像你在我的脑子里翻书一样。」
「差不多吧。和汝比起来,老身的Fluct Light就已经像画册和百科全书一样了。」
Cardinal带着清朗的表情喝了一口茶,却不小心呛到了喉咙里。
「我们接着说吧。对于这一预料之外的事态,即便是Administrator也狼狈不堪。除了天命这样的状态数值之外,还有着她无法操纵的寿命存在这一点,她之前想都没想过。但是,她绝对不是会老老实实接受命运的女人。和之前篡夺了神之宝座时一样,这次她又想出了一个恶魔一般的解决方法。」
她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明确的嫌恶感,将花瓣一样的双手交叉在身前。
「当时,有一个作为教会的见习修女在中央大教堂的下层学习神圣术的年轻女孩子。名字叫……叫……好像忘掉了。那是个惹人怜爱的苦命孩子,那时大概只有十岁吧。她出身于圣托利亚城中一名家具制造师的家庭,因为随机参数的波动而有了比一般人高那么一丁点的系统登陆权限,因而被授予了修女的天职。那个女孩有着茶色的眼睛和卷发,身材瘦小……」
我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桌子对面,看向Cardinal的容貌。刚才的那些形容,不管怎么看,都俨然是在描述Cardinal本人。
「Administrator让人把那个女孩子带到大教堂最上层的房间里,带着满溢慈爱的圣母般的微笑将她迎了进来。那个时候,女孩完全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会是恶魔的所作所为。对那个女孩,那家伙是这么说的——『从现在开始,你会成为我的孩子,成为引导这个世界的神之子。』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句话没有错。——如果把『孩子』理解成『继承自己灵魂信息的人』的话。不过,这和正常程序生下来的孩子当然不同,要说的话,应该是克隆体,不,只是单纯的复制体吧。Administrator想要将自己Fluct Light中的思考领域和重要的记忆,覆写到那个女孩子的Fluct Light之上。」
「什……」
恶寒不知第几次的爬上我的后背。灵魂的覆写——只是想想就觉得可怕至极的行为。不知什么时候,手心已经渗满了汗水。将湿透的手掌在裤腿上蹭干,我强装镇定的开口了。
「但是,如果能够对Fluct Light进行如此复杂的操作的话,直接把自己记忆中不需要的部分删除掉不就好了嘛?」
「汝难道会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就直接对重要的资料进行编辑吗?」
对于对方的反问,我一时语塞。
「不……我会先进行备份的。」
「对吧。Administrator一直没有忘记,在自己将Cardinal System的行动原理写入自己的Fluct Light的时候,意识中断了一整天。对Fluct Light进行操作本来就伴着那样的危险。也就是说,害怕自己对记忆的整理会造成重要回路的破损的她,决定先夺取少女崭新的灵魂,确认记忆消除的一切操作都顺利告终之后,再把已经磨损得千疮百孔的旧灵魂抛弃掉,使用新的灵魂延续自己的生命。这个计划多么周到,多么慎重——然而这却成了Administrator,不,应该说是奎涅拉的第二次失败。」
「失败……?」
「正是。因为,在自己的意识已经转移到女孩子身上,而原来的自己还没来得及被处理掉的那个瞬间,不是恰恰让那个房间里同时存在了两个拥有同等权限的神了吗?Administrator经过周密的计划,准备好了这个恶魔的仪式,并经由这个名为《合成之秘术》的,意在人为的将灵魂和记忆整合的仪式,成功的夺取了他人的Fluct Light。然而,这正是老身一直等待着的时刻——等了七十年终于被我等到的时刻!!」
说到最后,Cardinal声音已激动得如同呐喊,而我则是不明就已的看着她。
「稍……稍微等等。你是……现在跟我对话的Cardinal,到底是谁?」
「汝还没明白吗?」
Cardinal向上推了推眼镜,缓缓作出了回答。
「桐人啊,你是知道老身的原型版本的吧?那么,说说看吧,Cardinal System拥有怎样的特征。」
「那……那个……」
我眉毛紧皱着追溯着SAO时代的记忆。Cardinal System的AI,原本就只是茅场晶彦为了运营SAO那个死亡游戏而开发出来的,也就是说——
「……能够在不需要人工支持与修正的条件下进行长时间的运作……?」
「正是。所以,为此……」
「为此,系统被分为两个核心程序。……主程序负责调控游戏的平衡,而副程序则在此过程中对主程序进行错误检测——」
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顶着一头卷发的年幼少女。
对于Cardinal System拥有强大的错误修复功能这一点,我应该比谁都清楚。因为,在SAO攻略过程中,我和亚丝娜的『女儿』唯,就是从属于Cardinal之下的AI程序。为了从把唯识别为异物,无情的想要将其消去的Cardinal手中守护下自己的女儿,我可是拼尽了全力。
具体而言,我通过系统控制台登录进入SAO的程序空间里,搜索到了构成唯的相关文件,并试图将其压缩并赋予《Unit》的属性。然而,仅仅是这样简单的操作,能够在Cardinal察觉到我的非正规登录从而将控制台关闭的数十秒之内完成,就已经堪称奇迹了。那个时候,在发光的键盘背后和我对峙着的强大的气息,正是来自Cardinal的错误修复程序,换而言之,就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惹人怜爱的少女。
而眼前的这位『Cardinal』则对我复杂的感慨一无所知,只是像面对迟钝的孩子一样叹了一口气,接下了之前的话。
「汝总算是明白了吧。——奎涅拉铭刻进自己灵魂中的基本行动原理,并非只有一个。除了给予主程序的『维持世界稳定』的命令之外,还有给予副程序的,『矫正主程序的错误』的命令啊。」
「矫正……错误?」
「当老身还是没有意识的程序的时候,这一工作只是反复检验主程序输出的数据罢了。然而,一旦老身作为奎涅拉的影之意识获得了人格,就只能在没有冗长的数据符号的帮助下来判断自身的行为。喏,就像是你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多重人格》一样的情况。」
「现实世界里,似乎也有人认为多重人格只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概念而已。」
「嚯,这样啊。不过对老身来说这个词是再恰当不过了。只有在奎涅拉的支配欲稍微减轻的一瞬间,老身才有机会出现在意识的表层。然后,老身开始思考了。这个名叫奎涅拉,不,Administrator的女孩子,到底犯下了怎样的大错呢?」
「大错……吗?」
我只能鹦鹉学舌般重复着对方的话。既然维持这个世界是Cardinal主程序的基本原理的话,不管奎涅拉采取了怎样过激的手段做出了怎样的事,其行为理应还是和这一原理完全契合的才对。
读出了我充满疑惑的视线,Cardinal以严肃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那么,老身问汝吧。在汝所知的范围内,其他世界里的Cardinal System,有哪怕一次做出过亲手侵害玩家的行为吗?」
「没……没有过。确实,虽然Cardinal是玩家的最终对手,却不会无理的直接攻击玩家。抱歉。」
下意识的向对方道歉,不过Cardinal只是轻轻呼了口气,就继续说了下去。
「然而,那家伙却这么做了。对那些对自己制定的禁忌目录抱有疑惑的,或者是说出了带有反抗意味的话的人,她在他们身上施加了在某种意义上比死更为残酷的刑罚——关于这一点之后会详细说的。于是,从沉眠中醒来的老身,也即是由第二条行动原理主宰着的Administrator,将自己的存在视为了巨大的错误,于是开始反复尝试着将自己抹消的行为。具体上来说,从塔的最上层跳下去三次,用刀插进心脏两次,用神圣术将自己焚烧了两次。如果能通过这样的行为将自己的天命变成零的话,就算是Administrator也无法规避自己的灵魂被消灭了。」
听到可爱的少女口中说出的悲壮的台词,我无言以对。然而Cardinal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保持着冷静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最后一次真的相当可惜。用所有术式中攻击力最强的神圣术对着自己施放,从天而降的雷电已经将Administrator庞大的天命减少到了最后一滴了,然而在这个时候,主程序再次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这样一来,不管之前造成了怎样的伤,都不再致命了。只要使用完全回复的术式,一切便又回到了原点。更要命的是,Administrator也由此察觉而将老身,亦即是说作为潜在意识的副程序当成了真正的威胁。注意到老身只能在她Fluct Light的伦理回路发生冲突的时候掌握身体的支配权的她,使用了完全出乎老身意料的手段将老身封印住了。」
「完全出乎意料……?」
「嗯。本来,从出生到被选为丝提西亚的巫女的十年间,Administrator也只是个平凡的人类孩子罢了。看到花朵会觉得很美,听到歌谣会觉得很开心,这样的情绪都是和常人无异的。那个时候发育完善的情感机能,即使在成为半人半神的绝对者后,也仍然残留在灵魂的基层里。于是,她认为,自己在遇到各式各样的突发事件时,之所以会产生轻微的动摇,都是因为这一部分的存在。于是,她使用管理者专用的,在Light-Cube中对Fluct Light进行直接操作的命令,将控制自己感情的回路封锁了。」
「什……封锁回路也就是说,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破坏了吗?」
我不假思索的反问回去,Cardinal带着嫌恶的表情点了点头。
「但是,这样大动干戈的事……不是比之前提到的,复制Fluct Light还来得更危险的行为吗?」
「毫无疑问,她不会一下子就对自己的灵魂下刀子。在这种时候无比慎重才是Administrator那个女人的作风。——汝有注意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类身上,有着许许多多不在丝提西亚之窗,也就是状态窗口中表示出来的参数吗?」
「啊,虽然比较模糊,但是像筋力啊敏捷性这些不能从外面看出来的数值也还是有很多的吧。」
「嗯。在那之中,有一个名为《违反指数》的参数。这个参数是对一个人的发言与行动进行分析,将其遵守法律与规章的程度数值化所得。恐怕这是外侧世界的人们为了方便监控这个世界而设置的吧。Administrator很早就知道利用违反指数这一参数,来筛选出对自己制定的禁忌目录抱有怀疑的人。对她来说,这样的人简直就像混入无菌房间的病菌一样,必须要尽早铲除。然而,就算她再怎么超脱于禁忌目录之外,也没有办法违背幼年时期写入灵魂中的杀人禁令。于是,Administrator为了在不杀掉他们的情况下将他们变成无害的存在而对他们进行了恐怖的处置。」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比死更为残酷的刑罚,是吗?」
「正是。她把那些违反指数偏高的人类,放到了自己用来学习对刚刚知悉的Fluct Light进行操作的技术的实验台上。在Light-Cube的哪个位置上储存着怎样的情报,怎样操作才能让其失去记忆、失去感情、失去思考能力——她所进行的,正是这些即使是现实中的人类都会犹豫迟疑的冷酷的人体实验。」
说到最后,Cardinal的声音低了下去,听完她这一番话,我却不禁思绪万千。那个菊冈真的会对在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媒介中储存的情报的人工Fluct Light上进行实验有任何一点的迟疑吗?既然身为自卫队军官的菊冈,并不是以STL技术的完成,而是开发出真正的Bottom-Up型人工智能为目标的话,其真正的目的只可能是一个,即是将其搭载在无人兵器上,让它们代替人类进行战争。以让人工Fluct Light在现实中相互厮杀为目的的人,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会考虑Fluct Light们的人格和权利呢?
看着沉默不语的我,Cardinal有些惊讶,轻咳了一声继续了之前的话。
「作为初期实验品的人类,全部失去了自己的人格,变成了只懂得呼吸的行尸走肉。Administrator将他们肉体的天命冻结起来,封存在了塔的深处。以他们的牺牲作为垫脚石,她对Fluct Light的操作水平终于登上了新的台阶。——为了将老身封印起来而决定舍弃自己的感情的她,在对被带到塔内的人类重复进行了足够充分的实验之后,终于在自己身上进行了同样的操作。结果,Administrator终于舍弃了作为人类的一切感情,变成了不管遇到怎样的事态都不会有丝毫动摇的存在。就像神一样,不,就像机器一样。她的意识,只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让其安定,让其停滞而存在。这是Administrator一百岁时候的事了。在那之后,老身一直被封印在她意识的深处,完全没有办法回到表层了。直到她Fluct Light的寿命耗尽,实施夺取灵魂的计划的那个瞬间为止。」
「但是……根据之前听到的话来看,取代了家具店老板女儿的,不应该是Administrator的灵魂的严格复制品吗?也就是说,不存在感情这一点应该也是同样……那样的话,为什么现在你能像这样浮现在表层呢?」
听到我的疑问,Cardinal沉默了下来,视线恍若飘向了遥远的彼方。大概,她是在穿越两百年的时光,追溯着过去的回忆吧。
终于,虽然视线依然没有转回,但Cardinal小巧的嘴唇总算再次张开,发出了声音。
「那个瞬间老身所感受到的奇怪的战栗,没办法用老身所知的任何词汇表述……在将家具店老板的女儿带到塔的最上层之后,Administrator马上使用了经由无数次实验中完善的《合成之秘术》,将自己的灵魂复制并覆盖到对方的Fluct Light上。这一步也毫无问题的成功了,在那个女孩子中寄宿的,确实变成了消去了无用的记忆的,或者说被压缩之后的Administrator,不,应该说是奎涅拉的人格。按照之前的预定,在确认了术式成功之后,就应该马上将原来那个寿命将终的奎涅拉自己的灵魂抹消掉才对。然而……」
之前像是年轻少女一样泛着红润的Cardinal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惨白如纸。虽然她坚称自己并没有感情,然而注意到她的表情的我,无论如何也觉得她正感受着深深的恐惧。
「……然而,在术式终了时,双方在极度接近的距离睁开双眼的瞬间,我们都感受到了某种无法形容的冲击感。也就是说,我们都畏惧着『还有一个和自己完全一样的人』这种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态,这么说的话或许比较接近吧。老身,不,我们两人在见到对方的瞬间,就感受到了压倒性的敌意和危机感。换而言之就是,绝对不能容许面前的灵魂继续存在下去。这已经是超越了感情的本能,不,或许是铭刻在所有拥有智能的生物体中的第一原则吧。这超乎寻常的嫌恶感,即使是在本应封印了感情的奎涅拉的Fluct Light中,也如同暴风雨一般肆虐着。如果这样的状态继续下去的话,可能两个灵魂都会灰飞烟灭吧。不过,遗憾的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家具老板女儿体内的复制体的Fluct Light要早那么一点点超越了崩坏的界限,在那个瞬间,作为副人格的老身出现在了意识表面并固定了下来。而后,我们也同时认识到了寄宿在原来奎涅拉的身体中的Administrator,和寄宿在家具老板女儿的肉体中的老身的不同,灵魂的崩坏也停止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灵魂的崩坏。
从Cardinal口中说出的话,让我不可抗拒的想起了两天前的傍晚看到的场景。
被优吉欧挥下的青蔷薇之剑斩断了一只手的莱依奥斯·安提诺斯,明明正在被名为死的魔兽步步紧逼,却无法接受这一现实——至少在我看来如此——最后发出了奇怪的惨叫,失去了意识的,令人战栗的一幕。
在那个瞬间,莱依奥斯的天命应该还没有耗尽才对。他对自己的贵族同伴温贝尔使用的「天命转移」的术式还在继续,而温贝尔也还处于能发出高声的悲鸣的状态下。
然而,莱依奥斯在天命归零之前就死掉了。不,比起死来,「灵魂的崩坏」这样的描述才更为贴切。他那像是坏掉的音频文件一样的惨叫实在太过异常,甚至让站在门口的我都呆立在原地。
恐怕,这就是因为莱依奥斯的伦理回路无法处理自己因为完全违背了禁忌目录的优吉欧的一击而受到致命伤,行将赴死的这样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态吧。就好像是游戏程序在面对作弊代码造成的异常数值时会出现死机的现象一样。
袭向面对自己的复制品的Administrator的现象,应该也和这个基本相同吧。有另一个和自己拥有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思考模式的生命存在,这种事情只要稍作设想就让人禁不住战栗。在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何物就被投放到这里的几天间,我也考虑过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只是经由桐人——桐之谷和人复制而来的Fluct Light这样的可能性,并为之颤抖不已。在我对西露卡做出古怪的行为,确认了自己可以毫无困难的违背禁忌目录之前,那份恐惧一直萦绕在我的背后,挥之不去。
如果,我被丢在毫无肉体感觉的黑暗空间中,耳边突然听到早已熟悉的自己的声音用自己的口气说着这样的话——「你是我的复制品。只是消去了某个关键之处的实验用复制品罢了。」——的话,那个瞬间会体会到怎样的冲击、混乱与恐怖,我根本无法想象。
从手头匮乏的资料来推测,储存在Light-Cube中的人工Fluct Light们,应该因为某种构造上的原因而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冲击。或许这也正是以菊冈为首的《拉斯》的工作人员没有采用直接复制人类的灵魂这样简单的手段,而是宁愿创设Under World这样庞大的假想世界也要创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的理由吧。
诚然,这个世界里的人类在精神层面上都是独一无二的,不会存在因为直面自己的复制体而发生崩坏的危险,然而只是这样,还达不到菊冈所追求的性能。因为,除了面对冲击的脆弱之外,他们还对规则表现出绝对的盲从。除了优吉欧和爱丽丝这样绝无仅有的例外。
「如何,到这里为止还能听得懂吗?」
看着低着头,脑袋如同过热一样摇动的我,Cardinal用俨然老教师的口气向我投来这样的话语。有些不好意思的我抬起脸来,嘟哝着点了点头。
「啊……怎么说呢,差不多吧……」
「看来我们总算可以进入正题了啊。如果只听到这里就理解不了的话老身会很困扰的。」
「正题……对了,这样啊。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嗯。正是为了告诉汝接下来的事情,老身才在从那天之后的两百年间,一直栖身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么,从老身和Administrator分裂开来的时候开始继续说下去吧。」
Cardinal用两手上下搓着已经空了的茶杯,接着开口了。
「——那一天,老身终于作为自己肉体和思考的主人睁开了眼睛,不,不是自己的,而是这个可怜的工匠之女的身体。她的人格,在Light-Cube被覆写的那个瞬间就被完全消灭了。因为这样无情的术式和预想之外的事故而诞生的老身,在盯着近在眼前的Administrator看了大约零点三秒之后,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即是用最高等级的神圣术,试着将她灭杀。然而那个时点,老身是Administrator完全的复制品,也就是说,拥有和她完全相同的系统登陆权限。如果从老身这边先发起攻击的话,就算之后变成了同等级的术式相互攻击,最终也应该是老身先把她的天命削减至零才对。之后的展开,正合老身的预测。以中央大教堂最上层作为舞台,轰雷与旋风、烈火与冰刃相互交错的死斗持续了三天三夜,虽然减少与回复在不断重复,我们两人的天命也确实在一点点,一点点的趋近于最底端。这是等级完全相同的两人的互相对抗,也就是说,抢占了第一击的老身应该能获得最终的胜利才对。」
我想象着那场神与神之间的斗争,浑身颤抖不已。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如果在这场谈话的最后,Cardinal对我提出的『任务』是『打倒Administrator』的话,我现在的等级也好装备也好学习到的咒文也好,不管怎么想都压倒性的不足。
不管怎样都想避开这样的展开的我,打断了Cardinal的话。
「稍微等等。之前,你说过,Administrator不能杀人对吧。那样的话,作为其复制品的你,应该也和Cardinal一样才对。那么你们为什么能够相互厮杀呢?」
说到兴头上被我打断的Cardinal,不满的撅起了嘴唇,不过旋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唔……这是个好问题。确实如汝所说,Administrator虽然不被禁忌目录所束缚,但仍然无法打破奎涅拉幼年时期被两亲,也就是上位的存在灌输的禁止杀人的原则。关于我们这些人工Fluct Light无法违背一切命令的现象的根本原因,老身思考了这么多年都得不出满意的结果。……不过,这一现象,并不像汝想象的那样是绝对的。」
「……就是说……?」
「比如说呢……」
Cardinal将拿着杯子的右手移到了桌子的上空,然而却不是在杯碟上,而是在碟子右侧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缓缓将其放下——在杯底差一点就要触碰到桌面的瞬间,她的手腕却骤然停住了。
「老身没有办法把杯子再往下放了。」
「哈?」
看着满脸惊讶的我,Cardinal面色平静的继续说了下去。
「要问为什么的话,小时候,老身的妈妈——当然是指奎涅拉的妈妈——曾经教育过她,必须要把茶杯放在杯碟上。这一毫无意义的规则现在却也还发生着作用。虽然最重大的禁忌只有杀人,但除那之外,像这样琐碎的禁止事项还有十七条。老身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把手往下放,如果强行用力这么做的话,就会产生剧烈的头痛。」
「……诶……」
「就算是这样,也已经比一般的民众要强多了。如果是他们的话,连把杯子放到桌上这样的想法都不会产生。也就是说,他们甚至不会察觉到自己被各种各样的禁忌强行束缚着。从这一意义上讲,或许他们反而比较幸福吧……」
大概是完全认清了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这一事实吧,Cardinal以完全不像同龄少女的神情自嘲的苦笑着,手则一直平举在前方。
「那么……桐人啊,在汝看来,这是茶杯吗?」
「啊?」
听到突兀的提问,我转过头去,仔细的打量着Cardinal右手握着的杯子。
杯子是白色陶瓷制成,简单的曲线勾勒出的侧面上,有一个毫无装饰的把手。除了杯子边缘上有一道深绿色的直线之外,其他的图案一概没有。
「嘛……这难道不是茶杯吗?里面都装上茶了……」
「唔。那么,这样的话呢?」
Cardinal伸出左手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杯子的边缘。和之前一样,液体一口气从杯底涌出,白色的热气蒸腾而上。然而,这次的香味和之前不同。下意识的嗅了嗅,弥漫出的芳醇而浓厚的香气,不管怎么看都不是红茶,而只可能是玉米奶油浓汤。
看到我探出头来,Cardinal像是想让我看到杯子里的内容一样微微倾斜了杯面。充盈在杯中的,果然是淡黄色粘稠的液体,上面甚至还漂浮着有些焦糊的奶油皮。
「……是玉米汤吧。能给我一样的吗?」
「笨蛋,老身没问汝里面是什么。现在,这个容器是什么?」
「诶……?不,这个是……」
杯子本身和刚才相比并没有任何变化。不过,硬要说的话,这个杯子比起一般的茶杯来说,是不是有些过于简朴,过于硕大,也过于厚重了呢?
「那个……汤杯?」
有些惶恐的给出了回答,Cardinal则和蔼的笑着点了点头。
「嗯。这个杯子,现在已经是汤杯了。因为盛了汤进去嘛。」
然后,在我觉得有些无语的时候,杯子像是毫无阻碍一样「咚」的一声放到了桌上。
「什么!?」
「看到了吧。加于我们人工Fluct Light身上的禁忌,某种意义上就是这么暧昧的东西。仅仅通过改变对对象的认知,就可以很容易的将其颠覆。」
「……」
因为过度惊讶而无言以对的我的脑海里,自动的播放着莱依奥斯崩坏的那一幕之后的场面。那个时候,在站在门口的我的视线前方,唯一活下来的拉蒂诺,将优吉欧辱骂成了暗之国的怪物——然后,毫无阻碍的挥下了剑!如果不是我恢复了意识,飞奔进屋子用剑挡住了对方的话,那柄剑毫无疑问会砍进优吉欧的额头里。
也就是说——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缺乏个性,毫无称道之处的贵族弟子的拉蒂诺,只要认为优吉欧不是人类而是怪物,就能够超越禁止杀人这一禁忌目录中最重要的条目的限制了。难道说,那悲剧性的一幕中留给我最重要的信息的,是直到刚才为止都没有意识到的,拉蒂诺的那一击吗?
「或者说……」
Cardinal将两手在桌上交叉,压低了声音。
「盲从规则这一人工Fluct Light构造上的特性,可能本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可抗拒的东西。现在这样的状况,简直就像是有人有意为之而促成的……」
「有人……是说?」
名叫Cardinal的少女所说的,难道是指,在Under World中生活的人工Fluct Light的脆弱性,是人为赋予的吗?
然而,这个世界包括设计、建造、运营在内的全部工作,都是由菊冈诚二郎率领的秘密组织《拉斯》完成的,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能够对这个世界做出这样巨大的调整。同时,他们自己也绝对不可能这么去做,因为菊冈他们正是为了解决这样的脆弱性,才持续运作着Under World的。
「……不可能的。」
我下意识的做出了否定。Cardinal看着我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吧,那便无须在意。在老身看来,汝并不是开发小组的成员,只是负责收集资料的观测人员一类的人,对吧?」
事实上我了解的情报比观测人员都要少,不过既然对方都如此说了,我也便顺势点了点头。
「……嘛,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瞒你说,我现在正处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的状态。」
「哦?这是汝自己期望的吗?」
「这、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啊!」
「哼,刚才汝这么说的时候老身就知道不可能了。——不过,这样的话就多少算得上等价交换了。如果老身能夺回作为Cardinal的全部权力的话,就能够帮汝打开通往外侧的通信线路了。」
「……总觉得对话向着很糟糕的方向发展了啊。」
「汝的感觉不错。——等等,我们好像扯太远了。之前是说到了老身和Administrator之间的战斗对吧?」
Cardinal将身子伴着轻微的声响靠到椅背上,举起手中的茶杯,哦不是汤杯,高雅的喝了一口。
「啊,也给我玉米汤啊。」
「真是个吃货。」
【rkl:吐槽GJ!】
Cardinal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伸出了左手,打了一个响指。我面前的空杯里,瞬间充满了美味的奶油色液体。
我有些猴急的用两手包住杯子,一口含住奶油皮,让令人怀念的浓郁风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然后闭上眼睛慢慢享受。没想到Under World也有这样美味的汤啊,像这样完美的再现了《家庭餐馆风味》的奶油汤已经两年半没有喝过了。恐怕Cardinal是从现实世界中的数据库里获取了这一味觉参数吧,正如她所掌握的语言一样。
一直等到我睁开了眼睛,Cardinal才继续说了下去。
「——正如老身之前所演示的那样,束缚着我们的禁忌,只需要改变一下认识物体的方式就能被颠覆。当时的我们……老身和Administrator已经都不把对方当成人类了。对我而言,她是让世界陷入停滞的损坏的系统,在她眼中老身则是必须抹消的病毒。对于将对方的天命轰杀归零这件事情,双方都不抱有任何一丝犹豫。最高等级的术式交锋的最后,终于到了只要再来两三次攻击就能将她抹杀的时候——就算是最糟糕的状况,老身也应该能与她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Cardinal咬紧了嘴唇,似乎是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懊恼不已。
「但是,但是……在最后的最后,那个恶劣的女人,终于意识到了她和老身之间存在着的决定性的差异。」
「决定性的差异……?但是,你和Administrator,要说起来应该是同位体才对……系统登陆权限也好,了解的神圣术也好,不都应该完全一样吗?」
「确实。如果用神圣术进行交战的话,成功的做出了先制攻击的老身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这一点应该是不言自明的。因此,她选择了放弃神圣术,而是呼出了神圣术能够生成的最高等级武器,然后将我们对战的空间变成了完全禁止使用系统命令的区域。」
「怎……怎么会,这样的话不是连解除这一禁止命令都做不到了吗?」
「在不离开那个空间的前提下,确实是这样。不过,在她开始咏唱制造武器的命令的时候,老身就意识到了她的意图,不过业已无能为力了。既然系统指令已经被封印,老身也便没有其他办法将其解除。于是,老身也只能无奈的召唤出武器,防备着她的攻击。」
说到这里,Cardinal中断了话语,拿起靠在桌边的手杖,然后猝不及防的将其向我投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伸出右手把它接住。然而,从手杖上传来的,是从那华丽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的沉重,我的右手完全无法制御其下坠的势头,慌忙连左手也添上,才总算在手杖砸到我的脚之前将其稳住,艰难的放回了桌上。
伴随着钝重的声音落在桌上的手杖,很明显是和青蔷薇之剑与我的黑剑拥有同等的优先度的道具。
「原来如此……不仅是神圣术等级,就连武器装备权限也是神级的呢。」
我抖着手腕感慨着,Cardinal则像是说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样耸了耸肩。
「Administrator可不止是复制了自己的记忆和思考,就连作为一个单位所拥有的全部状态数值都原封不动的搬到了老身身上。所以,她召唤出的剑,和老身召唤出的手杖,性能上也是完全不相上下的。在老身看来,就算变成了舍弃神圣术,以物理攻击进行决战的状态,最终的胜利也应该是属于老身的——然而在架起手杖的那个瞬间,老身终于理解了Administrator真正的意图,以及老身和她决定性的差距之所在……」
「所以说,那个差距究竟是什么……?」
「很简单的东西。汝看看这具身体吧。」
Cardinal用右手拉开了长袍的前襟,露出了自己的身体。白色的胸罩下面,是黑色的短裤与白色的长筒袜。在那之后,是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她老贤者一样的人格的,玲珑而纤细的少女的身姿。
【rkl:果然SAO的每一部都会有妹子放杀必死,可惜文库本这里没有插图。】
我慌乱的移开了眼睛,有些疑惑的发问了。
「这具身体……怎么了嘛?」
Cardinal「唰」的一声将长袍穿回原状,有些不满的开口了。
「唉,真是个迟钝的家伙。汝想象一下自己突然被丢到这具肉体里的状况吧。视线的高度也好,手臂的长度也好,和自己所习惯的都完全不同对吧。然后,汝觉得汝能以这样的身体挥剑战斗吗?」
「……啊……」
「在此之前,老身所使用的,同时也是Administrator的……总之就是奎涅拉的身体,在女性之中算是相当的高挑了。之前在空中移动着用术式攻击的时候还没有怎么意识到,然而在架起手杖,防备着敌人攻击的那个瞬间,压倒性的违和感便向老身袭来,与之同时老身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被逼到了怎样走投无路的绝境里。」
原来如此,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便已经感同身受。这也正是现实世界里中众多的VRMMO玩家,就算在设计虚拟角色的容貌时可以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却不得不让自己角色的体格维持着和现实世界中的身材相近的水平的原因。虽然在ALO里也有使用着小妖精和巨人体型虚拟角色的玩家存在,不过他们应该也经常为虚拟身体和现实躯体间的巨大差距而苦恼不堪吧。
「那个瞬间,那家伙发出的夸耀胜利的哄笑,至今仍在老身耳边回响。她挥舞着右手的剑,飞在高空中俯视着老身的身姿也是……仅仅用武器进行了两三回交锋,老身就明白了自己的失败已经不可逆转……」
「然,然后……怎么样了呢?」
直觉告诉我,如果对话继续下去,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然而我还是吞了口唾沫,继续追问着。
「不过,她还是犯了一个小错。如果她在禁止系统指令之前,先将房间的出口封住的话,大概老身就会束手无策的丧命剑下了吧。和她不同,老身好歹拥有着人类的感情……」
说到这里,Cardinal的脸上浮现出相当遗憾的表情。
「所以,老身做出了必须马上撤退的判断,亡命的向着房门跑去。在老身的身后,Administrator高声嘶吼着追了过来,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剑砍在老身的背上,减少着老身的天命……」
「这样啊……真是可怕呢……」
「老身也想让汝尝尝这种恐怖呢,像汝这种两年半之间穿梭在各种各样的女人之间招蜂引蝶的人……」
【川名:其实这里的原文是『两年半之间每天都色迷迷的盯着其他女人』……觉得不好所以换了个说法……】
【rkl:砍吧,我支持!不过话说回来以前我在EX07的翻译里提到过,一见桐人误终身……恐怕连Cardinal都不例外……】
「没……没有这种事!不要随便乱说啊!」
猝不及防的被对方从这个方面攻击的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等等。两年半……难道说,你一直在观察着我吗?」
「当然在观察汝。虽然只是两百年中的两年半而已,对老身来说这两年半却也相当漫长啊。」
【rkl:Cardinal获得新属性——跟踪狂。】
「……」
我哑口无言。不过,现在没有闲工夫追溯我在Under World的一言一行了。这样告诫着自己,总算是打断了自己的追思。
「嘛,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那么,你是怎么从Administrator手下逃出来的呢?」
「嗯。——从大教堂的最上层的她的房间飞奔而出,老身总算恢复到了能够使用神圣术的状态。不过状况毫无变化。就算想用术式还击,她也只需要马上将这个地址也变成禁止使用命令的空间就行了。即是说,对老身而言,可以称得上改善的只是逃跑方式由奔跑变成了飞行罢了。为了重整态势,老身必须要逃到她的攻击无法触及的地方才行。」
「话虽如此……但是Administrator正如其名,是这个世界的管理者吧。真的有她都到不了的地方吗?」
「确实她是有着管理者之名的神明,但也不代表她是万能的。这个世界上,有着两个即使是她也无法自由出入的地方。」
「两个……?」
「一个是,终结山脉的彼方,被人们称为暗之国的Dark Territory。另外一个,就是这间大图书馆了。本来这间图书馆,就是Administrator在知道自己的记忆力有限之后,作为外部记忆装置而建造的场所。这里是仿造着显示全神圣术列表的命令而建成的,里面收纳着全部术式的总览和全部物体的构造式等等。——也正因为此,她绝对不能让除自己之外的人类有机会进入这里。于是,她把这个地方变成了虽然存在于塔的内部,却并不存在与外界的物理连接的地方。想要经过这里,只有通过唯一的一扇门,而想要召唤出那扇门,必须要使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命令……」
「哈……」
我再次环视着四周被走道、阶梯与书架所占据的空间。将这里包围起来的圆筒形的墙壁,看起来仅仅是由稀松平常的红褐色砖块砌成的,然而——
「那么,那面墙背后是……?」
「什么都没有。墙壁是无法被破坏的。就算把它破坏掉了,后面也只是无限延伸的虚无罢了。」
如果跳进那里的话会怎么样呢——一瞬间,我想到了这样不详的事情,不过马上将其抛诸脑后。
「——那扇唯一的门,是我们之前进来的那扇吗?」
「不是。那是老身在之后建造的。当时,那幢由左右两扇组成的巨大门扉,屹立在最下层大厅的中央。——老身一边拼命从Administrator的追杀下逃亡,一边聚精会神的咏唱着呼出那扇门的术式。就算是老身,在那样的境况下,也念了两次才总算成功施放了那个命令。飞奔进道路前方出现的门扉之后,老身马上关上门,上了锁。」
「上锁……但是,既然权限相同的话,想要开锁不是很简单吗……」
「这是当然的。侥幸的是,从内侧把门关上只需要一节简短命令文,而想要从外侧开锁则需要冗长的术式。门的那边,Administrator对着门又砸又挠,最后终于开始用尖锐的声音开始咏唱开锁的命令。而像是与她竞争一样,老身也开始吟唱了新的术式。与门锁被『咔嚓』一声打开几乎同时,老身总算完成了老身的术式。」
明明是在听着两百年前的往事,完全沉溺在Cardinal的陈述中的我手臂上却泛起了鸡皮疙瘩,条件反射般的追问了下去。
「那个术式……到底是……?」
「就是汝已经见过的那个,将那扇作为唯一通道的门消除的术式。因为这个术式的效果,这间图书馆从中央大教堂,不对,从Under World里被完全切断开了。虽然只要从外侧指定空间坐标的话,就能够开辟出通往这里的新道路,然而因为Administrator自己为了完备这里的警备,并没有给这个地方设置坐标——也正因为此,她失去了追踪老身的手段,很讽刺吧。——就像这样,老身长达两百年的独自思考的时光拉开了帷幕。」
两百年。虽然对方如是说,我却没办法对其产生实感。
包括SAO内的时光在内,我在现实世界里度过了十七年半,在这个时间被加速了的世界中又度过了两年半。仅仅是短暂的二十年的人生,其中罗列着的压倒性庞大的信息量也已超过了我的负荷。比如说,现在我已经记不起小学低年级时每天在一起玩耍的朋友的名字了。只有通过不断的舍弃掉陈旧的记忆,才能勉强用大脑中那一片微不足道的记忆区域来维持住我的日常生活。
然而,面前的这位少女,却轻描淡写的告诉我,自己已经经历了十倍于我的岁月,而且是在这间连一只老鼠都没有的,被枯燥的书本构成的墙壁所包围的大图书馆中。这样绝对性的与世隔绝,绝不是「孤独」二字就能简单形容。如果是我的话,绝对没可能忍受住这样的境遇。五年,或许能撑上十年吧,在寂寞中哭泣、惨叫、辗转反侧,到最后……如果没有疯掉的话,一定是我在那之前选择了自我解脱吧。
等等,在此之前——
「Cardinal……你之前说过,Fluct Light的寿命只有一百五十年而已吧。奎涅拉和你分裂开的事故之所以会发生,不正是因为这一时间限制吗?换而言之,你们两人的灵魂,在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接近界限了才对。那样的话,你又是怎样在那之后又活过了两百年的时光的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Cardinal缓缓将杯中的残液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桌上,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在复制老身的Fluct Light时,Administrator对复制的范围进行了精心取舍,然而就算这样,也不可能有办法完全容纳之后这么长时间的记忆。所以,在优先确保了这个地方的安全之后,老身首先要做的,就是整理自己的灵魂。」
「整、整理……?」
「正是。就是老身之前所说的,在没有备份的情况下对所有的文件整理成册。如果在工作中出现哪怕一点错谬或是事故,老身的人格就会消失在量子的混沌之中。」
「唔……但是,这么说来,即使被幽禁在这间图书馆里,你还是保有着Light-Cube Cluster的直接访问权吗?那样的话,只需要连接上Administrator而非你自己的Fluct Light,不就可以做到将她的记忆全部消除一类的攻击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过来她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了。然而,很遗憾,或者说是很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中,不管行使怎样的神圣术,都有着必须要和作为对象的单位或是道具进行直接接触这一原则,就像是『射程』一样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Administrator必须要特意把家具商的女儿带到大教堂的最上层。出于同样的原因,汝和优吉欧也必须要被押送到教堂里来才行。」
听到这番话,我一瞬间呆住了。如果我们没有鲁莽的尝试越狱的话,在那个所谓的审判台上,究竟会遭遇怎样可怕的事呢?
「——也就是说,将自己隔离在这间图书馆的老身,不管有多高的权限,能操纵的也只有自己的Fluct Light而已,不过也因此规避了Administrator对老身记忆的破坏。」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恐惧,Cardinal眨了眨眼,眼镜后面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整理自己的记忆……虽然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却是相当可怕的工作。每一部操作,都会让之前还能鲜明忆起的事情从脑海中蒸发无踪。然而,老身却不得不去做,因为可以想见在这之后,为了将Administrator彻底抹消,还要经历多么悠长的岁月……最后,老身将自己还是奎涅拉时候的全部记忆,以及成为Administrator之后的百分之九十七的记忆都消除掉了……」
「怎……这不已经基本是全部的记忆了吗?」
「正是。之前告诉汝的那么多关于奎涅拉的故事,实际上已经不是老身的亲身体验,而是老身在消除记忆之前记录下来的知识罢了。老身已经想不起来将老身生养长大的双亲的脸了。每天晚上睡在上面的小儿床的触感也好,最喜欢吃的烤面包的味道也好……之前说过的吧,老身已经没有作为人类的任何感情了。记忆也好,感情也好,全部都失去了……现在的老身,只是单纯的作为一行程序代码,为了执行让执着于第一原则而发狂了的主程序停止下来的命令而存在着。」
「……」
Cardinal微微低着头,脸上挂着的平淡微笑中,分明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深沉孤寂。我下意识的想要说些什么反驳她的话,然而在背负了近乎永恒的两百年分量的孤独活到现在的少女面前,再精美的词藻也成不了哪怕最肤浅的安慰。因此,我只能沉默以对。
而后,少女抬起脸,看着沉默不语的我,再次展露出完美的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作为记忆抹消操作的结果,老身总算在Fluct Light中腾出了相当充分的空间。从回路崩坏这一迫在眉睫的危机中逃脱的老身,开始为了挽回之前惨烈的败逃,给Administrator以逆袭的一击而思考着对策。——最开始,老身考虑过再次趁她大意的时候发动攻击,然后演变成两人的直接交锋。虽然从外部无法打开通往图书馆的道路,但正如汝之前所见,反过来却是可能的。只需要指定任意的坐标,就能够在那里设置秘密的门。虽然这一术式也有着所谓的『射程』,不过基本上从中央大教堂的地面到中层的任何地方都能随意到达。那家伙鲜少会下到下层来,只要瞄准这一点进行袭击的话——这样的作战。」
「原来如此。如果能够确实的抢到先手的话,这一方法就有尝试的价值……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对吧?毕竟,和你一样,对方应该也会做些防备吧。」
所谓的突然袭击,只有在被袭击的对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盯上了的时候,才有希望获得成功。我也记得,在SAO时代,不知道多少橙名玩家想用这种方法来干掉我,但是,这对于时刻警戒着「这周围可能会有人偷袭」的我来说,是完全不通用的。
Cardinal也露出一脸怨恶的表情点了点头。
「奎涅拉……不,Administrator从小时候起,就是对形式的有利不利的嗅觉特别敏感的天才。就像在最初的对决中察觉到了老身的体型带来的劣势一样,她也认识到了在接下来的局面中自己相较于老身的有利之处,并迅速将其加以利用。」
「有利之处……但是,你和Administrator,不管是攻击还是防御,能力上不都是基本相同的吗?而且,脑中的想法也是……」
「虽然不想被这么说,不过也确实是这样啊。」
Cardinal猛然抬起了头,嘴唇因为刚才的话而有些扭曲。
「老身和那家伙,在单纯的战斗能力上是没有差别的。——但是,这仅仅限定在一对一决斗的前提下。」
「决斗?……啊,原来是这样啊。」
「正是如此。老身是无处可依的逃匿者,而那家伙则是巨大的组织·神圣教会的领袖。——我们按照顺序来说吧。在产生了老身这样的阻碍者,甚至差一点被逼入死境之后,Administrator终于意识到了复制自己的Fluct Light是件多么危险的事。但是,因为一百五十多年的记忆满溢而出而带来的伦理回路行将崩坏的问题却毫无变化。她不愿意像老身这样,大胆的删除掉自己过去的记忆。对于她来说,常年积累下来的作为支配者的光荣的历史,正是自己唯一的至宝,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光荣的……历史……啊……」
就算只是个毛头小子的我,对于过去几年中积累下来的和亚丝娜与朋友们共同微笑,共同哭泣的日子也有着类似的感觉。如果要我将那些记忆全部删除的话,恐怕我也不会接受吧。倒不如说,能够果断的舍弃掉自己的过去的Cardinal所抱有的觉悟才是伟大的令人肃然起敬。
「于是Administrator采用了一个折中的方法。首先,仅仅消去那些即使动手操作也不会有太大危险的,最近才积蓄下来的表层记忆,以此来腾出最低限度的空间。然后,她开始极力减少之后新增的记忆情报。」
「减少?就算这么说,只要度过了一天的时光,这一天的记忆不就肯定会被记录进脑中,无法抗拒的吗?」
「但是,度日的方法有所不同。如果在一天之内,看到了很多东西,去了很多地方,思考了很多东西,输入脑中的信息也自然会增多。那么反过来,如果一直躺在床上寸步不离,只是一味闭着眼睛静待时间流逝呢?」
「诶……我绝对做不到那种事情的。要让我一天不挥剑的话简直是……」
「老身知道汝有多么毛躁好动,汝没必要再强调一次。」
我无言以对。如果Cardinal真的为了某种目的在两年半中一直监视着我的行动的话,大概就连我在深夜瞒着优吉欧偷偷溜出房间这种事情都知道了。
「——但是,Administrator可没有什么无聊啊手痒啊这种幼稚的感情。既然这是必要的事,她便欣然的躺在了床上,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每天只是沉浸在自己建立教会,逐渐增强其支配力,最终作为神君临这个世界的甘美如蜜的回忆之中……」
「……也就是说,这样的状态对她来说,反而算是至福的安眠吗。——但是,她不是神圣教会的领袖吗?没有诸如教会的职务啊,世界的监视啊这种,必须要去做的事吗?」
「这种事情当然是有的。再怎么说,她也必须要在大圣节那天给央都的全部人民授予祝福,也需要监督在大教堂中层工作着的官员们。不过,如果为此走下阶梯的话,也就必须警戒着老身随时可能发起的偷袭才行。于是,Administrator那家伙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方法——那就是,创造出既能代她处理绝大部分职务,又能担任自己护卫的,绝对忠实的棋子。」
「原来如此,这就是她之于你的有利之处啊。与孤身一人的你相反,她支配着名为教会的庞大组织……确实,这样的话就完全没有必要和你单独对决了。但是……这不是也同时增加了不安定因素吗?如果她安排的手下们强力到足以与最强的神圣术士Cardinal对抗的话,要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产生了叛意,Administrator自己不也可能反过来被他们打倒吗?」
在艾因葛朗特中,许多攻略公会的领袖都将众多的强力玩家招募到了自己旗下,然而他们之中,拥有足以长时间约束自己不下的统率力与领袖魅力的人却不占多数。我已经见证了太多人因为无法制御手下自我意识很强的剑士,抑或是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坏了规矩致使自己从领袖的位置上被赶下来,或者整个公会被解散。个中的典型,便是一度与希斯克利夫率领的血盟骑士团并驾齐驱的大公会《圣龙联合》的瓦解。
【rkl:川原你敢在SAOP里补写这一段么?】
根据我所听闻的话来看,Administrator就算再怎样擅长狡诈权谋,也绝对不是能够让部下真心爱戴的领导类型。就算下属身上还有这禁忌目录这一层枷锁,但之前Cardinal已经证明过其不可靠之处了。面对我提出的疑问,Cardinal却只是耸了耸肩,将之前的用词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老身说过,他们是绝对忠实的。这并不是夸张。」
「……确实,这个世界的居民无法违背命令,但是,如果她的部下相信Administrator是邪恶的暗之国的敌人的话,又会如何呢?不就有可能像那个拉蒂诺一样,毫无犹豫的兵刃相向了吗?」
「这种程度的事情,那个女人早就考虑过了。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幽禁起来作为素材研究的违反指数偏高的人类已经数不胜数了。盲从并不一定意味着忠诚……不,就算她的部下发自内心的对她宣誓效忠,她也不会相信的吧。要知道,连她自己的复制品都背叛了她啊。」
说到这里,Cardinal露出讽刺的笑容。
「在她看来,在授予部下足以与老身对抗的系统权限与武装之前,必须要确保他们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背叛。那么,应该怎么做呢——答案其实呼之欲出。只需要像之前那样,改造对方的Fluct Light就好了。」
「什……什么?!」
「而且,为此所需要的复杂命令体系,在之前就已经完成了。」
「……难道就是……《合成之秘术》?」
「嗯。而且,足以成为素材的高品质单位也就在手边。之前她抓捕起来,在实验中破坏掉了其自我的高违反指数的人,毫无例外的拥有很高的能力值。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智力和体力都很优秀,才会萌生出对禁忌目录与教会的怀疑吧。在早期捕获的囚徒中,有着被称为百年难遇的剑士的,因为讨厌教会的支配而在边境开拓了一个村庄的豪杰。他因为想要探索人类世界里终结山脉之外的世界而被教会拘捕了。Administrator则将被冻结起来的他的肉体,选为了最初的素材。」
我隐约觉得这样的描述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不过在我想起些什么之前,Cardinal已经往下说了下去。
「因为之前的实验,那个人的自我已经受到了相当大的损伤,不过这正投Administrator下怀。被捕之前的记忆,毋宁说只会碍手碍脚。那家伙自己精心编写出了一套《行动原则密钥》——物品化之后看起来,就是这么大的紫色棱柱……」
Cardinal用两只手比出了一个十厘左右的空隙。我在脑中想象着物体的形状,然后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我见过这样的东西——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所谓《合成的秘术》,就是将这一密钥从额头中间植入Fluct Light的仪式。经由这一仪式,本来的灵魂将与虚假的记忆与行动准则整合到一起,形成新的人格。其产物则是将绝对忠诚于教会和Administrator作为行动原理,仅仅为了维持停滞的世界这一唯一目的而行动的,人造的超级战士。Administrator在意识到成功之后,将醒来的人命名为《整合骑士【Integrator】》。这个名字既指其使命在于扼杀世界里一切萌芽,保证世界统一于停滞中,又指其归于教会的统率之下。而那个最初的整合骑士,恐怕会是今后挡在汝和Administrator之间的最强的守护者了。记住他的名字罢。」
然后,Cardinal盯着我的脸,一字一顿的念出了那个名号。
「贝尔库利·统合体第一号【Bercouli Synthesis One】……这就是那个骑士的名字。」
「不……不行的啊,这个人我绝对赢不了的。」
Cardinal还没合上嘴唇,我就疯狂的摇起了头。
贝尔库利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那不正是优吉欧时常挂在嘴边,带着满是憧憬的表情讲述其轶事的传说中的英雄吗。在故事中,他是最初开拓露莉德村的一员,也去终结山脉中探险,从守护人类世界的白龙那里偷来了《青蔷薇之剑》的勇者。
诚然,关于贝尔库利晚年的故事,即使是优吉欧也不知道。我本以为他只是平静的在露莉德村中垂垂老去,没想到居然被Administrator抓了起来,变成了最初的整合骑士。
若要以他为对手,就好比在现实世界中,和宫本武藏或是千叶周作这样的历史上的剑豪真刀真枪的对决一样,不管怎么想都不会觉得自己能有胜算。我像波浪鼓一样摇着头,为了告诉Cardinal她的计划是怎样无谋而开口了。
「那,那个啊,你还没有忘记,就在之前我和优吉欧两个人还在被一个大概处于相当下位的整合骑士追得无路可逃的事情吧?这可不是什么少年漫画,像那种就算输了一次只要能再站起来就会取得胜利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啊!」
一口气说完了这些,Cardinal却只是用一种「汝在说什么啊」的怀疑眼神瞥了我一眼,然后耸了耸肩,仿佛我的抗议只是耳旁风一般。
「不要被贝尔库利一个人就吓到了啊。两百年间,整合骑士的总数已经变成了五十。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常驻在中央大教堂里,不过现在驻扎在塔内的觉醒了的骑士也接近二十人。而汝和优吉欧,必须突破他们所有人,抵达塔的最上层才行。」
「做不到的……虽然我想这么说……」
我伴着「吱呀吱呀」的声音将身体往椅子里陷深了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形象点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RPG中,从出生街道走出去之后发现眼前就是最终Boss的城堡一样。确实,我必须要在这个世界的实验结束之前想办法从这里同外部取得联络,请求他们将优吉欧他们的Fluct Light保护下来,然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居然是如此高难度的事。
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托Cardinal灌注了术式的食物的福,被整合骑士艾尔德利耶的鞭子抽出的伤痕已经被完全治愈了,然而即使是现在,我也能隐约感觉到那里还有痛觉残留不散。
拥有那样可怕战斗力的骑士,真的有能让我乘虚而入的弱点吗?考虑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蔷薇园那场战斗的最后发生的奇妙的事。
被优吉欧告知了自己的名字和过去的艾尔德利耶突然痛苦的跪在了地上,从他的额头上,透明的三角柱伴着紫色的光芒刺了出来。——那应该就是之前Cardinal所说的,Administrator制造的《行动原则密钥》,亦即是那个将整合骑士们的记忆与自我封印,变成对教会绝对忠诚的道具的邪恶的神圣术吧。
然而,其效力真的如同Cardinal所说的那样是绝对的吗?依我所见的状况来看,倒不如说刚好相反。只是听到了自己之前的名字,那份枷锁就差点被解开了。这到底是因为艾尔德利耶身上施加的术式的不完全呢,还是说所有的整合骑士身上,都有着这样的瑕疵呢?
若是后者的话,便意味着除了和他们正面交锋之外另有它途可循。同时,优吉欧想让整合骑士爱丽丝变成原来那个露莉德村的爱丽丝的夙愿,也不再是痴心妄想。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耳畔,Cardinal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老身想要说的话还有一些,需要老身继续讲下去吗?」
「……啊,拜托了。」
「嗯。——在Administrator完成了以贝尔库利为首的数名整合骑士之后,老身发动直接攻击成功的概率也便无限趋近于零了。对那家伙而言,只需要在老身和守卫着她的整合骑士苦战时,轻松的削减老身的天命就行了。正如老身在逃到这里的时候所害怕的那样,与那家伙之间的战斗,似乎必须要演变为持久战了。」
Cardinal漫长的话语,似乎总算快要迎来尾声了。我稍微端正了下自己的坐姿,聆听着少女严峻的声音。
「考虑到现状,老身也必须要找到协力者才行。——但是,能够和老身并肩与Administrator作战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那个人首先要拥有足以打破禁忌目录的高违反指数,同时直接战斗能力和神圣术使用能力也必须十分优秀。为了找到这样的对象,老身冒着危险从这里开出了通往教会土地内的暗道,在周围栖居着的鸟与虫一类的小型单位上施加了《感觉共享》的术式,将它们送到了世界各地……」
「哈,它们就是你的耳目对吧。也就是说,一直监视着我的也是那些家伙吗?」
「正是。」
Cardinal轻轻一笑,伸出左手,摇了摇食指,然后——
「呜哇!?」
我看着从我的右肩上沿着袖口滑下的那个东西,吓得跳了起来。那是一只比小指甲盖还小那么一点的漆黑的蜘蛛。蜘蛛沿着我僵硬的右手移动着,最后爬到了桌上,转了个身面向我这边,两对鲜红的眼珠仰视着我,抬起了右前方的脚——这算是在和我打招呼吗?
「我的名字是夏洛特。从你离开露莉德村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你的背上或者行李中,又或者是房间的角落里观察着你的言行。」
「这……这算什么事啊……」
我有种全身脱力的错觉。夏洛特则背过身去,窸窸窣窣的爬下了桌子,钻进了书架背后的阴影中消失了身影。
「这一漫长的任务终于结束了。虽然说它的寿命参数已经被老身冻结,还能再工作五十年就是了……」
「哈……这样啊……」
「在遇见汝之前,想要找到能实现老身的目的的人类可谓困难至极。要知道,处于隔离状态的老身,只能通过使魔的眼睛和耳朵进行间接的搜索,相反,可以自由的浏览世界资料的Administrator只需要查阅违反指数这一参数,就能找出数值突出的人,将他们抓捕起来就好了。每次都是老身刚刚找到中意的人选,就被她抢先一步在老身面前抓走了。老身虽然没有感情,却也被逼着一次次体会气馁与隐忍这些词所代表的滋味。」
「……也就是说,你在这里的两百年间,只是一味的观察着世界的样貌,倾听着世间的声音,搜寻着可能帮到自己的人类吗?」
「实不相瞒,在最近十年中,老身已经快要萌生『差不多应该理解何为放弃了』一类的念头了。」
嘴唇上挂着一丝苦笑,Cardinal轻轻叹了口气。
「在老身坐在这里观察着世界的时候,为了保证自己能将有实力成为整合骑士之人纳入麾下,Administrator又设立了一个更为积极的系统。那就是汝等曾以之为目标的四帝国统一武术大会的真正姿态了。」
「……这样啊……。确实听说,在那个大会上取得优胜的高手,会获得整合骑士的荣耀——不,这么说来的话……」
「就是说,会被强行变成整合骑士,变成所有的记忆和人格都被封印,只知道盲目服从『Administrator大人』的最强的人偶。那些整合骑士辈出的家族,会得到了令人目眩的赏金和上等贵族的地位。所以,就算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儿子与女儿,身为贵族的家人也只会觉得『这是我的孩子所选择的道路』罢了。现存的五十名整合骑士之中,因为高违反指数被抓到这里施加了合成之秘术的只有差不多二十人,剩下的全部都是这一大会的优胜者。之前让汝负伤的艾尔德利耶·第二十六号【Twenty-six】也是其中一员。」
「……原来是这样啊……」
我长叹了一口气。之前负责指导我的索尔缇莉娜学姐和辅导优吉欧的格鲁格洛索学长没能在大会中取得优胜而回到了家乡,对他们来说反而是幸运的结果吗?
不仅如此。如果没有发生那件悲惨的事件,我和优吉欧被选为学院代表,并在那场大会中取得了优胜的话——又或者说,我们没有从那间地下牢房逃出来,而是被带上了审判台的话,我姑且不论,优吉欧应该也会有很高的可能性被施加合成之秘术而变成最新的整合骑士。这便是『南辕北辙』之谓吧。
【川名译注:原文「ミイラ取りがミイラ」,意指结果与目的适得其反。】
想到这里,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在听到Cardinal沉静的声音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在这两百年间,那家伙有条不紊的巩固着自己的态势,而老身则渐渐失去了希望。于是,就算是老身,也不禁萌生出了这样的疑问:老身做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第一次,老身开始憎恨着镌刻在老身灵魂深处的『矫正Administrator的过错』这一第一原则。为什么,一定要是老身呢?通过鸟兽虫鱼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美丽而光明的。小孩子在草原上欢快的奔跑,少女的目光被爱情点亮,母亲抱着怀里的婴儿充满慈爱的微笑着——如果老身像这具肉体本来的主人那样,作为家具商的女儿长大的话,也应该能享受到这一切才对。对世界的秘密一无所知,平凡的度过一生,最后在六七十岁时,被家人簇拥着,追忆着自己幸福的过去溘然长逝——这样的人生,老身本应能拥有的……」
Cardinal睫毛低垂,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嗫嚅着。声音中透出的动摇,真的只是我的错觉吗?
「……老身把自己的人格设定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就像是生命的光辉早就散发殆尽,只是静待着最后的瞬间的腐朽的枯木罢了。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老身说话的口吻也变成现在这样了。日复一日的通过使魔的耳朵倾听着人类社会的声音,老身也在不断地思考着。为什么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们,会放任Administrator的专横呢?虽说所谓《创世之神丝提西亚》不过是教会为了支配世界虚构出的伪神,但在系统指令全解说书中,却偶可觅见作为真正神明的《拉斯》这一名字。所谓《拉斯》,即是神明们的统称吧。到底为什么,他们会创造出没有灵魂的拟似神明Cardinal,又为何会有分别写入了两种行动原理的Administrator和老身的存在——对世界的秘密知道得越多,像这样的疑问就越是堆积如山。」
「稍……稍微等等。」
我忙不迭的打断了对方的话,慌张得甚至来不及组织好句子。
「这样的话,难道说……这个世界是《拉斯》制造的实验场也好,Cardinal是拥有正副两个核心的程序也好,这些事情,你都是单凭自己推理而出的吗?」
「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只要有两百年的时间,和Cardinal System内的数据库,不管是谁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数据库……原来如此。你那些完全不像Under World居民的用词,就是从那里学习到的吧。」
「之前汝喝下去的玉米汤的味道也是。不过,虽然这么说,对于其中大部分词语,老身和汝的理解方式应该是大相径庭吧。但是,至少对这个世界的推想还是正中了靶心的。为什么这个世界,Under World,作为神创造的世界而言如此的不完全,Administrator丑陋的支配体系又为何会被神明所忽视——其理由恐怕只有一个。身为神明的拉斯,想要看到的,根本不是民众的幸福生活——倒不如说,恰好相反。这个世界,是为了观察人民在被巨大的外力愈迫愈紧的条件下,会做出怎样的抵抗而存在的。汝也是知道的吧,这几年,边境地区的流行病和猛兽频繁出没,农作物也连年歉收,没达到平均寿命就夭折的人数正在不断增多。这正是连Administrator都无法改变的《压力参数》增大引发的现象。」
「压力……参数?说起来,之前也说过类似的东西吧。是说《负荷实验阶段》来着?」
「嗯。准确的说,即使是现在,压力也在日复一日的增加……如果进入了记载在数据库中的《负荷实验阶段》的话,给这个世界带来的考验可不是疾病什么能比的。」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压迫着人类世界的外力,最终会将世界的保护壳挤碎。人类世界之外有着什么东西,汝是知道的吧。」
「Dark Territory?」
「正是。那个黑暗世界,正是为了给予人民最深的痛苦而设置的装置……之前也说过的,那些被称为黑暗怪物的哥布林,半兽人,以及其它的种族,都是由和人类一样的Fluct Light在只赋予了杀戮和抢夺的冲动的情况下形成的存在。他们严格按照强者为尊的原则形成了组织,组建了原始但强大的军队。虽然其总人数只有人类的一半左右,但每个个体的战斗力却远远凌驾于人类之上。这一恐怖的军团,正迫不及待的等待着攻入被他们称为纽姆的人类的国度纵情肆虐。恐怕,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军队……」
我泠然一惊。这并不是能轻松以待的话题。两年半以前,在洞窟中和我以命相搏的哥布林队长,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猛士。虽然速度上劣于我,臂力却远在我之上。想到那样的家伙还有成千上万,一股寒意便冷彻肺腑。
「……虽说人类世界有相当多的剑士和卫兵,但实话实说,我不觉得他们有胜算。这个世界的剑术,不过是为表演特化的花架子罢了。」
对于我的说法,Cardinal轻轻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恐怕在本来的计划中,现在的人类世界,应该已经组建出了足以和Dark Territory对抗的军队才对。人类通过和不断小规模犯境的哥布林们进行战斗,提升自己的等级,演化出用以实战的剑术和战术。然而,正如汝所知,现状与此相距甚远。所谓的剑士们毫无实战经验,只知道演练所谓的《型》,军队的指挥官则是饱食终日,沉湎肉欲的上级贵族们。这样的情况,都是Administrator和那家伙创造出的整合骑士们造成的。」
「……这是怎么回事?」
「被授予了最高等级的权限和神器级别的装备的整合骑士们,确实是相当强大的。只需要十几个人戍守终结山脉,就能将侵入的哥布林们轻易扫尽。——但是,正因为此,本应和哥布林战斗的一般百姓就在毫无战斗经验的状态下度过了几百年。百姓们对于即将到来的威胁一无所知,只是沉浸在名为安宁的停滞中混沌度日……」
「Administrator她知道这一压力阶段最近就要来临了吗?」
「恐怕她是知道的吧。但是,她自负的认为,只靠她自己和五十名整合骑士,就能击溃暗之军队的来犯。到了那个时候,她为了使自己的术式得以奏效,甚至准备把本可作为贵重战斗力的四头守护龙都杀掉。汝的那个同伴听到这个故事的话,应该会悲痛不已的吧——残杀掉那匹之前和自己笑着达成交易,让自己全身而退的白龙的,正是被改造成整合骑士的贝尔库利自己啊。」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比较好。」
我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轻轻摇着头,然后抬起脸,追问了下去。
「那么,实际上究竟如何呢?如果暗之军队攻过来了的话,只靠Administrator和整合骑士可以与之抗衡吗?」
「不行的啊。」
Cardinal马上做出了否定。
「确实,整合骑士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士,但是绝对数目上实在、实在太少了。另外虽然Administrator操控的神圣术可以产生改天换地的巨大威力,但是使用神圣术也就同时意味着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射程之中。在暗之军队中,或许单就个人而言,没有谁在对神圣术——不,在那边可能叫暗黑术吧——的使用上能及得上Administrator的一根脚趾,但是能够使用系统命令的人却多如繁星。就算她能用一次降雷烧焦数以百计的术士,下个瞬间也会有数以千计的火炎加诸彼身,就算她的天命庞大,伤不致死,却也会被逼着逃回这座塔内吧。」
「稍……稍微等等啊。这么说来,就算我和你侥幸打倒了Administrator,不是也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命运吗?就算你取回了Cardinal System的全部权限,不也同样无法击退暗之军队吗?」
对于惊呆了的我的反问,Cardinal缓缓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事已至此,老身已经想不出阻止Dark Territory侵略的手段了。」
「……也就是说……你只是为了抹消掉发生错误的主程序,也就是Administrator这一目的而行动的吗?并不是因为知道了之后世界会发生什么才……是这样吗……?」
我质问的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Cardinal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小巧的眼镜后,满溢着悲伤神色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我。
「……可能真的是这样吧。」
作答的声音,似乎比周围灯火摇曳的声音还要微弱。
「是的……老身想要做的事情,如果单从结果上来看,确实也会使为数众多的灵魂被消灭,和放任现状不管并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如果老身和汝就这样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的话,最后……几个月之后,或者是一年多以后,暗之军团将踏足这块土地,烧毁村庄,践踏田地,屠戮男人,奸淫女人。那时所现的地狱,无法用老身所知的词汇去描述……那一定是最为悲惨,最为残酷的场景。——但是,就算老身恢复了所有权限,编写出了一击就能将黑暗怪物全员葬送的命令,老身也不会用的。要问为什么的话——就算是他们,也不是自己想要成为怪物的啊。之前老身说过的吧,有些事情汝就算想一百年,也得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的。听好了,假若名为Administrator的女人没有出现,这个世界按照本来预定的轨道发展的话,难道说到了那个时候,组成了强大的军队的人类就不会反过头去侵略Dark Territory,对着那个国家的住民肆意施加暴力与杀戮了吗?!」
Cardinal的声音依然平静,却有如锐利的钢鞭一样抽打着我的耳朵。
「不管世界怎么运转,结果都只会让这个世界被鲜血染红。因为,那才是身为神明的拉斯想要看到的结果。他们创造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出作为自己手足的强力、无情而忠实的士兵。而老身……老身不认同这样的神明,老身绝对不接受这样的结局。所以……在几十年前,当老身知道负荷实验阶段的到来无可避免的时候,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无论如何,都要在那之前排除掉Administrator,恢复自己作为Cardinal System的所有权限。然后……」
——然后让这个世界,无论人类世界还是Dark Territory,全部归为虚无。
「归为……虚无……?」
我瞪大了眼睛,鹦鹉学舌地重复着对方的话。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将储存在灵魂的摇篮——Light-Cube集群中的Fluct Light全部删除。人类也好,怪物也好,一个不留。」
Cardinal如此断言着,稚嫩的脸上充满了毅然的决心与觉悟,看着这样的她,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思忖良久,才总算对少女话语中那最终的解决方案有了大体的印象。
「这也就是说……既然不能让广大的人类回避残酷的死亡,就干脆在此之前对他们所有人施加安乐死,的意思吗?」
「安乐死……?——不,恐怕这个说法并不准确。」
Cardinal像是在数据库中检索着这个词一样,眼睛闭上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
「在灵魂承载媒体和Light-Cube不同的汝等上位世界的人身上,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删除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居民的灵魂,只是一瞬间的操作罢了。被操作的对象什么都感觉不到,其灵魂就会如摇曳的烛火一样毫无抵抗的消失殆尽……不过,就算如此,其杀人行为的本质也是毫无变化的。」
或许,这便是她历经数十年的时光所得出的结论吧。Cardinal的声音里,回荡着深深的无可奈何,却又分明地透着无能为力。
「当然,最理想的情况下,老身也希望这个世界能够从拉斯的支配下永远解脱出来,将自己的历史独立地演化下去。那样的话,只要再花上几百年时间,就算人类世界和Dark Territory之间和平的融合在一起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但是,想要从名为《拉斯》的神明手上脱离,无异于天方夜谭,这一点汝应比谁都清楚吧。」
面对这突然的质问,我咬紧了嘴唇,陷入沉默。
运作着Under World的主服务器,以及与之相连的巨大的Light-Cube集群到底设立在日本的什么地方,我一无所知。不过,那样的机械自然会消费相当惊人的电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确实不可能做到完全的独立。
而且,菊冈以及其背后的自卫队,绝对没可能将Under World作为慈善事业而运作。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即是完成能够搭载在无人兵器上投入实用的AI的开发。就算Cardinal恢复了全部的权限,打开了和外界取得联系的通信频道,提出Under World的独立要求的话,《拉斯》那边也只会毫不犹豫的将她的Fluct Light删除掉的吧。
是的——这么考虑的话,就算我在之后成功到达了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层,和菊冈取得了联络,也根本不能保证他会听取我提出的保全以优吉欧为首的几名Fluct Light的要求。对《拉斯》而言,所有的人工Fluct Light都只不过是自己的财产和实验对象罢了。就算是现在运作着的Under World本身,都仅仅是他们成百上千次实验中单薄的一例而已。
也就是说,想要让人工Fluct Light获得真正的自由和独立,恐怕只剩下一种手段——只剩下发动和现实世界的人类间的战争一途。但是,要怎么做呢?他们真的有什么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吗……?
意识到再这么思考下去,也只会平添无谓的担忧,我强行切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同时,也不禁为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自己也视为了和外界的人类敌对的Under World住民这一事实而战栗不已。作为之前那一问题的回答,我抬起脸,缓缓摇了摇头。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想要独立,必须依赖于外部世界的人的帮助。」
「嗯。宛若被豢养于鱼塘,只能静待捕捞的青鱼,能做到的,最多只是自己跃出水面,在岸上气绝罢了。」
Cardinal对着我露出恍若放弃了一切的虚浮微笑,我却没办法对她的话点头赞同。
「但是……我觉得,还是不要这么决绝的好。确实,比起充满痛苦的死去,不如让人们在一瞬间毫无知觉的消弭,你得出的答案或许是正确的……但是,我没办法就这么简单的接受这一结果。因为,我已经和这个世界的人们,发生了太多联系了。」
脑海中,这两年间和我亲切交流过的众人的笑容走马灯般掠过。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他们惨死在Dark Territory的怪物的暴虐之下。但是,就这样和Cardinal合作,帮助她将大家的灵魂全部删除,真的是唯一且最佳的手段吗?
我因为这一尖锐的矛盾而苦闷不已,Cardinal的声音却依然平稳。
「之前说过的吧,这是等价交换。如果汝之愿望是和外部世界取得联络的话,在老身消灭掉全部的Fluct Light之前肯定会将其实现。而且,就算拉斯方面不准备接受汝的要求,老身也能助汝一臂之力。只要告诉老身你想要保全的人的名字,老身便不会删除他们的Fluct Light,而是将它们冻结起来加以保存。之后,汝只需要在回到外部世界之后保全住他们的Light-Cube就可以了。只是十个以内的话,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这对汝而言,虽然不是最佳选择,也算是退而求次了吧。」
「……」
突然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语,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到吗?
确实,将光量子信号完全封闭在其中的Light-Cube,单纯为了保存情报的话是不需要电力的。就算将其从接口中拔出,只要能安全的保存的话,储存在内部的Fluct Light不管历经多久也不会发生劣化。假以时日,等到STL技术普及化之后,再将他们「解冻」之后加以唤醒,也绝非不可能。不过,问题在此之前,要怎样从应该位于拉斯研究设施的中枢部位的Light-Cube集群中偷出几个特定的媒介。边长10厘米左右的立方体,不管怎么看都没办法藏在口袋里,如果用专用的手提箱的话,带出十个也确实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要接受这一提案,就不得不选出我想要救助的灵魂。
这和在家用机上整理游戏存档的意义完全不同。人工Fluct Light们,从根本上讲是和我毫无二致的人类。从无法逃避的死亡之中,选出仅仅十人救出——而且,还是仅仅基于「和我亲切的交流过」这样的理由——我真的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利吗?
「我……我的话……」
无论如何,我也说不出「我做不到」这样的话,只能静静地与Cardinal那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目光对视着。最后说出的话,却变成了无理的牢骚。
「——说起来,为什么和Administrator战斗的,一定要是我呢?话说在前面,在这个世界里,我可是一点优势条件都没有的。神圣术也好,剑术也好,水平在我之上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对……比如说优吉欧。恐怕现在那家伙认真起来的话,我都不是对手了。」
对于我含糊的抗辩,Cardinal像是在面对一个不通情理的小孩子一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是说着「哎呀哎呀」一样不住的摇头,举起手中不知道现在该叫什么的杯子,呷了一口充盈其中的咖啡一样的黑色液体。
「在意识到压力实验,亦即是说Dark Territory的侵略已经无可避免之后,老身开始比之前更拼命的寻找着能成为老身之剑的人……」
以这句话作为开端的陈述内容,恐怕就是Cardinal漫长的历史的最终幕了。
「但是,就算老身找到的同伴剑术和神圣术的水平再高,想要直面Administrator本人,除了身为护卫的整合骑士之外,还是不得不排除另一个巨大的障碍。」
「……还、还有什么吗?」
「嗯。老身在搜寻人选的同时,也考虑了几十种方法来解决这一问题,不过不管哪一种,都有着不小的风险……。老身苦思冥想之际,时光已然飞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总侵略的先期阶段,暗之国派出的先遣部队已经开始威胁着终结山脉,其数量已经到了必须要十名整合骑士才能消灭殆尽的程度了。——同时,也是老身开始反省是不是要放弃通过战斗来夺回权限,而是站出去试着说服Administrator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就在此时,我放出的一只使魔,从北方边境的居民口中,听到了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流言。」
「不可能发生的流言?」
「至少,那个传闻里提到的,是在奎涅拉成为Administrator之后一次也没发生过的事件。那个女人为了防止人类扩大自己的居住区域,在世界各地配置了用以妨碍的物品……而其中的一个,拥有令人束手无策的优先度与耐久度,能够吸收广大区域内的生长资源的巨树,被两个年轻人就给砍倒了。」
「……我怎么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老身迅速地让安置在最近的村落的使魔——就是之前介绍过的夏洛特采取了行动,搜寻着那两个年轻人。在他们准备启程离开村子的时候,终于把他们找到了。在让夏洛特贴到了其中一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家伙的背上之后,我开始思考着,究竟这两个人如何做到将理应无法破坏的物品砍到这样的事……」
虽然我很想反驳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的说法,然而转念一想,我在这两年半中,确实从未意识到那只小蜘蛛跟在我身边,只能哑口无言,板着脸催着Cardinal往下面讲。
「直接的理由一望即知。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手中的剑,是拥有这个世界上极为罕有的等级的神器。那是只会授予杀掉了世界的守护龙,或是得到了其认可的勇者的武器之一。然而,判明了这一点之后,新的疑问也随之产生。为什么这么年轻的两个人,会拥有这么高等级的物品操控权限呢?这些谜团,让老身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兴奋,日夜不休的聆听着这两人的对话——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些不值一听的蠢话。」
「这还真是抱歉啊……」
「喂,乖乖闭上嘴听着。——终于,在通往央都途中的寄宿处,老身终于从两人的对话中了解了其原因。令人吃惊的是,按照那两人的说法,他们仅靠自己,就击退了Dark Territory派遣而来的大规模先遣侦察部队。如果此言非虚,那么本来应该分配给几十个人的数值庞大的权限上升点数,将被他们两人独占。这也就是他们在一瞬间便获得了足以装备神器的权限的理由了。与之相应的,老身又被新的问题困扰住了——出身于连卫士队都没有的边境村落的年轻人,为什么能击退拥有压倒性战斗力的Dark Territory的怪物呢?」
「话说在前面,九成都是因为运气好。」
我忍不住再次插话。本以为Cardinal会再次喝叱过来,结果她却像是若有所思一般闭上了嘴巴,缓缓点了点头。
「嗯……那确实是包含了运气在内的结果吧。不过,对于另一疑问,老身在心中思考了很久都没有消解。黑发的家伙……也就是说汝,桐人,为什么总是在被同行的优吉欧告诫着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呢?然而终于,在看到汝把人类的食物喂给无人饲养的野兽,也就是流浪狗的时候,老身感受到的冲击无异于五雷轰顶,同时也总算彻悟了——汝居然是不被禁忌目录束缚的人。」
「……那种事情,有这么夸张吗?」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被别人看到的话,汝早就被抓到教会来了。——从那之后,老身开始仔细的分析汝的言行。在汝二人到达央都,进入修剑学院的大门之后也持续不辍。从开始观察之后,经过了一年,老身总算得出了唯一可能的答案。也就是说,汝并不是生于这个世界的、被封闭在Light-Cube之中的灵魂,而是外部——也就是说创造神《拉斯》存在的世界里的人。」
「——那样的话,我可真要让你失望了。我并没有什么管理者权限,也没有和《拉斯》取得联络的手段……而且,现在我连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这样的话,莫名地便有些负疚。Cardinal却只是轻轻笑了笑,摇了摇指尖。
「这种事情老身最开始就知道了。要是汝有比Administrator还高的系统权限的话,又怎么可能宁可负上那么重的伤也要执着于用剑把哥布林打倒呢。老身也不知道,为什么汝会以这样的状态被置于这一世界中。恐怕这是某种事故的结果吧……又或者说是为了在限制了知识与权利的条件下进行数据的收集——如果是后者的话,付出的代价不是太大了吗?」
「啊啊,确实如此。我可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那种地步。」
回忆起被哥布林队长用剑砍进左肩的疼痛,我叹了口气。
「但是,就算如此,汝也是老身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希望了。因为,汝的存在,本身就打破了之前说过的,和Administrator的战斗中另一个重大的障碍了。」
「那个所谓的障碍,到底是什么?」
「——合成之秘术的施行,需要吟唱冗长的命令,并伴随着庞大的参数调整。包含着准备阶段在内,总共需要大约三天的时间。」
突然切换的话题让我完全不知所措,然而Cardinal却全不在意般继续说着。
「也就是说,在通常的战斗中,完全没必要把直接干涉Light-Cube的神圣术纳入考量范围。换而言之,战斗中并没有灵魂被置换,整个人被洗脑成整合骑士的危险。但是——如果Administrator不准备把老身选中的战士纳入麾下,只是单纯想让其灵魂灰飞烟灭呢?那样的话,不需要进行严密的参数调整,命令也会变得极为简洁,说不定是在敌人与护卫战斗的时候就能咏唱完工的程度。如果是对天命的攻击,这边可以用装备和神圣术对抗。但是,若是直接攻击Fluct Light本身的话,想要做出防御却是不可能的。考虑到这一可能性,老身才陷入了长时间的苦思冥想。」
「……对灵魂的攻击……这确实太要命了……」
「嗯。不管多么优秀的战士,要是记忆被分裂得乱七八糟的话也绝对没办法战斗下去了……。所以,桐人,能够对抗这一攻击的,只有汝而已。最初的四人和汝所使用的神器《STL》,就算是Administrator也无法对其出手,因为并不存在相关的命令。这样汝就明白了吧,为什么老身要一直等着汝的到来,又为什么要尽老身所能的设置最大数目的后门,以在汝获得统一大会的优胜——又或者是触犯禁忌目录,被当成罪人带到神圣教会里,在被押送到位于教堂中央的审问室之前,将汝拉到这间大图书馆里。」
对自己悠久往事的追溯,总算画上了句号,Cardinal的脸上也泛起了激动的红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样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就算事已至此,我还是对我潜行进Under World的理由一无所知。倒不如说,正是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才一直以这个世界的中枢,应该存在着和拉斯取得联络的唯一手段的神圣教会为目标而前进。
然而,根据面前这位度过了无比悠久的时光的少女的断言,我现在身处此地,真的是被引导出的必然结果吗——至少我自己不愿意这么去想。难道现在也有上天的声音在诱导着我,告诉我就算和Administrator的战斗前途未卜,至少也应该和Cardinal一起尽最大的努力,就算只有十个人,也要把他们一起带回现实世界吗?
不,抛开命运什么不论,说到底,我根本不可能对面前这位为这一瞬间等了两百年的少女说出拒绝的话来。虽然她不断重申自己只是毫无感情的程式,但只要听过她漫长的故事,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真话。Cardinal也和我一样,是拥有喜怒哀乐的人类,哪怕她不得不被自身唯一的欲求——「矫正世界」这一命令束缚,其本质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如何,桐人?老身不会勉强你……如果汝告诉老身,汝并不赞同将世界归零的计划的话,老身会经由离最上层最近的后门将汝与优吉欧送出去。不过,这样的话,在汝等排除万难打倒了Administrator,实现了各自的目的之后,恐怕与老身间的战斗也在所难免……不过,若真是如此,也是一种命运吧……」
这么说着的Cardinal,从把我们带进图书馆开始,第一次浮现出了和身体年龄相称的爽朗的笑容。
沉默良久后,对她提出的问题,我以新的问题作为回答。
「Cardinal……你说过,你的灵魂是奎涅拉的复制品对吧?」
「嗯,正是如此。」
「那样的话,你身上应该也流着纯粹的贵族之血才对。换而言之,就是仅仅追求自身的利益与欲望的遗传基因……。那样的话,为什么你没有抛下一切,逃离这里呢?逃到某个位于边境的、Administrator追踪不到的偏远村落里,像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一样恋爱、结婚、生子,沐浴在幸福中老去死亡——这种事情你理应能够做到。而且,这不正是你的夙愿吗?你的血统应该也在命令着你顺从这一愿望才对……这两百年间,应该一直如此。那么,为什么你不惜违抗这一命令,也要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度过两百年的岁月呢?」
「真是个傻孩子啊……」
Cardinal轻轻地笑了。
「之前说过的吧。对于被植入了Cardinal Sub-System的存在目的的老身而言,『消灭Administrator让世界恢复正常』就是老身全部的利益,全部的愿望。然而,在老身看来,想让世界恢复『正常』,除了让其全部归于虚无之外别无他法。所以,所以老身才……」
Cardinal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我抬起头来,看向她眼镜后那双眼眸。微微睁大的淡棕色瞳仁,像是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感情一样闪烁着。终于,Cardinal的嘴唇蠕动着,从中透出了几不可闻的微小声音。
「……不……不是这样……就算是老身……就算是老身,也是有欲望的,只有一个的欲望……在这两百年中,有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事……」
Cardinal的眼睛紧紧闭上,然后再度睁开,直直地盯着我,牙齿紧紧的咬着嘴唇,两手也交错握紧,像是极为少见的在犹豫着什么。然后,伴随着一声轻咳,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喂,桐人,汝也站起来。」
「哈……?」
满是疑惑的站起身来。Cardinal转着圈,仰着头观察着侧着头的我。我的身材并不算很高,但就算如此,和外貌和十岁少女无疑的Cardinal比起来,还是高出了一大截。
似乎是意识到此,Cardinal皱起了眉头,打量着周围,随后一脚踩在了之前坐着的椅子上,然后整个人都站了上去,甫待站定便转过身来,确认了自己和我的目光处于同样的高度,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喂,桐人,到这边来。」
「……?」
满头雾水的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Cardinal面前。
「再往前一点。」
「诶?」
「别说废话。」
我一边疑惑着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一边小心的向前挪动。在听到对方说出「这样就可以了」的时候,已经接近到了双方的刘海相互接触的距离上。Cardinal瞟了一眼满头冷汗的我,马上把目光侧开,下达了新的命令。
「把两手张开。」
「……像这样吗?」
「两手伸向前,环成一个圆。」
「……」
要是真按照她说的去做,搞不好会在中途因为碰到她的身体,被那柄沉重的手杖狠狠地揍一顿吧——担心着这一点,我的双手极为慎重的运动着,绕开Cardinal的身体,在离开她背后很远的地方才将左右两手合而为一。
而后,双方都沉默了数秒,Cardinal终于按捺不住,以可爱的声音啧了啧舌。
「唉,真是个喜欢绕弯子的家伙。」
你才是吧——在我想要这么吐槽的时候,从长袍中伸出的Cardinal的双臂,也绕到了我的背后,双手施加的力度透过上衣的布料传到我身上。巨大的帽子撞到了我的额头,落到了桌子上,栗色的卷发轻柔的拂过我的左脸。从相互重合的肩膀和胸口,传来了对方身体的炽热。
【rkl:果然,连Cardinal都倒贴了……不科学……】
「………」
而后,是比之前更浓密的沉默。在难以忍受的静默之中,我一片混乱的大脑,正在试图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在我清醒过来之前,Cardinal微不可闻的声音就在我左耳畔响起。
「这样啊……这就是……」
然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就是,身为人类的意义啊。」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对于在两百年的孤独中,从未中断过思考的Cardinal来说,如果到了最后还有什么尚无所知,且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的事情的话,除了和他人的接触之外再已无他。身为人类的意义,便是去感受和他人的相互接触,相互交往。以言语相谈,以双手相交,以怀抱相拥,以灵魂相触,并去体味个中三昧,人才会是以为人。
很久之前,在那个死亡游戏中,我也在接近一年的时间里,忘记了身为人类的意义所在,在顽固的拒绝他人的邀请,化身为只考虑如何提高自身效率的机械的同时,也能逐渐感受到干涸的灵魂逐渐荒芜。那样的时光只持续了一年,然而彼时荒凉的心境,现在还铭刻在我心中,如毫无生机的沙漠。
然而,面前的这位少女,却孤身在这座被陈旧纸张包围的牢狱中,度过了两百倍的时间。
我终于对Cardinal经过的岁月,有了些许的实感。左右两臂同时动了起来,紧紧的拥住少女有些单薄的后背。
「……好温暖……」
伴着出神的叹息声,我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沿着我的脸颊滑下。这是——泪水吗?
「……终于……得到回报了……我这、两百年……没有做错……」
一滴,又是一滴。泪水从我的脸庞滑落,而后滴落在衣服上隐去。
「知道了这种温暖……我就满足了……作为回报,已经足够了……」
【川名:全文只有这里两处,Cardinal用的是「我(わたし)」而不是「老身(わし)」。】
到底经过了多长时间呢,等我意识到身边空气突然的流动时,两手之间已经空空如也了。
从椅子上跳下来的Cardinal背过身去,拿起了桌上的帽子,重重地戴到了头上,然后拾起手杖,向上推了推眼镜,转过身来的时候,周身的氛围俨然回归了之前超然世外的贤者。
「喂,汝还要在那里傻站到什么时候啊。」
「……谁准备那样啊……」
对于辛辣得如同之前的泪水只是幻觉一样的话语,我一边做出反诘,一边坐在了桌子边缘,手臂交错着吐出了长长的叹息。Cardinal盯着这样的我看了许久,终于单刀直入的提出了最后的问题。
「——那么,得出结论了吗?要接受老身的提案吗,还是说拒绝呢?」
「…………」
如果我不能在这里当机立断的做出决定,那么再考虑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确实,冷静计算的话,也只会得出借助Cardinal的手段,选出想要拯救的十个人将他们带回现实世界就已经是我所能达成的最好结果的结论吧。至少,比这更优秀的提案,我现在还没有想到。
但是——
「……知道了。我同意你的作战方针。」
点着头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抬起脸,看着Cardinal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了下去。
「但是,我自己也不会停止思考。这之后,在神圣教会的中枢和整合骑士们与Administrator进行战斗的过程中,也会不断探寻着可能的方法,探寻着能够回避负荷实验阶段的悲剧,让这个世界在平和之中继续存在的方法。」
「哎呀哎呀,真是个没救的乐观主义者啊。不过这一点老身早就知道了。」
「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消失掉。如果要选择十个人的话,我也毫无疑问会把你纳入其中。」
【rkl:居然这么快就打算把Cardinal也收入后宫了么。】
Cardinal的眼睛一瞬间瞪大了,不过马上便染上了苦笑的神色,以夸张的幅度摇了摇头。
「……看来汝不光乐观,还是个傻瓜。要是老身也离开了这个世界的话,又还有谁能抹消这个世界呢?」
「所以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理解了现在的状况,但是还是不会放弃努力的。」
对于我辩解一般的台词,少女抱以有些不可理喻的轻笑,然后转过了身,长袍翻滚,卷起微风。随风而起传入我耳中的话语,让之前那瞬间的相拥在无可磨灭的两百年孤寂中归于沉静。
「汝也一样……总有一天会理解到名为放弃的果实的苦涩的……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用尽全力就能实现的。相反,有些时候,从最开始就连『或许可以实现』这样的假设都毫无意义。——那么,回去吧。你的伙伴差不多也该读完那些编年史了。关于具体的战术,就把优吉欧叫过来一起说吧。」
伴随着「喀哒」的手杖声,Cardinal走上了来时的阶梯,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我。
诚如Cardinal所言,在我们踏入历史书的回廊时,优吉欧刚刚合上放在膝上的最后一本书的封面,像是还没有从几百年的历史中醒转过来一样,眼神游离不定。过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抬头看到了我。
「啊……桐人。过了多久了……?」
「诶?那个……」
慌张的打量着周围。然而这间图书馆里,时钟自不必说,就连窗户都没有一扇。身旁的Cardinal轻咳了一声,替我给出了回答。
「差不多三个小时吧。太阳【Sols】已经升起来了。——对于漫长的世界历史,你感觉如何呢?」
「唔……该怎么说呢……」
被突然问到的优吉欧,像是搜肠刮肚的组织着语言一样不断舔舐着嘴唇,而后以犹疑的语气开口了。
「……写在这本书里的,都是实际发生的事情吗?简直就像是在读『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那样不断回环重复的童话一样……因为,大部分的内容,都是说在哪里发生了问题,然后祭司或者整合骑士前往解决,在那之后,各种各样的条目就会被追加到禁忌目录里——书里面写的,全部都是这样的东西啊。」
「没办法,因为这就是史实啊。因为用竹篮打水水会漏出来,就把网眼一个接一个的堵上,所谓的教会,就是做着这种事情的愚不可及的组织。」
听到Cardinal不吐不快的台词,优吉欧眼睛都瞪圆了。没办法,优吉欧应该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截了当的批判教会的人,而且对方还是比自己还小很多的少女。
「那……那个,你是……?」
「啊,这位是Cardinal。那个……是被现在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所流放的,之前的另一名最高祭司。」
对于我过分简略的介绍,优吉欧喉咙里发出了「咕」的奇妙声音,显然是完全没有理解。
「算了,不用弄得太清楚也行。总之就是,她会帮助我们和整合骑士作战。」
「帮……帮助……?」
「啊,这个人也为了恢复自己最高祭司身份的目的而需要打倒Administrator。所以说……嘛,算是联合战线吧。」
虽然我简要至极的介绍绝非谎言,但也绝对没有办法连Cardinal取回权限之后就会把包括优吉欧的家人在内的世界全部居民抹消这样的结果也告诉他。虽然说总有一天要把这件事告诉优吉欧,但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和他开口。
我那个如同「老实」这一概念的化身的伙伴,用毫无怀疑之色的淡茶色眼睛看向了Cardinal,展露出了率直的微笑。
「这样啊……您真的帮了我们大忙了。如果您是之前的最高祭司……的话,那么,爱丽丝——整合骑士中的爱丽丝·Synthesis·Fifty和露莉德村的爱丽丝·青贝尔克是同一个人吗……不,您知道让她恢复原状的方法吗?」
对于优吉欧连珠炮一样的发问,Cardinal只是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不好意思……老身在这个地方能够入手的情报,实在是少得可怜……基本上,都限定于为数不多的使魔的所见所闻。就算是这,也已经冒着相当大的风险了。要是其中一只使魔被Administrator活捉了的话,她就有可能利用它们和老身相连接的通讯渠道来强行打开通往这里的道路。……因此,在这两年中,老身都只关注着被老身当作最后希望的汝二人的动向。至于名为爱丽丝的最新的整合骑士到底从何而来,事到如今已无法查证了……」
听到这里,优吉欧的肩膀重重的落下了,然而Cardinal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解除施加在整合骑士之上的洗脑处理……《合成之秘术》的方法,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Cardinal手臂交叉,以有些艰涩的表情说了下去。
「基本上来说,只要把植入他们的Fluct……不,灵魂之中的行动原则密钥排除就好了。」
「行动……原则密钥?」
优吉欧讶异地重复着陌生的名词,我则插进了话进行补充说明。
「你看,我们在和使鞭子的艾尔德利耶战斗的时候不是看到过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的紫色三角水晶吗……?那个好像就是所谓的密钥了。」
「啊啊……就是艾尔德利耶在听到修剑学院的事和双亲的名字,样子变得奇怪之后,从额头上冒出的东西吗?」
「嗯,就是那个。」
Cardinal右手扬起手杖,用其前端在空中划出了一条横线,然后像是将其从中间切断一样重重挥下。
「行动原则密钥,是被制作成阻碍物的形状插入了记忆回路的主干部分。在其作用下,受处置者过去的记忆会被封印,同时对教会和Administrator的绝对忠诚则会被强化。——但是,这样乱来的复杂术式的稳定性并不高。只要从外部刺激密钥周围的重要记忆,将其活性化的话,就有机会如汝等所见的那样将术式解除。」
「也就是说……想要解开术式,只需要用整合骑士过去的记忆让他们动摇就可以了吗?」
我急不可耐的追问,却没有得到想听到的回答。
「不……仅仅这样的话还是不完全的……还有一个绝对必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
这次是优吉欧凑近了身子。
「在密钥被插入的地方,本来存在着的东西……换而言之,就是对受处置者而言最重要的记忆的碎片。一般来说,这都是对挚爱之人的回忆。汝等还记得让和你们战斗的整合骑士做出强烈的反应的话语吗?」
我开始追溯那时的记忆,不过在那之前,优吉欧便做出了回答。
「好像是……在我提到艾尔德利耶母亲名字的时候。那时,额头上的水晶,发出了强烈的光芒,好像马上就会掉下来一样。」
「那样的话,就是那个了。那个骑士,关于母亲的核心记忆被取了出来,密钥则插在了那里。——本来,对Administrator来说,整合骑士过去的记忆全部是无用的,然而记忆和能力是浑然一体的,如果将他们的过去全部消除的话,他们作为骑士的强大之处——即是说挥剑的方法和神圣术的术式也都会被忘却。所以,她才只是阻断了记忆回路的通畅。老身也是一样,为了延命而大幅删除过去的记忆时,也同样舍弃了在此期间取得的所有进步……」
Cardinal短促的吐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老身再说一遍,所有的整合骑士,都被Administrator夺走了最重要的记忆碎片。如果不能取回那个,就算除去了行动原则密钥,也无法让记忆回路恢复原来的样子。最糟糕的场合,甚至会给回路自身造成致命的伤害。」
「记忆的碎片……。但是……如果Administrator把它丢弃了的话……」
我战战兢兢的问道,Cardinal则带着严峻的表情缓缓摇了摇头。
「不,……老身不这么觉得。Administrator是个无比谨慎的女人,对于可能会派上用场的东西绝对不会轻易抛弃。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将那些碎片保存在位于中央大教堂最上层的自己的房间里……」
大教堂最上层——听到这样的话语,我记忆中的一部分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然而在我抓住其尾巴之前,那若隐若现的思绪就已消失不见。在意着这一奇妙的感受,我接过了话头。
「也就是说……稍微等等,想要让整合骑士们恢复原状就必须要取回被夺走的记忆碎片,但是想要得到那些,还是必须要突破骑士们的防守,到达Administrator所在之处,那样的话……」
「『不伤及性命的打倒他们』这样天真的想法,对整合骑士可不通用啊。」
Cardinal瞥了我一眼,这么说着。
「老身能做的,最多只是让汝等在装备水平上和整合骑士达到同样的水平,之后,就要看汝等能不能拼命杀出一条血路了。」
「诶……你不跟着我们一起吗?」
本来期待着能拥有无限施放治疗的后卫援助的我,愕然的反问回去,Cardinal却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哼,要是老身从这里出去的话,Administrator和其亲卫队就会马上降临,一瞬间演变成总决战。汝等要是有自信同时对付十几二十人的整合骑士还能取胜的话,老身倒也无妨。如何呢?」
面对对方恶趣味的提问,我只能拼命摇头。
「——但是,就算是现在,Administrator也还留有想要将你们变成整合骑士的心思。只是你们两个人出战的话,对方应该只会派出少数几个骑士试图将你们生擒。除了将那些骑士各个击破,一路登上塔顶之外别无他法。」
「唔……」
确实,和数量占优势的敌人作战时,将其分割开来各个击破是基本战术,但是就算各自为战,对手也还是整合骑士。老实说,只要同时以三个人为对手,我就不觉得有什么胜算了。
我陷入了沉默之中,优吉欧则接过了话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目光。
「——好的,既然要战斗的话我会去战斗,要是不得不杀掉对方的话……我也不会迟疑。本来我就是带着这样的觉悟越狱而出的……但是,要是爱丽丝出现了的话……?我没办法和爱丽丝战斗,不然的话,我就不明白这两年我是为了什么才走到这里的了。」
「唔……这样啊。优吉欧啊,汝的目的老身理解了。——好吧,如果整合骑士爱丽丝出现在汝面前的话,就用这个吧。」
Cardinal把手伸进黑色长袍,从怀中取出了两把极细的短剑,分别给了我们两人。
泛着褐铜光辉的剑形状十分简洁,像是仅仅把十字架的长轴前端削尖了一样,能称得上装饰的,也只有护手末端垂下的纤细锁链。我用指尖夹住看起来十分纤细的剑柄将其接过来,却因为其预想之外的重量而差点将其掉到地上。全场明明连20厘米都没有,拿在手中的重量却丝毫不逊色于学院中的统一佩剑。
「这是……?一击必杀的秘密兵器一类的东西吗?」
我用手捏住锁链,把剑举到眼睛的高度,如是问道,而Cardinal则轻轻地的摇了摇头。
「正如所见,这柄剑自身基本不具有任何攻击力。但是,被这柄剑刺中的人,和位于图书馆中的老身之间会建立起不可切断的通路——也就是说,老身使用的所有神圣术,都会准确命中他,因为这柄剑就是老身的一部分。——优吉欧啊,汝只需要避开整合骑士爱丽丝的攻击,随便把这柄剑刺到她身体的哪个地方就可以了。天命基本不会减少,但在那个瞬间,老身就能用术式让爱丽丝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直到汝等取回了她的记忆碎片,准备好进行合成解除的时候。」
「深深的……睡眠……」
优吉欧带着半信半疑的样子凝视着手掌中褐铜色的短剑。恐怕,哪怕用的是比裁纸刀还要短的短剑,他也不愿意划伤爱丽丝的肌肤吧。
我轻轻拍了拍迷惘中的伙伴的背。
「优吉欧,相信这个人吧。如果想和爱丽丝以剑相交将其制服的话,不只是我们,爱丽丝肯定也难免负上重伤。与之相比,只是用这样的短剑刺一下的话,就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一样了。」
「……唔,确实呢。明白了……如果不管怎样都无法说服爱丽丝的话,就让我用这个吧。」
这句话前半部分是对我,而后面则是对Cardinal说的。同时,优吉欧也像是为了让自己完全接受一样重重的点了点头。我舒了口气,看向握在右手垂向地面的十字型短剑。
「但是……你刚才说过,这把剑是你的一部分吧?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偏过头如是询问,Cardinal则像是在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耸了耸肩。
「就算是能够用神圣术生成各种各样道具的老身和Administrator,也无法做到无中生有。」
「哈……?」
「世界中各个区域的资源是有限的。既然你们知道基加斯西达在被你们砍倒之前,周围无法种植作物的话,应该能够理解这一点吧?与之相同,如果老身想要生成具有某个优先度的道具,术式的有效范围内,就必须要与之同等级的道具才行。之前在老身和Administrator战斗的时候,那家伙生成了剑,而我生成了这一手杖——与此同时,那家伙收藏在柜橱中的贵重的工艺品就悄无声息的消失掉了,呵呵……」
Cardinal用右手的手杖轻叩地板,发出了有些愉快的微笑。
「——但是,如你所见,这个图书馆是完全封闭的空间,就算想要制造优先度高的武器,也不存在作为变换对象的道具。虽然也考虑过用掉这柄手杖,但和Administrator的战斗时要是没有它会很困扰的……使用排除法去思考,老身很快便明白了,能够作为代价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具身体。老身的身体优先度可是很高的,不管怎么说,这具身体都是属于拥有世界上最高权限的人的啊。」
「什……」
我倒抽一口凉气,看向Cardinal华美的身体,无数次把想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不过最后还是结巴着开口了。
「……这,这样的话……就是说,把身体的某个部分切断,变化成道具,然后再用神圣术令其再生吗……?」
「笨蛋,那样的话不就相当于什么代价都没付出吗?用的是这个啊。」
Cardinal转过了头去,用手指轻轻抚过搭在纤细的脖颈上的茶色卷发。
「啊,啊啊……」
「制作第一把剑的时候,用掉了一百年积蓄下来的头发。而第二把剑,则是在一个月之前才完成的。如果汝等早点来的话,就能看到老身引以为豪的长发被切断前的样子了。」
虽然Cardinal用着开玩笑一样的语调,眼睛深处却还是隐约可见悲伤的神色,这便足以证明Cardinal心中还有着和正常女孩子无异的一部分存在。不过,Cardinal很快便将感伤的残片潜藏在了老贤者一般风范的背后,用坚毅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上述理由,虽然这柄短剑看起来如此不起眼,却拥有着足以贯穿整合骑士的铠甲的优先度。而且,因为其ID在管理系统中现在还是作为老身身体的一部分存在,也就可以跨越包围着大图书馆的虚无地址项传递命令。……本来,这是为了对抗Administrator而生成的东西……桐人,这本来是为了让汝避开那家伙的攻击,把这柄剑刺进她的身体的。之所以生成第二柄,本来只是作为备用的。当然,能够一次成功自是最好。」
「唔……感觉我责任重大呢……」
再次看向从右手垂下的短剑,我总算注意到了。短剑放出的褐铜色的光泽,和Cardinal帽檐下露出的短发发色其实完全一致。
优吉欧虽然对对话中的许多单词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理解了交给自己的剑有多么贵重,有些迟疑的面向了Cardinal开口了。
「那个……真的,可以吗?让我为了爱丽丝,使用世间只有两柄的神器的其中一把?」
「没关系的。反正,不管怎样……」
Cardinal说到这里,中断了话语,看向我这边,目光像是完全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对,不管怎样,想要带着包括优吉欧和爱丽丝在内的十个人的Fluct Light离开这里进入现实世界,最终还是必须要借Cardinal之手解除爱丽丝的洗脑状态。
向优吉欧说明一切,应该也是要放在我们夺回爱丽丝之后比较好。如果和心爱的人一起的话,优吉欧说不定也会同意放弃这个世界的。不,是必须要让他同意才行,不管需要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认可了Cardinal的最终计划,我有些羞愧,紧紧攥住了短剑末端纤细的锁链。没错——我或许无法阻止这个世界的消失。然而,就算是这样,我也无论如何要把Cardinal的灵魂包含在十人名单之中。就算从结果上看我必须欺骗她也好。
「说起来……如果生成某种道具,必须要有什么东西作为代价的话,之前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刚来的时候,你不是摆出了堆叠如山的食物吗?」
Cardinal耸了耸肩,轻轻一笑。
「什么啊,这个完全不用在意。只不过是让两三本毫无价值的历史书消失了而已。」
听闻此言,身为历史狂热爱好者的优吉欧双手抓住了脖子上挂着的锁链,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奇妙的声音。
「嗯?怎么了?还想吃吗?我再帮你做一点吧。」
Cardinal扬起手杖,似乎准备一挥而下,优吉欧则疯狂地摆动着头和双手。
「不,不,我已经吃得够多了!比起这个,还是请您继续说下去吧。」
「其实你不需要这么在意的。」
Cardinal像是完全看穿了对方的想法一样轻轻微笑着,放下了手杖,轻咳了一声,然后又切换回了之前严肃的语气。
「——虽然说明的顺序有点问题,不过正如之前所言,这两柄短剑就是汝等的王牌了。战斗时,汝等考虑的最优先事项便是用这柄剑刺中各自的对手,于优吉欧是爱丽丝,于桐人则是Administrator。在老身看来,汝等比整合骑士优秀之处只有一点,就是精通各种各样的肮脏伎俩。」
优吉欧像是完全不同意这句话一样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在这之前,我像是说着「正是如此」一样,重重的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在意使用卑劣的手段回避全部战斗……然而遗憾的是,占有地利的是对方,我们不得不准备好和对方进行正面交战……所以说,Cardinal,之前你说过,让我们『在装备层面上达到和整合骑士相当的水平』,我可以理解为你能提供给我们神器级别的武器和铠甲吗?」
明明是这样紧迫的状态,我那无可救药的网游玩家天性,却敏感的嗅到了「入手最强武器的事件」的气息而做出了反应,心脏兴奋地跳动着盯着Cardinal。而少女则露出了今天内不知道第几次的无可奈何的表情,闭上眼睛说出了扫兴的台词。
「大笨蛋,汝刚才什么都没听见吗?听好了,想要生成高等级的道具……」
「——对了……必须要以同等级的道具作为代价……这样啊……」
「不要露出那种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的表情!老身现在都忍不住怀疑到底选择汝等是否正确了啊!总的来说,所谓的武器,并不是在获得的瞬间就能自由操纵的东西,这一点汝等应深有体会才对。就算老身能提供再强力的神器,汝等也无法以之和整合骑士们使用了数十年,已经变成了他们血肉延伸的武器相匹敌。」
我想起了艾尔德利耶袭向我的那灵动如银蛇的长鞭,不得不点头承认。确实,在SAO时代,也有着刚刚入手贵重的武器,就连熟练训练都不做就投入实战的家伙在,他们似乎活得都不长。
我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丢了玩具,倒不如说是和生日蛋糕整个被打翻了的小孩子一样。Cardinal则带着混杂了无奈和怜悯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说回来,就算没有老身,汝和优吉欧不是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爱剑了吗?」
「诶!?」
本来静静坐在旁边抱着肚子的优吉欧,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
「能够把它们取回来吗?!青蔷薇之剑和……那把黑剑?」
「也只有这么做了。那两柄剑可谓是真正的神器。一把是世间只有四把的龙骑士专用武器,另一把则是数百年间吸收了广大区域的资源的魔树的精髓……就算是老身或Administrator,想要瞬间生成与之同等级的武器,都绝非易事。除此之外,汝等不也是对那两柄剑的使用相当熟练了吗?」
「什么啊……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早点说啊。」
我长舒了一口气,把身体靠在了身旁的书架上。
之前,我已经几乎放弃了夺回我们被没收的爱剑的想法,但是,既然能够回收的话,便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就算能够将其夺回,也还有『没有办法将我们直接传送到那一场所』一类的问题……对吧?」
「唔,汝不是很清楚吗?」
对于我的提问,Cardinal轻轻点了点头,双臂交叉在胸前,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恐怕,汝等的剑是被保存在位于塔的三楼的武器保管库中。虽说最近的后门离那里只有30Mel左右,但正如汝等之前所见,门只要使用过一次就不能再次打开了。Administrator那家伙为了搜寻我而放出的虫子会蜂拥而至的……所以,汝等在从那扇门离开回收了剑之后,就必须要自食其力的登上塔楼了。幸而,武器库正门口就是主楼梯了。」
「唔,从三楼开始啊……。顺便问一句,Administrator的房间是在几楼呢?」
「考虑到中央大教堂在连年增高,现在应该已经接近一百层了……」
「哎哟……」
我哑口无言。诚然,神圣教会那座直冲云霄的巨塔,不管在圣托利亚的哪里抬头看去,其顶端都被笼罩在云雾之中——但是不管怎样,一百层也太超出常理了吧。而且,要是像那些王道的战斗主题少年漫画那样,在每一层楼都要和整合骑士战斗的话——想到这里,我说话的声音都快哭出来了。
「那个——至少让我们从五十层开始不行吗?」
「你稍微考虑下情况啊,桐人。」
带着苦笑插嘴的,是比我积极乐观十倍的优吉欧。
「行程被拉长的话,不就相应的意味着敌人被分散了吗?」
「啊,唔,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我后背贴着书架慢慢滑下,在走廊上坐了下来,勉强地点了点头。
「……嘛,就像以前攀爬旧东京塔的观光楼梯一样吗……」
「哈?」
「不,什么都没有。——总而言之,这就是行动方针了吧。首先潜入武器库内,夺回我们的剑,然后带着剑一路打倒遇见的整合骑士,一步步沿着楼梯攀上一百层。呵呵,到底是听谁说过,作战越简单越好之类的话的呢……」
好不容易接受了这样的事实,Cardinal冷静的声音却又往我脸上泼了一盆凉水。
「很遗憾,还有一件不得不告诉汝的事。」
「诶?什,什么?」
「汝等的剑确实很强力,但是仅仅凭此恐怕无法战胜整合骑士。要知道,他们有着让武器的性能增幅几倍的秘术啊。」
「啊……《武装完全支配》……」
听到优吉欧的低吟,Cardinal重重的点了点头。
「神器级的武器,会继承作为其本源的资源的本性。和汝等战斗过的艾尔德利耶所持的《星霜鞭》,是Administrator活捉了身为东方国家最大湖泊之主的双头白蛇,将其转化成武器的。但是,虽然单就物体上来看是鞭子,但其组成程式中,也还残留着蛇所拥有的『敏捷』『精确狙击』这样的参数。所谓的完全支配术,就是解放所谓《武器的记忆》,实现本来无法达成的超乎寻常的攻击力。」
「嗯嗯嗯,那真的和蛇一样啊!」
我附和着看向之前才被艾尔德利耶的鞭子嵌进肉里的胸口,一边祈祷着那条鞭子没有附着白蛇一样的慢性毒素,一边仔细听着Cardinal的说明。
「全部的整合骑士都从Administrator那里学会了武器的完全支配命令。其中也包括将冗长的命令进行高速咏唱的训练。虽然没有时间给汝等练习咏唱了,至少也要让汝等学会如何完全支配自己的剑,才有胜利的希望啊。」
「这个……但是,我的那柄黑剑,其本源不是什么生物,而是一棵树啊。那种东西也有什么可以被解放的记忆吗?」
「有的。之前交给汝等的短剑,也正是因为有着身为老身头发时的记忆,才能经由和完全支配术一样的程式,在攻击成功的瞬间打开对象和老身之间的通道。身为汝之剑前世的基加斯西达自不必说,就算是作为优吉欧的青蔷薇之剑的本源的永冻不化的冰块,也没有例外。」
「只……只是一块冰吗?」
就算是优吉欧也不禁瞠目结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冰的记忆」,我只能想到「好冷啊」之类的东西了。我勉强着自己点了点头,强行将这些作为「世界唯二的神明之一的教诲」而铭记在心。
「嘛……只要你教给我们术式的话,我们也可以掌握剑的完全支配术了吧。能够使用必杀技的话就比什么都好了。那么,那到底是什么技能呢?」
然而,Cardinal反诘的语句却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不要太天真了!老身只会教你们最基本的公式,将其组成完整的术式就要靠汝等自己了。汝等已经学习了两年神圣术的语法了吧?」
「什……等等,没有这种事情啊!到现在为止,都只是为了应付学校的考试而已……」
「就算老身教给汝等完整的术式,汝等将其发动了也是没有用的。在构成术式之前,必须要对这一技能有明确的印象。回忆着熟悉的爱剑的手感、质感、性质,想象着其被解放后的姿态,按照公式融入命令之中。喏,这就是公式了。」
Cardinal俨然一副老师的模样,从长袍的袖子里抽出了两个卷轴,揭开其封蜡,解开纽扣。卷成筒状的纸微微舒张开来,可以看到其末端写满了命令文。
「听好了,时间限制是三个小时,在此之前一定要完成这一术式。」
「什,什么啊,还有限制时间的吗?!」
这不完全和考试一样了吗?!愕然的我耳中,响起了已经习惯了的骂声。
「哎呀,笨死了。之前不是说过,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吗?」
「所,所以?」
「已经上午八点了。顺便说一句,汝等被带到教会的地下牢,剑被没收是在昨天的下午一点左右。就是说,再过四个小时,汝等就会失去对剑的所有权,无法再对剑施以命令了。明白了的话就赶快给我把头埋到公式里去!」
Cardinal「咚」的一声用手杖重重敲了敲地板,我们身处的回廊间的广场地面上便凭空冒出了一张圆桌和三把椅子。看到上面放着的茶壶和盛点心的盘子,优吉欧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不过我们都知道没有废话的时间了,同时沉默着在椅子上坐下,把脸埋在了罗列着复杂的命令的卷轴之中。
一百八十分钟。比现实世界中任何一门考试时间都要长的时光,也在用笔在试卷上拼命书写的过程中缓缓流逝。
在Under World被称为「魔法」的神圣术术式,并非像魔幻主题的游戏和漫画里出现的那样是千奇百怪的片假名的堆叠,而是用计算机中的通用语言,即是说英语记述的。其构成也只是先给出命令语,再指定其对象的句式连续重复的简单结构,就算再为高等的术式,这一基本的结构也不会改变。
所以我对于学校教授的神圣术,不需要花什么功夫就能熟练掌握。虽然Cardinal交给我们的课题,是至今为止最为困难的,不过所谓武器记忆的解放,只要对这一术式有了基本印象,接下来就只需要按照公式在适当的地方嵌入命令和其对象就可以了。我右手中的笔半自动的运动着,在卷轴上书写着新衍生出的神圣术,而脑中的一部分,则对于之前Cardinal所说的,「本源的记忆」的说法一直挥之不去。
根据Cardinal的说法,我这两年间寝食与共的黑剑,其构造式的内部还保留着那株巨树·基加斯西达的特性。这是基于AmuSphere的一般VRMMO游戏中从未有过的设定。
在那些游戏之中,以一把剑为例,其上记载的情报主要是外观,即是说大小、形状、颜色、有无损伤之类。而后在这之上加入攻击力和耐久力一类的参数,游戏引擎就可以使用多边形生成出一柄剑来,整个程式和Nerve Gear出现之前的PC平台的游戏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在这个Under World中却大相径庭。
从根本上说来,这个世界中存在的各种各样的物品,全部不是多边形而是纯粹的「记忆块」。直接解析一柄剑的外观、重量、手感在人类的Fluct Light中是以怎样的量子状态被记录下来,然后通过对我来说是STL,对优吉欧他们来说则是Light-Cube I/O的系统直接将这一情报送入灵魂之中。拉斯的技术人员称之为《Mnemonic Visual》,亦即「记忆上的视觉」。
【川名:Mnemonic这个词我找不到对应的中文词汇,其意指「将某物转化为另一种更便于记忆的形式的过程」,手边上的词典直接译作「记忆术」,虽无大碍但总有失偏颇】
换而言之,包括这个瞬间在内的这个世界,全部都是由某种「回忆」所构成。比如说,若是一个人闭上眼睛,尽己所能的在脑中通过回忆描绘出小时候在那里度过暑假的祖父母在农村的家,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会觉得,那一场景真的出现在了现实中自己的周围——类似于这样的感觉。
也就是说,在Under World中的新物品生成,确实有着计算机的数据处理无法说明的部分存在。虽然之前我自己没有成功过,但难道说,只要握住某个物品,在其中倾注进足以改写STL的输入情报的强烈的想象力,就连让那个物品随意变形都可以办到吗?——当然,就算能够做到这一点,可以认知到这一变形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在这样的模拟处理之下,世界中的所有物品,例如我的那把黑剑,都是在「这个物品在人们的记忆中曾经是怎样的存在」这样的情报的不断堆叠下连续保持着存在的。所谓「本源的记忆」,站在这一意义上或许就能说通了。
但是,我从听到Cardinal那句话时起,就有新的疑问萦绕在了心头。
能够继承记忆的,真的只有这个世界中能动的物品,以及剑呀指环呀植物呀这些由之变迁而来的物品吗?那些静止的——比如说建筑、道路、河流一类的地形,会不会也寄宿着过去在其中生活过、在其上经过、在其中游过的人类的记忆的碎片呢?
不这么考虑的话,就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得不到说明。
两年半以前,在我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在露莉德村边上的小河岸旁的小路上散步的我,看到了无比鲜明的幻影。亚麻色头发的少年、金色头发的少女与黑色短发的少年的三人组手牵着手,背对着斜阳沿着河边漫步。那是让我感受到无法言喻的乡愁的光景。
那绝非潜入所带来的记忆混乱产生的幻觉。因为,就算过了很长时间,那副光景还能是很鲜明的在我脑中重现。而且,我觉得其中的两名少年,一个是优吉欧,另一个则是我自己。
要是——要是,那个幻影,是渗透进河边小道之中的过去的记忆的话——并且由于其连锁效应,唤醒了我自己的记忆的话……
也就是说,我在小时候,曾经在露莉德村和优吉欧共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吗——
手边突然响起了重重的「咚」的一声,我慌忙抬起脸来,看向右手。手中的笔,刚刚画上了最后一行的句号。术式的最后部分,是为了使已经发动的完全支配术停止下来的命令文,我似乎是自动将其写了下来。
「还剩三分钟。虽然只是刚刚好……不过能够写出来就再好不过了。」
背后传来了Cardinal的声音,然后她伸出手来,将我手中刚刚写完的卷轴收了回去。看了看对面,优吉欧似乎比我更早的完成了命令文,正带着疲惫的表情喝着茶。
Cardinal一边绕着圆桌转着圈,一边将两张卷轴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不知道是对谁的那份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摇了摇头。
「这到底是多么乱来的事情啊……这样的话连发动术式都变得困难了啊。我可不知道这个能不能用,不过不管怎样,现在也没有重写的时间了。接下来,就只有在将剑回收之前,尽可能的把命令文背诵下来了。」
将两人的卷轴卷起来扔给我们,Cardinal轻轻地用手杖敲了敲地面。
「那么……差不多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Cardinal的话音中带着坚定的决心,嘴上则挂着之前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微笑,我则下意识的反驳了回去。
「喂喂……等到我们达成目的之后,你不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吗?分别什么的,说得太早了吧……」
「唔,是这样啊。如果一切都能顺利进行的话……」
「…………」
确实,如果在以Administrator为目标的战斗途中,我们就命丧整合骑士的剑下的话,我会回到现实世界,而优吉欧的Fluct Light则会被抹消。虽然我不知道登出之后我的记忆会不会保存下来,但就算记忆尚存,Under World也是在超高倍率的STRA机能下运行的,恐怕等我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了。
但是,Cardinal平稳的笑容,似乎并非在担忧这一没必要去设想的悲剧结局,而是包含着什么复杂的意味,让我觉得胸口被揪住了一般。难道这是什么预感吗?不过,在我来得及仔细考虑其意义之前,Cardinal已经转过了身,迈开了步子。
「快,没时间了。跟着老身来……老身会把汝等传送到距离武器库最近的后门。」
从历史书的回廊,经由一楼的大厅回到无数通道呈放射性延伸开来的玄关大厅的道路实在是太过短暂了。优吉欧拼命地浏览着刚刚写好的卷轴,而我则只是一味的盯着走在前面的Cardinal的背影。
这名少女也毫无疑问,是人工Fluct Light中和优吉欧,恐怕也和爱丽丝一样特异的存在。然而,我却只和她交谈了三个小时就不得不分别。
想和她说更多话,想要了解她在两百年的生涯中所思所感——不,是不这么做不行。这样的渴望揪住了我的心口,然而Cardinal的脚步却像是不允许任何迟疑一样大步流星的向前,我连开口的机会都找不到。
在把我们带到了之前见过的三面墙上都有着大量通道的房间里之后,Cardinal径直走进了开在右边墙上的一条通道,一秒都没有回头,直到又走了十几Mel,镶嵌着一扇简朴木门的墙壁已经近在眼前,才缓缓转过身来。唇上挂着的微笑依然平和,像是带着某种满足感。
然后,她以清澈的声音开口了。
「优吉欧……以及桐人啊。世界的命运,就交到汝等手中了。是被地狱的业火焚烧殆尽呢,还是全部沉入虚无之中呢,又或者说……」
Cardinal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接着说了下去。
「……又或者说,能找到第三条道路呢?老身已经将所知的全部告诉汝,能提供的一切都交给汝了。之后,汝只需要遵从自己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用自己的心灵去判断就好。」
「非常感谢,Cardinal女士。我一定会打倒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让爱丽丝恢复原状的。」
优吉欧的声音透着坚定的决心。
我想要说的话虽然多如牛毛,然而一旦在这里开口,只会让我自己迟疑于要不要继续前进。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么……去吧!」
伴随着「咔嚓」的声音,锁被打开,下个瞬间,木门洞开。顶着外面吹来的令人冻僵的冷风,我和优吉欧并肩冲了出去。
跑了五六步之后,听到背后传来小小的声音。回头看过去,光滑的大理石墙壁上,已是一片雪白,之前那扇门的痕迹,不管哪里都无法寻见了。
=========================
3
真的是走了好远才到达这里啊——
头顶上是高高的天花板,周围的墙壁并立着白玉石柱,脚下的地面是各种各样的石材经由复杂的工艺精细雕琢而成。
第一眼看到神圣教会壮丽的内部景致,优吉欧不能不做出这样的感慨。
在两年多以前,他还坚信自己会在日复一日用斧子砍伐绝对砍不倒的巨树中度过一生。每天沉浸在对很久以前就已不在的金发少女的回忆之中,既不迎娶妻室,也不生孩子,在力不从心之年将天职让给下一代刻痕手,自己则继续生活在森林深处,直到某天归于尘土。
但是那一天,突然出现在森林之中的黑发的异邦人,将包围着优吉欧的几重墙壁都强行打破了。连象征着自己的放弃与自我怜悯的巨大的基加斯西达,都被他以历代刻痕手从未想过的方法砍倒,逼着优吉欧做出新的选择。
要说自己没有迷惘是骗人的。那个村祭之夜,站在赶制出来的祭坛上,被加斯胡特村长将下一个天职的决定权交给自己的时候,优吉欧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人。
在此之前,担任基加斯西达的刻痕手的工作所获得的报酬,优吉欧全部交给了母亲。虽然家中世代种植小麦,但自家拥有的田地即使放在露莉德村中也只算是狭小,加之最近几年收成欠佳,家中的收入状况实在堪忧。虽然双亲和兄长们嘴上不说,但优吉欧每个月稳定收入的工资对他们来说也是相当关键。
在基加斯西达被砍倒之后,这份工资自然没有了。但是,如果优吉欧将种麦子或者牧羊作为下一份天职的话,就能够优先获得新近向南扩张的开垦地中阳光充足的部分。站在祭坛上,在喧嚣不已的村民围成的圆圈的一角看到家人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表情,优吉欧迷惘了。
不过,这一迷惘也只在转瞬之间。在把「和青梅竹马的少女再会」与「和家人在一起」放在一起权衡时,优吉欧心中的天平偏向了其中一侧,而后做出了宣言。自己要离开村子,成为卫士。
就算想要当卫士,也可以作为卫士队的一员留在村中,继续拿着村子提供的工资。然而,要离开村子,就意味着从家族里独立出去。那样的话,优吉欧补给家用的钱也好,可能得到的新的土地也好,全部都会消失无踪。之所以把出发的日程匆忙的定在了第二天,也是因为在祭典结束回到家里之后,实在忍受不了双亲无言的失望与兄长们压抑的愤怒。
出乎优吉欧意料的是,在和桐人一起离开露莉德村之后,他马上又得到了一次能让他重新顺从家人的愿望生活的机会。在到达南边的扎卡利亚村时,正值当地每年秋天举办的剑术大会开办之时。被桐人强拉着参战的优吉欧,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一路赢到了最后,成为了优胜者。其中有九成原因,都是因为青蔷薇之剑压倒性的威力(事实上,只要和对方发生交锋,对手的剑就会被击飞到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去),以及旅途中桐人手把手教给自己的名为「艾因葛朗特流」的不可思议的剑术。靠着这两者打败了所有对手坐在了优胜者宝座上的优吉欧,只要自己愿意的话,马上就可以成为扎卡利亚卫士队的副队长。毫无疑问,无论是地位还是收入,都是露莉德村的卫士所无法企及的。只需要托每月前往露莉德村的商队将钱送回家中,家人也一定会喜笑颜开吧。
但是,这一次优吉欧也拒绝了领主的邀请,而是从他手中要来了前往央都的修剑学院的推荐信。
在之后更为漫长的旅途中,以及在终于成为了修剑学院的学生之后,优吉欧也常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默默的告诫着自己。就这样成为学院代表,在四帝国统一大会中取得胜利,站在世界剑士的最顶点,而后被任命为整合骑士的话,自己的家人一定也会得到村子里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荣誉吧。然后,这次自己一定要身着白银的铠甲,骑在飞龙之上和爱丽丝两个人回到故乡——这样的话,双亲一定会对自己的幼子无比自豪的吧。
然而,那场现在都不愿意回想起的悲剧发生了。在莱依奥斯·安提诺斯头顶上挥剑而下时,优吉欧第三次背叛了自己的家人。至少,他不仅放弃了成为终身爵士这一已经充满现实气息的未来,甚至连自己身为普通人民的身份也弃若敝履,选择了成为违反禁忌的大罪人的道路。
不,不仅仅是家人。那个瞬间,优吉欧连被卷入因自己而起的纷争,遭受了那样残酷的打击的缇卓和萝涅也背叛了。本来,自己应该一直陪伴在缇卓的身边,守护着她,向她赔罪,补偿自己的过失的。是的——就算是要放弃和爱丽丝的再会,仅仅以成为一介爵士作为目标,将余生全部奉献给缇卓也在所不辞。
那个时候,优吉欧是明白的。如果在这里砍向莱依奥斯的话,自己会成为罪人,立刻被整合骑士带走,失去一切。让双亲高兴的机会也好,补偿缇卓的机会也好,全部都会就此失去——然而,就算明白这一点,优吉欧还是挥下了剑。不是为了自己所相信的正义,也不是为了被凌辱的少女,只是为了解放心中狂乱的黑色杀意,只是为了抹杀名为莱依奥斯·安提诺斯的肮脏的生物,仅仅为此而挥下了凶刃。
所有的一切都被自己抛弃了。
手染鲜血的那个晚上,优吉欧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只有这句话不断回响。
真的是,走了好远好远才来到了这里。抛弃了家人,抛弃了缇卓,从满载荣誉的上级修剑士转眼间变成了与神圣教会为敌的反叛者的自己,现在终于踏在了世界上最不可侵之处的地面上。
在之前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奇妙的图书室里,自称前任最高祭司的少女告诉了优吉欧记载着全部历史的书籍之所在后,他便忘我的沉浸在了那本书中。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想知道,在漫长的历史中,有多少人曾对教会兵刃相向,曾和整合骑士战斗,在此之上,又有没有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逃到了某个偏远的地方存活下来的人存在。
然而,这样的描述一行都没有。书中写的,只有教会的权威让世界平和安宁,所有人民都臣服于整合骑士的威严之下,不管怎样深刻的矛盾——就算是帝国之间的纷争,只要以教会之名就能轻易将其平复。
也就是说,自己是世界被丝提西亚神委托给初代祭司以来出现的罪恶最为深重的人类吗?想到这里,优吉欧有些毛骨悚然。自己已经堕落到了最为黑暗的深渊里,变成了和暗之国的怪物别无二致的极恶之人。恐怕从今以后,自己踏足的土地都不再受到泰拉利亚神的恩惠,自己头顶的天空里索尔斯神恩赐的阳光也会变得稀薄。
或许现在,自己已经舍弃了人之为人的一切了。正义也好,怜悯也好,慈悲也好。对,就算之后自己再犯下怎样的罪恶——就算是将身为神之代行者的整合骑士们的头砍下来,然后拉出他们的肠子,将双手浸泡在他们的鲜血之中,自己也一定要实现自己唯一剩下的愿望。
取回爱丽丝被夺走的心灵碎片,让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变回露莉德村的爱丽丝·青贝尔克,将她送回故乡。而她的身边,已经不需要污浊不堪的自己陪伴了。自己能够被容许的,只有被流放到暗之国,作为一个怪物活下去了。不过,这样也好。只要爱丽丝能够再次在那个村子里幸福的生活,自己便别无所求。
穿心而过的凉风寒冷刺骨,优吉欧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抬起头来,看着走在前面的桐人的背影。
如果,我说我要去暗之国的话,你会跟着我来吗……?
【川名:优吉欧,攻略完成】
优吉欧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在心中无声的向眼前的人提问,然后强迫自己不去想象对方的回答。现在唯一一个和自己站在同样位置的人类——又或者说,是初谙世事时起,与自己和爱丽丝第一次见面就成为了挚友的黑发的搭档,有一天可能会和自己分道扬镳,这样的事情只是想想就觉得太过可怕。
正如名为Cardinal的不可思议的少女所言,两个人从门中出来之后,延伸向前的回廊比自己想象的要短得多。
前一秒钟优吉欧还在一边走着一边沉浸于自己的思考之中,下一秒两人就已经走到了半圆形的大厅一样的地方。右手边圆弧形的墙壁中央固定着相当壮观的螺旋楼梯,左手边的墙上则有一扇被精致的有翼兽雕像簇拥着的沉重的黑檀色大门。
走在前面的桐人向这边招了招手,将身子紧紧贴在了墙壁上,优吉欧也拂去脑中的的杂念,和桐人一样把后背贴紧了石柱,屏住了呼吸,打量着明亮而宽广的大厅的样子。
根据图书馆中的少女所言,前方左侧的那扇门后就是神圣教会的武器保管库了。这样重要的场所,理应有着警备人员才对。然而与预想恰好相反,大厅里一片寂静,连最些微的动静都没有。就连从右侧的大楼梯两侧的装饰窗射入的正午阳光,也显得灰蒙蒙的毫无生气。
「……谁都没有啊……」
对着身旁屏住气息的桐人低声耳语,对方也点了点头。
「我本来觉得既然是武器库的话,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侵入的……不过,这或许是因为不会有潜入教会偷盗的小偷的原因吧……」
「但是,我们的侵入不是已经暴露了吗?明明如此,对方的态度还真是游刃有余呢。」
「实际上也确实游刃有余吧。或许对方本来就打算放任我们的行动,让我们取回兵器之后再行迎击……也就是说,下次遇到整合骑士的时候,对方的人数肯定会更多,实力也肯定更强。所以,至少得好好利用现在对方犹疑不决的时间才行。」
桐人轻哼了一声,中断了话语,敏捷地从墙壁的阴影中跑了出去,优吉欧也跟在他后面,沿着直线横穿了大厅。
由黑檀木雕成的两扇巨大门扉的表面,正对着两人的地方雕刻着像是索尔斯和泰拉利亚两名女神的浮雕。优吉欧一瞬间有些悲观的担心着这扇门不管推还是拉都打不开,不过桐人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秒之后,就伸出手握住了灰银色的门把,向前一推,门便应声向两边旋开,连门轴转动的刺耳声音都没有。
从被打开了一人宽度的黑色门缝里,仿佛在这片寂静之中凝聚了几百年的浓郁冷气疯狂涌出,让优吉欧感觉这个地方在拒绝着自己,但桐人却毫不在意的欺身而入,优吉欧也只好跟在了他后面。在两人背后沉重的木门被关上后,周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System Call……」
神圣术的句子反射性的脱口而出,却不经意间与身旁桐人的声音相重合,于是两人会心一笑。继续吟诵着接下来的「Generate Luminous Element」,优吉欧想起了两年半以前和桐人一起去北边的洞窟找寻西露卡的时候的事。那个时候,自己了解的术式还只是初步中的初步,在黑暗中只能勉强将手上拿着的草梗枝头照亮——
右掌上产生的纯粹的光元素一口气驱散了浓密的黑暗,紧接着优吉欧的乡愁也随之一扫而空。视线所及,是之前从未见过的压倒性的光景。
「呜哇……」
和身旁发出呻吟的桐人同时,优吉欧也情不自禁的叫出了声。
这是何等的广阔啊。之前听到保管库的时候,优吉欧能想到的,只是露莉德村的卫士办公所的装备放置场一样的东西。而事实上,整个露莉德村都没有这么宽阔的房间,甚至连修剑学院的大讲堂都不见得大过这里。
被光滑的石壁四面包围的没有窗户的宽大空间里,光元素的灯火从优吉欧的手心离开,在空中四处飞舞,整个空间也在光照下反射出各种各样的色彩。
地面上纵横整齐地排列着十字型的支撑架,上面悬挂着各式各样的铠甲。有漆黑,有纯白,也有赤铜、银蓝、黄金等令人目眩的色彩。从单用纤细的锁链连接起几块皮革的轻型样式到将厚重的钢板毫无缝隙的接合在一起的重装样式应有尽有,总数恐怕不下五百。
四面的墙壁上,则密密麻麻的悬挂着我所知中这个世界存在的全部种类的武器。
就算只看剑,都有着或长或短,或阔或细,或直或弯的各种类型。再加上单刃斧与双人斧、步战长枪与马上长枪,以及战锤、长鞭、棍棒、弓弩,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墙壁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都被这些武器完全覆盖,让人连计数都无从数起。面对这样的景象,优吉欧睁大了嘴巴,哑口无言。
「……要是索尔缇莉娜学姐到了这里的话,肯定会感动得昏倒的。」
几秒钟之后,沉默总算被桐人的低语打破了。
「嗯……格鲁格洛索学长要是看到了那柄大剑肯定也会飞奔过去,然后舍不得走开了。」
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优吉欧总算是回过了神来,深吸了一口气,转而环视着广大的武器库,然后不住的摇头。
「怎么说呢……教会这是想要组建一支军队吗?明明连发动战争的对手都不存在……」
「唔……是要和暗之军团作战吗?不,不对……」
桐人面色严峻的看着优吉欧,如是说道。
「正好相反。不是为了组建军队……教会将所有武器装备集中在这里,正是为了让人无法组建军队。恐怕,这里储存的,全部都是神器或者接近神器等级的强力装备吧。Administrator为了不让教会以外的势力得到它们,从而获得与自己身份不相应的力量,所以才……」
「诶……?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拥有再强力的武器,也不会有哪个集团会对教会兵刃相向的吧?」
「也就是说,最不相信教会的权威的,就是最高祭司大人自己啊。」
优吉欧无法立刻理解桐人含讥带讽的话语背后的意思,在他咀嚼出个中意味之前,桐人就拍了拍他的背,打断了其思绪。
「快点,没时间了,赶快把我们的剑取回来吧。」
「啊……嗯,嗯。但是……想要从这里面找东西,好像很困难啊……」
青蔷薇之剑和那把黑家伙,分别收容在毫无装饰的白色与黑色的皮制剑鞘中。但是符合这一描述的剑,在右手边的墙上就有好几把。优吉欧觉得,必须要走近仔细观察剑柄才能分辨得出,然而在他迈出步子之前,桐人自信的话将他拦住了。
「不,我已经看到了。」
然后,桐人转了个身,指着入口的大门左侧的墙壁。
「哇……居然在那种地方。」
确实,挂在那里的黑白两把剑,正是两人绝对不会认错的爱剑。
优吉欧哑然的看向搭档的侧脸。
「桐人,你一次也没回头看过吧,而且也没用过神圣术,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既然是刚刚被拿进来的剑的话,应该会放在最靠近门的地方而已。」
如果是平常的桐人,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一定会露出小孩子一样自豪的笑容,但现在他却只是维持着严峻的表情,静静的盯着自己的黑剑,而后吐了一口气,并步向前走到了墙边,伸出右手抓住了黑色的皮鞘。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动作像是迟疑着什么一样顿住了,不过马上就将自己的剑拿了起来,接下来又用左手取下了旁边的青蔷薇之剑,随手丢了下来,优吉欧慌忙将其接住,手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沉重。
明明离开自己的爱剑不过三天时光,然而用双手握住剑鞘的优吉欧,感受到的怀念与安心却强烈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从砍倒故乡的基加斯西达之时起,青蔷薇之剑就一直陪伴着自己,帮助着自己。在扎卡利亚镇参加斗剑大会时也好,接受修剑学院的入学测试时也好——对,就算是背弃禁忌目录,砍掉莱依奥斯的一只手的时候也是一样。所以,就算和整合骑士的神器交锋,这把剑也绝对不会折断。
如果神圣教会一直在收集强力的剑,将它们秘藏在这里的话,这把青蔷薇之剑能够沉眠于北方的洞窟中,逃过神圣教会的法眼不得不谓是侥幸——又或者说是命运吧。让自己舍弃村庄,砍倒一切阻碍,救出爱丽丝的命运……不管途中有谁阻拦。
「你还要感动到什么时候啊,适可而止吧。」
听到桐人伴着苦笑的声音,优吉欧抬起了头,发现搭档已经将剑鞘的细带束在了腰带上。优吉欧也轻笑了一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最后,用手轻轻敲了敲剑柄,转过头来打量着周围。
「……之后怎么办呢,桐人?在这里应该能找到和我们身材一致的铠甲吧,要借一副吗?」
「算了吧,我们还是不要穿铠甲比较好,毕竟,不要随便做自己不习惯的事情。就穿上那边放着的衣服就好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在铠甲阵列的一角堆叠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想到自己穿在身上的,是被捕入狱之时粗陋的便服,在经历了越狱的骚动之后已经破得不像样了,优吉欧点了点头。
「确实,再穿着现在这身行头的话,什么时候衣服烂掉都不奇怪。」
漂浮在头上的光元素缓缓的黯淡了下来。两人跑到堆积的服装面前,将手感不俗的布料山拨开,总算找到了合身的衬衣和裤子,然后背过身去,迅速换好了衣服。
【川名:我赌五毛换衣服这里出本子(等等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将手穿过酷似学校制服的青绿色袖子时,衣服顺滑的触感让优吉欧惊异不已。扣好扣子转过身去,发现桐人也像是抱有同样的感想一样,正用双手抚摸着黑色的丝绸。
「……恐怕这件衣服也是用了相当高等的材料制成的呢。要是能够稍微挡住整合骑士的刀剑的话就好了啊。」
「这你就想太多了。」
对搭档的玩笑话报以一笑后,优吉欧闭紧了嘴角。
「那么……差不多要出发了吧。」
「啊啊,走吧。」
交换了简短的对白后,两人蹑手蹑脚的回到了入口处。
到现在为止的事情都非常顺利,但是之后便前途未卜。一口气向前进吧——双方点了点头,无言的确认了这一点后,优吉欧和桐人分别抓住了右边和左边的门把手,同时向后拉,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咚——!」的声音骤然响起,黑檀木的厚重门板,表面上瞬间插上了数不清的箭矢。
「哇!」
「喂!」
箭矢的冲击让门以剧烈的势头向左右打开,优吉欧和桐人都向后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眼前是半圆形的大厅,正面伸向更深处的楼梯的平台上,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红色铠甲的骑士站在那里,和自己身高一样长的长弓已经准备好了第二次发射,而且,还是同时四发——骑士右手的每个指缝,都夹着一根钢箭。
敌我间的距离差不多有五十Mel。用剑的话无论如何都够不到对方,但对方如果是使弓能手的话,这恐怕已经是必中的距离。而且,以现在这样跌倒在地的体态,不管是站起来做出回避还是在墙壁后面藏身的时间都不够。
所以说要你穿上铠甲啊!或者有个盾什么都好啊!
优吉欧在心中发出惨叫,与此同时,骑士也已经拉开了长弓。
事已至此,就只能抱着吃下直接攻击的觉悟,至少要集中注意力来回避致命伤——不,回避开会让自己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的重伤才行。
优吉欧屏住了呼吸,骑士也将箭矢瞄准了目标。这个瞬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趁着这一空隙,桐人张开了嘴,大声高呼。
因为实在太过突然,优吉欧甚至没有听到桐人说的是什么。等他终于能够理解话语的字面意思,已经是那个命令发动之后的事情了。
「Burst Element!」
视线突然被白色充满。
意识到这是强烈的光在周围发生了爆炸,优吉欧惊讶于「为什么会有这种事?!」而陷入了深深的混乱。这是将作为所有属性系神圣术起点的元素【Element】中的光元素,不经任何变化、移动、强化,而只是将其解放的单纯的术式,但是桐人根本就没有生成过元素。那么,到底是——
不,元素是有的。差不多五分钟之前,为了照亮武器库内部,两人都召唤出了光元素【Luminous Element】,让它们漂浮在空中。被放置一边的元素的持续时间,视施术者的权限等级而定,在持续时间中,元素会一直保持着等待后续术式输入的状态。
几个小时以前利用整合骑士艾尔德利耶扔在地上的玻璃碎片对其进行牵制也好,这次也好,这家伙真是个能把周围一切都加以利用的战斗天才啊。
——在为了避开在白光炸裂之后就会发射的骑士的箭矢而向后翻了个跟头时,优吉欧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伴随着「嘎」的刺耳声音,钢箭掠过石制的地面,刚好沿着直线插在了优吉欧双脚之前所在的位置上。
看起来,骑士也不是以致命而是使这边丧失行动能力作为目标吧。这样的束缚加上桐人的术式带来的光的爆炸,为自己从不利的体态下回避开对方的箭矢赢得了堪堪足够的时间。
在现在还未消散的白光的漩涡中,优吉欧通过气息确认了搭档也没有中箭,然后为了藏身于门口的石壁后的阴影之中,用双脚猛蹬地面,一跃而起。
不过马上他就改变了主意。
「——前面!」
一边叫着,一边全力向着门口冲刺。
光元素爆炸的地方是两人头顶的少后方,也就是说,两人自己并没有直接注视光元素,而与之相对的,骑士应该将光元素全部纳入了眼中,这样的话,接下来的几秒钟,他应该也无法摆脱视力丧失大半的状态才对。
虽然光属性的术式无法对人产生实际性的攻击力,然而如果将其附着在武器上,就能通过强烈的发光带来幻惑效果,这是学院的课上都讲过的。因为在比试之中作为杀手锏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实际投入使用的修剑士也不在少数。因此,在对手生成光元素的时候,马上生成属性相反的暗元素【Dark Element】使两者效果相互抵消已经是常识。
站在所有剑士顶点的整合骑士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一点。因此,生成新的光元素让其丧失视力的方法不会再次奏效。现在正是拉近身为弓手的敌人间的距离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良机。
不管是分析状况还是做出选择都要迅速,这就是艾因葛朗特流兵法的精髓——这句话优吉欧已经听桐人说过了无数次。这样的思考方式,和不管是以剑技还是术式对决都注重所谓典雅,连呼吸都要平稳不乱的修剑学院的其他流派大相径庭。为了践行这一精髓,就算在战斗中,也要让自己高昂的头脑冷静下来——为此,桐人告诉了自己一句咒语,「Stay Cool」。
这一次,通过冷静的头脑做出了选择的优吉欧抢在了桐人前面,而后者也紧随在后。耳朵听到了桐人的脚步声,优吉欧握紧了左腰际的青蔷薇之剑的剑柄,一口气拔了出来。
跑过了从半圆形的大厅通往大楼梯间的七成距离后,从武器库的门口喷薄而出的亮光终于稀薄了下来,优吉欧眨了眨眼,转而看向站在楼梯高处的整合骑士的身姿。
和预想的一样,骑士的视力仍处于被严重削弱的状态。虽然脸藏在红铜色的头盔下看不真切,但他的右手明显挡在了眼睛附近,头部胡乱的运动着。
而不得不说更为侥幸的是,这名整合骑士和艾尔德利耶不同,腰间没有佩剑。孤身一个人在室内战斗,所用的武器却只有一柄长弓,实在是太过自负了。大概因为他有着能够在对方接近之前就废掉两人的脚的自信吧。
优吉欧虽然尽力使头脑冷静下来,但意识的一角,还是有股无名的火焰疯狂摇曳着挥之不去。
——就算是整合骑士,你也不过是和莱依奥斯一样的东西!心胸狭隘,高傲自大的化身——就用我的剑让你品尝下高傲的后果吧——我要把你的两脚全部砍下来——
这是优吉欧并不熟悉的感情,然而却让人感觉无限甘美,不知不觉间,一侧嘴角已经微微上扬。意识到这一点时,优吉欧的右脚已经踏在了大楼梯的第一级上。
然后,他愕然无语。
红铜色的整合骑士,将右手从戴着头盔的脸上放下,伸向了背后的箭筒,从里面将钢箭一把抽出。——一次性的,将剩下的箭矢全部拿出。
扬起的右手中,密密麻麻如针林一般的箭矢,少说也有三十根。优吉欧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对方要做什么,骑士就将整把箭束全部搭在了左手水平架起的弓弦之上。
「什……」
优吉欧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倒抽了一口凉气。像这样乱来,没可能把箭射出去的啊。
耳畔传来「嘎啦嘎啦」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意识到这是钢箭承受不住骑士过强的握力而发出的悲鸣,优吉欧背上蹿起一阵恶寒。
之前跟在自己身后的桐人也在身边停了下来,应该也在试图判断出了骑士想做什么吧。只是因为迫不得已而故弄玄虚呢,还是说——
伴随着一阵激烈的摩擦声,长弓被拉满了。
「——跳起来避开!」
桐人尖锐的大叫着。
弓弦发出「呯」的一声,之后紧跟着「啪嚓」一响,恐怕后者已经是弓弦断开的声音了。但是与此同时,呈放射状射出的三十枝钢箭却如同致命的银色雨滴一样,向台阶下的两人倾注而下。
往后跳已经来不及了!
瞬间做出了判断的优吉欧,以要将右脚折断的势头倾尽全力将身体甩向左边,同时用剑身护住身体的中线。
要是骑士的视力完好无损的话,现在两人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吧。狙击方向也幸而是由上往下,一半以上的箭矢都射进了楼梯里。饶是如此——
伴随着尖锐的声音,一枝箭射在了青蔷薇之剑上被弹飞了。与此同时,一枝箭钉在了优吉欧裤子的右摆上,一枝箭射穿了左边腋下的衣服,还有一枝箭从左脸堪堪掠过,将擦过的头发全部切断。
「咚」的一声,左肩重重的着地,优吉欧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停跳了。咬紧牙关,心惊胆战的看向自己的身体,总算是确认了自己并未负上重伤,这才抬起脸来,看着跳向右边的桐人。
「桐人!没事吗!」
带着关切的声音问道,黑发的搭档向着这边点了点头,同样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了回答。
「啊……啊,好像刚好射到了两根脚趾之间。」
仔细一看,他左脚的鞋子前方插着一枝箭。不知道该说自己的搭档是反应快还是运气好的优吉欧重重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把我的魂都吓掉了啊……」
一边嘀咕着,一边迅速的站起身来,再次架好剑,抬头看向楼梯上方的整合骑士。就算是整合骑士,此刻也停止了动作,只是像木棍一样呆立在原地。背后的箭筒已经空了,长弓的弓弦也无力的垂下,这正是所谓的「矢尽刀折」。
「……要是让他逃了的话再碰上又会很麻烦,现在一口气解决掉他吧。」
优吉欧一边招呼着搭档,一边沉下腰准备一口气冲上楼梯,然而桐人却皱起了眉头,用还握着刚刚从鞋子里拔出的箭矢的左手拦住了他。
「喂……停下,稍微等等。」
「诶?」
「那个骑士,在吟唱术式……这个……果然,是《完全支配》!」
「什……」
优吉欧沉默了下来,静耳倾听。耳中确实可以听到像是昆虫振翅一样鲜有起伏的低音。虽然音质有所不同,但这毫无疑问和艾尔德利耶之前使用过的一样,是高速术式咏唱。
——但是,就算再怎么解放武器的性能,弓箭也还是弓箭吧!在弓弦断箭矢绝的状况下,还能做什么呢……
在优吉欧有些哑然的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骑士的咏唱也像接近结束一样逐渐高昂起来,最后以一声强力的喊叫画上了句号。
「……记忆解放【Release Recollection】!」
这正是之前在图书馆里,少女所教的完全支配术的发动句。在那之后——
伴着「啪」的一声,断成两截无力垂下的弓弦的末端,燃起了橙色的火焰。在优吉欧盯着看的时候,火焰已经沿弦而上,将整条弓弦燃烧殆尽,然后,在火苗到达弓身两端的瞬间——
「轰」的一声巨响,铜质的长弓周身都喷出了深红的烈火。
明明敌我之间还有相当长的距离,优吉欧一瞬间却感受到了猛烈的热浪迎面扑来的错觉,下意识的背过了脸去。在骑士手中燃烧的,就是这样巨大的火焰。本来就巨大得堪比人身的长弓,现在更是像伸长了一倍一般。
优吉欧因为眼前的现象实在太超乎自己的想象而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就算对方使用了多么华丽的技能,既然箭已用尽,是否可以就此判断对方已经失去了攻击手段,直接做出突击呢?还是说,之前骑士把箭一口气用完,正是因为在完全支配状态下根本不需要用箭了呢?
这种时候,直觉比自己好得多的搭档会怎么想呢?优吉欧将目光瞟向右边,然而那个桐人却像是被街头艺人的表演迷住了的小孩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嘴角带着些微的笑意。
「这个好厉害啊……那把弓的本源是什么材料啊?」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优吉欧强忍住了自己想往桐人的后脑勺来上一拳的冲动,再次看向骑士那边。不管是突击还是后退,都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期,现在只能等待对方先出招再作出对策了。不过看起来,整合骑士也没打算马上动手,握着燃烧的长弓的右手垂下,左手则抬了起来,将头盔的面罩揭了开来。
因为头盔狭长的造型,骑士的脸依然被阴影遮蔽着无法看清,然而优吉欧还是能感到对方冷峻的目光。之后,从头盔的阴影中响起的声音也充满毫无迷惘的刚毅。
「——我已经四年没让《炽焰弓》燃起火焰了。原来如此,看起来你们两个罪人确实有着和我的弟子Twenty-Six相匹敌的实力呢。但是,正因为此,才更不可饶恕。为什么你们不像剑士一样堂堂正正的战斗,而是使用污秽的暗黑术迷惑艾尔德利耶呢!」
「弟……弟子?」
身旁的桐人惊讶的低声呻吟,优吉欧的感受也和他一样。之前艾尔德利耶已经让两人吃尽了苦头,而这个红铜色的骑士,居然是他的师父吗?
不过,在惊讶之余,优吉欧想起了自己必须要反驳骑士所说的话,拼命大叫着。
「不,不对!我们才没有用什么暗黑术!只是说了些和艾尔德利耶先生的过去有关的话……」
「居然敢说『过去』?!吾等身为神与秩序的使徒,何来过去可言!吾等降临于地即为整合骑士,至蒙神召重归天界之时,皆为此荣光常伴之身!」
优吉欧话音刚落,响起的钢铁一般的怒吼便响彻楼梯大厅,让他倒抽一口凉气。不愧是艾尔德利耶的老师,面前的这个骑士全身都被比艾尔德利耶还要强烈的自负所笼罩着、按照名叫Cardinal的少女所言,只要刺激被植入行动原则密钥之处的周边记忆,就能动摇整合骑士的心灵,然而关于面前这个骑士,自己却一无所知。
骑士用力一挥握住燃烧的长弓的左手,周围瞬间散落了无数的火星。而后,作出了开战宣言。
「——因为我被命令要活捉你们,所以不会把你们烧成灰。但是既然炽焰弓已经解放,你们至少也得做好被烧掉一只手一只脚的觉悟。在断罪的火焰面前,你们大可尝试能不能用那把贫弱的剑碰到我的身体!」
骑士将长弓高高扬起,右手放在了本来弓弦所在的位置上,指尖像是握着什么一样运动着。「难道说」这三个字才刚刚在优吉欧脑中浮现,一股烈火便由长弓向着前方喷射而出,迅速的变化成了一枝箭的形状。仅仅是从其耀眼的火光和爆鸣的声响,就可以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威力,优吉欧的下腹部条件反射般蜷缩了起来。
「果然是这样啊,混蛋。」
桐人低声咒骂着,然而声音里却依然透着一如既往的无畏,托他的福,优吉欧也总算让大脑冷静了下来。
「有什么策略吗?」
优吉欧用力控制住自己还在打颤的下颚,询问着搭档,桐人立刻作出了回答。
「那把弓不能连射——姑且这么相信吧。我会想办法挡住一枝箭,与此同时,你砍杀过去。」
「姑且相信什么的……」
优吉欧觉得自己只能对此报以叹息,不过旋即意识到,要是那把弓能够连射的话,自己这边早就毫无还手之力了。但是,就算只是单发,那一枝箭也绝对有着一击必杀的威力。要怎么去防御那样的东西啊——诸如此类的恐惧不断涌上心头,优吉欧则强行将它们抛诸脑后。
既然桐人说能够挡住的话,就肯定能挡住,比起他说着要砍倒基加斯西达就真的把它砍倒了的超乎常理的事,拦住一枝箭似乎要现实得多。
互相交换了一个视线,两人架好了自己的剑。从对方的行动中看到了同归于尽的觉悟的整合骑士则以无比缓慢的动作拉开了弓。
两肩大大的张开,右手描绘着圆弧,将看不见的弓弦向后张紧。包裹住弓与箭的火焰更趋狂烈,楼梯上铺着的红色地毯上,以骑士所站之处为中心的一块巨大的圆形区域已经被焚烧殆尽了。
之前掠过优吉欧脸颊的热浪也根本不是错觉。确实,这一攻击是拥有无可匹敌的威力的单发战技。骑士拉弓的右手虽然看起来缓慢无比,但那是因为其中倾注了骑士的全部膂力吧。
在骑士的动作进入最后一步之前,桐人动了。
并没有伴着呐喊,也没有用力反蹬地面,而是流畅而迅猛的向前突进,如激流席卷落叶。一个呼吸之后,优吉欧也跟了上去。
黑衣的搭档三阶并作一步的冲上了台阶,优吉欧注意到他紧握的左手里,透出了淡蓝色的光辉。那毫无疑问,是冷元素【Cryogenic Element】的光辉,恐怕是在骑士作出战斗宣言之时生成的吧。
对于两人的突击,骑士毫不动容,冷静的将弓弦拉到了最大。与之同时,桐人口中也高速咏唱着神圣术的术式。
「Form Element, Shield Shape! Discharge!」
【元素成型,盾形态,释放】
从刺向前方的左手手掌中呈一列射出的元素数目,是桐人能够同时生成元素的上限五个。蓝色的光点逐次变化成大型的圆盾形状,滴水不漏的挡在了两人与整合骑士之间。
看到此景的骑士则再次愤怒的咆哮着。
「开玩笑!——击穿它!」
如同一千根爆竹同时炸响的轰鸣在耳畔炸开,火焰之箭——不对,现在那火焰的凝聚体已经要叫枪或柱了——终于被发射了出来。优吉欧抬头看去,眼中所见之壮绝只能让他想到上天降下的神威。
桐人应该也预感到了骑士的攻击威胁之大,继之前的五个元素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唤出了五个新的元素,并将它们变换成盾的形状向前击出。就刚刚入门的术士来说,这已经是相当惊人的水平了。但遗憾的是,就连优吉欧都不觉得这足以抵御对方的攻击。
一瞬之后,火焰之箭就和最前面的冰盾接触了。
单薄的冰盾瞬间便被毫无花哨的消灭,发出玻璃破碎一样的悲鸣四散崩离,碎片一瞬间便化为了蒸汽。
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仅仅是一瞬间,火箭便将这些全部贯穿,破碎的声音交杂在一起难以计数。第五块看起来像是能够坚持住,但实际上仍是伴着破碎声消散。第六块与第七块也是几乎同时被射穿,第八块以与箭尖相接处为中心裂开,最终还是消散一空。只要射穿剩下的两块冰盾,火焰箭就已近逼鼻尖,优吉欧的眼睛已经能感受到其炽热的光辉。
狂乱的火焰看起来似乎消减了些势头,然而剩下的热量想要将两人烧焦还是绰绰有余。被第九块挡住了尖端后,箭矢像是被激怒了一样浑身一振,下一个瞬间冰盾就被无情的撕裂开来。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块冰盾了。优吉欧不得不向正在楼梯上奔走的双腿倾注全力以遏制其颤软。在正前方,自己的搭档还在无所畏惧的向前冲着,自己绝对不能拖他的后腿。
优吉欧一边祈祷着一边凝视着前方。和第十块冰盾撞在一起的火焰之箭,总算是停下了飞翔的势头。
基于相互排斥的属性的两种力量在半空中交锋,红色的火星和蓝色的冰晶四下飞扬,互相都不肯退让一步。
「——!?」
优吉欧抽了一口凉气。半透明的冰盾对面,火焰之箭一瞬间像蛇一样蜷缩了起来。不——那个高昂起头,张开双翼的姿态是,龙……?!
而后,伴随着「咔啪」的悲鸣,冰之盾碎裂了。
令人窒息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优吉欧咬紧了牙关。穿透了全部阻碍的炎之箭,不,炎之龙正带着残虐的杀意袭向桐人。
「呜噢噢噢噢噢!!」
桐人口中终于迸射出倾注了气势的呐喊,握住黑剑的右手大大的挥舞开来。
难道说,想要把那条龙斩断吗?优吉欧不禁这么想着。就在那之后——
桐人向着凝成块的火焰奋力伸出右手,手中的剑以不可思议的轨迹动了起来。以握剑的五指为中心,剑身如风车一样旋转着。
然而旋转的速度绝非寻常。优吉欧完全看不出桐人使用了怎样的技术,但见剑身旋转的速度已让人的肉眼无法捕捉,俨然化为了一片黑盾。
炎龙的头部撞到了那片「盾牌」上。「咣」的一声轰鸣响起,那究竟是火焰的咆哮呢,还是炎龙临终的悲鸣呢?
突破了十重冰盾的必杀的火焰,被桐人手中挥舞的剑切割成了无数细小的火花,呈放射状四散开来。然而其中也有绝不算少的火焰突破了剑舞的圆盾,包裹住了桐人的全身,持续不断的在他身上爆发开来。
看到搭档的身体被冲击波弹飞到了空中,优吉欧发出了一声惊叫。
「桐人——!!」
明明身边还飘散着无数的火星,桐人却在空中坚定地做出了回应。
「不要停下,优吉欧!」
为了驱散心中些许的踟蹰,优吉欧像是要将牙齿咬碎一样咬紧了牙关,看向前方。如果是桐人的话,绝对不会在这里停下脚步,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已经做到了自己承诺的事,那么自己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与从右上方的半空落下的搭档一个交错,优吉欧全力跑上了剩下的几级阶梯。
背后传来「咚」的钝响,想必是桐人的身体落到楼梯上的声音。
一口气冲过现在还飞扬在空中的火焰的残烬,离骑士所站的平台便已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对手居然完全无伤的逃脱了自己绝对自信的武装完全支配后的一击,完全出乎整合骑士意料。虽然看不清对方藏在阴影中的表情,还是可以感受到甲胄深处透出的惊讶的气息。根据之前所见,骑士想要摆好架势射出火焰箭矢至少也要十秒钟时间,而优吉欧想要接近到剑的攻击范围,五秒便绰绰有余。既然对手并无佩剑,只要让自己接近到那个距离——
你就输了!
无声的在心中这么呐喊着,优吉欧高高的举起右手中的青蔷薇之剑。
「别太得意了,小鬼!」
像是听到了优吉欧的思考一样,骑士咆哮着。
之前的动摇一瞬间消隐无踪,充满威压的斗气从骑士身上爆发出来,包裹住了红铜色的重铠。握住燃烧的长弓的左手在头顶上高高扬起,以拳头为中心,猛烈至极的火焰再次爆发。
「嗒啊啊啊——!!」
伴随着连灼热的空气都为之震撼的呐喊,骑士的左拳从高处向下击出,优吉欧咬紧了牙关。
该怎么办?!
虽然已经进入了斩击体态,头脑中还是瞬间闪过了无数思考。
剑和拳,不管是在攻击距离还是武器的优先度上都是这边有利。但是骑士的重拳堪比传说中的赤龙吐出的火球,这柄外表华美的青蔷薇之剑能否将其压倒还是未知数。这里是否应该先拉开距离,观察敌人的余力尚存几何呢?
不——
如果是桐人的话,如果是优吉欧剑技的老师,同时也是挚友的那个人的话,一旦挥出了剑就绝对不会再考虑其他的事。他曾经说过,能够决定斩击威力的最有利因素,不是武器的性能也不是持剑者的体力,而是坚信自己的剑能斩断万物的钢铁般的意志。这样荒诞不经的话,也亏他能说得出口啊。在这个世界中,心灵的力量能最终战胜一切什么的。
所以,要去相信。相信自己,和手中的青蔷薇之剑。名为Cardinal的少女说过,青蔷薇之剑的原材料是沉眠于北方山脉之中的永不融化的寒冰。那样的话,凭借其绝对的寒气,一定能将火焰的凝块斩断。
突然地,优吉欧感觉到握住剑柄的右手和搭在其上的左手上,传来了一股刺骨的寒冷。这绝对不是错觉。作为证据,视线的一角不知不觉间已弥漫起白色的雾气,无数极小的冰屑闪烁着光辉在空气中飞舞着。描绘着长长的弧线由上而下的斩击,逐渐接近骑士落下的拳,可以看到盘旋的火焰被剑斩开,分成了左右两半。
「杀啊啊啊啊啊!!」
伴着自己鲜少发出的呐喊声,优吉欧灌注全力地一口气向下斩去。
伴着「锵」的一声,剑尖和拳头撞在了一起。
包裹着拳头的火焰消瞬间便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四下飞散的蓝色冰霜。冻得惨白的骑士的拳头被弹向正上方,优吉欧的剑也偏离了轨道,歪向左边砍到了大理石的楼梯上。
如果是学院中的比试的话,此时即算作第一回合的终了,双方应该拉开距离再进行第二轮的交锋。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不仅无法得到有效的分数,过分丑陋的追击甚至还会被判作减分点。
但是现在并不是那种较量剑技优美程度的比试,而是仅以打倒敌人为唯一目的的真刀真枪的决战。
优吉欧利用着剑砍在地面上被弹起的反冲力,将剑由左下向右上斩去,作出了连续攻击的第二击。
「——呀哈!!」
长剑划出凝霜的轨迹向前刺去,堪堪是整合骑士露出破绽之处。
「喏噢!」
骑士低吟着转动着身体,试图回避开攻击,然而因为之前身体的态势已然崩溃,脚上的动作没能来得及跟上。伴着「铿」的短促声响,剑刃掠过了铠甲的胸口。
骑士的上身继续后仰,同时左脚用力,猛地向后方跳去。
但是,优吉欧的连续攻击并没有结束。没有压上体重的第二击,目的不过是牵制而已。之前挥到了右上方的剑,划着小巧的圆弧回到了中线上,左脚重重的踏在地面上,发出了最后的斩击。
「去死啊啊啊啊啊!!」
和砍向莱依奥斯的时候不同,袭向右眼的疼痛也好,奇妙的紫色文字也好,一直没有出现。心中也不再有迷惘和犹疑。现在的优吉欧心中,仅存有斩杀当斩之敌一念。
挥舞而下的青蔷薇之剑直接砍在了骑士的右肩上。在铠甲的护肩被切断的金属音之后,优吉欧的右手感受到了钝重的冲击感。毫无疑问,这是自己的斩击切开了厚重的肌肉,击碎了骨头的感触。
受到了深及胸口的重伤,整合骑士后背着地,身体砸在了地面上。
「噗啊……!」
头盔下传出了闷重的呻吟,而后从护面盔的缝隙中喷出了大量颜色比铠甲的红铜色更为浓郁的鲜血。
明明并不是第一次挥剑砍伤人类,优吉欧却还是在一瞬间哽住了呼吸。右手上残留的禁忌的手感让腹部像是被绞紧一般翻江倒海,优吉欧拼尽全力才能将其按捺下去。
仿佛有意和优吉欧的嫌恶感同步一样,青蔷薇之剑也放出了最后一次强烈的寒气,将剑身上沾染的鲜血全部凝结成霜抖落下来之后,回复了本来的状态。骑士那边,被切开的右肩也冻成了一片惨白,从伤口滴落的血也凝结成了无数细小的冰锥。
「咕……」
没等吐血完全平复,整合骑士便再次举起了握着弓的左手,试图将其靠近伤口。见此,优吉欧再次向持剑的右手中灌注进力量。如果骑士准备开始咏唱神圣术的话,自己就不得不再次挥剑斩向已被打倒的对手。如果是高等级的术士的话,只要周围的空间中还存有索尔斯神或是泰拉利亚神的恩惠之力就能回复自己的天命,想要打倒他们,除了夺取他们的性命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骑士在意识到自己的左手已经完全冻结,就连把失去了火焰的长弓从手上放下都做不到之后,便放弃了治疗的打算,只是苦笑着长叹一声垂下手臂,手腕落在地板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然而这么一来,优吉欧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青蔷薇之剑在通过冻结受斩击的部位而提升攻击威力的同时,也被动的防止了因为失血造成的天命的连续流失。虽然骑士已经负上了无法继续战斗的重伤,却也不会因此而死亡。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一段时间之后冻结状态将会接触,那时对方会不会通过神圣术将天命完全回复,然后继续追击呢?
而后,整合骑士率先打破了沉默,对着咬紧牙关站在原地的优吉欧开口了。
「……小鬼……」
渗着血腥味的声音,让优吉欧全身绷紧了。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刚才那招的……名字……是什么……?」
「……」
迷惘了片刻后,优吉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做出了回答。
「……艾因葛朗特流剑术三连击技,《Sharp Nail》。」
「三……连击技,吗?」
将其重复了一遍后,骑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继续问了下去。
「那边的……你呢?使用的招数是……?」
骑士的头盔微微侧向右侧。优吉欧越过自己的肩膀回头看去,全身被火烧焦的桐人就在自己身后,用右手按住烧伤最为严重的左手,拖着右脚慢慢爬上楼梯。
「桐人……你的伤怎么样了?」
优吉欧忙不迭的问道,而搭档只是轻轻歪了歪嘴唇,无所谓的笑了笑。
「没关系,在造成重伤之前火就停下了……骑士大叔,我使用的是艾因葛朗特流武器防御技《Spinning Shield》。」
「……」
听闻此言,骑士的头再次垂落到了地面上,陷入缄默。最后打破沉默的话语,却不是对着面前的二人,而是对自己说的喃喃低语。
「……我穷尽了人界此端至彼端的每片土地……连边境之外的世界都有所目睹……没想到世间还是存在着我所不知的剑与我所不知的招数啊……之前说你们是用肮脏的法术迷惑了艾尔德利耶……看来是我误会了……」
整合骑士又动了动脑袋,从头盔深处向优吉欧投去视线。
「……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优吉欧和桐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后,简短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剑士优吉欧。没有姓。」
「剑士桐人。」
骑士合上了嘴,像是在咀嚼着两人的名字,须臾后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却是优吉欧完全没有意料到的。
「……在大教堂的五十层,《灵光大回廊》里,有十二名整合骑士在等着你们……他们接到的命令,不是活捉你们,而是将你们的天命消灭至无……那些人可是你们像之前那样正面与之对抗的话完全不可能有胜算的强者啊……」
「喂……大叔,告诉我们这些没关系吗?会触犯禁忌的吧。」
桐人有些含混的问道。骑士则再次露出苦笑,叹了口气。
「既然没能完成Administrator大人的命令……吾便已失去了身为整合骑士的资格,将被施以无期限冻结的刑罚……在吾遭受这样的屈辱之前,请将我的天命终结吧……用你们的手。」
「……」
优吉欧瞬间无言以对,骑士则更进了一步。
「无需迷惘……你们是通过正当的战斗将吾打倒的……将吾……」
听到骑士接下来报出的名号,优吉欧受到的冲击强烈得让他窒息。
「……整合骑士迪索鲁巴特·Synthesis·Seven给……」
曾经听过这个名字——远不仅如此。
这个名字,在九年间一直深深的铭刻在优吉欧的灵魂深处,一刻也不曾淡薄。每次想起这个名字,都会伴着强烈的悔恨与绝望,以及愤怒。
「迪索鲁……巴特?你是……那个时候的……?」
从喉咙中挤出的破碎的声音,让优吉欧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铠甲颜色不同,加上戴着头盔的整合骑士声音都如出一辙,所以优吉欧才一直没有察觉到——但是,也就是说,现在面前这个负了重伤倒在自己面前的整合骑士,正是过去在自己面前——
被某种冲动推动着,优吉欧向前踏出了几步,左脚重重地踩在了骑士垂落在外的右手上。
「优吉欧……?」
桐人诧异的声音,已经传不到自己的耳朵里了。优吉欧俯下上身,在至近的距离打量着头盔深处骑士的脸。
头盔上应该是施加了某种术式,明明接近到了只有几十Cen的距离,骑士的脸却依然隐藏在黑暗中,只有天命虽然见底却还未丧失光芒的一双眼睛能看得分明。那是一双看起来很年轻,却又透着岁月的沧桑的锐利眸子。
优吉欧张合着干燥的嘴,向着骑士以无比低沉的声音开口了。
「想要我们……帮你了结天命……?……是不是太自作清高了啊……『正当的战斗』什么的……?」
右手激烈的痉挛着,手中握着的青蔷薇之剑也再次放射出猛烈的寒气。不管是优吉欧戴着的皮手套,还是剑锋下方整合骑士的盔甲,都蒙上了一层白霜。
「居然!这样的话,居然是从一个把只有十一岁的女孩子用锁链五花大绑,捆在飞龙身下带走的卑劣的家伙口中说出来的啊啊啊啊!」
优吉欧将反手握住的青蔷薇之剑高高举起,用凝霜的剑尖指着骑士的双唇全力刺出。
首先要将说出了绝对不能饶恕的话的傲慢的舌头钉到地板上,同时将他剩下的天命一口气轰杀殆尽,优吉欧是这么打算的。然而在剑接触到骑士头盔前的瞬间,视线的右侧闪过一道黑影,同时迸射出小小的火花,而青蔷薇之剑的剑尖也稍稍偏向了左侧,必杀的一剑只是削过了头盔的侧面,刺进了大理石的地板中。灌注进右手的怒火,化作寒气的形式四下飘散,在地板上形成了放射状的淡蓝色凝霜。
优吉欧猛地将头转向右边,总算意识到了阻止自己攻击的,是桐人右手握住的黑色直剑快如迅雷的一刺。
「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啊,桐人……」
优吉欧的一切思考与感情都被灼烧成了空白,只是呆呆的询问着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信任的搭档。
桐人用悲悯的眼神凝视着优吉欧,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个大叔已经没有战斗的欲望了。不能对着这样的对手挥剑……」
「但是……但是,这家伙是……是这家伙把爱丽丝带走的……是这家伙……」
优吉欧像是顽固的孩子一样摇着头,拼命在脑中搜刮着合适的话语,然而意识的某个部分,却已经理解了桐人所言。所谓整合骑士,也只不过是听从神圣教会的命令做出行动的存在罢了。真正需要打倒的,是教会自身,以及由其而生的束缚着这个世界的扭曲的法律与秩序。
但是,越是告诉自己这才是正确的事,「这种东西都是胡说八道」的咆哮就越响,想要把倒在面前的骑士砍得乱七八糟的冲动就越强烈。从十一岁夏日的那一天起就在优吉欧心中累积下来的愤怒与无力感以及罪恶感实在太过深重,就算现在自己知道了世界的结构,也无法将其抚平。
滚落到脚边的竹篮。沾满沙砾的面包与奶酪。绑在爱丽丝蓝色连衣裙上的锁链钝重的光辉。以及,自己像是生根一样动弹不得的双脚。
啊——桐人——桐人。如果是你的话,那个时候就算是要对整合骑士兵刃相向,也会去救爱丽丝的吧。就算明知这只会让自己一起被捕,一起接受审判也是一样。如果是掌握了厉害得可怕的剑技,比谁都自由无羁,对遇到的所有人都善意相待的你的话。但是,我是做不到的。爱丽丝明明是我唯一的朋友,是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的女孩子,我却除了旁观之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现在倒在我脚边的男人把爱丽丝绑起来带走。
由这些破碎的思考孕育而出的感情如暴风一般席卷过优吉欧的脑海,让他的右手剧烈的颤抖着,下意识的将青蔷薇之剑从地面上拔了出来。
但是,在手臂做出下一步的行动之前,桐人的左手就用力将优吉欧的右手握住了。
紧跟着说出的话,更是大出优吉欧所料。
「而且……这个大叔,恐怕已经想不起来了。从露莉德村把你的爱丽丝带走之时的事……并不是忘掉了,而是记忆被删除了。」
「诶……?」
优吉欧愕然无言,俯视着躺倒在地的骑士的头盔。
之前就算在青蔷薇之剑挥舞而下时身体也没有丝毫动弹的整合骑士,感受到两人的视线之后,第一次动了起来。勉强运动着总算稍微解冻了的左拳,在冰屑的不断抖落中放下了长弓,将手放到了头盔的下颚部分。
已经有一边被切开了很大的裂口的头盔从切口处彻底断开,露出了骑士的头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的脸,宛如「刚毅」一词的具现化。短发与浓眉都是铁锈一样的赤灰色,高耸的鼻梁与紧闭的双唇如同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双眼的轮廓也锋利如剑。
然而,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现在却分明透露着心中的动摇。还残留着吐血痕迹的嘴唇蠕动着,从中流出的声音却是和之前迥异的深厚的低音。
「……正如那个黑发的小鬼……所说的……吾曾经,抓捕了一个少女,并用飞龙将她带走了……?吾没有这样的记忆……一点都没有。」
「没……没有记忆……但是,那是仅仅九年以前的事啊!」
优吉欧呆呆的低语着,左脚从骑士的右手上退开了一步。桐人的手也放开了优吉欧的右手腕,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样放在了下颚上,再次开口了。
「所以说,是被消去了……在那前后的记忆。大叔……不,迪索鲁巴特先生,你以前曾是戍守诺兰高尔思北方边境的整合骑士,这一点没有错吧?」
「……正是。诺兰高尔思北方第七边境区……是吾的管辖区……直到九年以前……」
骑士的眉毛像是追溯着很久远的记忆一样皱紧了。
「然后吾……因为立下了大功……转而开始承担中央大教堂的守备任务,同时被授予了这身铠甲和炽焰弓……」
「那个大功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对于桐人的提问,骑士没有立刻作答,只是紧闭双唇,视线游离。打破这短暂的沉默的,是桐人的声音。
「我来替你回答吧。你的功绩,是发现了现在被束缚在和你们同样的立场上的,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露莉德村是个在央都无人知晓的最北边的小村落。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在给予了将爱丽丝带到了这座塔中的你奖赏的同时,也必然要消去你关于这件事的记忆……其理由,你刚才自己也说过了。」
比起向优吉欧和整合骑士作出说明,桐人连珠炮般的语速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之前说过吧……整合骑士生来就是整合骑士。恐怕Administrator是这么和你们讲的,你们这些骑士是为了守护人类世界而由她自己从神界召唤而来的之类的话吧。这是为了让你们接受自己正是因此才没有身为骑士之前的记忆的事。但是,为了不让这种胡编乱造的说明露馅,要是某个整合骑士残留着不是自己而是与其他的骑士诞生相关的记忆的话也会很麻烦。要是你发现,被自己拘捕而来的身为大罪人的女子,第二天却坐在了骑士大人的席位上,肯定会引发很大的混乱吧……顺便说一句,在这一点上,最高祭司大人的弱点是……」
说到这里,桐人打住了话语,低着头左右来回踱着步子,像是在快速的思考着什么。看到搭档的这种样子,优吉欧自己的气势早就消减了大半,长叹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倒在地面上的骑士。
整合骑士迪索鲁巴特也是一脸空洞的表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心中的愤怒与憎恶依然没有消除,但是,如果说对方关于爱丽丝的记忆都被消除了的事情是真的的话,自己真的不得不认同吗?优吉欧如是想着。不得不认同这个男人只是被身为教会的最高祭司的名为Administrator的人物操纵的棋子的事,以及从自己这里夺走爱丽丝,将她的记忆夺取变成整合骑士的可憎的敌人,除了Administrator以外别无他人的事——
迪索鲁巴特也总算注意到了一直向下盯着自己的优吉欧的目光,旋即收回了自己彷徨的视线。虽然优吉欧无法看穿对方心中激荡的感情,然而听他的声音,却充满了动摇,让人完全想象不到他和之前挡在两人面前的强敌是同一人。
「这是真的吗……吾等整合骑士,在变成这样之前也是生活在市井中的平民……也是人类的事?」
「……」
代替语塞的优吉欧,还是桐人作出了回答。
「是的。你刚才不也看到了,从自己身上流出的,也是红色的鲜血吗?将艾尔德利耶打倒的,并不是什么奇妙的术式,而是试图唤醒他被夺走的记忆的结果。虽然最后并没有成功……你也是一样的。你到底是因为怎样的原因……是在统一大会上取得了优胜呢,还是因为轻视禁忌目录呢,这一点我并不知道,但是你也同样被Administrator夺走了重要的记忆,转而成为了被植入了对教会的忠诚的整合骑士。现在让你的忠心变得淡薄的,是你被我们打败之后,对于任务失败的自我认识。虽然你说过会被施加冻结刑,实际上只是Administrator将你的记忆重新更换,让你再次成为对她绝对服从的骑士罢了,这一点我可以和你打赌。」
虽然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十分冷淡,但桐人的声音中,分明包含着一份无可奈何,以及对迪索鲁巴特的关心。骑士不知是否也感受到了这一点,闭上了眼睛,紧咬着双唇陷入了沉默之中,而后,吐出了几不可闻的低语。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将我摇醒的纤细的手和……镶嵌在手指上的银色戒指……但是一旦醒过来……身边却谁都没有……」
迪索鲁巴特紧紧皱起眉头,左手紧紧地压在了额头上。看到他的样子,桐人同样皱起了眉头,而后摇了摇头说道:
「你是想不起来的。你关于那只手的主人的记忆已经被Administrator夺走了……」
一瞬间,桐人的话语停滞了,右手向下滑去,伴着「铿锵」的声音将黑剑收入了左腰的剑鞘中。
「……之后要做什么就交给你自己决定了。是要回到Administrator那里老老实实接受处罚呢……还是治疗好伤口之后继续追捕我们呢,还是说……」
说到这里,桐人便打住了,开始向着右侧的上行阶梯走去。途中转过头来,越过自己的肩膀径直看着优吉欧。
这样就可以了吗?
黑色的瞳孔如是诉说着。优吉欧又一次看了看闭着眼睛倒在地上的整合骑士,然后缓缓举起了青蔷薇之剑——将剑锋收入左腰的剑鞘口,一口气还剑入鞘。
「喂,等等我。」
一边在桐人身后喊着,一边快步走上了楼梯。优吉欧有着强烈的预感,就算放着不管,迪索鲁巴特也不会再来追捕他们两人了。
4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听到两双靴子踏在大理石的楼梯上的有节奏的踩踏声。
除此之外,只有可怕的静寂包围着整个世界。就优吉欧所知,神圣教会的巨塔中,应该有很多的修道士和实习修道士在其中生活才对,然而不管眼睛瞪得多大,耳朵竖得多直,都完全感觉不到这里有什么人类的活动。
除此之外,在一层一层登上楼梯的过程中,纳入眼帘的光景也是一成不变——从半圆形的大厅向左右延伸的回廊,以及回廊两侧等间距排开的黑檀木门扉。这甚至让优吉欧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觉间中了什么幻惑系的法术,一直在重复攀登着同样的几级楼梯。
为了确认并非如此,优吉欧甚至有种跑到一条走廊上,把最外面的那扇门打开的冲动,然而看到走在前面的桐人一直迈着稳定的步子默默的攀登着,才意识到并不是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如果迪索鲁巴特所说的是真相的话,在两人的前方,有十名整合骑士正在大教堂的第五十层等待着。
优吉欧轻触了下悬于左腰际的白色皮鞘,努力驱散着杂念。然而踏上了转角平台的桐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带着一脸严肃转过身来,像是想说什么重要的事一样,优吉欧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
「呐……优吉欧。……现在,我们上到第几层了?」
「那……那个啊……」
面对搭档脱线的发言,优吉欧差点跪在了地上,瞬间完成了叹气、摇头、耸肩的三个动作。
「下一层就是第29层了。难道说,你真的没有在数吗?」
「你不觉得一般来说都会有表示层数的数字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你居然现在才意识到没有那个吗?!」
桐人则把优吉欧的指责当作耳旁风一样,把后背靠到了栏杆上。
「不过又是这种地方啊……我觉得已经爬了很久了啊……肚子都饿了……」
「嘛……这一点倒是深有同感。」
在图书馆中享用过那餐盛宴之后,已经过了接近五个小时了。从平台上的窗户往外看去,太阳已经越过半空了。而且,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身体更加激烈地索求着补给。
所以,优吉欧在听到桐人的话后,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了右手。
「所以,快点把你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东西给一个我。」
「诶……不,这个是,那个,为了应付紧要关头用的……不过你眼睛真尖啊。」
「用那么失落的口气嘀咕什么呢……」
桐人带着满脸的遗憾从右边口袋里摸出来了两个蒸包子,将其中一个丢了过来。甫接到手,虽然已经从图书馆离开了相当长的时间却仍然浓厚的香味便开始刺激着优吉欧的鼻子和胃。
「好像因为那个大叔的火焰攻击有点烤焦了呢。」
「啊哈哈……是这样啊。」
桐人不知何时藏到口袋里的,毫无疑问是Cardinal的术式生成的食粮,也就是说这个包子的前身也是某本贵重的古书中的几页纸,不过优吉欧已经不再在意这一点,张开大嘴一口咬了下去,一边感受着包子皮下面的汁水和肉馅被牙齿挤压而出的快感,一边专心咀嚼着。
少得可怜的午餐只吃了几十秒就吃完了,优吉欧带着遗憾舔着手指,短短的叹了口气。虽然桐人左边的口袋也古怪的膨胀着,不过优吉欧姑且放过了那边,转而向和自己同时吃完了的搭档搭话。
「多谢款待。——于是,要怎么做呢?再往上走半刻钟就是第50层了……不过,要从正面冲过去吗?」
「唔……」
桐人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虽然刚才体验过整合骑士的超强攻击力,不过,从你和大叔的战斗来看,果然他们还是不习惯连续技,倒不如说之前根本没有体验过这一类的招式。就是说,只要发展到一对一的接近战的话我们就有胜算……但是,既然敌人是我们的数倍而且严阵以待的话,这就很困难了。」
「那么……去找找有没有别的楼梯能绕过去?」
「这个啊……Cardinal已经断言过这个主楼梯就是唯一的通道了,而且就算找到了小路,反而还要面临遭遇左右夹击的危险……在第50层的那十个人,无论如何都要从这边上去把他们打倒。所以说,我们也要用上我们最后的王牌才行……幸运的是,托大叔那句警告的福,我们在闯过去之前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准备那个冗长的术式了。」
「《武装完全支配》……」
优吉欧低吟着这个名词,桐人带着严峻的表情点了点头。
「虽然一下就要动真格的把这个用出来还是有些不安,不过现在也没有让我们先去尝试的机会了。我们只能用这个『必杀技』取得先机,然后把胜机赌在能让几个人丧失战斗能力之上了……」
「啊,关于这件事,桐人……」
优吉欧带着一丝愧疚打断了桐人的话。
「那个……我的完全支配术,感觉上不是像之前的整合骑士的招式那样是直接攻击类的……」
「哈?」
「不,那个……之前组构术式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虽然说要我去想象剑的本性……但是青蔷薇之剑的本源只是一块冰啊……」
感觉到自己难以用语言形容,优吉欧干脆从新换上的上衣口袋中把那卷小巧的卷轴拿了出来。桐人侧过头来,伸手接过,把它解开之后飞快浏览着。优吉欧战战兢兢的看着搭档的眉头时而皱紧,时而舒展,不过最后桐人却和优吉欧的预料完全相反的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确实,这不是什么『攻击性』的东西。不过……也很厉害了。而且,和我的招式的相性也不差。」
「诶,你的是怎样的招式啊?」
「那个就敬请期待吧~」
桐人说着乐观的话将卷轴还了回来。优吉欧偷偷地打量着自己的搭档,不过他只是表情开朗的撩了撩刘海,将后背靠在了栏杆上。
「嘛,虽然是称不上作战的作战,在冲进五十层之前就让武装完全支配术保持在等待发动的状态下。在冲进去之后,你首先发动必杀技,我跟在你后面。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能让十人中的一半以上失去战斗力吧。」
「或许吧。」
对于搭档的大话,优吉欧叹了一口气,虽然根本不想附和,但是自己却根本想不出其他的方案了。论及将所有条件都在作战中加以利用的能力,不得不承认桐人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既然这样的桐人都说了没有别的办法,恐怕就真是这样了。
「那么,根据这个作战,能把剩下的五人里的其中三人交给你吗……?」
优吉欧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视线投向了通往三十层的楼梯。然后惊讶的瞪圆了双眼。
从栏杆的阴影中,探出两个小小的脑袋,四只眼睛正凝视着这边。
在和优吉欧视线相对的瞬间,两颗脑袋都迅速缩了回去,不过在优吉欧还在呆呆的看着那边的时候,对方又慢慢的将头探了出来,圆圆的大眼睛不断地眨着。
桐人也终于意识到了优吉欧的异常而转过身去,一时间也同样哑口无言,不过还是喊出了声。
「你们……是什么人?」
两颗脑袋交换了一下视线,同时点了点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露出了全身。
「小孩子……?」
优吉欧下意识的感慨着。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穿着完全相同的黑色衣服的两名少年——应该能算少年吧,因为他们的年龄,怎么看都只有十岁左右。对那身黑色衣服,优吉欧一瞬间感到有些怀念,那酷似在露莉德村的教会中学习的爱丽丝的妹妹西露卡也总是穿在身上的修道服。
然而,只有两名少年腰带上挂着小剑这一点,和西露卡不同。注意到这一点的优吉欧瞬间提高了警惕,不过马上意识到不管是剑柄还是剑鞘,都是用红黑色的木头制成的。虽然颜色有些不同,不过那和修剑学院中最开始授予初等练士的木剑是一样的东西。
两名少年给人的感觉,也和初等练士十分相似。两人都剪着十分整齐的短发,右边那位眉毛和眼角都微微下垂,给人以弱气的印象,而左侧那人的眼角却争强好胜的上扬着。不过,眼睛里满溢的不安和好奇心却毫无二致。
沐浴着优吉欧和桐人无声的凝视,首先踏出一步的,果然是左边那个透着强烈求胜心的少年。
「那个……我,不对,在下是神圣教会的见习修道士毕斯廷。这边的这位是同为见习修道士的……」
「啊,我是阿辛。」
两人说话的音调很高,尾音却因为紧张而颤抖着。听及此,优吉欧则条件反射般的展露出了令人安心的笑容,不过马上意识到,就算对方是实习的,既然是教会的修道士,也就意味着和自己两人为敌。
不过,名叫毕斯廷的少年接下来的话却实在太过直接,让优吉欧大跌眼镜。
「那个……所谓『Dark Territory的入侵者』,说的就是你们两个吗?」
「哈?」
下意识的看向桐人,不过看起来,搭档也不知在这种状况下该做出怎样的判断,只是皱紧了眉头,嘴唇反复张合着,最后缓缓移动到了优吉欧背后。
「我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啊。就交给你了。」
听到搭档一边和自己交错而过一边说着的台词,优吉欧非常想骂一句「你这个混蛋」,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再绕到桐人身后去了,只能就此作罢,再次看向楼梯上的两名少年,结结巴巴的做出了回答。
「那……那个……虽然我们两个都是人类……但是侵略者这一点,倒是没有错啦……」
这次是两个孩子在听到这席话之后转过了脸去,低声讨论着些什么。虽然声音很小,但因为周围实在太过安静,优吉欧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嘛,看起来就和普通的人类一样啊,小阿。角啊尾巴啊也都没有。」
带着不满说着这番话的是名为毕斯廷的强气的少年。而看起来靠谱些的少年则不服气的做出了反驳。
「我,我只是说书上有这么写而已,擅自代入到对方身上的的不是小斯你吗?」
「不过,说不定只是把它藏起来了吧。靠近点看说不定就明白了。」
「诶诶,对方怎么看都是人类吧。不过……也可能长着獠牙什么的……」
听到两人令人忍俊不禁的争执,优吉欧的嘴角也缓和了下来。如果自己和桐人是那个年纪的孩子,听说了周围有暗之国的入侵者的话,可能也会像他们这样想要偷偷去看吧。当然,最后会被父亲或是村长破口大骂一顿就是了。
想到这里,优吉欧又产生了新的担心。这两个孩子像这样和侵入者说过话之后,会不会受到责罚呢?虽然自己并不是操这些心的立场,还是不得不开口提醒他们。
「那个……你们两个,像这样和我们说话的话,不会让大人生气吗?」
听到这里,毕斯廷和阿辛突然闭上了嘴,然后又释然的笑了,其中的毕斯廷带着少许得意做出了回答。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达了让所有的修道士、修女和实习生锁上房间的门,不允许外出的命令。也就是说,就算我们溜出来偷看侵入者,也不会担心被其他任何人发现的。」
「哈……」
这种口气简直就像是桐人的翻版。优吉欧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桐人的计划最终败露之后承受滔天大怒时的模样。
两名少年再次将脸凑到了一起商量着什么。然后,这次是阿辛先开口了。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走近看看你吗?额头和……牙齿什么的……」
「诶诶?……不,那个,只是这样的话,大概没问题,但是……」
优吉欧带着困惑点了点头。一方面,自己想让这两个身为修道士实习生的孩子知道与教会为敌的侵入者只不过是普通的人类而已,一方面也觉得,这或许是获取大教堂内部情报的一个好机会。
毕斯廷和阿辛激动地满脸放光,带着毫无戒备的好奇心一步步的走下了楼梯,一直走到了转角平台上,然后将分别为青色与灰色的眼睛转向了这边。
优吉欧弯下腰,用左手撩起刘海,「嘶」的一下裂开嘴露出了牙齿。两个孩子眼都不眨的盯着优吉欧的额头和门牙看了接近十秒钟,才终于像是接受了现实一样点了点头。
「是人类。」
「是人类啊。」
看到两人脸上浮现出的露骨的失望,优吉欧苦笑了一声。见到优吉欧的这个样子,阿辛将头侧了过来。
「但是,如果你们不是Dark Territory的怪物的话,为什么想要入侵中央大教堂呢?」
「诶,那个……」
感觉自己的步调完全被打乱的优吉欧,不加隐瞒的给出了老实的回答。
「……很久以前,朋友中的一个女孩子被整合骑士抓走了。所以,我想把她夺回来。」
只有这样一句话,绝非身心都浸染在教会的训导之中的修道士实习生能够接受的正当动机,是以优吉欧已经做好了阿辛幼小的脸上浮现出恐惧与抗拒的神色的觉悟。但与之相反,少年只是轻轻的耸了耸肩。
「哈……就这样啊,也很普通呢。」
「普、普通?」
「诶。从以前开始,因为家人或恋人被逮捕的人来教会抗议的例子,虽然很少见但也绝非没有呢。当然,一直闯到了教会内部的人,在你们两个之前还没有过呢。」
然后,旁边的毕斯廷把话接了下去。
「而且还是在被关进监狱里之后把咒铁制的锁链切断逃了出来,在那之后甚至还打倒了两名整合骑士。听到这些说法之后,我们才觉得是真正的怪物攻过来了才在这里等着的。不过啊,没想到只是人类而已……」
两个孩子交换了下目光,像是确认着「已经够了吗?」一样简短的点了点头。而后,阿辛再次看向优吉欧,摇了摇自己的头发,将小脑袋偏向一边。
「那么,最后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虽然这边还有很多想问的事,不过优吉欧还是做出了回答。
「我叫优吉欧。后面这位是桐人。」
「唔……没有姓吗?」
「啊,啊。因为我们是开拓者的孩子。……难道说,你也是吗?」
「不,我们有的。」
阿辛的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露出了明媚的笑容。满脸无邪的——像是对着美味的点心张开大嘴的孩子的笑容。
「我的姓是,Synthesis·Thirty-eight。」
优吉欧还来不及明白这一名字代表的意义,肚子上便突然感到一阵冰冷,慌忙将目光往下看去。
在优吉欧眼前,不知何时被拔出握在阿辛右手中的小剑已经刺进了优吉欧的身体大约五Cen。柄和鞘都是木制的——但是剑身却是染着鲜艳绿色的金属。绿色既是金属的颜色,也是包裹在金属之上的粘液的颜色。那些液体像是从剑身里渗出来的一样,大滴大滴的从刀刃处滴落下来,旋即流入了优吉欧的伤口中。
「优……」
耳边响起桐人短促的声音。将有些微妙的僵硬的脑袋向后转去,看到了自己的搭档像是要冲向这边一样,右脚向前踏了一步——然后就定在了那个姿势上。前一秒还在阿辛身边的毕斯廷,现在已经站在了桐人的斜后方,将同样的绿色短剑深深的刺进了带着显眼的烧焦痕迹的黑色上衣里。少年嘴角挂着的,是和之前一样充满了好胜心的得意笑容。
「——然后,我是Synthesis·Thirty-nine。」
毕斯廷和阿辛两人同时将短剑从优吉欧和桐人的身体内抽出,相当迅速的将剑一挥,抖落了剑身上沾着的绿色粘液与红色血液,而后「锵」的一声,收剑入鞘。
从腹部的伤口蔓延开来的寒冷,现在已经扩散到了全身。那些被彻骨的寒冷波及的部位,都逐渐失去了知觉。
「你……们……整……合……」
优吉欧的口中,只能说出这些支离破碎的单字,因为舌头已经被完全麻痹,无法运动了。同时,支撑着他的膝盖也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像是木棍一样倒在了地板上。胸口和左脸重重地撞在了大理石上,然而不管是痛觉还是大理石的触感都已经感觉不到了。现在优吉欧能做的,只有微弱的呼吸和眨眼而已。
然后,伴着「咚」的巨响,桐人也倒在了地上。
毒——
优吉欧总算后知后觉的理解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开始思索着对策。
在学院的博物学的讲义中,专门有着教授自然界存在的毒物及其解毒法的学科。但是其中涉及的,都是在中了植物或是虫蛇身上的毒之后的处理方法,根本没有考虑过在战斗中被毒物攻击的情况。
这也是理所当然。在学院中——不,在人类世界中进行的所谓战斗,都是秉着「点到为止」的原则,仅以追求美观的「剑舞之型」来决定胜负的竞技。就算在剑锋上涂毒,也根本没有伤到对手的机会,所以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因此,优吉欧的知识范围里,只有「被这种毒虫刺伤了就要涂抹那种草的汁水」这样程度的东西罢了。然而现在,自己既不知道自己身上所中的毒的种类,周围也没有什么药草,甚至连自然生物的影子都不见分毫。虽然还剩下用神圣术尝试解毒的最后手段,然而现在自己的手和口都无法动弹分毫,根本没办法发动术式。
也就是说,如果这种毒药不单能夺去身体的自由,还能让天命连续流逝的话——两人的生命,就会在这一百层的塔楼连一半都还没爬到的时候便告陨殁。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害怕的,优吉欧先生。」
像是读出了优吉欧的思考一样,整合骑士阿辛·Synthesis·Thirty-eight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因为毒的影响,声音听起来带着奇妙的扭曲,仿佛自己正沉在水中一般。
「这只是麻痹毒而已。不过说回来,区别也只在于你们是死在这里还是死在第50层罢了。」
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依然维持着左脸着地的姿势无法动弹的优吉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小小的茶色皮靴。其中一只脚抬了起来,脚尖重重的踩在了优吉欧的头上,用鞋底来回碾磨着。
「……唔,果然没有角啊。」
然后,那只脚移到了后背上,在胛骨的两侧像是要把它挖开一样找寻着什么。
「也没有翅膀啊。小斯,你那边如何?」
「这边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在自己的视野之外,毕斯廷应该也在桐人身上进行了同样的调查,而后带着不满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唉,本来还以为这次终于能见到Dark Territory的怪物了呢……」
「嘛,这样就行了。只要把这些家伙拖到第50层,在等在那里的家伙面前『啪』的一声把这两个人的头砍下来的话,我们就也能被授予神器和飞龙了。在那之后,就可以一直飞到Dark Territory去,把见到的怪物啊暗黑骑士啊全部杀掉了。」
「也是。喂,小阿,我们来比比谁先杀掉第一个黑骑士吧。」
就算事已至此,毕斯廷和阿辛的声音还是一样天真无邪,在优吉欧看来,这才是最为可怕之处。仅仅出于小孩子的好奇心与功利心,他们就能对优吉欧与桐人毒刃相向。为什么连这样的小孩子都能成为整合骑士呢——不,在这之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子存在呢?
【rkl:所以说,熊孩子必须死是有道理的。】
刚才,优吉欧根本没有看清阿辛拔剑的动作,再加上毕斯廷能够毫无困难的将一段距离之外的桐人也瞬间击倒,从这点上看,两人的敏捷身手确实不愧整合骑士之名。但是,身体的能力,只有通过长年的修炼或是经历拼上性命的实战才能得到提高。优吉欧能够自如的操控身为神器的青蔷薇之剑,根据桐人的说法,是因为他在有着从十岁生日那天起便连续挥舞了八年龙骨之斧的经验的同时,还有着在北方的洞窟中与哥布林集团战斗并将它们击退的经历。
但是,毕斯廷和阿辛两人,不管怎么看都还处于尚未被授予天职的年龄,从他们的话中也可以听出两人并没有和以怪物为对手的实战经历。那样的话,他们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才能拥有那样敏捷的身手,武器装备权限也高到足以操纵连久经磨练的优吉欧的身体都能像纸一样贯穿的毒剑的呢?
优吉欧心中充满了疑问与混乱,然而却连最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麻痹毒已经蔓延到了全身每个角落,现在已经连温度都感觉不到,甚至无法辨别自己的身体是否存在。所以优吉欧在眼球无意中转了小半圈,看到眼前那穿着修道服的纤小背影之前,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被阿辛抓着右脚向前拖动。
将似乎能动的眼球拼命向左看去,桐人也和优吉欧一样,被毕斯廷像包裹一样拖着。从他和优吉欧一样被完全麻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
两名年幼的整合骑士,就这样拖着身上还挂着相当沉重的青蔷薇之剑与黑家伙的优吉欧和桐人,径直沿着楼梯往上爬去。在被拖着上楼的过程中,头不断和梯级相撞,激烈的上下震动着,优吉欧一瞬间担心着天命会减少多少,不过马上便意识到,事到如今哪还轮得到考虑这些,解嘲般的苦笑——虽然嘴巴根本无法动弹。
明明必须要想出从这一困境中解脱出去的方法才行,优吉欧的脑子里却是一片麻木,简直就像连思考都被毒素侵入了一般。现在在自己胸口扩张开来的空洞究竟是什么呢?思考了片刻,优吉欧终于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幻灭,或者说绝望。
以秩序和正义之名将爱丽丝抓走,封印住她的记忆,将她变成麾下尖兵的神圣教会——那个支配着整个世界的组织,居然连初谙人事的小孩子都拿来当成棋子,交付给他们毒剑,让他们的人格被扭曲得无可复原。这样的教育,难道也施加在了当年和他们年龄相若的爱丽丝身上了吗?那样的话——就算取回了记忆的碎片,又真的能让爱丽丝恢复原来的人格吗?
「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阿辛混着笑意的声音突兀的在耳边响起。
「不敢相信,为什么这样的小孩子会是整合骑士,对吧?虽然你们马上就要被杀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们吧。」
「喂喂小阿,这里不应该用『虽然』而是『既然』才对。明明告诉他们这些也只是浪费口舌,你果然是个喜欢唠叨的家伙啊。」
「什么啊,你才是一直在唠叨个不停吧。——我们啊,是在这座塔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是Administrator大人命令修道士和修女将我们生下来的,为了进行将完全丧失的天命唤回的,『复活』之神圣术的实验。」
明明正在说着无比可怕的事实,阿辛的声音却依然开朗如故。
「外面世界里的小孩子都是十岁的时候被授予天职,但是我们四岁的时候便接受任命了。而且,是Administrator大人亲自任命的。我们的工作,就是相互残杀。两人一组,拿着比这把毒剑还要小一些的,玩具一样的剑,相互刺向对方。」
「你的刺击实在是太差劲了啊,小阿。每次都弄得我疼得受不了。」
对于突然插话进来的毕斯廷,阿辛只是回了一句「闭嘴」。
「那是因为小斯你总是乱动吧。——既然是打倒过两名整合骑士的优吉欧先生和桐人先生的话,应该是知道的吧,人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杀死的。就算我们四个人只是小孩子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带着『不快点把对方杀掉不行』的焦躁,胡乱的对面前的人又切又砍,好不容易将对方的天命变成零了,但在那之后Administrator大人又会用神圣术将其复活……」
「复活的术式最开始的时候一点都不顺利。只是因为没能复活而正常的死去的人已经是相当正常的了,剩下的还有爆炸成一堆粉末的家伙、变成形状诡异的肉块的家伙、甚至复活之后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的家伙……」
「就算这是我们的天职,我们也很讨厌疼痛和死亡。所以,在我们两人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研究之后,终于发现了,只要尽量做到一击必杀,就能够减少痛苦,同时复活的成功率也会变高。那么,问题便是到底要用怎样的一击了。是以最快的速度、最连贯的动作直接刺入胸口呢,还是把头砍下来呢……」
「到了七岁左右的时候,我们已经能近乎完美的完成这一套动作了。因为在其他人睡觉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在对着空气不断练习啊——」
虽然身体仍然毫无知觉,优吉欧却仿佛感受到了让全身寒毛倒竖的恶寒。
这两名少年身怀如此厉害的体术的理由,竟是因为在几年时间里不断重复着不留情面的相互杀戮。每日每夜,每分每秒,他们都在一边考虑着要用怎样的方式巧妙的终结朋友的性命,一边挥着剑……确实,若是这样的经验不断积累,就算是小孩子也有可能掌握不逊色于整合骑士的技术。但是,作为代价,这两个人身上到底有多少重要的东西永远失去了呢?
阿辛一边以惊人的速度攀登着主楼梯,一边以一成不变的愉悦的声音接着说了下去。
「在我们八岁的时候,Administrator大人的实验总算是结束了——倒不如说是她自己放弃了。结果,完整的复活似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你知道吗?在天命归零的瞬间,怎么说呢,无数白色的光箭会倾注而下,一点一点的将脑海中的东西抹消。如果某个家伙因此被消除了重要的东西的话,就算将天命复原也没有办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就算是我们,在生还之后,失去在此之前数日的记忆也是家常便饭了。——嘛,也因为此,最开始一百人的队伍,到了实验终止时,只有我们两个活了下来。」
「生还下来的我们,在被一个趾高气昂的祭司告知可以选择接下来的天职时,给出了『想成为整合骑士』的回答。当时,对方大发雷霆,说什么整合骑士是Administrator大人从神界召唤而来的圣战士,不是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子能当得了的之类的话。于是,我们就和排名最末的两名整合骑士哥哥进行了一场比试……名字叫什么来着,那两个人?」
「那个……反正是叫什么什么的Synthesis·Thirty-eight和Thirty-nine。」
「小阿,我就是想知道那个『什么什么』啊。嘛,算了,总之就是,在看到我们把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哥哥的头砍下来的时候,祭司爷爷的表情,真是要让人笑死了——」
说到这里,两名少年爆发出了愉快的笑声,话语也因而被打断。
「……于是,知道了这一结果的Administrator大人呢,就让我们作为特例成为了整合骑士,代替被我们杀掉的那两个人的位置。但是,因为我们几乎没学过什么东西,要让我们直接担任其他的骑士一样的职务还无法胜任,所以我们也同时被授予了见习修道士的身份,在这里已经学了两年的历史和神圣术一类的东西了……说实话,这种东西已经受够了。」
「在我们到处找人咨询应该怎么做才能更早的得到飞龙的时候,就听说了大教堂被Dark Territory的先锋入侵了的消息。小阿和我马上反应了过来,『就是这个!』只要能够抢在其他的骑士前面捕获侵入者并将其处刑的话,Administrator大人也一定会将我们擢升为正式的骑士的。于是,我们就等在了这里。」
「用了毒真是不好意思呢。不过,肯定会把优吉欧先生你们活着带到第50层再杀掉的。啊,安心吧,我们杀人已经相当熟练了,不会痛的。」
两名少年好像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迎接在上层张开防御线的整合骑士面前切下优吉欧和桐人的首级的那个瞬间了,脚步变得愈加轻快,像是一步一蹦一般,明明手上还拖着猎物,爬楼的速度却丝毫不见缓。
现在明明不马上想出逃脱的方法不行,优吉欧却只能沉浸在两人的话语带来的震惊之中。就算自己的嘴巴没有被麻痹,也绝对没有办法通过言语打动这两个孩子。因为在他们心中,法律也好,正义也好,甚至连善这一概念都不存在。他们唯一遵从的,只有「制造」他们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大人的命令而已。
转了几十次方向之后,映在优吉欧睁大的双眼里的天花板,终于由依着上层楼梯而建的斜面变成了水平。后面已经没有楼梯了,换而言之就是说,终于到达了将大教堂上下分成两半的大回廊的入口。
两名少年停下了脚步,简短的交换了一下「好的,走吧」的话语。
在被那柄绿色的剑切断脖子之前还有几分钟——不,还有几十秒呢?身体完全没有恢复知觉的征兆,不管倾注多强的意念,也没办法让手指头稍微动那么一下。
在两人恢复移动之后,强烈的白光射进了优吉欧的眼睛。
高高的头顶上,是大理石制的圆弧形穹顶,其上以丰富的色彩和精妙的笔法描绘着创世三女神及其随从们的姿态。支撑着穹顶的圆柱上也雕刻着无数肖像,从安设在圆柱间的巨大窗户里,太阳神索尔斯的光辉慷慨的倾注而入——眼前庄严的景象,恰与此处《灵光大回廊》的名字完全相应。
两个孩子拖着优吉欧和桐人向前又走了五Mel左右,然后停了下来。优吉欧的右脚被重重丢下,身体也顺势转了半圈,总算能将回廊的全貌纳入眼帘。
回廊宽广的有些可怕,应该是将大教堂的一整层面积全部利用了起来吧。地板用不同颜色的石头交错铺成,角落的部分沐浴在白光之中五彩斑斓,而中央则被一条奢华的红地毯径直贯穿,尽头耸立的墙壁上嵌着宛如供巨人使用般巨大的门扉,在那之后毫无疑问便是通往上层的阶梯了。
而在大门的前方,差不多在回廊正中央的位置上,正如迪索鲁巴特之前所说的那样,屹立着全身铠甲的十名骑士,身上散发出不管是谁都不允许通过的绝对威压。其间九个人等间距的并排站着,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则站在他们数步之前。
后排的九个人全部身着泛着白银光辉的重铠与开出十字形空隙的头盔,和之前艾尔德利耶身着的盔甲别无二致。两手也都交错在大型的直剑剑柄上,将剑伫立在地面。
只有站在前方的那个人的铠甲,泛着淡淡的紫色光辉。装甲也略微华丽些,腰间悬着的也非重剑,而是似乎是为了突刺而特化的细剑。虽然这身装备甚至称得上轻装,但其周身散发出的斗气却是身后的九个人加起来也无法比及的。脸藏在饰有猛禽双翼的头盔后面看不真切,不过毫无疑问是个不逊色于迪索鲁巴特的刚烈之士。
这十名整合骑士,便是优吉欧想要抵达最上层的话就不得不突破的巨大障碍——不过在那之前,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两个小孩子,给优吉欧他们的生命带来的威胁,要远远超过那十名骑士。
穿着简朴的修道服的阿辛和毕斯廷两人,挺直了脊背和十人对峙着。
「——呀,站在那边的不是副骑士长法纳提欧·Synthesis·Two【Fanatio Synthesis Two】吗?」
阿辛以活泼的声调开口了。
「居然特意把《天穿剑》法纳提欧给派了出来,那些长老也是相当着急呢。不,还是说,着急的其实是法纳提欧大人你自己呢?是不是觉得,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自己副骑士长的位置就要被《金木樨》大人夺走了呢?」
【川名注:金木樨,桂花的一种,俗名金桂。】
充满紧张感的沉默持续了数秒,而后紫色的骑士以带着金属回音的高昂声音作出了回答。虽然话音是整合骑士特有的不似人类的音色,优吉欧却觉得自己确实听到了其中暗含着的刻薄。
「……只是见习生的小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为名誉而战的骑士的战场上?」
「诶,说什么傻话呢。」
毕斯廷马上用不假思索的声音做出了回应。
「坚持以名誉的方式战斗的据说一骑当千的整合骑士大人已经输了两次了哦。但是安心吧,你们已经不会再露出那样的丑态了,因为我们已经把入侵者抓来了!」
「现在,我们就要砍下罪人的首级了,请好好的作为见证,并且一字不漏的向最高祭司大人报告哦。我想,崇尚名誉的骑士大人,应该不会横插一脚来抢我们的功劳吧。」
面对强得离谱的的十名整合骑士,阿辛和毕斯廷居然能做出这样的嘲讽,优吉欧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走投无路的立场,转而为二人的胆量发自内心的惊异不已。
不——稍微有些不对。
从两个孩子背后飘散出来的气息,难道不是憎恶吗……?优吉欧皱了下皱不起来的眉头,拼命凝视着两人。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们到底是在憎恶着什么呢?即使是面对着对神圣教会,亦即是对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掀起反旗的大罪人优吉欧和桐人的时候,这两个人表现出的,都只是单纯的好奇心而已。
阿辛和毕斯廷带着露骨的憎恶和轻蔑凝视着整合骑士们,而骑士们也用刻薄的眼光盯着两个孩子,优吉欧则带着疑问看着两人。因此,这个瞬间——
——恐怕没有人能够注意到,黑衣的人影已经无声而灵巧的站在了两个孩子的身后。
明明和优吉欧一样中了束缚全身的麻痹毒,桐人却像狩猎猎物的黑豹一样一跃而起,跳到了两名少年的身后,右手和左手分别握住了悬在毕斯廷和阿辛腰上的毒剑剑柄,以连续的动作向前划出弧线将刀拔出,在两名少年的左腕上划下了深深的伤口。
等两个孩子反应过来,猛地转过头来的时候,桐人已经向后翻了一个跟斗,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绿色的毒液液滴沿着桐人的运动轨迹四下飞舞。
阿辛和毕斯廷天真的脸上,表情由惊讶转为愤怒,最后终于因为屈辱而丑陋的扭曲了。
「你这家伙——」
「为什么……」
麻痹毒即刻便生效了,两个孩子挣扎着说出了这些话,便倒在了地上,发出了轻轻的撞击声。
落地之时深深蹲下的桐人慢慢的站了起来,将两柄毒剑握在左手中,靠近了阿辛,用右手在他的修道服中摸索着,很快便拿出了一个装着橙色液体的拇指大小的瓶子。
用大拇指推开瓶栓,放在鼻尖下嗅了一口后,桐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走到了优吉欧身边,示意优吉欧「欧」的张开嘴,不过优吉欧的嘴巴当然无法动弹,只能让双唇微弱的张开。液体沿着嘴唇流进优吉欧口中,无法抗拒的他只能将其饮下。麻痹的舌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不过大概这反而是件好事。
脸上挂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的桐人,保持着膝盖屈下的姿势,用微小的声音耳语着。
「麻痹完全解开还要几分钟。在你的嘴巴能动之后,马上开始咏唱武装完全支配术。准备好了之后就一直保持住施法状态,等待着我的信号。」
然后,桐人「唰」的一声站起身来,再次走到了两名少年身边,以响亮的声音向着距离这边有一段距离的整合骑士喊出了话。
「剑士桐人同剑士优吉欧,先前以卧姿相视,深感失礼。乞赐须臾,允吾雪耻。前耻既雪,自当拔剑,全力相战,以偿礼数之失!」
即使隔着紫色的铠甲,也能感觉到那名地位相当高的整合骑士犹疑了片刻,不过随即以堂堂正正的声音做出了回应。
「吾乃整合骑士第二位,法纳提欧·Synthesis·Two!敬告罪人,吾断罪之剑无怜悯可言,是而,若有未尽之言,速于剑未出鞘之时言尽!」
得到答复的桐人越过肩膀,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少年,用着让骑士们也能听到的强势的声音开口了。
「——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能动呢?」
被桐人用之前自己的台词这么说着,阿辛虽然整张脸都被麻痹了,却还是痉挛着抽动了几下,像是在表现自己的悔恨。
「你们腰间的剑鞘,是用南方的《吸血栎》制成的。那是能够收容这种《鲁贝利尔的毒钢》而不腐烂的唯一的素材,绝对不是区区的见习修道士会持有的东西。所以,在你们靠近之前,我就已经咏唱好了解毒术式……虽然等到毒素全部分解殆尽还花了不少时间。」
应该是感觉开始恢复了吧,从四肢上开始传来啮咬一般的疼痛,然而优吉欧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了,搭档脸上挂着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个桐人——被激怒了。
然而,这份愤怒却不是朝向两个孩子的。因为,现在桐人俯视着阿辛和毕斯廷的目光,更像是为了不听话的孩子感到头痛的眼神。
「而且,你们也说漏嘴了。你们说,所有的修道士都被下达了不准离开房间的命令……也就是说,不用遵从这一命令的你们根本不是什么修道士。所谓的强大,并不是剑足够快就行了……事实上,你们在某些方面太过愚昧了,愚昧到让你们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足惜。」
放出了冰冷的话语后,桐人高高举起握在左手中的毒剑。
伴着一声短喝,左手向下挥出,短剑带着绿色的闪光飞射而出。然而,伴着钝重的声音,两柄剑最终却只是插在了阿辛和毕斯廷鼻尖前的地板砖上。
「但是,我不会杀掉你们。作为代替,你们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被你们当成笨蛋的整合骑士到底有多么强大吧。」
伴着「锵」的高昂声音,桐人将黑剑拔出剑鞘,架在自己身前。
「——让你久等了,骑士法纳提欧。」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乱来了吧。
看着搭档的后背,优吉欧虽然想这么大叫出来,嘴唇却只能做出微小的震动。看来,虽然感觉已经慢慢恢复,但还没到能够说出话来的地步。
虽然桐人发挥了惊人的洞察力——或者说是猜忌心让自己从孩子们的陷阱中逃脱了出来,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倒不如说,桐人是在毫无对策的状况下主动跳进了更大的危机之中。为数十名的整合骑士,其中一名甚至还是位居副骑士长的强者,不管怎么看都不是能够与之正面对抗的对手。
倒不如说,如果是平常的桐人的话,这里二话不说就会带着优吉欧逃走,以等待稍微有利些的状况的吧。现在,桐人却没有这么做,那么他的状态果然不正常。驱动着现在的桐人的,是深切的愤怒,深切到要是现在将目光凝视在他身上,似乎就能看到蓝色的怒火从穿着黑衣的后背上一燃而起一样。
要是和现在的桐人对峙的话,就算是修剑学院的教官恐怕都无法抵挡住他释放的威压。但是,该说不愧是整合骑士吗,名为法纳提欧的紫色骑士只是以凛然的姿态用右手握住细剑的剑柄,伴着冰冷的声音拔剑出鞘。一瞬间,如同刀身自己发出的炫目至极的光芒让优吉欧睁不开眼。
紧随着法拉提欧,身后的九名整合骑士也以整齐的动作一齐拔刀而出。蓬发而出的剑气,像是要压倒桐人的气势一样,让回廊中的空气都为之颤动。
明明是如此紧张的状况下,嗡嗡作响的法纳提欧的声音却还是冷静得可恶。
「罪人啊,看来你想和我进行一对一的决斗,然而遗憾的是,我们所接到的,是『只要你们来到这个回廊,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将你们抹杀』的严命。因而,你就同时以我们十个人为对手吧。——以我,和我亲手锻炼而出的《宣死九剑》!」
以高昂的声音作出了宣告之后,法纳提欧以一声「System Call」为开端,开始了复杂的神圣术高速咏唱,咏唱的内容很明显便是武装完全支配术。那么,是要使用同样的术式进行对抗呢,还是干脆在对方结束咏唱之前砍过去呢?
桐人选择的是后者。以猛烈得让鞋底都擦出火花的势头向着法纳提欧突进,将黑剑高举过头挥舞而下。
但是,与此同时,站在法纳提欧背后的九人中,最左边的骑士也开始了突击。厚重的大剑伴着低吟从左边横砍而出,迎向桐人斩去。
已然进入忘我状态的桐人迅速转变了剑的方向,接下了骑士的斩击。伴着刺耳的巨响,两人都被弹开,拉开了距离。
但是,与巨大的武器被弹到头顶上的骑士相比,桐人恢复对剑的掌控要更快一些,在着地的瞬间就已经进入了反击的态势,只要趁现在突入敌人毫无防备的怀抱之中来上一剑——
「!?」
——在确信了桐人的胜利的下一个瞬间,优吉欧马上屏住了呼吸。左手边的第二名骑士,不知何时起已经冲了上来,正确的瞄准了桐人的着地地点放出了倾注全力的水平斩击。
就算是桐人,也表现出了一瞬间的惊异,而后再度将剑挥下,弹飞了敌人的攻击。伴随着和之前完全一样的金属音和大量的火花,两人间的距离扩大到了四Mel左右。
这次的这名骑士,身体架势也趋于崩坏。这是当然的,倾注全力用那样的巨剑作出斩击,一旦被弹飞的话,不管持剑者有多么惊人的膂力也没有办法恢复原来的态势。倒不如说,能够用最低限的动作接下敌人的剑,让冲击以柔软的方式被吸收之后瞬间进入反击态势的桐人的招式才是令人佩服不已的。
然而。
甚至没有时间感慨,优吉欧眼中便出现了袭向刚刚落地的桐人的第三名骑士。优吉欧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重复了三次的剑剑相交中移开,看向两人的后方。
「——!!」
然后,优吉欧咬紧了牙关。在桐人和第三名骑士剑锋相交的瞬间,第四名骑士就开始了突进。
但是,为什么他们能够如此准确的预见到桐人的着地点呢?对于又一次出现的横扫斩击,桐人的反应终于有些混乱,不过总算成功的接下了这一攻击,在「铿」的一声钝响之后被弹飞,黑衣的身体在空中飞舞。
原来如此啊——优吉欧总算后知后觉的明白了。
骑士们的攻击,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完全一样的由左向右的水平斩击。如果用剑接下这种斩击的话,某种程度上被弹飞的方向也会是固定的。而且,接下来的那名骑士的攻击,采用的既不是突刺也不是垂直斩击,而是在横轴上拥有很大命中范围的横斩,加上剑身又那么长而大——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必要去精密的瞄准对方的落点进行突进。
整合骑士们应该无法设计出单独使用的连续剑技才对,然而现在桐人所面对的,正是利用全力一击的不利之处而营造出对己有利的状况的,堪称「集团用连续技」的招数。果然这些家伙和只追求《型》的美丽的学院的教官们不一样,是经受过和Dark Territory间的实战的真正的战士。
但是,这样的战术绝对不是万能的。
快点意识到这一点,桐人,只要注意到的话,就有对策的方法——!
从想要大声喊叫的优吉欧喉咙里,传出了含混的低吟,舌头和嘴唇也慢慢开始能动了。为了在最短的时间恢复到能开始咏唱术式的状态,优吉欧拼命运动着嘴巴,让僵硬的肌肉恢复过来,同时也尝试着向自己的搭档投去声音。
接下了第四人的剑击的桐人的着地有些失败,只能用一只手撑住地面。
第五名骑士正确的估计出了桐人头部的高度后,低吟着挥剑斩去。
桐人猛的将上身向后倒去,从剑身的下方滑了过去。一束黑色的刘海和剑刃相交,瞬间便在空中四散飞落。
对——既然知道袭来的是水平斩击的话,只要不去硬接剑招,而是从上方或是下方躲开就行了。
但是,这么做的前提,是回避的动作能和反击连贯起来。像这样只是躺倒在地的话,想要做出下一个动作至少要延迟一个呼吸,不,可能还要更久。
从左侧接近桐人的第六名骑士,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一空隙。本来架在肋部的大剑迅速向上移动,将攻击转换成了垂直斩击。
「啊……!!」
危险!优吉欧无视着喉咙尖锐的疼痛,试图大叫出声。已经躲不开了。在优吉欧确信着这一点,想要将目光避开的时候——
在桐人的右侧,刚刚将剑挥到底的第五名骑士的身体突然重重的摇晃了起来。
桐人并不是单纯的躺倒在地。不知何时,他已经用自己的双脚勾住了骑士的脚,然后运用关节技的要领向后一勾,将骑士拉倒在了自己的身上。
第六名骑士已经来不及停住向下挥出的斩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剑刃深深的砍入了同伴的后背。带着强烈的惊愕,骑士想要用左手将剑抽回,然而下个瞬间,左手就被从倒在地上的第五名骑士身下暴刺而出的黑色闪光贯穿。
桐人站起身来,借着起身的势头做出一次突刺,将骑士的两只手全部切断,然后,不假思索的将第六名骑士的身体向着有些慌乱的冲向这边的第七名骑士推了过去。再怎么说也不能把自己的同伴砍成两半,第七名骑士也只能将剑收起。
于是,被法纳提欧称为《宣死九剑》的集团的连续攻击总算停止了。
桐人则抓住了这一空隙,以可怕的速度奔跑着,看都不看九骑士一眼,只是向着还在咏唱术式的法纳提欧攻去。
要赶上啊——
优吉欧拼命在心中呐喊着。
「Release……!」
法纳提欧高吟着。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
桐人怒吼着,剑从高空中一挥而下。
法纳提欧的细剑「唰」的一声指向了桐人。但是,用那样徒具奢华的武器,不管做出怎样的动作都没有办法接住桐人的剑的。那把黑剑的重量,甚至超过了身为神器的青蔷薇之剑,再配合上桐人堪称神速的斩击的话,那样的细剑就算再来三把也只会被斩断。
还有最后一瞬间,黑色的剑刃就能斩开法纳提欧的头盔了——就在这个时候,「锵」的一声,骑士手中的剑放出了光芒。
没错,是剑本身放出了光芒,蓝白色的光凝成细线,径直向前延伸。
放出的光束从贯穿了桐人的左腹,继续在空中疾驰,到最后直射在高高在上的大回廊的天花板上都几乎同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在一瞬之间。
桐人的斩击微微偏移了轨道,仅仅从侧过身子的法纳提欧头盔上翅膀图案的装饰旁边掠过,砍在了空无一物的空气中。
从腹部的伤口飞散而出的血量并不算多,只是这种程度的伤口的话,应该不至于让天命迅速减少,然而以一只手撑住地面单膝跪地的桐人,表情却剧烈地扭曲了。用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桐人上衣破开的那个小洞周围,冒出了细细的烟。
是火焰系的攻击吗……?但是法纳提欧的剑上放出的光是带着些微蓝色的炫目白光。那种颜色的火焰,优吉欧从未见过。
法纳提欧将身子转了过来,动作依然优美得可恶。然后,他将细剑的尖端再一次指向了倒在地上的桐人。
伴着「唰」的一声,光束再次迸发,桐人在间不容发之际移开了自己的脚,让光线搭在了坚硬的石质地板上——然后,地面瞬间变得炽红,熔化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骗人的吧……!」
下意识惊叫出声的优吉欧,甚至没能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从其光泽和样式上看,铺在回廊地面上的大理石,应该是比学校校舍中所使用的大理石更为高级的西域帝国的产物,其硬度和天命都堪称不朽,只是火焰的话,根本无法伤其分毫。作为佐证,之前地面即使沐浴着迪索鲁巴特的《炽焰弓》爆发的业火,被烧掉的也只有地毯而已。
也就是说——如果法纳提欧的完全支配攻击也是炎属性的话,其威力便达到了迪索鲁巴特的攻击的几倍甚至几十倍之高。如果遭受了这种招式的直击,桐人的天命岂不是瞬间就会被蒸发殆尽了吗?!
优吉欧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名为恐惧的冰冷铁爪紧紧攫住了。而在他的视线前方,桐人则片刻也不敢停息的以流畅的身手向左边跳去,法纳提欧的细剑上射出的光束也追逐着桐人的身形,在石质地板上闪烁跳动着。
对手的那个招数另一个可怕之处在于,发射光束的瞬间,像是收蓄或是突刺一类的准备动作一概没有,至少在优吉欧这个位置上,完全无法判断出下一发光束会在什么时候从指向正前方的剑尖上迸射而出。而其攻击范围也近乎无限——虽然之前骑士艾尔德利耶的《星霜鞭》也自称如此,但和这柄细剑比起来简直如同儿戏。
法纳提欧带着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左手叉在腰际,像是用木棍追打老鼠的小孩子一样追击着桐人。第五击、第六击,桐人都以超人的运动能力堪堪躲过。
然而,第七击却致命的宣告了结束。
「唰」的一声,穿越空气的光束击穿了桐人右脚的脚趾,桐人因为剧痛而着地失败,肩膀重重的撞到了地面,而下一个瞬间,法纳提欧的剑尖已经定焦在了桐人黑发之下饱经日晒的额头中央。
桐人……!在下意识想要惊叫出声时,优吉欧总算注意到撕扯着自己喉咙的疼痛逐渐平缓了下来。这样的状态下,发出的声音应该就足以让术式成立了。
将悲鸣咽回腹中,优吉欧沉了一口气,以骑士无法耳闻,只有创世神能够听到的音量开始了术式的咏唱。
「System Call……Enhance Weapon Ability……」
既然是桐人的话,就算身陷那样走投无路的绝境也总会有什么办法的。那么,自己要做的事情便只有一个,就是按照他的吩咐完成术式,将其维持在随时可以解放的状态下。
将必杀之剑径直指向桐人,法纳提欧像是有些不安一般沉默了一秒左右,然后以阴沉的声音开口了。
「……在这种场合还非要和对手说几句话是我一直以来的坏毛病,骑士长已经劝了我一百多年要我改掉了……不过,我果然还是不忍心啊。不忍心看到平伏在我之《天穿剑》灵光之下的人,全部都带着这样不可思议的表情……一定都在迷惑着,自己到底是被怎样的招式如此轻易的制服的吧?」
不知不觉中,法纳提欧麾下的九名骑士也完成了对伤者的治疗,用一只手握住大剑,站在稍远处绕着桐人围成了一个大圈。这样的话,逃脱就变得更为困难了。不过幸而,听法纳提欧的口气,似乎他还要废话很长一段时间。优吉欧集中起全部的精神,不允许自己念错一个词,拼尽全力的继续着术式的构筑。
「虽然是罪人,但你既然在央都生活过的话,应该知道镜子这种东西吧?」
对于这一过于跳跃性的问题,即使桐人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也禁不住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镜子。
优吉欧自然也见过。那是安设在修剑士宿舍的澡堂中的一块小东西。虽然是能够以水面无法比拟的清晰度映照出自己的身姿的不可思议的道具,优吉欧却因为对自己柔弱的外表毫无好感可言而并没有热衷于此。
法纳提欧果决的握住细剑,以无法窥知感情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是将熔化的银倾注在玻璃板上制成的奢侈品,所以下层的贫民没有机会接触到也毫不奇怪……那个道具,可以将太阳神索尔斯之光完全反射回来。能明白了吗……也就是说,从道理上讲,被反射的光照到的地方,应该比其他的地方要暖和一倍。【川名:卧槽,能量守恒定律呢?川原你物理是体育老师教的麽?】距今一百三十年前,我们尊敬的最高祭司大人从圣托利亚中收集了大量的银币和银质工业品,将它们全部交给了玻璃工匠,命令他们造出一千面大镜子来。那是为了实验被称为《Bing qi》的【注】,无需咏唱的攻击术。在大教堂的前庭摆成半球型的一千面镜子,将盛夏的太阳之光聚集在了一点,产生的白色火焰,只用了几分钟就把一块巨大的岩石给烧化了。」
【川名注:Under World语里面没有「兵器」这个词,所以No.2也好优吉欧也好都无法理解这个发音所代表的意思,只是如同神圣语一样简单地暗记下来】
Bing qi……白色的火焰……?
法纳提欧所说的话,优吉欧没能完全理解。不过,直觉告诉他,Administrator想要做的事,绝对颠覆了这个世界的常理。
「最后,最高祭司大人作出了这样的东西用于作战实在太过笨重的判断,不过,为了不让好不容易产生的火焰白白浪费,便将一千片镜子和其产生的炽热用神术浓缩了起来,锻造成了一把剑。这便是这柄神器《天穿剑》了。——明白了吗,罪人,贯穿汝之腹与足的,正是太阳神索尔斯的威光!」
听到法纳提欧饱含自傲的话语,明明即将完成的完全支配术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关头,优吉欧还是忍不住大吃了一惊。
被一千面镜子反射成束的太阳之光——这便是那白色光线的真面目吗?
如果是火焰术式的话,还能通过冷元素进行对抗。然而以光为形的攻击,又该如何防御呢?在优吉欧所知的范围内,以光元素为力量发源的术式都是没有直接攻击力的,所以在学校教授的课程中,根本没有教过与之对抗的术式。如果是用来迷惑视线的光的话,还能用暗元素加以抵消,然而那种程度的光束,就算聚集起一百个小型的暗元素也会被瞬间贯穿吧。
无视着心中难耐的焦躁,优吉欧的双唇还在几乎自动的继续编织着术式。但是,不管以怎样的高速进行咏唱,离术式的发动也还有一分钟,不,两分钟左右。与之相对的,法纳提欧似乎已经说完了想要说的话,对着桐人的头部将剑向前刺出。
「看起来你终于理解将要终结你的天命的力量是什么了。那么,在临死之际,速速忏悔自己的罪过,让自己污浊的内心皈依三神,乞求她们的宽恕吧。这样的话,净化的灵光便会将汝之灵魂导入净土。——永别了,年轻而愚蠢的罪人啊。」
天穿剑放出了炫目的光芒,宣告着死亡的光束直刺桐人的眉间。
「Discharge!」
这声呐喊传入优吉欧的耳中,已经是在其产生的现象发生之后了,等到优吉欧终于理解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更久之后了。
桐人在法纳提欧的剑发出光芒之前,就将两手「啪」的一声合在了一起,在自己身前张开。出现在两人之间的是——一片银色的盾牌。
不,不对,那不是金属的盾牌。那是一块四方而平整的平板,在其表面上,清楚的映照出了本是背对优吉欧而立的法纳提欧戴着头盔的面容。
而优吉欧也注意到了,跳起身来的桐人左右手中,分别握着两种颜色不同的元素。
右手中的光芒是钢素。是用以生成细针飞射而出,或是用来制作道具的金属系术式的元素。而握在左手中的则是晶素,是用以生成难以看透的障碍或是玻璃杯一类道具的玻璃系术式的元素。将这两种元素变形成板状重叠在一起的话,生成的将是——
镜子。
蕴含着极高热量的光之枪命中了桐人的术式生成的镜子的中央,下一个瞬间,镜子背后的银便变得炽红,沸腾了起来。
本来,通过元素生成的道具天命就非常短暂。就算是两柄外观完全相同的匕首,用矿石锻造而成的可以拥有足以保存几十年的天命,而用钢素生成的只经过几个小时便会归于尘土。那面镜子也绝不会例外,不管怎么想,都绝对不可能拥有足以挡下天穿剑之光的耐久力。
正如优吉欧这一瞬间所想,镜子在空中连零点一秒都没有维持住。玻璃和银全部化为被煮沸的红色液体四下飞散,光束保留着八成左右的威力继续向着桐人突进。
然而,桐人并没有浪费自己几乎乱来的行为创造出的瞬间的空隙,成功的让身体向左边倒去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而光束也因此只是烧焦了黑发和脸颊的一部分,就射向了后方。
——而被镜子接下的剩下两成,则以一个锐角反射了回去,直袭法纳提欧的头盔。
不过,排名第二的整合骑士也绝非凡人,和桐人一样以恐怖的反应速度将头摆向右边,让光束从旁边擦过。但是,装饰有些过于华丽的头盔却未能幸免于难。头盔的左侧面像是卡子一样的部分被光束射穿了。而后,伴着「咔嚓」的清脆响声,头盔碎裂开来,落在了地面上。
下个瞬间,漆黑而浓密的长发在空中飘散开来,瞬间夺走了优吉欧的视线。
那是和桐人的头发颜色几乎相同的深色,但是却有着让后者自惭形秽的顺滑俊逸。让人一望而知每日都在被精心打理的秀发飘逸如波浪,沐浴在落地窗射入的午后的阳光中,反射出夺目的光泽。
这家伙搞什么啊,明明是个剑士……优吉欧还在想着这些东西的时候,法纳提欧迅速抬起了左手,遮住了自己的脸,然后一声大喝。
「你这家伙……看到了吧?!」
和之前透过头盔发出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扭曲音色截然不同的——优美而充满张力的高音。
女人——?!
这份惊讶差点让优吉欧将趋于完成的术式毁于一旦,好不容易才稳定下自己的步调,重新集中起精神,接续着后面的句式。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另一半意识的注意力从骑士法纳提欧,不,法娜提欧的背影上移开。
虽然身材很高,但由背及腰的曲线却是无比华美。但是,直到之前为止,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想过对方可能不是男人。
因为已经见过名为爱丽丝·Synthesis·Fifty的骑士,所以自己理应知道整合骑士之中可能会有一定数量的女性。而且,在学院学习的修剑士中有一半都是和缇卓与萝涅一样的少女。既然大多数整合骑士都是从他们之中遴选而出的话,排名第二位的骑士是女性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但是,为什么自己现在会如此吃惊呢?这么想着,优吉欧才终于意识到,到现在为止,法娜提欧的语气、动作,难道不是一直刻意的采用了男性的方式吗?
也就是说,现在法娜提欧的怒火喷薄而出的理由,不是因为自己的脸被看到了——而是因为,对方知道了自己是女性吗?
单膝跪地的桐人脸上,也是一副惊异得已然顾不上面颊上严重灼伤的疼痛的表情。透过左手指缝看到了桐人这样的表情,法娜提欧再次开口了。
「你们也是吗……你们也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吗,罪人。就算是反抗教会与最高祭司大人的大逆不道的你们,在知道我是女人之后,也不愿意和我认真战斗了吗?」
明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愤怒之音,却仍然美妙绝伦,甚至能让人联想到名家演奏的竖琴那动人的乐声。
「我不是什么人类……而是从天界被召来地上的断罪的圣骑士……但是你们这些男人,只要和我交锋一招,意识到我是女人之后,就会马上露出那样轻蔑的表情来!不光是我的同僚……就连身为邪恶化身的暗黑将军都是!!」
不,不对,不管是我还是桐人,表现出的都绝非轻蔑。
在脑中这般辩解着的优吉欧,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己和桐人至今为止,已经在学院中和为数众多的女性剑士战斗过了。其中,有很多人都使用着自己无法看透的剑招,甚至也有将自己击倒过的剑士存在。因为这些战斗的缘故,现在的优吉欧,就算被告知了对方是女性,自己手中的剑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对于好对手所应持的尊敬心也和性别毫无关系。
但是——如果,这并不是点到为止的比试,而是真刀真枪的相互厮杀呢?
自己真的能够毫不迟疑的将剑刺入对手身体之中吗……?
脑中浮现出之前从未考虑过的疑问,优吉欧屏住了呼吸。而就在这个瞬间——
桐人像一阵黑旋风一样,从地板上一跃而起。
从右上方,挥出看似稀松平常的斩击——然而却是以连优吉欧都只能捕捉到剑身残影的可怕速度。而尚激动不已的法娜提欧能够反应过来接下这一击,已经堪称奇迹了。「咣」的冲击声震耳欲聋,响彻整个回廊,飞散的火花一瞬间点亮了两人的脸。
虽然用细剑的护手部分漂亮的接下了桐人的剑刃,法娜提欧也没办法完全挡住桐人后退的势头,却也无法顺势向后退去。保持着剑锋相咬的状态的桐人,手上毫不松劲的进一步加上了力度,压向法娜提欧纤细的身体。被紫色腿甲包裹住的膝盖被一点一点的压弯了。
突然,从桐人咬紧的牙关中,透出了一声轻笑。
「原来如此,因为这样才使用这种剑和这种招式啊。你觉得,只要不和对方剑锋相交,就能够不暴露自己女性的身份了吗……是这样吧,法娜提欧大小姐?」
【rkl: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这么油嘴滑舌……】
「你……你这家伙!!!!」
带着如同悲鸣的嘶叫,法娜提欧将剑往回压去。
优吉欧努力将视线从中央的激斗中移开,看向站在外围将两人围成一圈的九名骑士,很快便注意到他们的动摇。恐怕,就算在他们之中,也有大部分人从未见过法娜提欧的真容吧。被麻痹着躺倒在优吉欧身边的两个小孩子,也从没说起过这一点。
在十二双眼睛的凝视中,桐人和法娜提欧拼尽全力的角力还在继续。不管从体重还是剑重来看都是桐人这边比较有利,然而一度将身体压回的法娜提欧也以完全不是那双纤细的手腕该有的膂力分毫不让的对抗着。
笑容转瞬即逝的桐人,再次压低了声音开口了。
「……话说在前面,我从刚才开始就很吃惊了。在头盔被破坏的时候,你的杀气瞬间弱得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把脸藏起来,把剑力也藏起来……其实你自己,才是比谁都在意自己是个女人吧!」
「吵……吵死了!杀了你……杀了你这家伙……!!」
「我也是这么想的,绝对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手下留情的。要知道,在这之前,我已经不知道输给女剑士多少次了啊!」
确实,仅在优吉欧所知的范围内,桐人还是近侍的时候,就被作为学姐的上级修剑士索尔缇莉娜在比试中赢了不知道多少次。不过,他现在所说的,似乎指的并不是学校的比试那种《型》的方面的胜负,而是在此之前,和女性剑士真刀真枪的交锋然后败北了的意思……
发出大喝的同时,桐人右脚飞起,横踢向法娜提欧的支撑脚,在对方的上身因此而跳起的瞬间,毫不留情的单手持剑作出突刺。
然而,整合骑士的右手也以神速一闪而过,以如同活物的细剑击打在黑剑的侧面上,将其弹开,改变了轨道,乘隙调整好了自己的体态,以华丽的姿势平稳落地。
桐人的对策也极为迅速,连一个呼吸的间隙都不留给对手,身体迅速向对方怀中突进,将局势再度拖入接近战中。以拥有无须准备动作的发射光束这一招式的法娜提欧为对手,远距离战斗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在几乎肌肤相贴的距离下,两人开始了超高速的剑击。
让优吉欧惊异不已的是,桐人令人目眩的连续攻击,法娜提欧一步也不曾退缩便接了下来。面对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的黑刃,细剑自如的前后闪动着将其架开,一旦捕捉到对方微小的破绽就会以三连技甚至四连击的突进技作出反击。
在这个世界中,不管哪种传统流派中,都不存在连续技的概念。也就是说,法娜提欧使用的连续剑技,纯粹是通过自己的钻研编织而出的。她这么做的理由,恐怕和之前桐人所说的那些不无关系。
为了在敌人侵入至近距离之前就将其打倒而存在的天穿剑之光——也就是说,女性骑士法娜提欧,惧怕着敌人接近自己,惧怕着敌人意识到自己铠甲之下隐藏着的身份。使用的连续技,也是为了在敌人接下自己初次攻击之后,以下一击、再下一击将对手击退而存在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惜如此也要隐藏自己的性别呢?
优吉欧因为不断涌上的新的疑问而紧咬住嘴唇,然后总算意识到,自己终于完成了武装完全支配术的咏唱。接下来,只需要一句「记忆解放」便能将青蔷薇之剑隐藏的招式发动了。试探性的动了动四肢,发现连指尖都能毫无麻痹的做出反应。
但是,在桐人与法娜提欧陷入接近战斗的当口,自己无法使用这一招式。否则,毫无疑问会将搭档也卷入其中。
桐人说过,等着他的信号。为了不将其错过,优吉欧瞪圆了双眼,聚精会神的注视着交战中的两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何等——
何等惊艳的战斗啊。
双方在零距离站住脚步,对于细密如雨雾般的斩击和突刺,只采用闪开身体和用剑挡开两种方式进行防守。闪烁的剑光,让两人周围恍若现出无数星辰,流转、碰撞而后消失。钢铁相碰的冲击声,如同无数打击乐器合奏出的壮绝的交响乐。
桐人苍白而激昂的脸上透着充满威胁的笑容,以人剑一体的态势挥动着手中的黑剑舞出灵动的剑招。虽然之前只是为了不让对手利用太阳之光而展开了接近战,但现在的他,只是单纯的沉浸在了和对手以相互精研的剑术全力交锋的喜悦之中。
但是,与之相对的,法娜提欧应该没有继续和对手纠缠下去的理由才对。大回廊如此广阔,只要向后退去就一定可以拉开距离。这之后再次射出光束的话,恐怕桐人也无法招架了。
然而,飘扬着黑色长发的整合骑士却一步也不曾后退,只是用细剑的直接攻击与对方一决雌雄。优吉欧无法揣度出对方采取如此行动的缘由。是被桐人挑衅的言辞激怒了吗?还是说后退有违骑士的尊严呢?又或者是——她也在这场以连续技交锋的极限的战斗中发现了什么吗?从优吉欧现在身处的位置上,依然只能看到法娜提欧的后背,无从得知她的脸上此时究竟带着怎样的表情。
根据对方之前说的话来判断,法娜提欧至少也身为整合骑士为教会效力了一百三十年,不,可能比这还要长个几十年。这是刚满二十岁的优吉欧完全无法想象的长到可怕的时间。
在如此漫长的人生中,她是从何时开始隐藏起自己的脸与性别的,优吉欧无从得知。然而,既然独力编织出了那种连续剑技,至少也要经历十几二十年的苦修才对。现在桐人还能站在离法娜提欧如此之近的距离上,纯粹是因为他使用的也是名为艾因葛朗特流的极为鲜见的连续剑技。如果是其他剑士的话,恐怕连法娜提欧的剑圈都踏不进一步就会被砍倒在地吧。
所以,对于法娜提欧来说,这样的战斗在她漫长的人生中,恐怕也是第一次。就算是整合骑士,也只是在仅有一击的招式中将美丽与豪壮做到极致的人而已,这从艾尔德利耶与迪索鲁巴特的战斗方式中一望即知。所以,优吉欧不觉得,在骑士之间的对战中,法娜提欧会将名为连续技的,和传统流派相比卑如草芥的无型之剑展现出来。也就是说,在很长的时间内,说到连续剑的高手,只有她自己顾影成双。而现在,终于出现了实际存在于自己面前的桐人。
注目着两人超绝的交锋,优吉欧全身的寒毛都不知不觉的倒竖而起,一直瞪大的眼睛也渗出了泪水。自从被桐人传授了艾因葛朗特流剑术以来,自己一直在脑中描绘的究极的战斗现在便近在眼前。并不追求金玉其外的型的美感,只是为了斩杀面前的敌人而存在的交锋,只有这样的战斗,才能表现出这样凄绝的美。
法娜提欧的五连刺与桐人的五连斩像是配合着二人呼吸的节奏一般在空中咬合碰撞,每次剑被弹开,两人都会发出势如裂帛的呐喊再次将剑挥下。
「呀啊啊啊啊啊啊!」
「杀啊啊啊啊啊啊!」
从双剑交错之处炸开的冲击波,甚至能让躺倒在远处地面上的优吉欧的皮肤都感受到热度。桐人和法娜提欧的黑发在空中飞扬,趁着余势再次剑锋相交,而两人的身体则在这招之后交换了彼此的位置。
终于看到了法娜提欧的相貌,优吉欧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会让人误以为童话中登场的救世之圣女出现在了现实中的,毫无瑕疵的隽秀美貌。不管怎么看年龄都只在二十来岁,润滑的肌肤颜色如同牛奶调制的红茶,弓形的眉毛和狭长的睫毛乌黑如墨,瞳仁的色泽却是接近金色的茶褐。从高拱的鼻梁和圆润的下颚轮廓来看,她应该有着东方的血统,不过这反而为她更添了一层优美。而那双薄如纸的嘴唇则带着精心装点过的艳红。
从她的表情上,已经看不出之前充满杀气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某种痛楚的觉悟与决绝。
「……原来如此。」
从颤动的嘴唇中,透出了低沉而美妙的声音。
「罪人啊,你和我之前战斗过的对手都不相同。即使见到了这张令我忌讳的面容,还能够认真的斩杀过来的男人,之前可是一个都没有过啊。」
「令自己忌讳——啊。也就是说,你也是为了某个人,才将长发盘起,将绛唇点红吗?」
面对桐人直触逆鳞的话语,法娜提欧脸上浮现出的却并非愤怒,而是无奈的苦笑。
「我已经等了一百多年,希望我爱上的男人能够对我索求除了剑技和战功以外的东西……但是,这张铁面之下潜藏着的思念的语句,在我看到比我更为美丽的后辈女孩甚至连剑技都凌驾于我之上时也便无从开口了,所以才想着,至少要化下妆吧……」
比法娜提欧还要美丽,还要强大的女孩——少女?这座塔里还有这样的人吗?愣了一瞬间之后,优吉欧才意识到,自己心中已经想到了一个满足这一条件的整合骑士。那正是近几年才成为整合骑士,从不用头盔隐藏自己的脸和声音,同时能让优吉欧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击倒的——爱丽丝·Synthesis·Fifty。
爱丽丝的剑技,比法娜提欧还要强吗……?但是,怎么会呢?不管怎么想,优吉欧都不觉得会有这种可能。在露莉德村的时候的她,虽然在神圣术的造诣上连老师也自叹弗如,然而剑什么的应该从未接触过才对。
【rkl:论吃书。第一章提到过爱丽丝和优吉欧/桐人在剑术方面的差异。】
虽然优吉欧也明白,至今为止自己根本无从了解身为整合骑士的爱丽丝,然而浮现出的这一疑问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桐人似乎也因为法娜提欧的话想起了什么令他介怀的往事,不过说出的话里却完全听不出这样的感情。
「——那么,对你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如果说整合骑士是只须遵从最高祭司的命令行动的天界的剑士的话,恋爱也好嫉妒也好烦恼也好不都是毫无必要的吗?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是既然你单恋了他一百年的话,不就恰好证明了你也是个人类,是和我一样的人类吗?我之所以要和教会与最高祭司战斗,并想要将其打倒,正是为了和你一样的人类能够普通的与他人恋爱,过上普通的生活啊!」
桐人的台词让优吉欧都惊讶不已。他从来没想过,一直轻浮处世的桐人,居然会考虑这样的事情。不过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和自己常年与共的搭档的声音中,充满了因矛盾而生的苦恼,听来只觉痛彻心扉。
听到这番话的法娜提欧,表情也瞬间扭曲了,原本平滑的眉间皱起,形如深谷。优吉欧差一点以为那里也会像艾尔德利耶那时一样冒出行动原则密钥来,不过很遗憾,位居第二的骑士身上出现的变化仅止于此。
「……年轻人,你是不会明白的。若是失去了教会的法律与力量,这个世界会落入怎样的炼狱之中……。Dark Territory的军队正在逐渐增多,在一山之隔的终结山脉之外对着我们虎视眈眈。啊,我承认,你很强,同时也并非元老们所言的暗之国先锋或是邪恶的侵入者。然而,你们的危险程度还在那之上。不只是你的剑术,还包括你单用言语就能让教会与骑士们产生动摇这一点……不过,听好了,在守护教会、守护世界这一授予我们整合骑士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任务之前,我自己的恋心,只不过是……只不过微如尘屑罢了。」
像是荡尽了心中迷惘一般,法娜提欧以严峻的表情做出了宣告。在这段时间里,天穿剑与黑剑依然在两人之间交叉着彼此倾轧。不管是哪边,只要稍微放松一点力气就会被马上弹飞。
不,不对,在这样的对峙中,两把剑的天命应该也在持续减少才对。这样下去,天命首先耗尽的——恐怕是天穿剑。既然作为武器的位阶相同的话,天命的数值便会单纯的由大小和重量决定,较重的一方自然拥有更高的天命。
法娜提欧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一点。而且,她一定也明白,若是自己的剑在对峙中败北,露出破绽的话,桐人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将她砍倒在地。
「所以——我必须要把你打倒,就算为此要践踏骑士的尊严也在所不惜!如果你想嘲笑我采用这种不成体统的招式取胜的话就笑吧,因为,你确实有这样的资格。」
静静的说出了这样的话后,法娜提欧一声高喝。
「潜藏于天穿剑中的光芒啊……现在,解开你的枷锁吧!」
瞬间,银色的剑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炫目光辉。
在那之后——
伴着「哗」的一声,从剑尖辐射状的放射出无数的光束。
是要扰乱视线吗?优吉欧反射性的这么考虑着。想要在短时间内夺去桐人的视力,让其身形不稳之后加以斩击吗?
然而这一判断,在天穿剑漫无目标的发射出的光线中的一束击打在优吉欧脸旁的地板上,将大理石深深击穿之后,便被完全推翻了。
那不是幻惑之术——那些光全部都是真刀真枪的家伙!
桐人!!在心中发出惨叫,优吉欧撑起了自己的上身,将目光定格在搭档身上。从至近距离射出的光束直接贯穿了桐人的右肩。不止如此,右背的下方和左大腿上都有着焦黑的贯穿伤痕。
而且,被极度炽热的光束命中身体的,并非只有桐人一人。身为施术者的法娜提欧也是同样。
腹部和肩部,以及双脚的铠甲上,都被烧开了圆形的小孔,由此来看,她所负的伤应该比桐人还要重。然而,她美丽的脸上浮现出的决绝的表情却丝毫不曾动摇。
整合骑士法娜提欧·Synthesis·Two,不惜牺牲自己的天命,也要拖桐人殉葬吗?!
被解放的天穿剑最初的一发乱射,就让身处至近距离的两人负上了近乎致命的重伤,站在稍远处围成圈的九人也无可幸免的被殃及,就连大回廊上方神圣的装饰都被烧焦得一片惨烈。更甚于此的是,由一千面镜子锻造而成的剑身根本没有就此沉默的打算,每一秒钟,剑尖都会发出光芒,向任意的方向射出稍短的光束来。其中一半射到了没有人的上空,灼烧着墙壁、支柱与天花板,然而向下方发射的光束也有接近一半,其中的大多数理所当然的打在了近在发射点两旁的二人身上。
保持着双剑的交错,桐人尽力将头向后仰去,堪堪避开了一束贯穿脑门的光束。下一束光束直冲法娜提欧的面门,但后者却纹丝不动,放任光束掠过面颊,在柔滑的肌肤上烧出一道红黑色的血沟,之后更将葱郁的黑发烧掉了绝不算少的分量。
「这个……笨蛋!」
桐人一声大骂,同时出口的还有一口鲜血,刚到嘴边便化为血雾四散,让优吉欧心中一揪。就算桐人的天命再多,在承受了那么多光束的攻击之后,显然也濒临耗尽了。然而黑衣的剑士却顽强的不肯倒下,而是拼尽全身的力气,将黑剑「咔」的滑到了光束发射点所在的天穿剑剑尖处,用剑腹将其死死挡住。
这一挣扎的结果,使朝向两人射出的光束一瞬间全部被黑剑挡住,赢来了一刹那的宝贵时间。
就是现在——只有现在了!
虽然没有看到桐人的信号,但优吉欧的理性和直觉两方都同时明白了,自己等待着的正是这个瞬间。
法娜提欧自不必说,其麾下的九名骑士也正在以大剑为盾拼命防御着乱射的光束,根本没有人有余裕去注意剩下的另一个罪人。虽然优吉欧的完全支配术发动之时会露出极大的破绽,此时却已无人能将其阻止。
优吉欧以猛烈的势头跳起身来,将一直藏在肚子下方的青蔷薇之剑一口气拔了出来。
「Release——」
在空中双手交错,将剑柄交于左手,倾尽全身气力把剑刺入大理石的地面中。
「——Recollection!」
淡蓝色的剑身前端近半的长度深深没入了地面里。
伴着「啪嗞」的尖锐破裂声,以剑为中心,石制地板上一瞬间覆上了纯白的凝霜。
冰结的波浪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着,所经之处,水晶一样的霜柱尖锐的向上方突刺而出。如果转过头去,应该能看到躺在地上的毕斯廷和阿辛也被寒冰所覆盖了,不过优吉欧的在意之处并不在此。
发动之后,过了三秒——虽然十分短暂,但若是整合骑士级别的剑士想要将其阻止的话已然足够——霜之环终于蔓延到了桐人和法娜提欧的脚下,整个大回廊的地面也几乎被其覆盖。
骑士们迅速发现了这一异变,头盔之下的脸清一色的转向了这边。
不过,已经晚了。
优吉欧将两手用力叠覆在剑柄上,喊出了最后的句子。
「盛放吧——青蔷薇!」
从九名骑士和法娜提欧——也包括桐人——的脚下,一瞬间延伸出无数淡蓝色的冰之藤蔓。每一根都只有小指头粗细,然而其上却生有尖锐的棘刺,一旦藤蔓缠到了猎物的脚上便会「噗」的刺入体内。
「唔啊……」
「这,这是?!」
骑士的叫声四下响起。此时,冰之藤蔓已经沿着他们的脚向着腰腹攀爬而上了。有人试图用大剑将藤蔓斩落,然而为时已晚,刀身刚接触到藤蔓便被重重缠绕起来,拽到了地上。
最终,骑士们从胸口到头,乃至指尖都被藤蔓缠绕,整个人俨然变成了无法动弹的冰雕。伴着高昂的铿锵之声将顽固的猎物死死缠住之后,藤蔓发出一声清响,而后深蓝色的蔷薇花便在其末端盛放开来。
当然,这些蔷薇花也是由寒冰构成。坚硬而透明的花朵既无花蜜,也无芬芳,唯有白色的寒气从无数的蔷薇中喷薄而出,在回廊的空气中弥望开来,形成了浓密的雾霭,在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寒气的源头,正是被捕获的骑士们的天命。
虽然天命的减少速度十分缓慢,但也足以让被冰蔷薇从全身上下抽取天命的猎物失去挣脱而出的力量。本来,这一术式就不是以杀伤敌人为目的的。优吉欧只是为了让整合骑士爱丽丝不能动弹,才编写出了这样的术式来。
在这样的术式下,九骑士全部丧失了战斗能力,然而骑士法娜提欧不愧是他们的领袖,在藤蔓冲破脚底的凝霜伸展而上之时,就看透了这一招式的本质,迅速跳到了空中做出回避。
然而,之前就知道优吉欧术式的桐人反应速度还要更胜一筹。比法娜提欧快上一瞬间跳起的他,趁势踩在了法娜提欧的肩膀上,将其当做跳板跳到了更高的空中,然后向后方一个空翻,躲开了冰之藤蔓的追击。被桐人当做替罪羊的法娜提欧则被重重踢到了地上,以单膝跪地的姿势着地的她,迅速被藤蔓缠住了全身。
「咕……!」
因为巨大的冲击,法娜提欧集中的意识被彻底打断,从天穿剑上向四面八方无差别的放出的光束,也在切断了不知多少藤蔓之后陷入了沉默。纤细的冰线开始在损伤得惨不忍睹的紫色铠甲上蔓延,最后将其完全覆盖。
蓝色蔷薇从法娜提欧的脚底攀沿而上,逐次盛开,最后的一朵,恰好在她脸颊上的伤痕上方绽放,与此同时,位列第二的整合骑士与她的神器也完全停止了动弹。
完全无视全身惨烈的伤情,桐人屈起身子,在空中连续向后翻去,总算是脱离了被藤蔓占据的圆环区域,不过最后却没能成功的着地,重重的摔在了优吉欧旁边的空地上。
「咳呜……」
从他的喉咙深处传出干呕声,而后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地的瞬间便冻结成了深红的冰霜。见此,优吉欧下意识的惊叫出声。
「桐人……你等等,我马上用治疗术……!」
「不行,不要停下施法!」
明明脸色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桐人的眼神却还未失去光彩,带着坚定的目光摇了摇头。
「那家伙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打倒的……」
桐人将黑剑拄在地上,撑起了残破的身躯。唇边还有血丝渗出,他用左手将其擦掉,闭上眼睛调整了几次呼吸之后,睁开了双眼,将黑剑高高举起。
「System……Call! Enhance……Weapon Ability!」
振奋起最后的气力,桐人以此为开端,展开了术式的咏唱。考虑到其肉体的状况,咏唱的速度已经快得堪称奇迹了。
每念出一句,桐人都会剧烈的喘咳,像是要咳出血来,唇边也间或会有鲜红色的血沫溅出。就算如此,桐人还是坚持吟诵着行数繁多庞大的术式,一次也未曾中止。
在至近距离上,优吉欧更能清楚的看到桐人身上所负的究竟是多么惨重的伤。天穿剑之光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贯穿了那具饱经锻炼的躯体,连伤痕都完全炭化了。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伤口是由极高温的光束灼烧而成,是以几乎没有出血,然而打在左侧肋下和右胸口的光束却很明显给内脏造成了极大的损伤。即使是现在,桐人的天命应该也在不断减少,减少速度甚至还要快过被冰蔷薇束缚着的骑士们。如果不马上采取应急处理的话,生命便是危在旦夕。
然而,为了保持住青蔷薇之剑的解放状态,优吉欧没办法把手从剑柄上移开。要是桐人自己在咏唱完全支配术之前先对自己使用治疗术的话,自己还能稍微放下些心,然而看着已然憔悴如鬼的搭档只是一味继续着咏唱,又怎能让优吉欧不平添更多担心?
明明不需要这么着急,猎物也没有办法轻易打破将他们完美束缚住的寒冰牢笼的……
优吉欧这么想着,将视线从桐人身上移开,转向前方的整合骑士,就在这一瞬间——
从盛放的蔷薇庭院中央,一道白光迸射而出,直刺天际。
「什么……?!」
优吉欧下意识的惊叫出声,瞪圆了双眼。
光的源头是——全身都被寒冰藤蔓重重缠绕,理应完全无法动弹的骑士法娜提欧的右手。
所谓的武装完全支配术,并不是成功的将术式咏唱完成之后就能够随便使用的东西。
包含在冗长的术式中的,有三个不同的部分。第一阶段,是与武器中蕴含的过去的记忆相接触;第二阶段,是从中提取出自己所需的特性将其具象化;而第三阶段,则是将使用者的想象与武器自身直接结合在一起。在这之后,记忆被解放的武器才能根据使用者的心意发挥出超绝的力量。
然而,与此同时,想要操纵被解放的武器,使用者必须要将全部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倾注在武器之上。就像现在的优吉欧,如果不紧紧握住插在地面上的剑柄,持续想象着盛放的冰蔷薇的图景的话,就无法维持住一干骑士身上的束缚。
因此,在优吉欧的预想中,骑士法娜提欧在将天穿剑纳入完全支配下后,先是相当频繁的放出光束,而后又和桐人展开了超高速的交锋,最后更是放弃了控制,祭出了让光束乱射而出的大招,让自己的身体也负上了几乎致命的重伤,现在还被束缚在冰蔷薇之中。这样的她,理应无法继续集中意识,从而解除了对天穿剑的支配状态才对。
但是。
以单膝跪地,全身每个角落都被冻结的法娜提欧高高举起的右手,却伴着「咔嚓」「噼啪」的破裂声,缓缓恢复了动弹。
「咕……!」
优吉欧咬紧了嘴唇,在握紧剑柄的双手上又加了一层力度。在他的想象的诱导下,法娜提欧身边又冒出了接近十根新生的冰蔓,挟着「嗖嗖」的风声,像是鞭子一样袭向法娜提欧的右手,将其不漏缝隙的死死缠住,强制停下了它的动作。
然而,这也只持续了一秒钟罢了。
整合骑士像是完全不在意深嵌入肉中的冰之荆棘一般,继续将右手向前方挥下,加诸其上的冰之束缚被可怕的蛮力震碎,散落四周。
自与法娜提欧对峙以来都不曾感受过的巨大恶寒在优吉欧背上蹿起。
怪物。
虽然边咯血边持续着高速咏唱的桐人已是勇猛无比,但那名女性骑士甚至还在他之上。身体先是经受了光束的无差别攻击变得千疮百孔,后来又被扎根其上的冰蔷薇无情的吸取着天命,却依然没有倒下——甚至还能够只用一只右手,就将那些让自己手下九人无法动弹的冰蔓一根根震碎。
握在她手中的天穿剑,也缓缓的改变了角度,一点点、一点点的转向优吉欧他们所在的方位,而优吉欧只能在恐怖中凝视着快要指向这边的剑尖。
到底是什么东西,给了法娜提欧奋战至此的力量?
是作为守护法律的整合骑士对罪人抱有的愤怒吗?或者是对某个男人抱持的,延续了一百年的恋心吗?还是说——是不久之前她话中提到的那个……
法娜提欧说过,现在人类要是失去了教会的力量,整个世界就会被Dark Territory的军队侵入蹂躏过。这么说来,她是为了人类——为了保护那些在优吉欧的印象中,应该只是被整合骑士当作家畜一样轻蔑,冠以『贱民』二字去侮辱,当成鞭打对象的人类,才爆发出了现在这样几乎无穷无尽的力量拼死而战的吗?
这样的话——这不正是所谓的『正义』吗?
现在的法娜提欧,难道是舍弃了自我,只是为了正义,为了善,才抱着践行不得不为之事的觉悟,血战至今的吗?
不应该是这样的。所谓的整合骑士,只不过是将无辜的爱丽丝绑起来抓走,连她的记忆也要亵渎的神圣教会最高祭司的爪牙而已。他们是令人唾弃的走狗,是傲慢的压迫者。到现在为止,优吉欧正是对他们抱持着这样的憎恨,带着尽己所能将他们杀光的决意,一路走到了这里的。
然而,事到如今,却要告诉自己,整合骑士其实都是好人吗?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你怎么会……你们怎么会有正义这种东西啊!」
优吉欧用失去控制的声音喊叫着,将从心底疯狂涌出的憎恶集中在一起,倾注进青蔷薇之剑中。
法娜提欧的周围,再次飞起无数黝黑的冰蔓,这次的藤蔓连尖端都变成了尖锐的棘刺,一根接一根的贯穿了骑士的右手。
「停下来……给我停下来!」
明明心中正翻滚着的是压倒性的憎恶,优吉欧的双眼,却不知为何被温热的液体所充满。但是,优吉欧拒绝承认那是眼泪。看着眼前明明被因为愤怒与憎恶而改变了形态的无数冰之荆棘贯穿,还固执地不让右手的动作停下的法娜提欧,优吉欧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已经被那个身姿所感动了。
整合骑士的手臂已是惨不忍睹。被折断的棘刺扎在手臂上如同针林,伤口滴落的大量鲜血也化为了红色的冰棱垂下。然而,出乎优吉欧意料的是,即便如此,隐没在头发与冰蔷薇的阴影后的那张脸上,也不曾浮现出一丝憎恶之情。
终于,本是垂直举起的法娜提欧的右手转成了水平,剑尖笔直的指向了优吉欧与桐人。
优吉欧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向天穿剑的剑身上放出的之前从未有过的炫目光辉。那纯白的光芒,仿佛是燃尽了法娜提欧残存的全部天命而发出,宛如索尔斯本尊降临到了这一大回廊中一般,让优吉欧不得不眯起湿润的双眼。
赢不了的。
自踏上夺回爱丽丝的旅途以来,优吉欧或许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绝望。看着那些只是沐浴在尚未发射的光芒之中就纷纷溶解崩离的冰蔷薇群,他只能报以一声轻叹。
但是,自己也绝对不能就这样干脆闭上双眼,等待着宣告死亡的光的到来。那样的话,简直就像是屈服在了法娜提欧的「正义」之下一样,这样的事情,优吉欧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
至少在最后,要让自己的意志化作一朵蔷薇盛放开来。下定了决心,优吉欧开始将从心底泛起的憎恶的残渣集中在心头一点——就在这个时候。
在他的身边,桐人轻轻的叹了口气。
「只靠憎恨的话,是没办法战胜那家伙的,优吉欧。」
「诶……」
转过头向上看去,搭档渗着鲜血的嘴唇上,浮现着一弯微笑。
「你并不是因为单纯的憎恨着整合骑士,才一路走到这里的吧?是因为想要夺回爱丽丝,想要再一次见到她……因为你喜欢着她,爱着她,所以现在才站在这里的吧。这份思念,绝对不会逊色于那家伙的正义。我也是一样……我也想要守护这个世界的人,守护你,守护爱丽丝,也包括那家伙。所以现在,我们绝对不能输给那家伙……对吧,优吉欧?」
桐人的声音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稳重。充满谜团的黑衣剑士再次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轻轻闭了下眼睛,看向了前方。
也就在这个瞬间天穿剑恐怕是最后也是最强的光束,发射了出来。
不,已经不能用光束来描述了,烧尽一切向二人袭来的,俨然已是巨大的光枪。那正是创世之时,为了击退暗之神贝库塔,索尔斯神所投出的天之灵光。
桐人骤然睁开黑色的眼睛,双眸沐浴在压倒性的白光之中熠熠生辉。明明是在如此绝望的状况中,他咏唱出最后一句咒文的声音,依然充满着无可动摇的决意。
「Release Recollection!!」
直指前方的黑剑的剑身上,传出了「咚」的脉动。
之后,从刀刃挥及之处,几缕『黑暗』涌动而出。
像是要将所有光芒全部吞噬的漆黑的奔流跃动着,扭曲着,时而交织,时而分离,同时不断向前方奔袭着。而后,暗流在剑身前方十Mel左右的地方膨胀开来,一直扩张到了两名成年人都无法将其环抱的粗细,而后相互交织在一起,变形成了一根圆柱。
接着观察下去会发现,由黑暗凝聚而成的柱子逐渐变硬,趋于实体化,表面也泛起了黑曜石一样的光泽——然而却没有后者那样光滑平整。在垂直方向上,镌刻着无数纤细的沟壑。
前端呈现尖锐的圆锥形的黑柱不断向后方喷出暗之激流,并在其推动下以迅猛的速度向前方伸展开来。一瞬间,优吉欧忘却了一切,只是呆呆的盯着桐人的完全支配术。这到底是怎样的招式呢?将黑暗变形为枪的术式?但是,如果说是黑色的枪,这根柱子未免太过庞大——直径早就超过了2Mel——根本无法进行细微的控制。被瞄准的人只要横向移动,就可以轻易避开长枪的攻击了。
正在优吉欧这么想着的时候——
从黑柱的侧面,几乎同时地延伸出了几十根纤细得多的圆柱。这些圆柱上又再次生出更细的分枝,带着尖锐的前端在周围的空间中四面八方的扩散开来。向下方伸出的子柱轻易便贯穿了大理石制的地面,而后继续深入,让地板上出现了无数裂痕。
在不断延伸出如枪一般的枝干时,黑色的巨柱也在以迅猛的势头伸展着,现在比起「柱子」这一称呼,似乎更像是粗到离谱的树枝了——
不,不是树枝,而是树。
想到这里,优吉欧总算明白了眼前发生的这一现象究竟为何物。
这正是在很久以前便屹立在露莉德村的南方,作为王者君临森林数百年的巨树——基加斯西达啊。
桐人通过术式唤醒了黑剑尘封的记忆,让后者曾经拥有的骄傲的身姿——无数人花了几百年时间都无法将其砍倒的巨树在此处重新降临。
这是多么乱来的事啊……优吉欧在几乎麻痹的头脑里默默呻吟着。
之前所见过的三名整合骑士的武装完全支配术——也包括青蔷薇之剑在内——都是将存在于武器记忆中的特性以能够化为攻击力的适当形态抽出并进行加工。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无可避免的需要对武器的潜能加以限制,否则被唤出的那一特性便会在不受控制的状态下暴走。那样的话,就称不上什么「招式」了。桐人的那柄黑剑,也理应不会有例外才对——
然而,那是比什么都大,比什么都重,比什么都硬的基加斯西达。
其存在本身,便足以成为最大最强的武器。
在优吉欧的心脏为此而发出剧烈的跳动的瞬间,从过去被召唤而来的漆黑的巨树的尖端,与同样从遥远的过去投射而出的太阳之光的凝聚体碰撞到了一起。炸裂而出的纯白的漩涡,让整个大回廊被无比炫目的光芒充满。
由带着超越了人类想象力的高热与高密度的光组成的枪,即使被最坚硬之树所阻拦,也没有停下向前突进的势头。然而,桐人手中的黑剑还在持续的喷出无数缕黑暗,一味地将大树向前推去。
握在法娜提欧手中的天穿剑,也毫无退缩的意思。狂乱的光之奔流每分每秒都在不断增强,渗开的热量已经让法娜提欧前方的冰蔷薇溶解殆尽,甚至连骑士自己右手上的铠甲都被烧得炽红,冒出了白烟。
在大回廊的中央,光与暗激烈的冲突着,对抗着。
然而,这种程度的攻击力相互冲突,最后的结果绝对不会是完全抵消。总会有一方将另外一方完全击退,而残存的力量便会将成为目标的敌人轰杀成灰。
在优吉欧看来,这场对决中,处于劣势的——果然还是桐人。
就算基加斯西达再怎么硬,说回来也只不过是拥有实体的树而已,就好像其本体在经过无数次的斩击后轰然倒下一样,如果承受了界限范围以上的力量的话,必然会发生损伤,以致于被消灭。
然而与之相反,天穿剑之光则是纯粹的热量块,虽然有超强的攻击力但却没有实体。这样的东西,要怎样去破坏它呢?
当然,对抗手段倒也不是没有。像是之前桐人做过一次的那样,用镜子将其反射回去,或是用出于青蔷薇之剑之上的绝对的寒气和其相互抵消,但是不管怎样,都需要持有足以与之抗衡的属性的力量才行。但是,说到基加斯西达的力量,只有那不可理喻的坚硬与沉重两点罢了——
不,还有一点。
还有能够贪婪的吸收太阳之光,变成自己的生长力这一点——
伴着「啪——」的一声连地板都为之震动的巨响,白色的光枪被撕裂成了无数细流,突破了之前的均衡再次向前突进的,是黑色的巨树。
虽然最前方的枝条已经炽热得炫目,巨树却最终没有屈服在光之奔流下,而是将其挡下,撕裂开来,向着其发生源直突而去。
从树干向周围延伸而出的无数枝干伴着「咣咣」的巨响刺入地面,将地板粉碎,而被束缚在地面上的九名骑士则无可避免的被卷入了灾难之中。树枝像是巨人投出的长枪一样疯狂伸展着,在触碰到骑士的瞬间,便将他们或击倒在地,或横挥开来直撞墙壁。折断的长剑与破碎的铠甲化作银色的碎片,在空中胡乱飞舞。
明明蕴含着如此威力的巨树正化为黑色的龙卷向自己袭来,法娜提欧却只是抬起了头,寸步不离。和优吉欧想象中一样,那张美丽的脸上既无愤怒,也无憎恶,只是静静的合上了双眼,嘴角轻轻噏动着。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感,优吉欧完全无法解读。
终于,基加斯西达锐利的尖端抵达了光之激流的源头,准确的命中了剑尖。
首先是天穿剑被一瞬间弹飞,剑身闪烁着光芒在空中旋转着划出轨迹。随后,骑士的身体也带着剧烈的势头被抛向了上空,覆盖在身体上的寒冰碎片不断散落,最后沿着直线撞到了天花板上,伴着一声轰鸣,描绘在天花板上的索尔斯神的容貌被撞得粉碎。
与之相比,落下的过程反而显得缓慢。法娜提欧的身体像是提线木偶一样,随着几块石块一起重重坠下,堪堪落在了大回廊后方的大门正前方,落地之时「咔砰」之声无比沉重。就此,排名第二的整合骑士,再也无法重新站起了。
在击倒了所有整合骑士的五秒之后,巨树的前进总算停了下来。
优吉欧呆然的看着眼前压倒性的破坏痕迹,甚至忘了放开手中的剑柄。
之前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与深红的绒毯,已经被横亘在回廊中央的基加斯西达上生出的几百根粗大树枝贯穿、粉碎、撕裂,先前庄严的景致已荡然无存。就算是树枝无法触及的左右侧墙壁与天花板,也在之前被天穿剑的光芒烧得千疮百孔。
之前充斥着神圣与庄严的中央大教堂第50层《灵光大回廊》,现在惨烈的模样宛如传说中古代的巨龙在此肆虐过。如果告诉别人,这样的破坏仅仅是由两名剑士学徒造成的,估计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吧。
但是,我们总算是做到了呢。
优吉欧心里由衷感慨着。我们以从人类社会发源之时便已存在,以绝对的权威支配着世界的神圣教会——以这个名字与神明等同的教会麾下的十名骑士为对手进行了战斗,并且取得了胜利。
这样一来,从艾尔德利耶数起,现在已经有十四名整合骑士被击退了。如果Cardinal所言不虚的话,留守大教堂的整合骑士只有二十名左右。也就是说——在这之后,只需要再击倒区区几名整合骑士的话……
优吉欧咬紧了牙关。与此同时,在他的身旁,桐人「啪」的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右手中握着的黑剑,也伴着沉重的声音落到了地上。
在从剑刃上渗出的黑暗消散的同时,横陈的基加斯西达也从树枝尖锐的前端开始,伴着清脆的「啪砰」声逐渐崩坏。掉落下来的黑曜石一样的小碎片化作比沙砾更为纤细的颗粒分解开来,溶解在了空气里。崩坏的势头和进程同步加快,巨大的基加斯西达只过了几秒钟便回归到了过去之中。
——不过优吉欧却根本没空去欣赏这壮观的景象。
一边从地面上把青蔷薇之剑拔出还入鞘中,优吉欧一边冲向上身已经支持不住的搭档。
「桐人!」
喊叫着伸出了手臂,总算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桐人。穿着黑衣的身体轻得惊人,让人不敢想象之前到底流失了多少鲜血,又有多少天命和血液一起流逝而去。桐人的脸色比地面上的大理石还要苍白,眼睑紧闭,丝毫不见动弹。优吉欧迅速的扫视着桐人的身体,而后将左手放在了位于右胸口下的最深的伤口上。
「System Call! Recovery Partial Damage!」
【系统调用,治疗局部损伤】
优吉欧的手心发出了青色的光芒,惨不忍睹的贯穿伤口沐浴在其中逐渐闭合。在判断出内部的出血已经停止之后,优吉欧将手拿开,移到了左肋下的伤口,作出了同样的处理。
这样的话,应该就能够防止因为出血和重要部位的损伤带来的天命持续流失了,然而之前已然骤减的天命,根本没有办法通过以空间神圣力为源头的通常回复术进行治愈。如果是在沐浴着充足的阳光,或是脚踏着肥沃的地面的户外的话倒也另当别论,然而在这被厚厚的石壁包裹着的空间里,即使将周围的神圣力消耗殆尽,最多也只能让桐人恢复些微的知觉。
因此,优吉欧毫不迟疑的用左手握住了桐人的右手,开始咏唱新的术式。
「System Call! Transfer Durability, Self to Left!」
【系统调用,转移耐久度,从自己向左】
蓝色的光粒子包裹住了优吉欧的全身,而后集中到他的左手,向桐人的身体流去。
回想起来,不管是和迪索鲁巴特的战斗还是这次的战斗,受伤的都只有桐人一人,优吉欧自己甚至连天命都没怎么减少过。这么想来,像这样无痛的天命转移根本够不上报恩,至少也得让术式持续到自己撑不住倒下的时候才行。优吉欧心中暗自做出了决定。
在自己的感觉中,差不多一半的天命流入了桐人身体之后,后者总算动了动眉毛,睁开了眼睛,然后马上用左手抓住了优吉欧的手,把它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谢谢你,优吉欧。我已经没事了。」
「不要逞强啊,现在停下的话,肯定还会留下从状态窗口上看不出来的内伤的啊……」
听到搭档虚弱得如同耳语的声音,优吉欧忙不迭的将他拦住想要继续术式,然而桐人却坚定的摇了摇头,支起了身体。
「这已经比被那群哥布林砍伤的时候好多了,而且比起这个,我更担心那家伙……」
注意到桐人黑色的瞳仁注视着的,是远远地倒在回廊另一边的法娜提欧时,优吉欧下意识的咬紧了嘴唇。
「……桐人啊……在和对方以命相搏之后说出这样的话来,总让我有些难以接受啊。」
虽然语气带着苦笑,不过这确实是优吉欧的真心话。不过与此同时,在解放完全支配术之前桐人说出的台词,却在优吉欧的耳畔苏醒。
「只靠憎恶的话赢不了她……可能,确实是这样吧。那个整合骑士,并不是因为个人的怨恨与憎恶这种低层次的原因去战斗的……但是……但是我啊,果然还是不能原谅教会和整合骑士。既然不止拥有难以媲美的强大,在这之上更有那样……那样高远的志向的话,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力量用在……用在……」
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的优吉欧一时陷入了语塞,不过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从地面上将剑拾起的桐人,则带着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点了点头。
「就算是那些家伙,恐怕也有着只属于他们的迷惘吧。大概,只要见到身为骑士长的家伙,就能稍微再多理解他们一点了吧……优吉欧,你的招式很了不起。你已经通过自己的力量,战胜了那些骑士了。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再去憎恨同样身为人类的法娜提欧他们了……」
「人类……唔……确实。和他们战斗的时候,我确实明白了这一点。那些家伙也都是人类,也正是如此,他们才会那么强……」
优吉欧沉吟着。桐人则轻轻笑了笑。
「正是如此,」他这么说道。「虽然那些家伙自称自己是绝对的善,而在你看来他们则是绝对的恶,不过说回来,我们也好他们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人类罢了。绝对的善和绝对的恶什么的,应该都是不存在的。」
这一席话句句直刺优吉欧的耳膜,让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但是,你在刚才不也是对着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产生了那样激烈的愤怒吗……那么,这样的你,在面对着这个教会,甚至是这个世界的绝对支配者时,难道也能抱有这种态度吗?
——在优吉欧来得及问出这番话之前,桐人已经向着倒在大门前的法娜提欧大步走去了。不过,在走了五六步之后,他却突然转了回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
「哎呀,差点忘掉了。你用这个把两个小孩子身上的毒解掉吧。不过,在让他们喝下去之前,先折断那两把毒剑,并且确认他们身上没有带着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
说起来我也把那两个人忘掉了啊——意识到这一点,优吉欧从桐人手中接过了小瓶,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来,转过头去。少年骑士毕斯廷和阿辛依然全身麻痹的躺在地面上。之前覆盖在他们周围的寒霜已经消融,他们身体上似乎也没有留下冻伤的痕迹。和优吉欧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像是怄气一样移开了视线。
这种小家子气的态度,怪不得你们和法娜提欧水火不容呢。这么想着,优吉欧苦笑了一声,向他们走近,弯下腰来,将插在两人鼻尖前的两把毒剑拔了出来,高高抛到空中,在它们旋转着落下之时,从腰间拔出青蔷薇之剑,一口气横斩而过。
两把短剑都在这一击下粉碎,碎片带着绿色的粘液散落在了远处的地面上。粘在青蔷薇之剑上的毒液则在侵入剑身之前便冻结成霜,剥落在地。
之后,在使用不特定物体感知术式确认了孩子们身上没有藏着其它危险物品之后,优吉欧拔出了握在左手中的小瓶瓶盖,将里面还剩下七成左右的内容物分成两半分别倒在了毕斯廷和阿辛的嘴里。这样的话,他们也应该和优吉欧一样,再过不到十分钟就能从麻痹中恢复过来了吧。
虽然就这样放着不管就可以了,不过优吉欧却突然想到,如果是桐人的话,现在应该会说些什么,于是稍作思考后开口了。
「……你们大概会觉得,法娜提欧和桐人之所以那么强,都是因为他们持有神器和武装完全支配术吧,不过,这是不对的。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足够强大——不只是指招数和身体的强大,还包括心灵的强大——才能够像那样,即使在伤痕累累的状态下都能使出那样厉害的招式来继续战斗。你们两个……可能真的,比其他任何人都擅长杀人吧。但是,杀死他人和战胜他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毕斯廷他们还是固执的拒绝看向这边,是以优吉欧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到底传达到了几分。本来对他来说,小孩子就是自己最不擅长应付的对象了。
不过,在那场战斗之中,肯定有或多或少的让他们为之所动的部分才对。因而,优吉欧觉得,自己已经无须再过多言了。回忆起之前毕斯廷和阿辛天真无邪的语气,优吉欧愿意相信,就算是他们也远远不是绝对的恶人。
而后,优吉欧转过头去,向着前方的桐人赶去。看着桐人的背影,他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和桐人也是从小时候起就成了朋友的话,或许现在的关系,也会像那两个人一样吧。当然,绝对不要是作为Administrator的孩子被生下来就行。
优吉欧一边沿着满是破坏残骸的回廊移动,一边迅速转动双眼扫视着左右两侧,确认着法娜提欧麾下九名骑士的状态。
在现已消失的基加斯西达的枝条的肆虐下,所有人都负上了相当重的伤,全部都倒在地面上,即使现在也无人能够动弹。不过,虽然比持有神器的副团长低一等,他们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整合骑士,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天命因为攻击而完全丧失。顺便一提,灵魂归天的人类残骸会变成失去色彩的黑色煤块,所以很容易辨认。
然而,和仅仅被树枝波及的属下不同,法娜提欧可是以肉身接下了向前突进的基加斯西达的全部攻击力,其状态无论如何都绝非能轻描淡写而过。即使没有看到倒地的她身边骇人的血泊,都能做出这样的断言。
桐人正单膝跪在骑士身旁,优吉欧在他的身后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越过搭档的肩膀看向倒地的骑士。在这样的距离,可以清晰的看见法娜提欧全身的伤口有多么凄惨,让人不自觉的想要背过脸去。身体和双脚上被炽热的光束烧出了四个大孔,而右手先是被冰蔷薇的荆棘撕裂,又被天穿剑最终攻击的余波所波及,已经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了。
不过,最为惨烈的,果然还是承受了基加斯西达直接攻击的上腹部的伤口了。贯穿的伤口直径和成年人的拳头相仿,赤红的血液从深深的伤口中一刻不停的喷涌而出。骑士双眼紧闭,脸色泛着和铠甲一样淡淡的蓝紫色,不管怎么看都已失去了生气。
桐人正将双手交叠在法娜提欧的腹部,试图用神圣术治愈其伤口。注意到优吉欧的接近后,他抬起头来,语气急切的开口了。
「快来帮我,我止不住她的血。」
「啊……啊啊。」
优吉欧点了点头,在骑士身体的另一侧跪了下来,和桐人一样将手放在了伤口上,开始咏唱之前对桐人使用过的部分损伤回复术式。伴随着细微的粼光,伤口的出血略微减少了几分,然而距离完全止血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样下去的话,就算两人将术式继续下去,也只会将周围的神圣力耗尽而使术式失去效果。如果将两人的天命转移过去的话,确实可以暂时的恢复法娜提欧的天命,然而只要止不住出血就只是无用功。现状之下,想要拯救她的性命,如果没有能够使用比两人所用的更强的回复术的神圣术士伸出援手,就只能寄望于传说中的灵药了。
看着桐人紧咬下唇的表情,优吉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没用的,桐人。出血太多了。」
听到这句话,桐人头低了一会儿,才用低沉的声音做出了回应。
「我知道的……但是,应该,不,肯定有什么办法才对的。所以我才不想放弃,一直在思考……优吉欧也一起想想吧,拜托了。」
桐人的脸上,充满了与两天之前未能阻止袭向萝涅和缇卓的悲剧时同样的沉痛与无力感,让优吉欧的胸口也为之一悸。
但是,再怎么考虑,也明显没有任何方法能让面前这具已是末路的天命容器恢复原状。虽然有那么一瞬间,优吉欧想过先让倒在身后的九名骑士恢复意识,然后再让他们来协助法娜提欧的治疗,不过现在的情形,显然也没有采取这样迂回的方针的时间了。恐怕现在,只要优吉欧和桐人其中一方停止施术,法娜提欧的生命就会在几秒钟之内永远丧失。同时——就算是维持住术式,再过几分钟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优吉欧下定了决心,用自己最为严肃的声音向搭档作出了宣告。
「桐人。——你在逃出地下牢的时候,和我说过的吧。想要前进的话,就必须要抱有斩杀一切敌人的觉悟。就在刚才,你不也是抱着这样的觉悟和这个人战斗的吗?不正是抱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决意才使出了那样的剑招的吗?而且,至少,这个人也……法娜提欧也是毫无迷惘的吧。我觉得,她也是赌上了自己的全部性命,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的。桐人你也是明白的吧……现在,已经不是能够一边担心着我们的敌人手下留情一边取胜的时候了啊!」
所谓认真的将剑挥向对手,也就意味着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优吉欧在斩断莱依奥斯的手臂时,已经从自己颤抖的双手,右眼的剧痛和胸中让人冻结的恐怖之中领悟到了这一点。
而自己黑发的搭档,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在和自己于露莉德村南边的森林相遇之前,就已经对这样的事情了然于胸了才对。
听到优吉欧的话,桐人狠狠地咬着牙,左右不住的摇着头。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我和这个人,是在认真的战斗……不管哪边赢了都不奇怪的,拼尽全力的激斗。但是……这个人死掉的话,就会彻底消失了!已经活了一百多年,在一百多年中迷惘着、恋爱着、苦恼着的那个灵魂,我无论如何不想让她消失掉。要知道,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死掉了……」
「诶……?」
就算死掉了——是什么意思呢?所有的人,在天命耗尽之后,灵魂不都是会被召唤回生命之神丝提西亚的身边,在神祗怀抱的黄金之壶中溶解消散吗?就算是充满谜团的桐人,既然同样身为人类,也理应无法逃脱这一宿命才对。
优吉欧的迷惑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桐人突然对着上方发出的喊叫打断了。
「听得见吗,骑士长!你的副官快要死了啊!听得到的话就快点下来救救她!」
桐人的嘶吼甚至没能传到高高在上的天花板便无力的消散了。然而,桐人却毫无放弃的打算,只是不断的喊叫着。
「不管是谁都行……整合骑士,你们还有人在的吧!快点过来帮助你们的同伴啊!祭司也好,修道士也好……快点来个人啊!!」
在仰视上方的二人面前,被破坏得满是疮痍的三神的雕像只是沉默的凝视着他们。没有任何人出现的气息,甚至连一缕微风都不曾拂过。
将视线收回到法娜提欧身上,很轻易的便确认了骑士的全身正在缓缓失去应有的色彩。剩下的天命还有多少呢?一百,还是五十——?至少在静静的祈祷中,等待着整合骑士副骑士长法娜提欧·Synthesis·Two的存在变为尸骸的瞬间到来吧。虽然优吉欧这么说了,但桐人的喊叫却毫无停止的意思。
「拜托了……是谁都好!能够看到这里的话,就快来帮帮忙啊!就算要在这里直接开战也无所谓……对了,你也可以,给我过来啊Cardinal!Cardin……」
突然,桐人像是喉咙哽住了一样陷入了沉默之中。
优吉欧抬起视线,惊讶的看到桐人的表情从最初的愕然里闪现出一丝迷惘,然后迅速转变为坚定的决意。
「喂,喂……怎么了,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然而桐人没有给出回答,而是将右手伸进了黑色上衣的内襟里。从那里拿出来的是——在纤细的锁链前端摇曳着的,极小的赤铜短剑。
「桐人——!那个是!!」
优吉欧发出忘我的大叫。
同样的东西,现在也挂在优吉欧的脖子下面。不可能忘记的,这是在离开大图书馆的时候,由被流放的最高祭司Cardinal交给两人的短剑。虽然毫无攻击力,但能够在被刺中的人和Cardinal之间用无法被切断的术式打开一条通道。为了让优吉欧用在爱丽丝身上、桐人用在Administrator身上的,两个人最后的王牌。
「这不行的,桐人!Cardinal女士手上已经没有备用的了……那个是为了和Administrator战斗而使用的……」
「我知道的……」
桐人以苦闷的声音呻吟着。
「但是,如果用这个的话,就能救她了……明明有能够救人的手段,却不去用它,不把人的性命当作最优先的事项这样的事,我是做不到的。」
带着洋溢着苦闷却又充满了决意的表情,桐人死死凝视着手中的短剑——然后,终于将握在右手中的锐利的短针,毫不迟疑的深深刺在了法娜提欧唯一无伤的左手上。
瞬间,包含锁链在内的赤铜色金属全身都放出了炫目的光芒。
连喘气的空隙都没有,短剑便分解成了几条紫色的光带。仔细看过去,会发现光带实际上和丝提西亚之窗上显示的文字相同,是由神圣文字排列而成的。极细的文字列在空中伸展弯曲,最后全部被吸入了法娜提欧的身体各处。
短剑完全消失的同时,骑士的全身被紫色的光包裹住了。因为面前不可思议的现象而瞪圆了双眼的优吉欧,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骑士上腹部的伤口的出血已经完全停止了。
「桐人——」
血被止住了——优吉欧刚想这么说,话语就被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哎呀哎呀,真是没办法啊。」
桐人猛地抬起脸。
「Cardinal……是你吗?」
「不要浪费时间来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用这样天真的声音说着这样辛辣的话语的,毫无疑问便是在大图书馆见到的前任最高祭司本人了。
「Cardinal……不好意思,我……」
桐人苦闷的声音,再次被Cardinal毫不留情的打断了。
「事已至此就别再道歉了。无妨……在观察汝等战斗的时候,老身就想过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状况老身已经理解了,法娜提欧·Synthesis·Two的治疗老身接受了。不过,想要完全治愈要花上一段时间,她的身体就先交由老身保管吧。」
在Cardinal的声音如是宣告的同时,笼罩着法娜提欧身体的紫光突然激烈的闪烁了一下,让优吉欧条件反射的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整合骑士的身影已经——令人吃惊的是,就连蔓延在地面上的血泊也一起——完全的消失了。
半空中还有神圣文字的断章漂浮着,时明时灭的闪烁着,而Cardinal的声音则应和着明灭的节奏从中传出,声音比之前要小,但仍足以让两人听见。
「那些虫子大概已经察觉到老身了,所以就长话短说吧。根据现状判断,Administrator很可能处于非觉醒状态下。如果在那家伙苏醒之前就能到达最上层的话,说不定不需要使用短剑就能将其排除。要快……剩下的整合骑士已经寥寥无几了……」
即使是优吉欧,也能感觉到和图书馆间打开的目不可见的通道正在急速缩小。Cardinal的声音越来越远,在其气息完全消除之前,空中闪过两团微光,然后化成了实体掉落在了地面上。
伴着清脆的声音在大理石之上滚动着的,是两个小玻璃瓶。
桐人有些脱力的看着琉璃色的瓶子,最后还是伸出手将两个瓶子都捡了起来,而后站起身,将其中一个用指尖夹着递了出去。
优吉欧伸出手接过,让瓶子落到了自己的手心里,同时,桐人低沉的声音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随便乱来,真是不好意思啊。」
「哪里……你没必要道歉的。我只是稍微有些吃惊罢了。」
优吉欧带着微笑做出了如是回应,桐人也总算露出了微笑。
「难得有此番馈赠,我就心怀感激的受用咯。」
和搭档一起,优吉欧也拔出了小瓶的瓶塞,将里面的液体一口气饮尽。并不是什么能称得上美味的东西,感觉上像是不加糖的苏打水一样泛着微酸,让优吉欧皱起了脸,不过随即便传来了像是给因为长时间战斗而疲惫不堪的大脑泼了一盆冷水一样的爽快感。减半的天命迅速回复着,向搭档看去,桐人四肢上残留的伤口也都在迅速愈合。
「好厉害啊……既然能够送来这两个,为什么不再多给我们一些啊……」
优吉欧下意识的叹了口气,而桐人则苦笑着耸了耸肩。
「想要把这样高优先度的物品数据……术式化之后传送过来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倒不如说,真亏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呜啊?!」
桐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跳了开来,优吉欧则满是哑然的看着搭档。
「突、突然一下子怎么了啊?」
「优,优吉欧……不要动,不对,快看你的脚下。」
「哈?」
既然桐人都这么说了,优吉欧也不好意思不这么做。条件反射般的低头看向自己脚下,优吉欧才总算注意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东西,发出了一声尖叫。
「呀!?」
身体长度大约在15Cen左右,狭长而扁平的身体分出了几节,从上面伸出了无数纤细的脚,靠前面的一半已经踏上了优吉欧的鞋子。在应该是头部的球形的前端不分,十个以上小而赤红的眼睛排成了一列,在其两侧分别伸出了两根像是长针一样的可怕的触角,分别朝向左右摇晃着。应该是某种虫类——才对吧?但是,样子比一般的虫子要奇怪得多,可怕得多。露莉德村南的森林中有着不少种类的虫子,然而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样子的东西。
优吉欧因为眼前所见而僵硬在了原地,而怪虫在用触角向周围探测了三秒钟左右之后,开始沿着鞋子爬上了优吉欧的裤子,注意到这一点,他再次发出一声悲鸣。
「呀——!!」
优吉欧猛烈的跺着脚,总算是将快要爬到背上的虫子震落到了地板上,然而后者又迅速的翻过身来,爬向了优吉欧的双脚之间。实在不能忍受虫子再次爬上自己身子的优吉欧拼命上下跳着,总算在不知第几次着地的时候引发了惨剧。
伴着「嘎」的一声干哑的声音,以及脚底某种黏性物质充满弹性的触感,优吉欧总算用右脚成功的粉碎了虫子。
鲜橙色的体液四散飞舞,刺激性的异臭飘散开来。数不清的脚却还在来回抽搐,见此,优吉欧差点吓得魂魄出窍,然而,考虑到现在不把它消灭的话不行,也只能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恐怖,向桐人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然而,和自己心有灵犀的搭档,不知何时已经退开到了3Mel之外,甚至还在挪着小碎步慢慢向后退去。
「喂……喂喂!你要到哪里去啊?!」
听到优吉欧不满的声音,桐人苍白的脸疯狂地左右摇摆着。
「不好意思,我稍微不太擅长对付这种东西。」
「我才是不擅长这种东西呢!相当不擅长!」
「像这样的虫子,大概杀掉其中一只的话,就会有其他十只集中过来了啊!」
「不要说这种讨厌的事情啊!」
这样的话,就算要抱住自己的搭档,也要和他命运与共啊——这么想着,优吉欧向着逃开的桐人扑了过去,然而,却发现脚下突然发出了紫色的光芒,再次僵硬在了原地。
战战兢兢的向下看去,那恐怖的残骸已经变成了光粒子迅速蒸发而去。几秒钟之后,不管是粘液还是躯壳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优吉欧这才重重的吐出了一口安心的叹息。
在远方确认了虫子被消灭之后,桐人这才走了回来,带着纤细的声音开口了。
「……原来如此啊。这个就应该是Administrator为了侦察而放出的『虫子』了吧。是嗅到了通往图书馆的通道的气息了吧……」
「……」
优吉欧用充满怨恨的目光横了桐人一眼,之后才接过了话来。
「那么……在这座塔里,还有很多像之前那样的家伙吗?但是,直到刚才我们都没有见到过啊……」
「……应该是隐藏的很巧妙吧,所以才能隐人耳目的四下调查啊。而且……Cardinal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呢……Administrator现在没有觉醒,什么的……」
「啊,是这么说过……那是说,他在睡觉吗?在这个大白天里?」
对于优吉欧的提问,桐人以手扶颚,用自己也不太确定的语气做出了回答。
「Cardinal说过,Administrator也好整合骑士也好,为了在几百年间一直活下去,需要付出各种各样的代价。特别是Administrator,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要在睡眠中度过……那样的话,她要怎样去控制刚才的虫子和整合骑士们呢?」
低下头又思考了一段时间后,桐人挠了挠头发,解嘲般的做出了不算回答的回答。
「嘛,只要爬到最高层的话就能明白了吧。——这个先放到一边,优吉欧,能帮忙看看我的背后吗?」
「哈,哈?」
在哑然的优吉欧面前,桐人缓缓的转过身去。不明就里的优吉欧只好上下打量着。黑色的上衣因为经受了之前艰苦的战斗,布料已经磨损的相当厉害了,不过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没什么……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有没有什么……像是小虫子一样的东西?蜘蛛一样的家伙之类的……」
「不,没有啊。」
「这样啊,那就好。——那么,我们向着后半程的战斗进发吧。」
桐人大步流星的向着回廊北端的大门走去,优吉欧也慌忙跟在了后面。
「喂,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都没有啦!」
「我很在意啊!也看看我的背后吧喂!」
「都说了什么事都没有啊!」
像是离开露莉德村之后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那样,两人开始了互相抬杠。然而,优吉欧的心中,却在默默念叨着自己真正想要问出的那个问题。
一直以来如此冷静的你,在应该只是一个敌人的法娜提欧将死之时,为什么变得那样混乱呢?——而且,「就算我死了……」后面,你想说的,又是什么呢——
桐人,你,到底是谁……?
黑衣剑士停在高达身高数倍的巨大门扉前面,抬起双手,伴着沉重的声音将门向左右推开。感觉到冷风穿过门缝吹来的优吉欧,将脸稍微转了过去。
=========================
5
在门的那边看到的,是和优吉欧他们登上的大回廊南侧楼梯大厅几乎同样大的空间。形状同样是半圆形,后面像是划出的弧线一样的墙壁上有并排的细长窗户,可以窥视到北方深蓝色的天空。
然而,黑白石板交错排列的地板上,并没有像南侧那样的大楼梯。
而且,不论是梯子还是绳子都见不到。那光滑的地面上,只在中间有一个奇怪的圆形凹槽,优吉欧的眼里看不到任何通往楼上的道路。
「没……没有楼梯哦。」
优吉欧呆呆的说着,跟在桐人后面踏入昏暗的半圆大厅后,再次感到颈背有冷空气流过而缩起了肩膀。他的搭档也像是注意到了一般,两人同时直直的抬起了头。
「……什……」
「什么啊这是……」
然后,两人同时吸了口气。
没有天花板。视野在像是对半切开的蛋糕一般的空间里向前无限延伸。上方沉寂着黑暗的深蓝色,打量不出这一层到底高度如何。
从远处慢慢把视线收了回来,便注意到了这整个空间并不是完全空着的地方。在第51层以后各层内相当高的壁面上,设置着像两人背后那样的小门,门前有着通向中间的细长阳台。
也就是说,变成了只要到达那个阳台的话就能向上面的楼层进发的状况。
优吉欧无意识地往上伸出右手,「嘿」地往上跳起。
「……到不了上面的。」
优吉欧的自言自语中夹杂着叹息。离他们最近的阳台当然也有着如同背后《灵光大回廊》的天花板那样的高度,怎么看也有20Mel。
站在旁边的桐人眨了眨眼睛,无力地向优吉欧问道:
「那个……还是确认一下,没有什么能飞在空中的神圣术吧?」
「没有哦。」
毫不留情地回答了。
「因为在空中飞行不是整合骑士的特权吗?就算是他们,也不是用术式来飞行而是骑着飞龙的啊……」
「那……这里的人,是怎样从第51层开始往上走的呢?」
「这个……」
两人一起扭过头去。想着如果前进不了的话就回到大回廊去,向倒在地上的法娜提欧的部下们打探往上走的方法的时候——
「喂——有什么过来了。」
桐人用紧张的声音低声说道。
「啊?」
优吉欧皱紧眉头再次往上看去。
确实——可以看到有什么在接近。像一个凸出去的阳台那样的黑色影子缓缓降下。优吉欧和桐人一起同时往后跳起,用手抓住剑柄,凝视着接近过来的物体。
那个东西是完美的圆形,直径大约是2Mel吧。沿着从细长窗户里透入的照着物体的边缘的蓝光看去,似乎它是个铁制的圆盘。但是为何那样的物体会在这没有任何支柱的空间慢慢降下呢。
当圆盘以一定的速度通过上面两层的阳台时,优吉欧的耳朵,听到「嗖嗖」的奇怪声音。同时他再一次意识到有股冰冷的空气在脖子后面流过。
既没有逃走,也没有拔剑,优吉欧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站着,望着圆盘从头上降到两人想要到达的阳台。就在离上空还有几Mel的时候,在圆盘下面中心的位置打开了一个细小的孔,空气以猛烈的势头从里面喷射出来——这大概就是那奇怪的声音和风声的来源吧。
但是单凭风力,能让这样一个大铁盘浮起来吗——就在这个时候,嗖嗖的风声越来越大,金属盘的下降速度渐渐减缓,最后它在完美的嵌入地板上空出来的凹槽,发出「咔嚓」一样的声音后停了下来。
圆盘的表面,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边缘还有着精致手工制作的扶手。在圆盘的中央,笔直的竖着一个长度大约1Mel,直径约15Cen的玻璃筒——一个少女笔直的站在那里,双手放在半圆球状的玻璃筒顶端。
「——!」
优吉欧吸了口气,向抓着剑柄的右手发力。她是新出现的整合骑士吗,真让人神经紧张。
但他很快发现,少女的腰间和背上没有任何装备。服装也不是战斗服而只是简单的黑色长裙。从胸口垂到脚边的白色围裙边上编织着的花边网可以说是唯一的装饰,此外她的身上便没有任何首饰了。
少女掺杂着灰色的茶色头发,直直地披过眉毛和肩旁,她那血色苍白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特征,看上去毫无表情。虽然一眼看去她的年龄应该在优吉欧之下,但却无法确信是不是真的如此。
想着她到底是谁的优吉欧望向少女的眼睛,但却因被眼睫毛挡住而什么都看不到。从圆盘停止开始,少女一直没有望向两人的脸。她将双手从不可思议的玻璃筒上离开放到围裙前,把头低得比刚刚还低,这才第一次说出了话:
「让您久等了。请问想到哪层去呢?」
声音中只有最低限度的抑扬顿挫,此外便没有任何色彩了。或者说根本无法从这句话中窥测少女的感情。
优吉欧因至少没从这句话中听出任何敌意或怨恨的痕迹而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少女的话语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到哪层……去……那么,你能,那个,能把我们带到上面的楼层去吗?」
听到优吉欧半信半疑的问题,少女那抬起来的头又一次低下了:
「正是如此。请告诉我您想去的楼层。」
「就……算你那样说……」
想着「在自己面前出现的人都是阻碍」的优吉欧因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没有立刻回答。这时站在旁边的,从这边完全想不到他在想什么的桐人悠闲地说道:
「那个,我们,是入侵大教堂的犯罪者哦……搭乘这个电梯,不,这个圆盘没有问题吗?」
听到这句话,少女稍稍歪了下头,但很快就回到原来的位置回答道:
「我的工作,只是运转这个升降台而已。并没有接到这之外的任何命令。」
「这样啊。那么我们就不客气了。」
桐人悠闲的说着,开始快步向着圆盘走去。优吉欧急忙说道:
「喂,喂,这样没问题吗?」
「没有这以外的上楼方法了吧?」
「那个……话是这样说……」
两位少年骑士四目交接。优吉欧虽然为怎么能毫无戒备地搭乘这个可疑的东西而感到惊讶,却因两人当然也没有能使这个圆盘动起来的方法,想着就算是陷阱也好,至少可以跳到某个阳台上就可以了后,跟在了伙伴的后面。
沿着精致的扶手踏上圆盘,桐人边窥视着那不可思议的玻璃筒边向少女说道:
「那个,就往最上层去吧。」
「好的。那么就往第80层的《云上庭园》出发了。请不要把身体伸到扶手外面。」
立刻传来了少女的回答,接着她鞠了一个躬,将双手放到了玻璃筒的顶端。少女「嘶」的吸了一口气——
「System Call. Generate Aerial Element.」
【系统调用,生成风属性元素】
虽然优吉欧想到这突如其来的术式咏唱是不是攻击而吞了下口水,但情况似乎并非如此。在透明管的内部出现了有着绿色光辉的风元素。但是优吉欧见到那个数量还是吓了一跳。一次十个——能同时生成这样多的元素,施术者大概是相当高级的人物了。
少女放在玻璃筒上的纤细的十指中,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直直的竖了起来,随后她低声说道:
「Burst.」
【爆裂】
紧接着,3个风元素就拖着绿色的闪光射出,脚下涌出「轰!」的声音。随后,三人搭乘的铁制圆盘,像被无形的手拉上去一样开始上升。
「原来如此!是这种构造啊。」
听着桐人带着佩服的话,优吉欧终于明白了圆盘的上下构造。在穿过铁盘的玻璃筒里释放风元素,将引发的爆炸性的风向下喷出,足够让三人体重加上圆盘自身的重量一起上升。
虽然是非常单纯的机关,但圆盘的移动却平稳均匀到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除了开始上升的时候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在空中滑动时竟然丝毫没有摇动的感觉。
随着第50层的地板在视野里远去,优吉欧再次意识到这个小小的圆盘正去往80层——也就是云层那么高的地方。他将出汗的手在裤子上擦了下,然后握紧了升降盘的扶手。
但是站在旁边的桐人如同以前就搭乘过类似的东西一般保持着平静,这一点实在让人钦佩。他的兴趣转向了操作这个圆盘的人,于是向少女问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工作的呢?」
少女低着头,用感到了些许困惑的声音回答:
「从接受这个天职开始,到今年已经一百零七年了。」
「一百……」
已忘记了脚下是什么地方的优吉欧不禁睁大了眼睛。桐人又进一步问道:
「一,一百零七年……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操作这个升降盘吗!?」
「也并不是……一直在操作。中午有午饭休息时间,当然晚上也有休息时间。」
「不……我不是在说这个……」
——大概是这样吧。恐怕,这个少女就像整合骑士一样被冻结了天命,在这样一块金属盘上永远的渡过近乎无限的一生。
优吉欧想,这可是远比在战场上耗费无限的时间的整合骑士还要更为恐怖,孤独,荒凉的命运啊。
金属盘虽然轻轻地摇晃着,但确实还在上升。少女伏下的脸上的一切感情都被隐藏起来,一个风元素消失后,她就立即生成一个新的风元素,又释放另外一个风元素。在这上升和下降中念出的「Burst」这个词,到现在为止到底她重复了多少遍呢,虽然优吉欧想着这件事情,但这个次数当然超过了他能想像到的范围。
「你……你的名字是?」
桐人突然问道。
少女歪了歪头,在持续了大概是至今为止最长的时间后,一点点回答道:
「名字……已经忘记了。大家都叫我『升降士』。升降士……这就是我的名字。」
好像桐人也没有找到回答的话。随便数了数经过的阳台的优吉欧,在超过第20个阳台的时候,因缠绕身体的必须说点什么的冲动中而开口说道:
「……那……那个,我们……是去打倒神圣教会的大人物的。就是命令你从事这一天职的人。」
「是这样吗?」
少女的回音就只有这句话了。可是,优吉欧却继续问出了恐怕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NSX:桐人第一次对妹子这么无情呀……】
「如果……教会没有了,从这个天职中解放出来的话,你会怎么样……?」
「……解放……?」
名为升降士的少女意义不明地重复着这个词,之后陷入了沉默。这时,圆盘又经过了五个阳台。
优吉欧往上面一看,发现不知不觉就到了可以看到石造天花板的地方了。那里就是第80层——终于可以真正意义上地踏入教会——这个世界的核心中了。
「我……对这个升降台以外的世界一点也不知道。」
不经意间,少女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因此……决定要接受新的天职吗……但是,想去做的事,如果是那个意思的话……」
少女抬起了一直低下去的脸,越过肩膀向细长的窗户望去——看向窗外那下午的北方天空。
「……在那个天空……用这个升降盘自由地飞翔……」
第一次看到的少女深蓝色的双眼,如同夏日的苍穹一般深邃。
在最后的风元素消失之前,圆盘到达了第三十个阳台,轻轻的停了下来。
名为升降士的少女,把手从玻璃筒上放到围裙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让您久等了,这里是80层《云上庭园》。」
「谢……谢谢。」
优吉欧和桐人一起点了下头,从圆盘走到阳台上。
少女的脸没有再抬起来,只是点了点头,让微弱的风元素把圆盘降下。随着如同强风般的声音远去,这个被封锁在永恒中的钢铁的小世界,消失在淡蓝色的黑暗中。
优吉欧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还以为我之前那个看不到终点的天职是世界上最糟糕的……」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抬起眉头的桐人看了过来。
「上了年纪不能挥斧就能退休了……完全不是一回事呢,和那个孩子比起来的话……」
「就算用天命相关的术式强行延长寿命,Cardinal也说过灵魂的老化是不可避免的。记忆会被慢慢侵蚀,最后灵魂就会崩坏。」
桐人咬着嘴唇回答,如同要切断念头一般大力转过去,背向深邃的洞穴。
「这个世界错得无可救药……所以我们就是来打倒Administrator的。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打倒了她就能结束了,优吉欧。真正的难题,在这之后……」
「啊……?打倒了Administrator的话,之后就交给刚刚的Cardinal女士不就行了吗?」
优吉欧皱着眉头问道。桐人因为想说些什么动了下嘴唇,一向果断的脸出现了踌躇,接着就低下了头。
「桐人……?」
「……不,之后的事情要等抢回爱丽丝之后再说。现在没有考虑这些无谓的事的空闲了。」
「这个……虽然这么说……」
桐人如同要逃避歪着头的优吉欧的视线一般开始在阳台上快步走了起来。感觉到不是很明白的优吉欧虽然在后面追了上去,但在看到在短短的阳台尽头竖立着的大门后,涌上来的紧张感和各种疑惑瞬间都被吹飞了。
从第50层聚集了那么多的骑士来看,指挥教会的人大概无论怎样都要把二人阻止在那里。实际上,冲破法娜提欧的猛攻只不过是纸一样薄的侥幸罢了。突破了那个防卫线,来到了这个最接近上层附近的地方,教会肯定也差不多要出动最顶级的战力了。就算是打开这扇门之后,发现骑士团长以下的整合骑士全员,祭司或修道士那些高等术士大规模集合——这样的情况也有相当大的可能。
但是,在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只有将面前所有的障碍全部击破。
一定可以——只要是我和桐人的话。
优吉欧与站在旁边的伙伴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二人同时伸出手,放到左右的门上。
随着沉重的声音,石门被打开了。
「……!?」
突然,眼前展开的色彩,潺潺的流水,还有香味的漩涡,统统向优吉欧袭来,让他感到一瞬间的眩晕。
这明明是在塔内没错。证据就是四周那熟悉的大理石墙壁。
但是,这个巨大的楼层,却没有一块像第50层里那样光滑的石板。取而代之的是长满了茂盛柔软的绿草。稍远的地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那就是香气的来源。
令人惊讶的是,距离几Mel外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水面上闪耀着明亮的光辉。从两人站着的大门开始,砖瓦小路弯曲着穿过草地,跨过小河的木桥向前延伸。
河的那边有个小山丘。小路覆盖着小草摇摇的斜坡,像蛇形般向上伸延。优吉欧沿着小路看去,发现在小路的尽头长着一颗树。
这并不是一颗很大的树。细细的树枝布满绿叶,开着像落霞一样的橙色小花。在很高的天花板旁边的墙壁上的窗户里,太阳光细细地透了进来,现在正好投射到树上,无数的花朵就像黄金饰物那样闪耀着。
细细的树干沐浴在阳光下闪着柔滑的光泽——在根部附近,有着格外耀目的金色光辉——
「爱…………」
优吉欧并没有意识到,从自己口里漏出来的细细的声音。
从他看到一个闭着眼睛,背靠树干坐着的少女开始,所有的思考都停止了。
像是开始倾斜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落的光影产生的幻境一样,少女全身都被阳光涂上了金黄色的色彩。覆盖上半身和双臂的华丽铠甲是镶嵌着黄金的白银制品,纯白的长裙边上缝上了金丝边,白色的皮靴也反射着阳光。
但是,比其他东西都要耀目的是,铠甲上那飘逸丰盈的长发。像是纯金熔铸的长直发,从描绘出完美圆弧的小小头部,一直扩展到触及草坪的发梢为止,放出神一样的光之瀑布。
在遥远的过去,每天都看到的光辉。那种高贵,如梦如幻,纯洁如霞般结成小枝的头发。
象征着友情,憧憬,模糊的倾慕之心的黄金光辉,把那一天代表着的优吉欧的软弱,丑陋,胆怯的存在通通净化了。并且,本应不可能再次看到的那个光辉,现在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爱……爱丽……丝……」
优吉欧没有察觉从自己口中漏出的沙哑声音,摇晃地踏出了脚步。
他摇摇欲坠地沿着砖瓦小路前进。绿草和花朵的清爽香味也好,如同在嘟哝着的水声也好,都已经传不到优吉欧的意识中了。只有那握在胸前那流着汗的手的热量,和在布衣背后如同在跳动一般的铜剑的触感,维系着优吉欧和这个世界。
优吉欧穿过小河上的桥梁,登上了坡道。距离丘顶已经不到20Mel了。
稍稍垂头的少女——爱丽丝的脸,已经近在眼前。雪白通透的肌肤上没有透露出任何表情。她仅仅是闭着眼睛,让心沐浴在阳光的温暖和小树上的花香之中。
她是在睡觉吗?
继续这样靠近,在她那合拢的膝盖上合着的手指上,轻轻地刺上一针的话——一切就会结束了吗?
就在优吉欧偶然这样想着的那个瞬间。
爱丽丝的右手,无声地的抬了起来,优吉欧感觉到心脏砰砰跳着,停下了脚步。
随着她动起了那富有光泽嘴唇,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再等一下吧。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就让这个孩子多沐浴享受一下。」
有着金色睫毛的眼睑,慢慢地抬了起来。
独一无二的碧玉色的瞳孔,笔直地的望着优吉欧的眼睛。
那眼神既轻盈又温柔,嘴唇浮现出平静的微笑——优吉欧预感到了这样的幻觉。
但是,透过那湛蓝的瞳孔看到的,只有对作为人类的优吉欧毫无兴趣,将自己冷酷地判定为敌人的视线。
优吉欧的脚就像被敌人的箭射中了一般动弹不得。
果然只能战斗了吗——优吉欧再次认识到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就算失去了记忆也好,自己也不得不对分辨不出是否是露莉德村的爱丽丝·青贝尔克本人的那个少女拔剑。
在一天前被鞘抽脸的时候,他已经体会到了整合骑士爱丽丝的实力。虽说只是击中了虚空,优吉欧的眼睛还是跟不上那样的一击。想不受伤地封住拥有那种手段的骑士的动作是怎样的难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但是——虽然这样说,刀刃能触碰到爱丽丝的皮肤吗?不,把那金发连根砍下的行为,我真的能做得出来吗?
优吉欧并没有把剑拔出来,而是再往前走了一步。
在因突然袭来的纠葛而呆站在那里的他的背后,桐人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道:
「去战斗吧,优吉欧。你只要想着把Cardinal的短剑刺到爱丽丝身上就行。爱丽丝的攻击,就由我来挡住」
「但……但是……」
「只有这个方法了,战斗持续越久状况就会变得更恶劣。不直接躲开她的第一击,而是挡住之后就那样捉住她,你立即用那把短剑……明白吗?」
「…………」
优吉欧咬紧了嘴唇。不论是和迪索鲁巴特战斗,还是和法娜提欧战斗,到头来流血的都是桐人。明明是因为优吉欧个人的感情,他们才会无谋地向神圣教会挑战的。
「……对不起。」
听到优吉欧带着不好意思的嘟囔,桐人低声笑了一下回答:
「没事,之后就会让你双倍奉还的。……但是,那个先放在一边……」
「……?怎么了?」
「不……从这看起来,她并没有装备武器的样子。而且……『那孩子』是指什么呢?」
听到桐人的话,优吉欧又一次凝视着坐在山丘上的爱丽丝。她那刚刚睁开的眼睛再次闭上了。顺下来看着她的腰间,的确,现在那里并没有在学院见面时看到的金色剑鞘。
「或许,在休息中放下了剑,怎样呢……真是那样的话很想去帮忙呢。」
说着像是完全让人没法相信的话,桐人把手放到黑剑的剑柄上。
「虽然有点对不住她,但也不能陪着她等到日落呀。现在就上的话,无论有没有剑,她至少应该没有发动完全支配术的时间吧。老实说,如果不用那个就能结束就最好了。」
「是啊……我的完全支配术并不会消耗多少剑的天命,今天还可以用两次左右……」
「那真是帮大忙了……不过,这边只能再用一次了。在爱丽丝之后,应该还至少有两个以上的强敌。那么……走吧。」
桐人点了点头,往前踏了一步。
下定决心后,优吉欧也跟了上去。
二人无视山丘上铺着的弯曲的砖瓦小路,直线往着山顶走去。靴底的草响起唦唦的声音。
爱丽丝在二人上到一半的时候,无声地站了起来。半睁开眼的脸庞上,毫无感情的湛蓝双眼看着二人。
突然,就好像被视线里的某种术式束缚一般,脚步变得沉重起来。果然,尽管怎样看去爱丽丝都没有带着剑,优吉欧却感觉双脚拒绝向她接近。是身体记得那曾经被击中的经历吗——不过,真是这样的话,在前面走着的桐人的双腿就没有失去力量吗?
「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了吗。」
爱丽丝清晰的声音,再次摇动着空气。
「就算你们从牢里的枷锁中逃出,在蔷薇园待机的艾尔德利耶一个人就足够处理了,我是这样判断的。但是你们居然打败了他,而且还把带着神器的迪索鲁巴特殿下,甚至连法娜提欧殿下都打倒后到达了这里。到底是什么,给了你们这样的力量?到底为了什么,要对这个平稳的人界挥出拳头?为什么你们不明白,让一个整合骑士受伤就会对防备暗黑界的侵略造成巨大的损害呢?」
——为了你,就只是这样而已。
优吉欧的心里这样喊着。但是,他知道就算这样说出来,对眼前的这个整合骑士爱丽丝也没有任何意义。优吉欧咬紧牙齿,艰难地继续往前走着。
「果然——只能拔剑了吗。好吧……如果这是你们希望的话。」
带着叹息的口气说着,爱丽丝把右手放到了旁边的树干上。
但是,不是没有剑吗——
在优吉欧这样想的时候,桐人同时说出了『难道』的简短话语。
下一瞬间,随着金色的闪光,山丘顶上长着的树不见了。
「————!?」
稍后,袭来甘甜清爽的香气,接着便消失了。
爱丽丝的右手里,握着有些熟悉的笔直而修长的剑。剑鞘和剑柄都是用黄金精制而成。
优吉欧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树消失了,剑出现了——就是说,那棵树变成剑了吗?但是,爱丽丝并没有说出任何术式。不论是幻术也好,或者是超高等级神圣术的物质组成变换也好,没有任何发动式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如果,那只是根据主人的想象力而改变姿态的话——那,即是——
稍微早一点想到了那个结论的桐人低声呻吟着:
「不好了,糟糕……那把剑,难道说……已经进入完全支配状态了吗……」
半睁着眼看着呆立不动的两人,爱丽丝两手把剑举到水平位置。
锵!刀身随着高音拔出,闪耀出比剑鞘还要更鲜明、辉煌而眩目的淡黄色。
紧接着,桐人猛然向前突进。大概他判断出要在爱丽丝发挥剑的攻击力发挥前进入接近战吧。脚边的青草被剧烈地撕裂,他仅仅跑了十步就登上山丘约八成左右高度的地方。
一边握住胸前的锁链,优吉欧拼命在后面追赶着。桐人并没有想要拔刀的气息,而是像他说好的那样,打算用身体直接阻止爱丽丝的第一击。恐怕,被封住动作也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么,有着趁这个空隙把短剑刺过去的任务的优吉欧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就算看到黑衣剑士的猛烈突进,爱丽丝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就好像看不到动作那样,右手轻轻地摇动着剑。
桐人离她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也就是说爱丽丝发动的是迪索鲁巴特或法娜提欧那样的远距离攻击术吧。那样的话就算第一击把桐人击退了,她也还有对付优吉欧的余地。
这样想的瞬间,优吉欧和桐人改变了角度继续突进。
爱丽丝的右手,轻轻向前挥动。
黄金之剑的刀身消失了。
「!?」
正确来说,并不是消失,而应该是说——分解了。剑分裂成了成百上千个小球,变成金色的强风袭向桐人。
【rkl:散落吧,千本樱……】
「呜哇!!」
被无数光辉包围着的桐人呻吟着倒在地上。
为充分利用搭档留下来的唯一机会,优吉欧咬紧牙关向前猛冲。
但是,袭击桐人的黄金之风,并没有就那样停下来。沙沙!随着像寒风般的声音响起,黄金之风在空中左转,就这样从侧面包围了优吉欧。
这并不是随便就能挡下来的冲击。就像被巨人的一掌打飞那样,优吉欧无声地向右边倒下了。
每颗像小麦粒那样的小球都有着惊人的重量。就像暴风雨里的雨珠都变成铁球那样——不,比那还要可怕。背部着地的优吉欧意识到被黄金烈风击中的脸和左臂如同被灼烧般疼痛,拼死的忍耐着想要乱滚的想法。
把两人的突击轻易击退的黄金球,翱翔着弧线,回到了爱丽丝身边。但是,并没有变回剑的姿态,而是就那样继续在剑的周围漂浮着。
「——你们在愚弄我吗?不拔刀就直接突击?」
依然没有露出任何感情的爱丽丝轻轻斥责着。
「刚刚的攻击,是带有警告的意思所以手下留情了。但是下一下将会把天命全部削去。就请使出全力吧,就当为了你们之前打倒的骑士也好。」
手下——留情?
那么巨大的力量?难道说!
在心中战栗着的优吉欧眼前,无数的黄金球,一起发出咔嚓的声音开始变形。不再是最开始圆滑的小球,而是变成了一边有着锐利尖角的菱形。
恐怖如同让手脚麻痹的冷水一般吞没了优吉欧。
即使黄金的小片只有一片也好,被贯穿要害的话天命也会激烈地减少吧。但是,现在在爱丽丝周围闪耀着的如同华丽的飞雪一般的小片,估计至少也有上千片。把这些小片全部用剑弹开根本不可能,躲开这拥有在空中高速自由移动能力的群体也有相当难度。也就是说,这些小片在攻击力上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有的完美而万能的存在——
对,这根本不可能。
神器的武装完全支配术的确是很强力的技能,但也有它的极限。武装完全支配术的本质是将武器本来的『定位』,也就是炎热、寒冷、硬度或是速度,将其提取并优化后变为攻击力,如果在某一方面强化的话,其他的方面就会相对劣化。例如,法娜提欧的武装完全支配术,由于过于将光线集中在一点以增强贯穿力,最终的生效范围范围就只有小镜子一样大的面积。
虽然仍不知道爱丽丝的剑的本源的那颗小树到底拥有着什么,但要是把里面包含的力量分成很多小份的话——即是说牺牲贯穿力而追求命中的话,每一个小片的攻击力应该是越细越小的才对。然而刚才优吉欧用身体实际感觉到的那不足1Cen的小片就有像巨人的拳头那样的重量,这怎么想也不合理。
如果,这样的攻击力可能实现的话,那颗有着橙色花朵的精致小树,应该有着远超桐人的剑的根源的基加斯西塔的优先度才对。
在左前方倒下的桐人,似乎一瞬间也在考虑和优吉欧同样的问题,抬起来的苍白侧脸上有着从未见过的战栗。
不过,不知放弃为何物的伙伴,即使身处恐怖之中却仍然用灿烂的目光望着优吉欧,不出声地轻轻动起了嘴唇:
『咏唱』——开始吧。
确实,再也不能用正攻法接近爱丽丝了。那么,就只有赌上用青蔷薇之剑的完全支配术来束缚她了。刚才,攻击中的爱丽丝为配合黄金碎片群的动作而向左挥动了剑。就是说,那群小片并不是只会按主人的意愿来行动的样子。
虽然难看地倒在地上,优吉欧还是轻轻抓住右手的剑柄,不出声地开始咏唱武装完全支配术。如果让爱丽丝发现并攻击过来的话就万事休矣,因此桐人应该会做些什么的。
和预想的一样,在开始咏唱的同时,桐人漂亮地站了起来,然后大声喊道:
「仍是见习剑士的我,没有做好礼仪实在有些失礼,现在再次报上名号!剑士桐人,寻求与骑士爱丽丝殿下和那把不寻常的剑的比试!」
右手放在胸前行礼后,用夸张的姿势拔出左腰上的剑。他将响起「锵」的尖锐声音出鞘的漆黑刀身高高举起,如同要吸收缠绕着爱丽丝的黄金之光一般。
爱丽丝用看透了一切的湛蓝眼睛盯着黑衣剑士,眨了眨眼睛后回答:
「——好吧,你们的奸邪之心到底如何,就让那把剑来说明吧。」
爱丽丝挥动右手。然后,周围浮动着的无数黄金小刀,发出细波浪般的声音在爱丽丝的手边卷起漩涡,在握着剑柄的前方排列成相隔仅有毫厘间隙的刀身形状。紧接着,小片伴随着一瞬的闪光和「锵铿」的金属声音组合起来,恢复到黄金之长剑的样子。
对着一边作出优美的动作将剑提到中段,一边前进着的爱丽丝,双手持剑的桐人继续说道:
「双剑交锋必有一个人倒下,但在这之前有个问题想问。虽然知道爱丽丝殿下携带的神器……也就是小树里有着古老的记忆,但是为什么一棵树能有那样的力量?」
明知是拖延时间的质问,但桐人心里肯定想知道爱丽丝的剑的秘密吧。当然优吉欧也很在意。
爱丽丝像是察觉到了桐人真正想问的东西,把向前伸出的右脚停了下来。在沉默了一会之后,小嘴唇轻轻地动了起来:
「本来对于将死之人也是多说无益……就当是送你去天界前的安慰吧。我的神器的名号是《金木樨之剑》,剑如其名,正是之前你们所看到的不起眼的金木樨树。」
金木樨,是秋天开始小小的橙色花朵的小树。虽然在露莉德村附近根本看不到,但也并不是很珍贵的种类,更是与基加斯西塔那样世界上只有一棵的稀有种相差甚远。
「对,就像你们说那样只是普通的树……除了它所经历的时间之外。在遥远的古代,在这《中央大教堂》耸立的土地上,由创世神丝提西亚创造的人们最早居住的村子里,村子中央有个美丽的喷泉,泉边长着一颗金木樨……这便是创世纪最初的一章。那棵树正是,我的剑原本的姿态。听好了,这把金木樨之剑,是如今这世界上最古老的东西。」
「什……你说什么……」
爱丽丝继续毫无表情的对着惊愕的桐人和优吉欧说着:
「由神明所创造的树所造出来的剑的属性是『永恒不朽』。即使是散落的一片花瓣,也能切开石头,穿透地面……就像你们刚刚体会到的一样。你们明白自己到底在与怎样存在的剑作对了吗?」
「……啊啊,终于明白了。」
桐人公式化地说道。
「原来如此,是神设置的……不可破坏物品是吗。不断有夸张的东西跳出来呢,真让人兴奋呀……但就算这样,也不能『嘿嘿』那样就陷入恐慌了啊。」
慢慢将虽然是同类但原型恐怕却要低上不少等级的剑摆出上段架势,桐人喊道:
「那么,整合骑士爱丽丝……再次,决一胜负吧!」
轰!随着空气的摇动,黑衣剑士开始突进。向着站在山丘上的爱丽丝,以没法认为是上坡的速度冲刺。
即使爱丽丝的剑是如何难缠,这边也有接近战上占优势的连续技,桐人肯定是这样想的。先前对战的法娜提欧能够应对这边的高速连击,也是因为她会因为心中所想的事情才学会了连续技能,这应该是作为整合骑士的例外能力。
和桐人,优吉欧预想到的一样,为对应桐人的上段斩的爱丽丝老实的把往剑挥向头顶。那个动作,是挡不住由上段斩紧接着的右中段斩的。
伴随黑色雷光斩下的桐人的剑,与金木樨之剑碰撞,散开蓝白色的火花。
但是,紧接着应该出现的第二击并没有出现。
对比没怎么动的爱丽丝的剑,攻击一方的桐人,就好像小树枝敲打大岩石那样往后方弹开,姿势也失去了平衡。
「哇……」
爱丽丝以流水般平缓的动作向着落在斜面上蹒跚了两三步的桐人逼近。
并起手指的左手向前方伸出。大大地张开身体,后面是笔直举起的黄金之剑。虽然是与艾因葛朗特流比起来并不能称作实战型的古典流派,但配上缭绕的金发和飘扬的长裙的姿态就像一幅油画那样美丽。
「唉唉!」
伴随高声昂扬的呐喊,剑描出大大的弧线从右斜侧击出。虽然速度极为惊人,动作却夸张的过分。
恢复了身体姿势的桐人游刃有余地将剑架在左边。
吭吭!两把剑再次碰撞起来。发出巨大的响声。
像陀螺那样旋转飞出去的还是桐人那边。他用手顶着草地,好不容易避免了跌倒,滑落到山丘底部附近。
至此,优吉欧终于理解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并不是攻击力的差别。到目前为止,桐人和他那被认为是所有神器中最高重量级的黑剑即使在整合骑士的超高速剑击中也从未退却,不过爱丽丝所持的金木樨之剑,恐怕隐藏数倍于桐人的黑剑的重量。如果对此掉以轻心,用那样的速度挥下剑,将其挡住并弹开也是难上加难。
不,远远不止这样。最开始第一回合就证明了,就算是桐人这边发出攻势,被弹开的也是他自己。这样可就不是比试了。
认清这个事实的桐人,带着惊骇的表情退后了几步。爱丽丝滑下山丘追了上去。
在桐人拔剑战斗的两年中,这是第一次出现一边倒的展开。
随着跳舞一般典雅的《型》,爱丽丝使出各种斩击。桐人虽然艰难地将其全部挡下,但每次都被难看的打飞。哪怕用身体回避掉的时候能找到反击的机会,但爱丽丝的挥剑既快速又准确,总不能很好地避开。
优吉欧边拼命咏唱,边追着不断移动的两人。要是这样的话,只能在桐人受到攻击的时候发动冰蔷薇之术了。
经过四五回合的攻防战后,桐人终于被逼到了西侧的墙壁边上。背后是厚厚的大理石,再也没有逃走的地方了。
带着冰冷的表情用剑尖指向走投无路的敌人,爱丽丝说道:
「原来如此。——你是第二个能和我以剑对峙的人。抱着相当的觉悟和信念,一直爬到这座高塔上来的了呢。但是……这完全不足以动摇对教会的守护。果然不能让你们扰乱人界的和平。」
桐人——再说点什么,用擅长的话语争取点时间啊,还有三十……不,二十秒!
优吉欧一边用极限速度驱动术式一边想道。
但是桐人闭起带着闪亮的目光的眼睛,微弱地颤抖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么——觉悟吧。」
金木樨之剑嚓一声划出圆弧,摆起垂直指向天空的架势。
片刻的沉默后。
咻!声音撕裂了空气,黄金的闪光在空中飞翔。剑从后方向右旋转,正确地打向桐人额头。
在即将被击中的那一刻,睁开眼睛的桐人动起了右手。
嚓,微弱的金属声。出现了一条小小的火花。
并不是挡下来,而是让其自然地流过。剑尖与剑尖之间最低限度的接触,将爱丽丝的超重攻击的轨道一点点转移。
咔!!发出轰鸣声音的黄金之剑贯穿的——是位于桐人的头稍微左边一点的,光滑的大理石墙壁。被切断的黑发散落一地。
接着,桐人跳到了爱丽丝面前。左手抓住骑士的右手,右手腕缠住了她的左手腕。就算是一直面无表情的爱丽丝,脸上也出现了微妙的颤抖。
就是现在——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Release Recollection!!」
优吉欧叫喊着,把青蔷薇之剑插在脚边。
伴随破裂的冲击声,一瞬间周围的草都被冻成白色。霜之环吞没了离他有10Mel的桐人和爱丽丝——
然后,一百多条的冰之藤蔓从两人脚下一起往上生长。那些蓝色通透的锁链将紧靠着的二人缠绕了好几层。桐人的黑衬衫和爱丽丝的金铠甲一点点被白霜覆盖。
桐人——爱丽丝,对不起!
心中这样喊道的优吉欧,继续放出冰之藤。与骑士爱丽丝为对手,似乎怎样的束缚也不够。
呯,呯,一边放出坚硬的声音一边聚集的藤蔓,最终变成一块大冰柱的姿态。
像水晶原石那样有着粗糙表面的透明冰柱,静静地把剑士两人困在内部并闪闪发光。穿透出来的是爱丽丝的右手,和握着的金木樨之剑。在碧绿的冰中,爱丽丝的脸是微微一惊,桐人的脸是决死的觉悟,各自静止着。
只要把短剑刺进那个手腕,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感到一阵眩晕的优吉欧,手松开剑站了起来。把怀中的短剑用右手握紧,一步两步向前走着——
在第三步接触到草的同时,金色的光芒爆发了。
「什——!?」
在惊愕的优吉欧视线前方,刺入墙内的爱丽丝的剑,再次分裂成无数的花瓣。
黄金的花之风暴奏出「沙沙」的和声将冰柱吞没。
茫然的优吉欧只能呆呆的在那里看着无数的黄金刀刃卷起如同龙卷风般的漩涡,就像刨冰一样削着冰柱。跳进那个漩涡的话,走不了一步优吉欧的天命就灰飞烟灭了。
花之风暴,在把冰柱削的只剩薄片后,向上空飞舞。
接着,冰柱乓啷一声碎掉了。
一边推开抱着自己的桐人的手,一边拨开头发上附着的冰碎片,爱丽丝继续用冰冷的态度说道:
「——你们,不是寻求剑技的胜负吗?虽然有不错的技巧……单单是冰而已,是不可能阻止我的花的。接下来将会与你一战,请静静地在那等着。」
然后伸出右手,上空漂浮着的黄金刀刃聚集一起恢复剑原来的形态——
「Release Recollection!!」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完成完全支配术的咏唱的桐人发出了尖叫。
两手握着的黑剑中,飞出了数道暗线。
瞄准的,并不是爱丽丝本人——
是正在聚集的,金木樨之剑。
「什……!!」
爱丽丝第一次,叫出声来。
黑暗的激流,把黄金小片打散,阻碍了她的控制。
呜啊啊啊啊!!
耳里传来轰鸣,风暴混入黑色和金色后卷得更厉害了。二者交织在一起卷成漩涡,撞向两人背后的墙壁。
「优吉欧————!!」
桐人尖叫着。
对。这,正是,最后的机会了。
优吉欧从怀里拔出短剑,踢向地面。
离爱丽丝仅剩8Mel了。
7Mel。
6Mel。
接着,恐怕,在场的人都没有谁会预想到发生的事出现了。
两个神器解放出来的超级攻击力融合起来的风暴,撞向中央大教堂的墙壁——
出现纵横无数的裂痕。
咕啊啊啊啊!!
伴随这地动天摇的的破坏音,巨大的大理石分解了。
跑着的优吉欧呆呆地看着方形的石块被吸入慢慢变大的洞穴——以及在那外面,窥视到的蓝天白云的景象。
突然,猛烈的风从背后打来,优吉欧倒在草地上。塔内的空气被吸出洞穴外。因为那个气流,在洞穴旁毫无抵抗的两人——
映入优吉欧眼睛的是,黑衣剑士,黄金骑士,被一个个地吹到塔外的瞬间。
「哇啊啊啊啊啊!!」
优吉欧尖叫着栽进洞穴。
怎么办——用神圣术做出绳子——不,用青蔷薇之剑的冰把两人给——
有那样的想法,但是,却根本无法会奏效。
本已吹飞的,大理石的墙壁,就好像时间一到就会复原一般在塔外聚集,再次纵横拼合起来。
轰,轰,随着重重的声音响起,洞穴变小了——
「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悲鸣的优吉欧,连扑带滚地跑到跟前,可洞穴就像什么没有发生过一样被堵上了。
用拳头打过去。两拳,三拳。
就算打破皮肤,血液飞溅也好,也已经毫不在乎敲打一个伤痕也没有的再生了的墙壁了。
「桐人————!!爱丽丝——————!!」
光滑的白色大理石冰冷地反射着优吉欧的尖叫。
=========================
6
嘶。
铿。
每当这尖锐的声音响起,我的心脏就会紧紧收缩起来。
声音来源的黑剑剑尖,在中央大教堂外墙的巨大石块组的缝隙里,好不容易插进了差不多一厘米的深度。我那握着剑柄吊下右手流着粘糊糊的冷汗,无法承受重量的手肘和肩膀的关节现在就像要脱臼一样。
我的左手也快到极限了。紧握着的黄金手甲无疑是整合骑士爱丽丝的。没有一丝伤痕的装甲,用满是汗的手掌很难抓牢,就算加入多少力量也会一点点滑落。
此外,身躯并不是很高大的骑士却异常的重。虽然这和覆盖着她上半身的金属铠甲也有点关系,但决定性的还是她右手握着的黄金之剑的惊人重量。虽然很想让她把剑丢下去,但我也知道剑士的灵魂是不可以随便丢弃的。如果二者互换位置,我这边也不会放手。
因此,我双手的手指就像快被撕裂一样,更重要的是附加在剑尖上的重量会毫无疑问地让黑之剑的天命迅速地减少。就算没有那么做,两次记忆解放恐怕也会消耗天命最大值的八成以上。不好好地收回剑鞘放置一晚的话是不能恢复的。
在还没有决定好名字的时候就在战斗中被毁真的是太可惜了,更重要的是,到那个时候我和爱丽丝毫无疑问会跌落到几百Mel下方的地面上去,变成一个小污点。因此,虽然很想以某种方式尽可能快的逃离这里,但抓紧的两手已经很勉强了,再加上——
「已经够了,放手吧!我才不要让自己因被罪人的慈悲拯救而蒙受被人嘲笑的耻辱!」
又说出『在快要掉落的时候被敌人救起的人』会说出的台词的爱丽丝,试图挣脱我抓住她的左手。
「呜哦……笨……」
因为那个震动,爱丽丝的手甲那手腕到手掌的部分脱落了,黑剑挣扎发出的支支的刺耳声音让我毛骨悚然。用尽全部体力和精神力量压制住摇动后,我任凭肾上腺素爆发大声喊道:
「笨蛋不要动!你不是整合骑士第三位吗!肯定应该知道在这里自暴自弃是解决不了什么的,笨蛋!」
「什……」
我看到,在我脚下一点点的爱丽丝那苍白的脸,泛起了些微红潮。
「又……又来愚弄我了!罪人,收回你的话!」
「吵死了!笨蛋就会说笨话,这个笨蛋!笨蛋!」
我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的咆哮是带有挑衅目的地交涉还是说单纯的充血上脑。
「听好了!?你就这样跌落去死掉的话,先不说我的生存几率大幅上升,留在里面的优吉欧可是会就这样继续往塔上走到最高祭司那里去的哦!你的任务不就是要阻止这个吗!那么现在重中之重的是作为整合骑士,如何活下来!不能理解这个道理的笨蛋就该叫笨蛋!!」
「咕……八,你侮辱了我八次……」
恐怕,爱丽丝作为整合骑士活着的这九年里都没有被叫成笨蛋吧,她夹着愤怒和耻辱的脸上眼角向上抬起。看到右手握着的金木樨之剑稍微往上抬起来,我担心着是否要砍了我然后二人一起掉下去,但她似乎好不容易被理性压倒,剑再次无力地垂下。
「……原来如此,你说的话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
整合骑士咬紧珍珠粒般的牙齿反驳:
「那么,为什么不放开你的手!?能把我除掉的话,你们的目的就能达成一大半这是明摆着的道理!那个理由、对我来说是比死更难受的侮辱,仅仅是怜悯,你能证明这一点吗!」
当然——不是,怜悯了。因为,因为帮助爱丽丝,就是我和优吉欧来到这里的一半目的。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让我把这从头开始一一说明了,更何况优吉欧想要帮助的并不是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而是露莉德村村长的长女爱丽丝·青贝尔克。
我在恐慌之余拼命翻动着快要烧尽的脑浆,找出某种可以说服爱丽丝的话。但是,那种东西现在绝对不能说出来。现在——只能说出某种程度的真实了。
「我……我们,并不是企图消灭神圣教会而登上这里的。」
在爱丽丝那放出强光的碧蓝眼睛直视之下,我拼命地把话挤了出来:
「就算是我们,也是想从Dark Territory的侵略中保护人界的!两年前,在《终结山脉》与哥布林的先头部队战斗过……这样说你也可能不相信。——所以,不能在这里失去作为整合骑士中最强的你,因为你是贵重的战斗力啊!」
爱丽丝因这怎么说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眉头紧锁。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立即锐利地反驳:
「那!那么——为什么,能犯下伤害别人天命的这种最大的禁忌!为什么,能从艾尔德利耶开始对众多骑士出手!!」
爱丽丝喊着,她那纯粹正义的念头——纵使那是Administrator擅自修改的也好——在两眼里燃烧。
很遗憾,我并没有能够堂堂正正地反驳她的信心。刚才向爱丽丝说出的『想要守护人界』的话,就算是我的本意,但也是天大的谎言。现在的我,正一直线地往Cardinal所说的,将Under World完全格式化的结果前进,想要回避这一结果的良策一个都没有想到。
不过,现在能够确定的,就是与爱丽丝在这里一同摔死肯定是最糟糕的结果。不让Cardinal恢复支配权的话,人界就会暴露在Dark Territory的侵略之中,因为我和优吉欧而导致战力减半的整合骑士很容易就会被击破,人类将会在痛苦和悲伤中遭到大屠杀的命运吧。
更不能忍耐的是,当我在《拉斯》的研究设施STL里毫发无伤的醒来时,了解到因为研究者一句『这次的实验失败了』而全部会结束的事实。Under World的全部居民会在地狱般的痛苦中死去,幸存者也会因为实验结束也被删除,唯独我毫发无伤地回到现实世界——这种事,哪怕是用粗体字写出来又加上着重点描述,我也绝对不能接受。
「我……我是……」
在教会和法律的守护者爱丽丝面前,就算用掉仅存下来的时间也要说出什么事情。不过,就算传达不到也好,我也只能倾尽全力将它说出:
「我和优吉欧,砍了莱依奥斯·安提诺斯是因为……你们所信奉的禁忌目录是无可救药的大错误!就凭现在的法律,现在的教会,人界的百姓们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就算是你也肯定明白的吧!?因为禁忌目录的允许,像萝涅和缇卓那样什么罪都没有犯的女孩子,就可以被上级贵族随便凌辱……真,真的能允许吗,你能这样说吗!!」
在意识中有意无意地闪现出的那个场景——在异常大的床上,眼里闪烁着泪光的两个像被玩弄完的小鸟那样躺在那里的少女,激动的情感让我全身都大幅颤抖起来。支撑着全部重量的剑尖在嘎嘎的声音中猛烈摇晃着,但毫不在意这些的我只是继续喊道:
「怎么样!回答我,整合骑士!!」
在脑里苏醒的悲惨场景,使我不可避免地从眼角流出几滴眼泪,沿脸颊落下滴到爱丽丝的额头上散开了。黄金骑士迅速地吸了口气,睁大了双眼。在颤抖的嘴唇里漏出来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激动。
「……法律是法律……罪就是罪。如果随民众的意愿就可以判断为许可的话,又该守卫什么秩序呢!」
「弄出这个法律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正确与否,到底又是谁决定的?神明吗!?那么,为何现在不将神罚之雷落下,把我一把火烧死!?」
「神——神的旨意是,明显就是由我们这些人的行动来判断出来的!」
「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和优吉欧才来到了这里!打到Administrator,也是为了证明她是错误的!所以,因为完全相同的原因……」
我仰起头向上望去,确定一下插在墙壁里的黑剑是否已经到达了极限。爱丽丝要是再动的话,又或者风吹向剑与墙壁间的缝隙的话,我们就会一起掉下去了。
「……所以现在,不能就这样让你去死!!」
大大地吸了口气,吞了下去,我将全身残留的气力集中起来。呼呼,配合着呼气,把抓住爱丽丝的手的左手往上抬起来。嘞嘞,关节发出讨厌的声音,炫目的痛楚直通到大脑,终于成功将爱丽丝升到和我同样的高度,我用最后的力量喊道:
「把剑往石缝里……!这里快顶不住了,拜托了!」
我拼命地凝视着就在旁边,脸色苍白的爱丽丝。一阵紧张的沉默后,爱丽丝晃动右手,握住的金木樨之剣深深的刺进大理石的缝隙里,发出锐利的声音。
接着。
铿的一声发出最后的悲鸣的黑剑,从缝隙里掉下。
在恐慌中感觉像电流从脚尖通到大脑一样,我瞬间想到了经过漫长跌落后最后那不愉快的结果。
不过,实际上那浮游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并没有接着落下。爱丽丝用那超快的反应闪动左手,抓住我衣服背后的衣领。
确认了爱丽丝的两手和剑,支撑着两人的重量后,我呼的一声吐了一口长气,心跳如同像早晨的钟声一般鸣响。
仅在一秒内就逆转物理和心理上的位置关系的对手,从那僵硬的颈背中可以看到她的辛苦。
金色的整合骑士,被各种矛盾的感情折磨得脸颊抽搐,咬牙切齿。在我的颈背后,有种她那小巧的拳头在重复着松开又握紧的感觉。
在这种极限状况下还能理顺情况的Under World人,我就只知道优吉欧——在那个事件之后——一个人了。其他的人类,即是人工Fluct Light,都盲目地忠实于各种规则和自身的规范,不论它们善恶与否。因此他们基本不会因为重大决定而烦恼,或者换一种说法,作出重大决定的经常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
这意味着,整合骑士爱丽丝的精神状态,现在已经达到了和优吉欧同样等级的程度了。就算被Administrator改变了记忆也仍然如此。
我推测不出爱丽丝的心里有着怎样的纠葛。不过,在经过无比漫长的几秒后,我的身体被轻轻地拉到了原来的高度。
与她不同,我需要烦恼的理由一个也没有。在用力把黑之剑坚固地插进岩石的缝隙后,我终于从背后强大的握力中解放了。
在我的姿势稳定后,爱丽丝的左手迅速收回,然后把头别了过去。随着风吹过来的声音,微弱到与她的口气完全相反:
「……并不是要帮助你,只是还你人情而已……而且,和你的剑技对决还没有完结呢。」
「原来如此……那这样就算扯平了。」
我慎重地选择着话语,张开了嘴。
「我有个提议……姑且,对我们来说怎样也得回到塔内是一样的情况。那么,就这样先停战不好吗?」
「……停战?」
爱丽丝稍微转过了脸,向我射出看着什么讨厌东西的视线。
「登上这个绝壁或者破坏掉绝不是易事,比起一个人有帮手的话生存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当然,如果你有更简单的回去方法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
爱丽丝失望地咬了下嘴唇,很快又转开了脸:
「……我要是有这种方法的话早就做了。」
「那也是。那就停战吧,希望你能好好合作,这样可以吗?」
「合作……说是这样说,具体该要怎样做?」
「哪一方快要掉下去的话,就去帮忙,仅此而已。如果现在有条绳子的话就好了……」
在毫不留情的将侧脸慢慢向这边转过来的时候,爱丽丝稍微考虑了一下,不久后作出了一个不仔细看是判断不到的点头动作。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合理的方法。没有别的办法……」
取而代之的,爱丽丝向这边盯了最后一眼继续说道:
「回到塔内的那个瞬间,我将会杀了你。这件事做梦也要记住。」
「……记住了。」
对着我的回答轻轻点头,切换了思考的爱丽丝小声说道:
「那样的话……需要一条绳子吧?你,有没有什么不用的布料带在身上?」
「布……」
我俯视自己的身体,仔细想想,我连一条手帕也没有带。如果这是普通的VRMMO世界的话,就能从道具窗口中取出像山一样多的预备斗篷了,不幸的是这个世界并没有这样的可玩性。
「……就算你这样说,就只有上衣和裤子了。想要的话就脱了吧。」
我耸了一下左肩回答,爱丽丝做了个从未有过的鬼脸骂道:
「才不要!……真是的,只带上一把剑就赶赴战场,真让人吃惊。」
「喂喂,把穿着这身衣服的我和优吉欧押到这里的不就是你吗!」
「你们不是入侵过塔里的武器库的吗,那里的话高级的绳子要几条也……真是的,没有时间了。」
爱丽丝「哼」了一声,把左臂提到面前。然而她好像发现自己不能把右手从剑柄放开,皱了皱眉后把手臂向我伸来。
「用空着的手把我的手套脱了。」
「啊?」
「听好了,千万不要碰到我的手!快点!」
「…………」
根据优吉欧的回忆,居住在露莉德村的爱丽丝是开朗而精神的,对任何人都很温柔的女孩子。要是这样的话,如今这个与之完全相反的人格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呢。
边想着这个事情的我,换用左手抓住剑柄,用自由了的右手把黄金手甲的锁扣解开了。在手甲被我握住后,爱丽丝迅速把手拔了出来,滑动着洁白细腻的手指喊道:
「System Call!」
听着听都没听过的复杂术式快速展开的同时,我手中的手甲发出光芒,接着变形了。仅仅几秒后,我手里握着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漂亮地束好的黄金锁链。
「哦……物质组成变换?」
「你到底听到的是什么,那个不是耳朵而是虫咬的洞穴吗?刚刚的仅仅是变形,能使用改写组成本身的术式的就只有最高祭司大人了。」
显然,爱丽丝就算同意互相合作,但她那毒辣的话语也没有任何改变。我一边道歉一边确定锁链的强度,用口咬着锁链用力一拉,结果差点把牙齿拔了出来,慌忙松开了口。锁链不仅有足够的强度和长度,两头还有坚固的扣具。
把一端固定在自己的皮带,伸出另外一端,爱丽丝接过另一端,扣在自己的剑带上。这样姑且能安全保证两人不会一起跌下去。
「接下……来……」
我转动几次身体,向周围来回看去,确认现在的状况。
从太阳的方向看来,我们吊在中央大教堂西侧的墙壁上。头上的青空慢慢变成紫色,背后的塔的白墙由白色被染成了橙色,可见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小心翼翼地向下眺望,薄薄的云层像一个微型庭园那样包围着塔壁四角,接着向广大央都圣托利亚俯瞰了一下,再次确认现在所处位置的高度。根据登上大楼梯时的目测来看,每一层塔的高度加上地板的厚度有6Mel——应该是6米那么高,和爱丽丝战斗的第80层单纯按比例计算高度的话有480米,不,加上《灵光大回廊》足足有500米了。就算仅从墙壁打开的大洞穴跌落10米,我们的脚距离地面仍有着难以想象的距离。如果坠落的话,毫无疑问就算有多少天命也会一瞬间消失。而且,让那个冲击的痛楚忠实再现的话,有没有可能会对Fluct Light现实上造成损伤呢。
我的背脊一震,再次用左手握住黑剑,在裤子上擦着渗入右手手心的汗水。
「那个……我再次确认一下……」
听到那样的声音,旁边同样在看着脚下的爱丽丝抬起了头。虽然脸色比刚才心惊胆战的时候还要难看,但光滑的脸颊在夕阳照耀下却表现得不太明显。
「……什么事?」
「那个……能使用高超的神圣术把物体变形的骑士大人的话,会不会知道什么在空中飞行的术式呢……啊,应该是不知道的吧,不好意思。」
明明我一看到她吊起来眉头就迅速道歉了,爱丽丝还是毫不客气的向我骂道:
「你到底在学院里学了什么!?在整个人界能使用飞行术的就只有最高祭司大人一个而已,这是年龄最小的实习修道士都应该知道的!」
「我就这样说说嘛!不应该这样生气嘛。」
「谁叫你说了奇怪的话!」
虽然终于发现这个第二人格的爱丽丝和我在各自立场外的相性也明显很差,我还是压制着想要反驳的冲动继续质问:
「……那么,这个也顺带问问吧……把我吊到这里来的巨大飞龙,能把它叫到这里吗?」
「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大教堂周围500Mel范围内是禁止飞龙进入的。」
「什……那、那种规定我怎么可能知道呀!」
「发现升降场离塔那么远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到了!」
我们在这短时间内不知道是第几次的互相怒视持续了大约三秒钟后,同时把脸背了过去。
爱丽丝再花了三秒钟把不讲理的口气吞到肚里,转过脸说道:
「……那么,首先可以无视空中飞行逃走这条路线了。」
骑士大人回复冷静比我想的要多花了两秒,尽管如此还带着愤怒的瞳孔向这边点头到。
「在大教堂附近,连小鸟也不能在空中飞行。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最高祭司大人亲自发动的特殊术式。」
「原来如此……做得真彻底。」
再次望向周围的空间,确实别说鸟连羽虫也看不到一只。最高权力者Administrator对于超绝的魔力——的痴迷表现出的警戒心,应该这样说吧。这样考虑的话,这塔异常的高度,象征着权威的同时也显示着敌人的恐怖。
「这么说,剩下的选择有三个……往下走,往上走,再一次打破墙壁,是吧。」
「第三个很难呢。大教堂的外壁有着几乎无限的天命和自我修复性能。」
爱丽丝若有所思那样低头说道。
「说起来像刚刚那样,从里面把墙壁打破本来就很难让人相信……我和你的武装完全支配术加起来发出的异常威力这是万分之一的不幸,就只能这么理解了。真的是做了多余的事呢。」
「…………」
在这里回话的话又会变成争吵的漩涡了,我呼呼地让鼻子喘着气停了下来。
「……不过,这么说的话,再次引起同样的现象破坏墙壁在理论上可行吧?」
「要说可能性的并不是绝对没有……在洞穴修复前的几秒内回到里面是极为困难的,还有另外一点……这孩子的完全支配术我已经使用过2次了。不变回原来树那样姿态,沐浴在阳光下的话就不能再用那个术式了。」
「的确……这边也是同样情况。不放回剑鞘一晚的话,光是这样吊着在这已经是相当不妙。也该开始行动了……无论往下还是往上。」
说着再次确认了下墙壁面,这真是绝望得一点凹凸的东西也没有。全部都是由边长约两米的白色石头紧紧地组合起来,总算把剑尖插在那间隙里我们才能吊在这里。
说到移动的方法,就只有准备好像攀岩用岩石锥的东西,不断地手动打入另一边的间隙那样了。按这程序的话向上向下的功夫都差不多,想要选择移动距离短的那一边,不过那里还有问题——
用我尽可能认真的表情凝视着旁边的爱丽丝,带着恐怕不会传来回答的觉悟问道:
「如果从这里往上走,会有回到里面去的地方吗?」
于是爱丽丝的脸上,出现了预想到的犹豫表情,咬紧了嘴唇。从爬上去的地方回到里面去的话,那里已经非常接近Administrator居住的最上层了。把教会的敌人带到那个地方,作为守护者的整合骑士等于触犯了禁忌。
不过——
爱丽丝咕一声吞了口气,用力看着我点头说道:
「有。在95层,那个叫《晓星望楼》的地方,四面的墙壁只由圆柱组成,风可以从中间吹过。往那里去的话,就能很轻松地回到里面去了。……不过。」
两只蓝色眼睛,照耀着强烈的光芒。
「即使挣扎着走到那里也好,我在那里无论怎样也必须砍了你。」
正面接受着爱丽丝那让人颈部感到哔哩哔哩一般麻痹的气魄的视线,我点头回答道:
「从一开始不就是那样约定好的吗。那么——就,往上爬可以吧?」
「……好吧。这比从这里降到地面更为现实。但是……你说得是很简单,但在这光滑的壁面上打算怎么爬?」
「那当然是垂直地跑……不,开玩笑的。」
我装着咳嗽地逃开爱丽丝那急速冷却到零度以下的目光,将右手掌朝上,咏唱起术式。
「System Call! Generate Metalic Element!」
【系统调用,生成金属元素】
立即生成了有着像水银那样的光泽的金属系元素,再用成型命令那样的想象力进行变形。我把那拉成全长约50厘米的棒状,前端变成薄薄的尖头状的短枪形状后停止了术式,并将它牢牢抓住。
望着头上,那黑剑刺进的石头的另一边间隙,右手大力挥去。
「哼。」
把注入尽可能多的力量的即制锥子打了过去,所幸刀刃部分并没有折断而是在深深地插进了狭窄的间隙里立了起来。试着用力上下撬了撬,看起来坚固得就算附上体重也没有问题了。
通过系统命令生成的物体耐久度非常地低,就那样放着几小时后就会消失。因此,虽不能用作系在我和爱丽丝身上的安全带,但用来当绳子的话还是有足够的保障。
感受到爱丽丝那仍旧带着的怀疑的视线的我,把滥用到极限的黑剑拔了出来,收进了腰间的剑鞘里。接着两手抓着墙壁突出来的锥子,垂吊在铁棒的重心位置,将身体抬上去。
我在Under World里的身体能力,虽比不上SAO时代如同美国B级电影中超人级的忍者那样的级别,但还是比现实世界远远要敏捷和强韧。我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右脚踩上了铁棒,左手紧紧地抓着石头墙壁,成功站在了细细的铁棒上。
「没……没问题吧?」
顺着声音望去,爱丽丝用空着的手握紧黄金锁链,用苍白的脸望着这边。看着那意外地留有幼时印象的表情,虽知道现在不是这种场合,但坏习惯还是让我抬起了头。
「呜哇!」
爱丽丝在看到我假装左脚在锥子上滑倒故意叫出声来后,喉咙里发出更加奇怪的声音。我向着被吓了一跳,睁大圆圆双眼及背脊绷紧的骑士大人,摇动着手,表示开玩笑的而已。
「什……」
爱丽丝那青白的脸一瞬就变为满脸通红真的是不错的景色啊,接着她就拼命摇动着保命的锁链,我真的就要掉下去了。
「呜啊,骗子骗子骗子!」
「什么是骗人的!这个大白痴!」
暂时耐过了持续的拔河,总算恢复平衡的我呼呼地大口呼吸。向着完全落在旁边的爱丽丝道歉后,再一次咏唱术式做出新的锥子。
右手尽力一伸,幸好毫无难度地够到了另一块石头的缝接处。用力把第二支铁棒打入,用与刚刚那样垂吊在重心后攀了上去。虽然仅仅只有2米,我带着终于往前进了的成就感向下方的爱丽丝说道:
「好,能行!就像我现在做的那样,首先要爬上第一支。」
但整合骑士好像还没下过气的样子,别过脸去一动不动。
「……不,刚刚对不起。但请不要再胡闹了,继续爬吧。」
虽然这样安慰到,但爱丽丝仍扭过头去沉默着。在我苦笑着想到「这是关系处理上史上最高级别吗」的同时,听到了她的嘟哝声:
「……能的。」
「啊?在说着什么?」
「……我在说,不可能的!」
「不……不啊,并不是不可能啊。有你那样腕力的话,把自己的身体拉上去应该很简单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于我说出的笨拙的鼓励话语,爱丽丝大甩一下头反驳道:
「因……因为是第一次体验陷入这种状况……尽、尽露耻辱,像这样吊着已经很吃紧了。在这么细小的立足点往上爬,非常的……」
听到爱丽丝这细若游丝的声音,我顿时无言以对。
人工Fluct Light们,遭遇到预想以外的压力时往往有着脆弱的一面。而且他们非常缺乏身处『本来不可能的情况』下的对应能力,就拿被优吉欧斩掉一只手的上级修剑士莱依奥斯来说,例如Fluct Light的自然崩坏比天命消失来得更快——我也只是推测——的程度。
从应该不可能被破坏的塔壁上打开的大洞穴里被抛出,在不可能入侵的超高空间里连立足之地也没有地吊着的这种状况,即使是整合骑士来说能否处理得好呢。又或者说——处于洗脑状态中的骑士爱丽丝,其本质也只是一个女孩子呢?
不管怎样,高傲的整合骑士如此示弱的话,现在的状态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了。我这样判断后叫道:
「我明白了!那么,我会把安全带拉到立足点上去的!用两手紧紧撑着墙壁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接着,爱丽丝再次因为衡量着自尊和现状而咬紧嘴唇,但她似乎一旦决定后优先顺位后就不再改变,轻轻点头后握住了系在腰间的锁链。
「……拜托了。」
对那个极为微弱的声音,我压制住怎么也想要挑逗的坏习惯,把锁链卷到了右手上。
「那么,慢慢地抬起来吧……」
说出这一声后,慎重地拉起安全带。立足点的锥子一瞬里响起吱吱嘎嘎的声音,不过看起来能在短时间内承受两人的重量。一边当心着不能摇晃,一边把黄金骑士大人拉上了一米后,我暂时把锁链稳住了。
「……好,可以把剑拔出来了。」
爱丽丝点点头,把就这样竖着插在石壁上的金木樨之剑慢慢拔了出来。加上剑的重量时,我的右手和背部和立足点同时发出吱吱嘎嘎的悲鸣,但我不管怎样也得挺过去。
确认剑已收进腰间的剑鞘后,我继续将锁链往上拉。待爱丽丝的靴搭上第一支锥子时,再次说道:
「两手抓紧墙壁了……对,好,放开锁链了。」
因为所处角度而看不到表情的,用僵硬的姿势拼命地捉住墙壁的爱丽丝,慌张地摇着头。我一边想象着下面大风吹着的金发拼命的样子,一边轻轻地将右手腕的负重放下。骑士的脚在细小的锥子上踩上一点后,马上就稳定了下来。
「呼……」
不由自主地长呼了一口气。
虽然并不知道还有多少米才到第95层,但不管怎样持续这个作业的话应该能到达的。问题是,爬上一块就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在天空还有光的时间内爬上去是有点困难了,必要的时候也得考虑下傍着墙壁以吊着的姿势露宿了。
「那么,我继续爬上另一个了。」
我用紧张感的声音向下面说道。爱丽丝僵硬的脸瞥向这边,回过来的是混在风声中几乎听不到的耳语。
「……请小心。」
「嗯。」
随着伸出竖着大拇指的右手——这是一个Under World文明里并不存在的手势——我第三次咏唱起系统命令。
明明下个月就是夏至祭了,可太阳一旦开始落下,速度便快到毫不留情。
染着白色壁面上的橙色,变为燃烧过后的朱红色,经过紫色最后沉淀成深邃的蓝色。我扭过头,看到了消失前的夕阳照着的横亘于遥远的西方尽头的山脉。
头顶上已经有好几颗星星在闪烁着,绝壁攀登的进度并没有预期的好。而其理由在于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的系统限制。
作业非常单纯。用系统命令造出锥子,然后固定在壁石的间隙后我再攀上去。并且在那之后用锁链把爱丽丝拉上去,拉到我刚刚站过的锥子上去,就是这样。经过10次左右重复操作习惯后,一套动作大概只需要五分钟左右了。
问题,就在这锥子的制造过程之中。
在这个世界里,所谓的MP,即是魔法点数并不存在。神圣术,也就是系统命令,可以在施术者的系统访问权限范围内自由使用。
但是这并不代表无限道不论多少也可以咏唱的意思。这个世界规定所有的生成行为都必须要有资源【Resource】,就连神圣术也被束缚在这个规则内。根据种类不同,在术式使用时,会用施术者及少量的天命作触媒,又或者消耗施术者所在的坐标里的空间资源。
这个名为空间资源的家伙,是数值上无法明确的麻烦东西。基本上,是由索尔斯即太阳,或者泰拉利亚即地力提供的。在阳光和地面接触的地方有着丰富的资源,能耐得住连续咏唱术式,反过来说在石造的建筑那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空间资源就会很快消耗完,需要很长的恢复【Recharge】时间。
遵从这个物理法则的话——我和爱丽丝现在陷入的状况,就是说在地面上500米的高空中看着太阳没入地平线里的最恶劣情况。从结论来说就是,攀登所必须用到的锥子已经不能再生成了。
「System Call! Generate Metalic Element!」
我伸直手掌打算稍微挨近夕阳看看,发着银色光的粒子毫无凭依地漂浮着,呼一声变成烟消失了。
在发出叹息的我两米下方,爱丽丝这边也用疲惫的声音说道:
「……物品生成术,会大量消耗空间神圣力。太阳落下的现在,一小时里应该只能做一个吧……——已经,爬了多高了?」
「那个……我想差不多爬过85层了。」
「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我带着迷恋凝视着将要消失的紫色天空,点头说道:
「啊啊……不管怎样,完全变暗了的话攀登就有危险了。不过……就算要露宿,这个姿势的话根本不能休息啊……」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光滑了吧!我一边内心咒骂着墙壁,一边往逐渐陷入黑暗的上方看看有没有什么头绪。以及——
「唔……」
在距离仅仅一层楼左右的地方,我注意到了有什么物体有规律地飞了出来。直到刚才还附着在塔上的尘埃团,不知何时已被风吹散了。
「喂,那里……能看到什么吗?」
我指着那里喊道。脚边的爱丽丝也抬起脸往上看。她眯起蓝色的瞳孔,微微歪着脖子说道:
「确实……有像石像那样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在这样高的地方……不是没有人在看吗?」
「什么都好,能在上面弯弯腰的话。唔,不过至少要四支……锥子才行……」
「四支……是吗?」
爱丽丝陷入了一瞬间思考的样子,很快再次抬起头,说道:
「我知道了。为了关键时刻而留下来的……现在就正是那个时候了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用右手撑着身体,用空着的左手取下右手腕的手甲。她凝视着发出黄金光辉的华丽防具,开始咏唱命令。
想到这是和造锁链时相同的复杂的高速组合术式的时候——随着一瞬间发出的闪光,手甲已经变成了四支锥子。
「请用这个。」
她向两米上方的我尽力伸出握着重要道具的左手。我站在立足点上弯下腰慎重地接下锥子。
「谢谢,帮大忙了。」
「无论如何还需要的话,还有这个铠甲在……」
我看了一眼覆盖在爱丽丝上半身的优美胸甲,摇了摇头:
「不……那个,留到最后面吧。因为到现在为止,这是最后的物品资源了。」
我站起来后,把三支锥子放进怀里,右手紧紧握住另一支。
「哟……」
和号子一起打入石缝的黄金锥子,果然是比起生成出来的铁锥有着完全不同的强韧度,牢牢地固定在间隙竖了起来。用差不多习惯了的垂直攀爬爬了上去,然后把爱丽丝用安全带拉了上去。
再一次重复同样的程序后,就可以在浅浅的暗黑中看清头上那神秘的东西了。
果然是石像。像围着塔的墙壁那样,左右各有一个约1米左右的狭窄阳台,在这3米的等间距离内并立着巨大的石像。
但是那并不像,在塔内部到处都见到的,庄严的神或者天使的像。
是人类的形状。但是,弯曲的膝盖和突出手肘蹲着的姿势无疑是与神明毫无关系。石像全身都是粗野的肌肉,从后背伸出像刀子那样可以割裂空气的羽翼。
然后,那个头部——就只有异形这个词可以形容了。在前方弯曲得很长并突出的前端上,横排着四只发出像黑玉一般光芒的眼睛。没有看到像口的东西,只看头简直像是蛭一样。
「呃……总觉得,有种讨厌的感觉……」
我脱口而出。
「啊……!?那,那个是……Dark Territory的……」
爱丽丝吸了口气——
几乎与此同时,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蹲着的石像的四眼中最右边的那只眼睛,咕噜咕噜转动着的像无底洞一般的瞳孔看着这边。
如果这是在普通市面贩卖的单机RPG的场景的话,石像当然会袭击过来。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写事件脚本的编剧的恶趣味呢,还是说是外行人的行为呢。因为作为玩家的我们,被贴在虚空的绝壁上一步也动不了。
必败事件——这个词频繁地在脑海内闪现,我撇了撇嘴打断了思考。在这里跌落的话,不要期待有任何人在那里风姿飒爽地救你。现阶段只有采取某种手段,回避这个危机了。
在这期间,有翼石像在眼球动起来之后,长长的的脖子也开始细细地颤动着。同时,那像壁石一般的灰白色身体,从尾部开始变为深黑色。
【rkl:红眼睛,深黑色身体,黑翼,这是灾祸之铠吧?】
石像复数的眼睛里有着赤红色的光芒,黑翼发出啪的一声巨大声响伸展开来。我把手放到了腹部的剑柄上,向下面的爱丽丝喊道:
「这样下去就只能战斗了,优先注意不要掉下去!」
但是骑士大人,在傍晚中浮现僵硬的白色脸庞,嘴唇上只有微微的颤抖。「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嘟哝声依稀传到我的耳里。
对教会认识透彻的整合骑士,为什么现在才会震惊呢,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根据传闻所知,最高权力者Administrator是非常偏执的十分小心的性格。在不允许飞行的塔的外部,派遣守卫击退强行攀登入侵的鼠辈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个守卫——按照RPG的传统应该叫作石像鬼——在10秒内从石像变化成生物,用两手的钩爪抓住阳台边缘,从隐藏在蠕虫状的头部下的圆形的口里噗咻一声吐出空气。在我们正上方最先开始动作的一只之后,我震惊地发现左右两边的石像鬼的身体也开始变色。如果它们是沿着外壁密集排列的话,总数超过100只也并不奇怪。
「可恶。」
我一边咒骂着一边反转身体,对着墙壁拔出了背部的剑,但就算是这样的动作也已经摇晃得很厉害了。不管怎么说立足点就只有这一根铁棒。在这样的状况下战斗,从初代SAO以来一次都没试过。
我连想着怎么办的空闲也没有,就听到了从头上传来的啪啪拍翼的声音。抬头望去,深藏青色的空中背景上飞着的一只石像鬼,那发着微微红光的四眼正怒视着我。
比想象的还要大。从头顶到脚趾大约有两米了。而且,有着和身体同样长度的尾巴一边弯曲一边伸展着。
「噗唦!!」
我拼命凝视着放出像在阀门里出来的蒸汽声一样的声音急速下降的石像鬼。所幸的是那东西并没拥有远距离攻击能力,攻击过来的会是长着钩爪的四肢其中之一吧。左边还是右边,上边还是下边——
「——呜哇!!」
像鞭子一般飞拍过来的是尖尖的尾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状况。我边哀鸣着边把头扭开。尾巴前端,长着像短剑一样的硬质荆棘,尖端在我的左脸浅浅切过,往后面的墙壁剜去。
我立刻失去平衡,身体也歪了一下。
瞄准试图拼命稳住身体的我,徘徊于眼前的石像鬼的尾巴继续突刺过来。
左手扶实墙壁,打算右手用剑防住尾巴,但就算是像盾一样防御也已经竭尽全力了。实在没有盈余挥剑反击。
「唔……你这……别太得意了。」
我做出这已经不是舍不得用的情况的判断,一刹那从墙壁上放开左手,拿出了在怀里剩下的锥子的一根。瞄准石像鬼身体的中心,用腕力将它扔出。
随着微暗的黄金闪光,锥子刺进了石像鬼的下腹。
「噗唏!」
从圆口吐出了一点点黑色血液,石像鬼一翻身飞了上去。因为用爱丽丝的手甲生成的锥子有着很高的优先度,就算不是很快的投掷速度也能产生足够的伤害,不过果然要击退的话还是不够。盯着我看的像昆虫那样没有眼皮瞳孔里,泛着一层红红的光。
虽然知道现在并不是这个时候,我仍不自觉的想到——让那个异形怪物动起来的,是机械的程序吗?又或者是,与Under World人们同样是真正Fluct Light呢?
「噗咻—咻!!」
重新响起的呐喊,把我的想法吹散了。又有2只石像鬼从阳台飞起,瞄准这边的空隙划出圆圆的轨迹飞来。
「——爱丽丝!拔剑吧,那边也过来了!」
我边喊着边窥视脚下,但整合骑士似乎还没有从原因不明的动摇中恢复过来。在这种状态下被击中的话,必然会在尾巴的刺击中从立足点跌下去。
怎么办——在石像鬼只是看情况的时候强行爬到阳台吗。但是,壁石剩下的间隙还有两级,怀里的锥子只有一根。叫那个愤怒的石像鬼把锥子还回来,恐怕也是无用功吧。
由于这边喷出的奇怪声音震吓到的三只异形,不久便像准备再次展开攻击一般放出了格外尖锐的喊声。
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只有脱下救生带,跳到那些家伙的其中一只上面去了。
这样考虑着,我的左手摸向腰间的锁扣。
接着,我突然睁开了眼睛。锁链长约5米。把手尽力一伸的话,离阳台就只剩4米了。
「爱丽丝……爱丽丝!!」
我把剑收回了剑鞘,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喊道
爱丽丝那吓着的身体微微一震,蓝色的眼睛终于往这边看了过来。
「听好了……能够着的话,你要好好抓紧啊!!」
爱丽丝眉头上带着「到底要做什么」的惊讶。我两手抓紧了系着她的锁链。
咕的一声用力拉了一下,爱丽丝的身体从立足点浮起。
「等等……你,难道说……」
「等巧妙地脱身之后再怎么要我道歉都行!!」
大大地吸着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全力将锁链吊着的骑士大人抛上空中。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初次听到的盛大的悲鸣散开,爱丽丝从正要袭击过来的石像鬼们面前飞过,在无法猎击的4米外的阳台上着地——这情况正中我的下怀。在咚锵的大响声和悲鸣的重奏结束之际,高贵的女骑士大人发出与之不相衬的如「咕」或是「噗」之类的声音就当作没听到好了。
【rkl:你去死算了。】
因为胡乱抛出的反作用力,我的身体像摆子那样从立足点被刮飞。爱丽丝要是不站稳的话,我们就要一口气自由落体了。
虽然肝脏一瞬间如同结冰一般,不过果然是最强骑士回应了我的期待,在灰尘中迅速站起来两手握住锁链。
「你……这这这这这!!」
伴随着爱丽丝愤怒的喊叫,这次我也被同样抛了上去。
虽然背部与墙壁碰撞的时候无法呼吸,但匍匐在这可靠的平面上时,给我的感觉比什么都要好。虽然很想就这样永远睡下去,但爱丽丝对我的腹部来了一记飞踢,我不得不被迫站起身来。
【rkl:现世报来得真快。】
「什……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个大白痴!!」
「是你在那里发呆好不好……别管那个,要来了!」
我再次拔刀,把刀锋转向急速上升的三只石像鬼。
趁着在突入真正的战斗前仅有的空余时间,目光一扫而过,确认了下周围的地形环境。
用马戏团的攀登特技爬上的阳台,与目测到的一样有一米宽。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有像四方形一样的石板,像棚架那样垂直架在塔的外墙上。不,实际上上下也都没有棚架,这是提供给石像鬼排队用的实用品。
虽然对这个连爱丽丝也不知道的阳台稍稍有些期待,但背后外墙上并没有像门或窗户那样的开口。在远远的角落里有着一大排排成队列毫无表情背着石头的异形雕像们。重新确认的时候,我才为这数量感到非常害怕。所幸的是,现在行动着的就只有以我们为目标飞舞着升上来的三只了。
终于站稳脚跟后心情也好了起来,爱丽丝也把黄金长剑从剑鞘拔了出来。不过,就像还有心中还有疑问尚未消除那样,她嘶哑的声音传到我耳里:
「……不会错的……为何……到底怎么回事……」
上升到与阳台同样高度的石像鬼们,似乎是对2把剑有所警警戒,并没有马上飞过来。我边注视着那伙怪物的举动,边向爱丽丝质问道:
「刚才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关于那个怪物,你知道些什么吗?」
「……嗯,知道。」
我立刻听到了肯定的嘟哝声。
「那个是,Dark Territory的暗黑术士所操纵的魔怪。效仿他们,我们称那些为Drone。」
「Drone……从外观上看不难理解是Dark Territory的产物……但是为什么那样的东西会在世界上最神圣的地方,中央大教堂的墙壁上偷偷潜伏着?」
「我也想知道!」
用小声挤压出话语后,爱丽丝咬了咬嘴唇。
「不用你说,也知道不可能的事……逃过守卫骑士的眼睛而越过终结山脉,来到遥远的央都,甚至还入侵到教会的中枢里……这种事是想也不能想的,更不要说……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是教会内部哪位高级权力拥有者有意配置在这里的……这样的事更不可能,吗?」
一瞬里,爱丽丝肯定在盯着我看,但并没有作出反驳。因为有着再继续说的话又会进入争吵漩涡的困扰,我抛开这个问题用做出极度认真的面孔说道:
「嘛,议论就留到打退它们之后吧——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那个石像,不对,那个Drone,有智商吗?能说话吗?」
「这才是不可能的事。Drone并不是像哥布林或者兽人那样的生物,是信奉暗之神的邪恶僧侣用土块所做出来的低劣使魔……只能理解主人的几个初等命令。」
「……这样啊。」
我发现爱丽丝好像没有察觉到,稍微放下了心。虽然自己很明白如果往后再想这个问题的话也不过分,但果然踌躇于自己亲手去破坏和人类同质的Fluct Light上。
Cardinal说过,这个世界的『人类』是由系统上登记过婚姻关系的男女所生。即使Dark Territory的居民也并不例外。这么说的话,由神圣术所生成的Drone并不是人工Fluct Light,而只是与森林里的动物们一样的系统代码【System Code】。
察觉到那样的意图后,我从Drone的复数眼睛里放射出来的敌意里,清楚地感觉到了与SAO时期零散战斗过的野怪共通的无机质感。如同命令从『观察情况』转为『攻击』一般,三只Drone同时大力挥动着翅膀,迅速提高了高度。
「——要来了!」
随着一声呼喊,我重新架好了剑。可能是因为增加了仇恨度的关系,最先飞过来攻击的是肚子上还留着锥子的那一只。
这次并不是用尾巴,而是用两手腕上长长的钩爪攻击过来。虽然并不是很快速的攻击,不过很久没有——实际上有两年——与怪物战斗了,有点难以跟上节奏。我边用剑挡开钩爪边专心寻找着敌人的空隙,在视角的边缘看到无伤的两只向着左旁的爱丽丝急速冲下来。
「小心,有两只过去了!」
这纯粹是担心女骑士的身体而做出的警告,可听到的回答却是冷淡得绝情的声音: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爱丽丝迅速弯下腰,把剑架在腰间。
咚,伴随着非常厚重的斩击声,即使在傍晚黑暗中也仍然炫目灿烂的黄金光辉斩向空中。
并没有佯攻技巧,只是单纯的左中段斩。可是,那是仅仅斜眼看着也让人感到冒冷汗的速度和厚重感。在第80层的战斗里将我逼到墙角的,就是这绝不允许回避或招架的超高完成度的一击。这威力,完全能把我多年的VRMMO经验凝聚出来的连续技至上主义轻易粉碎。
在停下向右斩击动作的爱丽丝面前,两只Drone那刚刚还在的四只手啪嗒啪嗒地掉下。紧接着,怎么看也是因为时间间隔而还留在那里的Drone的胴体,在胸部附近往左右滑动。
连悲鸣的盈余也没有,分段跌落的两只怪物的伤口上,这才喷出黑色的血液。当然,一滴也不会碰到爱丽丝。
摆着酷脸站起来的整合骑士,看到我这边仍在防守后,用听起来有些讽刺的美丽声音说道:
「需要帮忙吗?」
「……不,不必了。」
至少要有点骨气般郑重拒绝后,我终于看穿Drone那手脚并用的连续攻击模式并躲开了。向着准备拉开距离的敌人,身体自如地放出四连击剑技。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像SAO那样的攻击辅助功能,在战斗中身体的动作强度如何,是由想象的速度和正确性明确决定的。在这个意义上,果然能将过去不断重复的剑技动作有效地发挥出来。我基本无需思考地闪动着右手中的剑,将左右水平斩击,右上方挥击,然后是直击都一口气使出。
虽然并不是在和爱丽丝对抗,但我还是把作为对手的Drone的两手还有尾巴斩飞,最后贯穿胸口中央让它断气。一边将溅回脸上的数滴血擦去,一边看着坠落到云层后被吞没的异形的姿态。
「……呵。」
爱丽丝像是看到门生意外努力的教练一般简短地说道。将黑剑左右挥了挥后收进剑鞘后,我斜眼看着骑士:
「……那个『呵』是什么?」
「不,只是在想你用着奇怪的剑法呢。在夏至祭弄个小屋表演的话肯定能吸引客人吧。」
「……那真是谢谢了。」
真是个什么都要讥讽一番的骑士大人啊。当我正在考虑如何回话的时候,爱丽丝的视线在我脸上停住了,像讨厌般的皱起眉头:
「Drone的血会带来疾病。请好好地将它擦掉。」
「嗯?啊啊……」
听到她这么一说,我用上衣的袖子擦走溅回来的发出难闻气味的血,然而半道却听到了「喂!」的一声夹杂着怒气的声音。
爱丽丝用急躁到不能忍耐的眼睛盯着因多少年以来都没被谁这么说过而哑口无言的我骂道:
「啊,真是的,男人为什么都这样……一条手帕都没有在身上吗。」
「没,没有。」
「……真是够了,用这个吧。」
从实际上有口袋的白色长裙里,拿出同样是纯白色的手帕,爱丽丝带着打从心底里讨厌我的表情递了出来。反正都被当作是小学生了,我想如果现在提起骑士大人的裙子来擦脸的话会怎样呢——不过想到正常来说会被杀掉就没再往下想了。
我带着感激接过有着染色细花边的手帕,忌惮地擦着脸。大概手帕上有去污的术式吧,半干的Drone的血如同被吸收一般漂亮地擦掉了。
「非常感谢。」
老师,我忍耐着自己想要说出这个词的想法还回手帕,老师哼一声别过脸去说道——
「在我砍了你之前洗好还我。」
真是前途坎坷呀。到底怎样才能说服这个骑士大人回避战斗,和优吉欧会合呢。
这时候,我想起在塔里往上走着的伙伴的身影慨叹,如果从墙壁洞穴里被吸出的是优吉欧的话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rkl:这可真说不准。】
环视周围,天空中的余晖已经散去,几颗星星开始闪烁起来。虽然很辛苦地打退了守卫,但只靠月亮升起后微弱的空间资源的话是不足以再继续攀登了。
左右数米外列队并排着的石化状Drone,似乎我们不进入它们正面的搜索范围的话就不会行动。换句话说,不得不在现在这个位置的阳台上耐心地待机至少五六小时了。
虽然能够躺下来休息倒是不错,但这时候要想怎样不破坏爱丽丝的心情恐怕又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我咽下了叹息,想着如何向抱着手臂的整合骑士打招呼。
=========================
7
在漫长的时间中,忘记了孤独的滋味。
啪嗒啪嗒地踏着长长的楼梯,优吉欧的内心却是如此孤独。
从十一岁的那个夏天和爱丽丝分离后,优吉欧封闭了双眼和耳朵,只以黑色巨树为对手专心活着。家人甚至村里的人们,对整合骑士带走村长女儿的这一大事件,就好像这本身就是一个禁忌那样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就连与爱丽丝是好朋友的事件关系者优吉欧也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优吉欧也与他们一样逃避着他人和那次事件的记忆。他实在不忍心承认自己的脆弱和胆怯,只是沉陷于名为『放弃』的泥沼之中,拒绝面对过去和未来。
对优吉欧来说,所谓的孤独常与名为放弃的苦涩相伴。自己一个人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人——在那个事件的很久以前,和爱丽丝两人一起到野山游玩场所那年幼的时候。顺从着双亲、兄长们和村里的大人的话,看着他人的脸色而生活,有着逼自己再次确认嘴里煮的太干的橘子酱一般的味道。
不过在十八岁的春天,突然出现在森林里的那个什么东西都没带的家伙,强行将优吉欧从泥泞中拉了出来。一同砍倒哥布林集团,打倒了基加斯西达,再一次给予了优吉欧自信和目标。
在从露莉德村中跑出,穿过扎卡利亚镇到央都那漫长的旅途中,甚至在修剑学院修炼的日子中,桐人总在优吉欧的身边。虽然与计划略有多少不同,但自己终于进入作为最终目标的神圣教会,击退多重障碍到了离塔楼最上层近在咫尺的地方,无疑是靠着那个黑发浪子才能做到。
但是如今,同伴在距离目的地仅差一步的地方不知所终,那时喉咙深处的味道又涌了上来。到现时为止到底有多依赖桐人啊——说真的,从自己认为不能将森林里的树砍倒的时候开始似乎就没有改变过。
桐人和爱丽丝,在塔的墙壁突然崩坏并被甩出去之后,优吉欧陷入极度恐慌之中,盲目地想要用暗之云再一次破坏墙壁。不过,无论打多少拳,把剑打过去多少次也好,修复好的墙壁再也没有出现一丝伤痕。
仔细想想,从眼前看到的现象来说,塔的外墙肯定被施加了永久性的自我修复术。虽然用言语来表达很简单,但原本神圣术的原则就是施术者要接触施术对象,没有施术者的永久术式是不存在的。总之那个自我修复,是被作为塔整体的某种完全支配状态而设置的,可以称之为超绝的术式引导着。
与这样的墙壁做对手,就算强行将石板移动1Cen也好,明显也会立即被移回去的。那个崩坏大概是两人的剑的记忆解放技重合瞬间增大的攻击力造成的异常情况吧。
有着那样的技术和力量的他们——尤其是桐人,只是被抛到空中那种程度是死不了的。就拿对应各种情况的反应力来说,他甚至大大超越了整合骑士,这在之前的战斗中就很清楚了。
桐人肯定是救下跌落的爱丽丝后在塔的外墙上向上爬了。相信着这一点的优吉欧,拼命将独自一人时便从背后冒出的无助和无力感赶走,一个人走出《云上庭园》南边的大门后踏上了大楼梯。
因为无法预测会有怎样的袭击,优吉欧将跑步改为慎重的前进。但是经过了第81和第82层之后,塔里完全感觉不到有人的气息。根据骑士们的话,教会除了高级祭司之外至少还有一个整合骑士——被称为『团长』的人物——然后还有作为最高祭司的Administrator。和以行政作为天职的祭司直接展开战斗实在难以想象,不过也有作为高级施术者的他们总归会用神圣术放出什么陷阱的可能性,更何况站在整合骑士顶端的『团长』也不会让优吉欧随便通过。
因此优吉欧已经紧张到了极限,即使手放在剑柄上一步步往上走,但怎么也阻止不了自己作无谓的思考。
桐人——有着直率而锐利的眼神的他,能说服那样攻击并苛责过来的骑士爱丽丝停战吗。很容易想象得到,他们就算吊在塔壁上也会继续战斗的样子。
不过,桐人那斩钉截铁的态度能打开别人的心扉也是事实。到现时为止旅行中遇到的许多人,在不知觉中被桐人迷住并以笑容相迎,优吉欧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对,当然,也包括优吉欧自己。
他那不可思议的魅力,对爱丽丝作为整合骑士那像硬块的使命感能起效吗?
这样想着的瞬间,优吉欧意识到有种难以言语的感情流动着,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
数小时前——因在把剑刺向操控炎之弓的整合骑士迪索鲁巴特而袭向优吉欧的纠葛,像残留着的烧焦的味道那样复苏过来。那个时候,对于阻止优吉欧刺过去的桐人,虽然只是一瞬间,优吉欧却感觉到了强烈的嫉妒心。就像是「如果是你的话,不会默默地看着爱丽丝被带走吧」那样的巨大的自卑感。
如果是能够打碎一切枷锁的桐人的话,就算是现在的爱丽丝的心,说不准也能融化掉吧。
讨厌,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再继续想下去的话,就会发现自己变成了毫无用处又丑陋的模样,优吉欧激动的摇了摇头,用右手咯哧咯哧擦了下脸。知道优吉欧的存在目的就是要夺回爱丽丝的桐人,应该不会做些奇怪的事。大致,原本考虑这样的事是无意义的。因为——
那个黄金的整合骑士,正确来说只是『爱丽丝的身体』而已。
优吉欧所爱着的露莉德的爱丽丝·青贝尔克的,可以说是核心的『记忆的碎片』就保存在塔楼的最上层Administrator的房间里。把那碎片抢回,放回爱丽丝的身体里,如今的这个整合骑士爱丽丝经历过的记忆就将会被消除。
用这双手强烈地拥抱着刚刚醒来的真正的爱丽丝。那是,一切将第一次重回应有的形态。明天——或者今晚,那个瞬间就可能到来。所以现在必须抛弃杂念,向前进发。
大楼梯的两边敞开的狭窄窗口里看到的天空,光线一点点变暗,从深蓝变成了黑色。
随着央都中的礼拜堂微弱地送达的钟的声音宣告夜晚七点的同时,优吉欧眼前无尽的楼梯终于到了尽头。
每过一层就弯一只手指,现在已经弯了十只。也就是说前面就是第90层了。终于踏进了神圣教会的核心部分。
从大厅折回来后并没有向前的楼梯,在北面的墙壁上只有一扇大门。按到现时为止塔内的构造推测的话,无疑前边是和第50或第80层同样的巨大空间。
而且,还有恐怕比以往更强劲的敌人在等待着自己。
我能赢吗?
优吉欧一边擦了擦湿透的手掌一边扪心自问。面对比把桐人逼到半死状态的法娜提欧或一个伤痕也没有的爱丽丝更厉害的强者,自己又该怎样应战呢?
但是仔细想想,这之前的战斗中暴露在敌人剑前的全是桐人。优吉欧只是隐藏在后面,放出决定性的大招。桐人说过,从完全支配术的性格上来说这是当然的战术,但在没有他的现在,优吉欧就要从头战斗到最后了。做不到的话,就不能再和桐人站在对等的位置上了。
优吉欧摸摸腰间的爱剑,用力咬紧牙关。冰蔷薇之术恐怕只能再用一次了,就算能放出暗之云,奏效的可能性也很低。首先必须用纯粹的剑技压制敌人。
「……走吧。」
小声地嘟哝过后,优吉欧提起右手,用力推开了大门。
紧接着——涌出的,是耀眼的白光,浓厚的白烟,和连续回响的低音。
敌人已经发动了术式了吗!?
想到这个情况而慌忙掩上口和鼻子打算躲开的优吉欧,注意到出现的并非浓烟而是水蒸气。湿润的热气包围全身,转眼间在皮肤上化作水滴落下。
和预想的一样,门的里面是占据了一整层空间的大房间。天花板也相当高。恐怕,这里有着和《灵光大回廊》或《云上庭园》类似的名字,但现在没有办法知道。
【rkl:川原再次手滑,原文是空中庭园。】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宽广的地板上覆盖着白色的水汽,再前面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是热水。阶梯形地板的坑洼里盛满了大量热水。哒哒哒哒哒的低音的来源,则是左右墙壁上设置的几处有着各种各样幻兽形状的雕像口里流出的热水的瀑布。
透过蒸汽仔细看去,在优吉欧站着的大门前方,约5Mel左右有座大理石桥连接着更里面。因为桥在房间中央为十字状,所以热水池也被分成了四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因为意料之外的景象,让优吉欧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想着。这样高温的热水中是不会有活着的鱼的,作为观赏用的庭园的话湿气也让人感到太不愉快。因此这就是个——
超巨大的浴池。
「……怎么搞的。」
优吉欧不由得叹了口气。露莉德村里的浴室也就是比盆子稍好一点的桶而已,所以在学院宿舍里看到大浴场的时候,还因为到底要怎样把这样大量的水煮沸而瞠目结舌。
但这个就更是意料之外。就算学院的修剑士全体一起入浴也还有充足的空间。现在还看不到有人影,就算同时有几个人入浴的话也是极度奢侈的事情吧。
一边惊讶着这是不是整合骑士或者祭司的特权,优吉欧放松了肩膀的力量,开始向大理石桥走去。无论怎么说也不会有人在浴场埋伏吧。
因为深信着这一点,所以当他注意到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在浴场的中央,接近桥的十字部分的时候,优吉欧终于在东北边那一角,一阵浓浓热气上升的水面上,看到了手脚展开成大字型的人影。
「!?」
瞬间跳后,把手放到剑上。
优吉欧因为水蒸汽的阻挡看得并不清楚,不过似乎相当的大。敌人吗……?虽然是裸体入浴中的样子,但剑就放在附近吗?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水面上回响起略微低沉但却有着穿透力的声音:
「虽然等着你的不是妙龄美女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马上就起来,所以等我一下。真是的,明明才刚刚到达央都的啊。」
优吉欧听到比至今为止塔内遇到的人们还要粗鲁的话语,一下子哑口无言。这个与其说是骑士,更使人联想到是故乡村里的农夫。
在优吉欧考虑着如何应对的时候,响起沙沙的水声,覆盖巨大浴池的蒸汽被分开了。
全身的水滴像瀑布一样落下,巨大身躯的男子背向这般站起身来。双手放到腰上打着圈圈,嗯的发出毫无紧张感呻吟声。
但是,在看到男子背面的时候,优吉欧反过来大吸了一口气。
何等雄伟。虽然膝盖以下还泡在热水中,但男子的身高明显接近2Mel了。修着短短的暗蓝色头发,让脖子不寻常的粗壮变得一目了然。并且,肩膀也异常的宽广。像圆木头一样的上臂,不论是怎样的大剑都能随便挥动吧。
比这更抢眼的是,那几层如同盔甲一般起伏着的背部肌肉。优吉欧所知道的人里有着最厚重的背部的,乃是学院里侍从着的格鲁葛洛索,但浴场的男子明显要凌驾于他。腰间没有一丝松垮,大腿像桶一样粗。
因为热水水滴映照着,加上过分完美的肌肉而被夺去目光,优吉欧并没有立即发现男子全身所覆盖的古老伤痕。再仔细一看的话,就会立即发现那全都是箭创和刀伤。
恐怕,这个男子就是被称作骑士长的人物了吧。也就是全部整合骑士中最强的剑士,更是与教会的敌人战斗之中最大的障碍。
那样的话,优吉欧能选择的最佳做法,就是在男子现时并没有剑和防具的瞬间里一气呵成的砍倒他,但是优吉欧却没有行动。
因为他无法判断,这男子的身体到底是全是空隙还是早有万全的准备。倒不如说他想邀请自己过去。
男子没有理会犹豫着的优吉欧,开始在水中哗啦哗啦走了起来。在热水池的北边,能看到像是放着装有衣物的笼子的手推车。
男子从阶梯状的浴池边缘大步登上,站到大理石铺着的地板上,从笼里拿起下身衣物穿好。接着他唰的一声甩开看起来像是东方风格的棉织物大衣披到背上,又用前面腰下留着的长带绑起大衣后,男子终于转过身来面向优吉欧:
「噢,让你久等了。」
男子有着与深沉的声音相衬的刚毅外貌。
年龄也在想象之中。虽然口角和额头上刻着的尖锐的皱纹暗示作为整合骑士的这个男子已经年过不惑,但高耸的鼻梁削过的脸颊上的肉却完全没有松弛。而决定着对这个男子的印象的,则是深邃的眼窝里放出的强烈的目光。
淡蓝色的瞳孔里虽然没有像杀气那样的东西,但优吉欧却被那眼神震慑住了。那是对着即将斩去的对手,去掉敌意,只留下纯粹的兴趣和战斗的乐趣吗?能有那样的眼神,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剑技能压倒对方。换而言之这个男子——在某方面,和桐人很相似。
从放着装住替换衣服的笼的手推车里,拿起长大的剑,男子开始啪踏啪踏地光脚走了起来。绕过浴池的边角,向着优吉欧站着的中央通道的北边走来。他在约20Mel的地方停下,把剑鞘前端插到石板上,然后摸着壮健下巴的稀疏胡须。
「在和你开打前,有一件必须要问的事情。」
「……是什么?」
「就是,那个……副骑士长……法娜提欧她,死了吗?」
听到这带着像是要求晚餐菜单的冷淡语气的话,优吉欧刚想反驳「这不是你重要的部下吗」,不过他却马上注意到移开视线的男子身上,有着装成笨拙的表情。虽然就算真心很在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可他就这么讨厌被别人看穿吗。在这一点上,也让优吉欧想起了不在这里的伙伴。
「还活着。现在,应该在接受……治疗。」
听到优吉欧回答的男子,呼地吐了口气,点了一下头:
「是吗。那么,那我就在不会杀掉你的程度上出招好了。」
「什……」
优吉欧再一次无言以对。那强烈的骄傲,让人怀疑会不会是心理作战。虽然桐人经常说「确信胜利便是自身最强的武器」,但就算是他在敌人面前也不能做到毫不动摇。恐怕,男子那像城堡那样的骄傲的基础,是作为最老资格的整合骑士数百年间的战斗经验吧。
不过这样说的话,这之前打倒的骑士也是一样。如果是现在已经知道整合骑士并不是绝对无敌的存在的自己的话,至少不会有拼上勇气也会输掉的理由。
优吉欧振奋起快要萎靡了的心,集中战意正面瞪着男子。他在保证声音不会摇晃的情况下下在腹部注入力量说道:
「真让人讨厌。」
「哈?」
男子的右手仍然放在衣服里,用感觉很有趣的声音说道:
「哪里讨厌了,少年?」
「你的部下可不止法娜提欧一个人吧。比如说,爱丽丝是生是死对你来讲也没关系吗?」
「啊啊……关于那个啊。」
男子抬起脸,左手握着大剑的剑鞘,用剑柄嘎吱嘎吱擦了下太阳穴。
「该怎么说呢……我比法娜提欧要强,因为那家伙是我的弟子……所以如果是你杀了法娜提欧的话,我就无法不管。但是,我和爱丽丝那个小姑娘,老实说不知道谁更强。而且也没有真正比试过,就算比试那个小姑娘也只会当我是父辈级别的存在……不对,那种事怎么都无所谓。无论如何,我不觉得会败在你手下,所以也不觉得那个小姑娘会被砍了。虽说是从别处听来,不过你还有个同伴吧?那家伙不在这里的话,十有八九,现在在哪里和小姑娘在打吧。」
「……大概就是这样了。」
如同被引诱般坦率地点头之后,优吉欧再次紧紧地握住了剑柄。本应在对话中压制男子的敌意,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他在眼里注入更多力量,说出挑衅的台词:
「顺便问一下,把你砍了的话会有谁出来复仇吗?」
「哼哼,放心吧。我没有师傅。」
开怀大笑后,男子用懒散的动作拔出了大剑。留在左手的剑鞘,轻轻地抛到旁边。
黑亮艳丽的刀身虽有好好地打磨过,但白色灯光映在砥石也消不去的无数古老伤痕上,像野兽的牙齿般发出连续不断的光芒。护手和把手好像都和刀身一样同样是钢造,并没有像一直以来骑士所带着的神器那样壮丽。
然而优吉欧可以说绝对没有轻视这把武器。在远处也可以明显看出,这感觉像是经过漫长的年月的深灰色的刀刃上,附着着吸入无数敌人的血的妖气。
嘶一声吐了口气,优吉欧也把左腰的爱剑拔了出来。虽然并不在完全支配状态下,但或许是反映出主人的紧张,淡蓝的刀身放出的一点点冻气将周围浓密的水蒸汽变成闪闪发光的冰粒。
整合骑士,作出与其身躯相衬的豪迈动作,右手里的剑几乎垂直,左手在正前方,低下腰架好姿势。优吉欧记得这一起手的名字叫做《天冲崩月》,在古典流派中也是相当老旧,乃是专注一击必杀而完全不考虑变化的型。
优吉欧看到那之后,重新摆出二连击技《Reverse Wheel》的姿势。这是第一击用来躲开敌人的大招,顺势利用第二击从下面逆向攻过去的反击系技能。就像桐人和爱丽丝战斗那样,正面挡下敌人的超重攻击的话恐怕会向后方弹开,从最初开始就让力量轨道一点点地偏离,敌人应该反应不过来。
看到了全身使劲,把剑提到中段架好的优吉欧,男子的眉间刻上了新的皱纹。
「没见过的架势呢。少年……你,难道说是连续技的使用者?」
「…………!」
被看穿了——!?
男子说过,自己是法娜提欧的师傅。那么,知道那个女性骑士偷偷磨炼属于自己的剑技也不是很奇怪。不,就算看穿优吉欧会用连续技,他也应该猜不到剑技的本体。知道艾因葛朗特流剑术的,在这世界上就只有桐人和优吉欧两人。
「……如果是,那又怎样?」
听到优吉欧低声的回答,男子发出哼的一声鼻音。
「不,只是偶尔会有暗黑骑士的家伙会用,并不是十分好的回忆就是了……怎么说这边也不会什么灵巧的技术。」
「所以,要让我也用古老的《型》来配合吗?」
「不不,用你喜欢的就好。不过,这边也会出绝招就是啦。」
露出犬牙笑出来后,男子把架高的剑抬得更高了。
不久后,优吉欧睁大了眼睛。包围着男子的大剑,突然像火焰一样摇曳着。也许是因为周围流动着的浓密水蒸汽的关系,无论怎样仔细看,也看不出刀身在摇晃。
糟糕,那把剑已经在记忆解放中了吗,优吉欧咬紧了牙齿。
武器完全支配术式,在术式咏唱开始到发动之间的保留时间,会大大影响着术式的性质。就像桐人的黑剑召唤的巨树那样,把咏唱本身所用的来发动的钥匙用术式保留下来本来就不可能,优吉欧的冰蔷薇之术把剑插到地板上那样的关键动作也得维持数分钟的待机时间。
虽然还不知道男子的完全支配术是怎样的东西,恐怕发动的关键是和攻击动作有关。而且从保留这么长时间看来,应该不会是大范围的召唤或空间操控吧。像艾尔德利耶的鞭子那样加长距离,又或者是提高斩击威力的加强系能力的可能性很高。
如果是这样的话,集中精神的话也不是不能对应第一击。现在也没有咏唱完全支配术的余力,更何况在这样的高温环境下冰蔷薇之术也无法发挥原有的威力。
纵使隐藏着怎样的威力也好,那个架势放出的技只是一招愚直的右上段斩而已。只要能读懂那轨迹并将那一击弹开后,就算那个男子也没有余力来回避这边的反击。
决定下来之后,优吉欧把所有的集中力都放到双眼注视着男子的全身。自己和他之间仍有20Mel的距离。如果从那个位置挥剑的话,男子的绝招就是将斩击延长的术了吧。与艾尔德利耶自由变换的鞭子相比,剑的轨道更具线性。只要回避并一口气拉近距离的话,男子的优势就消失了。
就像优吉欧想的一样,男子不动声色地弯下膝盖,进入了攻击姿势。笑容消失的嘴角里迸出沉厚的声音,震慑着整个大浴池。
「整合骑士贝尔库利·Synthesis·One,参上!!」
在哪里听过的名字——这样的想法一瞬里在脑海里飞过,优吉欧抛开杂念,屏住呼吸。
呯!骑士长赤裸的左脚用力踏向地板,发出发出可怕的声音和振动。周围的水蒸汽,在一瞬间被吹远散开了。
在迅速得可怕,看上去却是游刃有余的动作下,男子的腰、胸、肩膀、手臂都弯了起来。学院里教授的古典流派剑技,那个最终完成形态就在那里。最大的威力和壮丽并存,这是人类孩子从超越其天命的年月里修炼得出的奇迹般的斩击。
然而,那个剑技欠缺着一个重要的东西。艾因葛朗特流连续剑技一心一意追求着的,确实的命中率。与男子的剑同样质量的爱丽丝的攻击,能把桐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也是因为想用自己的剑正面弹开的原因。
接下剑击在极限的距离回避掉,再纵身跳入敌人怀中!
被桐人那超高速剑技锻炼过的优吉欧的双眼,将骑士长那大剑的轨迹紧紧捉住。和想象一样,是从右上段向下斩落。不管剑身是否伸长也好,或者受到冲击而弹飞也好,往左边稍微移动应该就能躲开。
像在空中描绘出闪电的白光那样,男子将剑一挥而下。
同时,优吉欧的右脚往地板踢去。
应该擦过脸的,威力的余波——并没有出现。
「!?」
想要突进而前倾身体的优吉欧被冻住了。男子的剑发出的,像飓风一样的轰鸣,一口气吹散了流动的水蒸汽,但也仅此而已。如果刀身不伸长的话,斩击也不会随着圆弧的光辉飞过来。
换句话说,男子刚刚做的——仅仅是,空挥。和修剑学院进行的考试完全一样的,剑技表演。
「什……」
他到底在干什么,优吉欧仅仅动了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过骑士长并没有再看着优吉欧,从挥下剑的姿势中站起,他轻松的表情如同之前的大喊像是骗人一般,咔咔搔着下巴上的胡茬。
「哼,还算可以的挥剑吧。」
那样嘟哝过后,他令人难以置信地迅速转过身去了。把剑扛到右肩上,就那样啪踏啪踏地走向落在地板上的剑鞘。
「…………!!」
然后优吉欧也,注意到了后脑勺像是燃烧着一般的感觉。大概他只是把我当作笨蛋了。如果是学校的小孩的话,会因为一下空挥就夹着尾巴逃跑,这样吗。
注意到这一点后优吉欧踢向地板,全速突击逼近男子的背部。
可是男子现在仍不回头。已经在这个位置了,绝对要抢先出手。拉起青蔷薇之剑,作出最大射程的直刺。
此时,眼前的空间开始摇晃。
什么。是火焰吗?像刚才包围着男子的剑那样?
这个位置——数秒前,那家伙空挥过——
身体不由得战栗起来。优吉欧使劲站稳双脚,想要停止突进。但在湿滑的大理石上,却无法简单地停下来。
哆咔!!
巨大的冲击从左肩划向胸口下面。优吉欧被像暴风吹起的抹布那样被卷起,在空中转了好几圈。从胸前刻着的伤口里,可以看见大量的血液像深红的漩涡一样流下。
身体落下的方向,是通道东边的浴池。高高的水柱升起的一瞬间,周围的热水被染成一片赤红。
「呜哇!!」
优吉欧吐出涌入喉咙的热水,飞沫中也混有薄薄的红色。似乎肺部也受了伤。如果继续用那个姿势杀过去的话,身体会断成两截也不奇怪,这是何等厉害的冲击。
「System……call……」
呼哧呼哧地拼命压制住呼吸,断断续续地咏唱着治疗术。幸好,周围有大量的热水。与冷水相比,热水应该蕴藏着超大量的空间神圣力。虽是这样说,这样深的伤口在短时间里是不可能施术治好的。
止住血,总算把上半身拉到浴池边缘,优吉欧远远地看到回过头来的骑士长。已经捡起剑鞘把剑收了进去,右臂收回怀中。
「喂喂,危险呀。想不到会以这种姿势突击过来……对不起了,并没想杀你的。」
对着这悠闲的台词,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了的优吉欧挤出嘶哑的声音:
「刚……刚刚的……到底是……」
「都跟你说过我会出绝招了。我并不是只砍到了空气的哟。可以说……是稍微往前,砍到了未来呢。」
稍微花了点时间,男子的话语才在脑里具体成型。在热水里,伤口的痛楚简直就像是用冰压住一般的麻痹,阻碍了优吉欧的思考。
砍到了……未来?
作为现象来说的确是那样。从骑士长挥动大剑开始,再到优吉欧突进应该足足经过了20秒才是。不过,就在踏入问题地方的瞬间,被过去的斩击击中,优吉欧的身体仿佛是被残酷地切开。
不,再正确一点说,由剑所发出的斩击的威力在空中停留着,应该这样说吧。在被吹飞之前,优吉欧确实在漂浮中,看到空中摇晃地摆动着的力量轨迹。总之,那个男子的剑所拥有的能力,是攻击命中所必要的,在『那个瞬间』砍了『那个地方』两个绝对条件里将后者扩大。但能扩大多大的范围还不清楚。
在眼里并没有看到任何夸张的现象,可这是多么恐怖的力量啊。那把剑通过轨道的全部都是,累积着要命的致伤区域。那个范围,并不是重复把时间和空间限制在一点上的连续剑技能比的。剑与剑的接近战的话,自己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那么,远距离战吗。
骑士长的完全支配术,虽可延长时间但不能伸长距离。与此相对,青蔷薇之剑放出的冰之蔓的射程超过三十Mel。
问题本身就是,在这个充满庞大热水的地方里,能否发挥出优吉欧术式的本来性能。从发动到效果出现之间,必然会有一定的延迟。换句话说,必须要把那个男子,引到就算看穿冰蔷薇之术的性质也逃不到射程外的范围里。
肚里决定好一击胜负后,优吉欧用左手探了下胸部的伤口。虽然贯穿着剧烈的疼痛,不过应该是止住血了。当然离治好还差很远,天命大概减少了三分之一,不过自己还能站起来,也能挥剑。
「System……Call. Enhance Weapon Ability.」
在激烈的水声干扰下,优吉欧开始了术式的咏唱。骑士长贝尔库利,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在离远的地板弯着胳膊继续以毫无紧张感的口气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那种连续技,并不是在担任整合骑士之后了。最开始,就连啊都没叫上就被干掉了。用残喘的身体逃回来后,在糟糕的脑子里想了很久为什么自己会输。」
咕地用手指摸向下巴上被横切过的浅浅的伤痕,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吧。
「嘛,当知道了之后就发现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要点在,与在我身体里根深蒂固的剑术是追求着一击的威力相比,连续技是巧妙地打消敌人的进攻,并且让自己攻击命中的剑技。哪边对实战更好就不用说了。无论再怎么强力的打击也好,打偏了的话也就像风吹过一样消散……」
用力弯曲的嘴唇边,哼,吐出了空气。
「——不过即使明白了也好,我也不能说句『原来如此』就灵活地改变自己的宗旨改用连续剑技。真是的,神明既然创造了整合骑士为什么不创造些更便利的东西呢。」
对于这些话,优吉欧一边继续咏唱一边皱起了眉头。
果然这个男子,也失去了成为整合骑士以前的记忆。不过即使本人忘记了也好,这样霸气外露的刚剑士,应该不会没有留在世人的记忆里吧。不,先前听到男子报出名号的时候开始,优吉欧自身也感觉到脑袋角落里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贝尔库利,绝对是在哪里听过的名字。四帝国统一大会的优胜者吗……又或者是建国时期的帝国骑士代表吗……?
在目不转睛的优吉欧的视线中,男子飘逸地继续陈述下去。
「我总觉得这样不行,花了三天才想到该怎么用我的剑击中敌人。想出来的,就是这家伙。」
全身钢色的坚固的剑,在剑鞘里鸣叫着。
「这剑原本是,中央大教堂墙壁上设置着的神器《时钟》的一部分。现在虽然在同一个地方用钟声告知着时间,但在很久以前被叫做时钟的家伙,就是指针指着排成一圈的数字。不管怎样,这是世界被创造时开始就存在的东西……最高祭司殿下,用《System Clock》,这奇怪的叫法称呼它。祭司殿下说,那个时钟并非表示时间,而是创造时间……的说,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管怎样,这家伙是用那个时钟的表针整个重新打造出来的。出处和爱丽丝小姑娘的剑类似,那个是这样……横向伸展的斩击,与此相对这边是垂直贯穿着时间的哦。名为《时穿剑》……穿越时间的剑。」
时钟,虽然很难具体地想象出来,不过优吉欧在某程度上能理解男子的话。果然,那把剑有着将挥剑瞬间所产生的力量,保持并贯穿时间的能力。能够做到那样的话,就完全没有必要像艾因葛朗特流那样,把几击的剑技连接在一起。要说连续技为什么是连续的话,正是因为它只是为了扩大斩击的时间幅度而已。如果贝尔库利的《时穿剑》有着单击剑技的攻击力和连续技的命中率两者的话,这个剑技可以说是绝对无敌的——在拉开距离的情况下。
就如贝尔库利所说的一样,果然能与之对抗的策略,就只有以水平方向的宽度决胜。
就在优吉欧思考着的同时,骑士长开颜大笑了。
「那么就远距离攻击,看到我剑技的家伙都是这样想的吧。」
吓了一跳。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停止咏唱了。就算看穿了优吉欧要作远距离攻击也好,应该没办法知道剑技的本体。
「包含法娜提欧在内,整合骑士都有着选择远距离必杀技的倾向,应该和看到我的剑有点关系吧,别看他们那样也是很好强的。不过先跟你说,我和他们的比试可是一次也没有输过。如果赢过我的话,那个时候也得叫那家伙做骑士长了。嘛,说不定有一天被爱丽丝小姑娘干掉呢……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期待着。挨个击退他们的你的剑技,是怎样的呢?」
「……真是,轻松啊。」
终于将术式,咏唱到只剩最后一句,优吉欧细细地说到。
实际上,的确是轻松。贝尔库利做出了这样的长篇大论,毫无疑问,是为了给优吉欧发动完全支配术留出时间。无论怎样的剑技也好,如果不是确信初次见到就能击破的话是做不出来的。
而且,可惜的是,即使优吉欧用冰蔷薇之术捉住了贝尔库利也不确信能削减他的天命。这本来就是,将敌人的动作停下来,制造间隙而特别强化的剑技。不,即使那样也不是完全成功的。恐怕只能夺取几秒的自由——怎样用好这几秒,关系着攻击是否能成功。
任全身的水一边滴下,优吉欧一边站了起来。很薄地堵住的胸部伤口一跳一跳地刺痛着。下一次再受到那种程度的斩击的话就动不了了。
「呼呼,来吧,少年。先告诉你,刚才那一下就算我手下留情了。」
骑士长「咕」地握实时穿剑的钢柄,大笑着。
在离开二十Mel的位置上,优吉欧也将青蔷薇之剑架到腰间。刀身已经冻得硬邦邦,周围漂浮着的热气一瞬间变成闪闪发光的冰晶。
桐人的话,应该会在这里反驳上一口,可优吉欧的嘴干得实在不能圆滑地回话。为了不搞砸最后一句,优吉欧一口气咽下唾沫,低声说道:
「Release……Recollection.」
咯!!
在脚边卷起漩涡,席卷四方的冷气中心里,优吉欧将反手握着的剑一口气插进地面竖了起来。
覆盖在大理石那光滑表面上的水膜,一瞬里冻成了镜面一般。随着像树木发生裂缝一样的声音响起,结冰区域向着前方站着的贝尔库利扩散开去。
冷气吞噬着通道左右波动着的热水,变成闪闪发光的冰,但速度明显变慢了。果然想通过一次术式就冻住整个浴池是不可能的。
优吉欧将所有的思想集中在右手上,进一步握紧了剑。吭!随着硬朗的咆哮响起,无数的冰之棘从冻结的地板上伸了起来。
那些,像长枪兵队突击一样,挤满通道的尖锐前端杀向贝尔库利。应该造成不少的压力才对,但骑士长只是稍稍勒紧嘴角,并没有打算弯低腰,也丝毫没有往左右热水中逃跑的气息。
在看到那像巨大要塞一样站立的姿态后,优吉欧也做好了觉悟。正如字面所言,他是不舍身一战的话绝对打不赢的对手。从地板上拔出青蔷薇之剑,右手因锐利的振动而松开,然后再次握紧。
追着空中浓密的冰雾变成的冰之枪阵向前跑去。打算利用贝尔库利在迎击数十道冰柱时可能会出现的瞬间犹豫进入近接战的状态。
骑士长应当也看到了疾驰着的优吉欧的身影,但丝毫没有动摇的气息。他往左右展开双脚,在左腰握住的剑积蓄力量。
「哝!!」
与强劲大喊迸出的,是时穿剑的横一字斩。要比冰枪之阵突进早了一下呼吸的间隔,刀刃只烧焦了什么也没有的空间,与时穿剑的时间间隔没有关系。
大约半秒后,咖晌!!随着刺破耳朵的玻璃悲鸣响起,无数的冰柱同时被粉碎了。因贝尔库利『设置』斩击导致之前进击的枪一支也没有了。骑士长带着那令人讨厌的宽裕,将剑挥回上段,防备优吉欧的追击。
但是,优吉欧终于在自己的节奏里捕捉到了敌人,将右手的武器高举过头。周围几层浮游着的冰柱的碎片反射着天花的光线,导致视线朦胧了起来,但敌人也是同样的。
「哈!!」
「噢!!」
优吉欧和贝尔库利的大喊同时响起。
乓,伴随着巨大的压力,在上方厚重的钢被压力下来。
确实是能配上必杀之名的一击。毛骨悚然的寒气从颈部一直延伸到背部。咬紧牙关,将自己斩击右倾迎合着。
贝尔库利那深灰色的轨迹和优吉欧那浅蓝色的轨迹交错着。
那个瞬间。
咔锵!放出虚幻的哀鸣声,优吉欧握住的「剑」粉碎了。
贝尔库利眼睛略微张开了。是过于吃惊而作不出反应吧。剑被粉碎的冲击也传不到优吉欧的右手去。
这也是当然的。优吉欧在开始突进之前,将握住的青蔷薇之剑往右抛去,折取一旁屹立的一支冰柱做成的假剑。
贝尔库利的上段斩,是预想着借由击剑将优吉欧向后弹开的轨道。不过,因为冰柱没抵抗就碎掉的原因,而没能削弱优吉欧突进的势头,比贝尔库利目测还要再进一步冲进怀里。
轰,随着必杀的轰鸣,时穿剑掠过优吉欧的手腕流向背后。
优吉欧用左手抱住握住了冰柱残骸的右手,身体将全部突进力集中到右肩向着贝尔库利腹部撞去。艾因葛朗特流《体术》,《Meteor Break》。本来应该往左继续斩击,但手上已经没有剑了。
相反,优吉欧张开双手,抱住了骑士长的身体。
「哝……」
那样的巨汉,也因双重虚招,体势被剧烈地打坏。这是最初和最后的机会。
「呜哦哦!!」
呼喊着,优吉欧用尽全身力量,将骑士长连同自己的身体往右一起抛出。贝尔库利试着用左脚使劲站稳,却因冻成冰的地板打滑了。
身体在空中飘浮之后,落水的冲击激烈地打向身体右侧。
不过那样的东西比起,包围着全身的要命的冷气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什……!?」
优吉欧继续抱住的,贝尔库利因为第三次的惊讶而漏出了声音。直至刚刚自己还在里面泡着的几近沸腾的热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冻成快要结冰前的冷水,这样当然会惊讶了。
优吉欧边用左手按住要拼命站起来的巨汉,边用右手在池底摸索。应该是扔到了这一边的——
一半依靠着细致的目测,一半是运气的帮助,指尖触摸到了熟悉的爱剑的剑柄。
「哄哦哦哦!!」
挣脱开优吉欧,贝尔库利站了起来。
抢先骑士长一步,优吉欧握住水中的青蔷薇之剑,叫道:
「冻结吧啊啊啊!!」
哔唏——!
发出像数千鞭子冲击的鸣响。
因被掷入了完全支配状态下的青蔷薇之剑而冷却成快要结冰状态的巨大浴池里的水,在将两名剑士吞噬的一瞬间变成了硬邦邦的冰。
像有数万支针刺向全身的厉害冷气,让优吉欧不由自主的喘气。就算裸体站在寒冬的露莉德森林里也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寒冷。闭上眼睛,也分不清接触肌肤的是冰还是灼热的火焰。
想要擦走开始覆盖在眼皮上的霜,但左手在浴池里深深地按住贝尔库利的腹部,右手反手握着青蔷薇之剑的拳头,终于在冰面突出的状态下,各自被牢牢固定起来。优吉欧不得已地拼命眨动眼帘抖落冰之膜,透过浓密的阴霾确认着敌人的样子。
贝尔库利也和优吉欧同样,被冰淹没到颈部极限的位置。因为之前想要起来的原因,左手和握住时穿剑的右手都处在顶住浴池底的状态。
骑士长边摆动着眉毛和胡须上垂下的极细小冰柱,低声呻吟到。
「想不到,在世上会有在敌人面前把剑丢下的剑士。你一个人想出来的战斗方法吗?」
「……不。师……伙伴教给我的。『在战场上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武器或陷阱』。」
优吉欧用着冷的僵硬的嘴,短短地回答到。贝尔库利暂时闭起了眼睛和口,是在想着什么,不久后就放声大笑。
「哼,原来如此,『地利』的东西吗。我承认被你摆了一道……但是,还不能就这样输给你。」
咻的吸着气,积累着。
这种状况下打算做什么,优吉欧开始紧张了起来。能想到的就只有神圣术了。如果开始了咏唱的话,这边也得准备好对抗的术。
嚓,贝尔库利的眼睛睁开。
接着,咬紧的牙齿里,迸出强烈的吆喝。
「唔唔唔!!」
随即,骑士长的额头上浮现几根粗厚的血管。露出一点点的颈上,爆起几根粗厚的肌肉,皮肤也变得通红。
「什……」
这让优吉欧不禁哑然。贝尔库利,准备以肉体的力量强行挤破厚厚的冰。
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就算身体自由,有着充分的助跑距离也好,把这样一大块冰徒手打破是极为困难的。反过来讲,骑士长已经毫无一丝缝隙地被固定住了。
咬紧的白色牙齿里,嘎嘎,响起像钢铁一样的声音。淡蓝色的双眼里,就好像自己发光一样,带着炽烈的光辉。
在零度以下的冷气中,比这更厉害的寒气刺激着优吉欧的背脊。
噼啪,微弱的——不过决定性的破碎音冲击着耳膜。
接着,那光滑的冰面上,被刻上了一缕裂痕。很快,从那又分出一缕。并且再一缕。
果然,眼前这个刚剑士,并不是普通的人类。在从全世界的剑士中千挑万选的勇者集合而成的整合骑士里,并站在那顶点上,即是说世上最强的男人。恐怕在战场中度过了一百年、两百年的时间,是活生生的传说。没错,正是无价的传说。贝尔库利,在哪里听过的名字,优吉欧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与这样的敌人对峙下,仅仅占了一次优势就认为赢了真是大错特错。优吉欧原本也不认为将自己和敌人冰住就能处于优势。真正瞄准的在这之后,如字面意思,进入削减两人天命的状况。
优吉欧集中意识,牢牢抓紧仍在完全支配状态下,刀身放着微弱光芒的青蔷薇之剑的剑柄。大大地吸了口气,喊道:
「绽放吧——青蔷薇!!」
哔哔哔——!
发出硬的像凝固一样的声音,几朵透明的『花蕾』,以刀身为中心向冰面上突了出来。那些边旋转边绽放,伸展着像剃刀那样薄里通透着蓝色的花瓣。
发出铃声那样的一圈冰蔷薇盛开后,接着无数的——那正是成千上百的蔷薇在全部冻结的浴池上一口气伸展开去。美得离谱,不过是冷酷无情的美的盛宴。因为,这庞大的青蔷薇们,正是因为吸收着优吉欧和贝尔库利的天命才能开得这么灿烂。
优吉欧感觉全身无力,视线变得发暗。别说冷,皮肤连冰的坚硬触感也感觉不到了。只有,麻痹得没有感觉的包围着身体。
贝尔库利也被困在冰之地狱里夺去四肢的力量,皮肤像发烧那样白得失去血色。严肃的脸第一次歪曲了。
「小鬼……你……是算好了,要同归于尽的吗。」
「请不要……误会了。」
在发不出力的喉咙里,优吉欧挤出嘶哑的声音。
「我……唯一要比你优胜的因素……那就是,天命的……最大值。法娜提欧她……与我的伙伴,负上几乎一样的伤,以同样的方式倒下……就是说,即使不会老死的整合骑士也好,天命的最大值和我们一样……就是这样。」
在说着的期间,从盛开好几层的冰蔷薇里,闪着光芒的冷气粒子如同洒落的银沙一般一道道流出。在不久前,就听不到了热水流下的声音,应该是那几个瀑布被冻结成冰了。
贝尔库利也好,优吉欧也好,只留下了口和鼻,上面覆盖着冰之膜。现在打开丝提西亚之窗的话,应该能看到天命的数字在迅速地减少着。为了甩开突然袭击过来,无法躲避的睡意,优吉欧拼命地说着:
「……从外表看,你成为整合骑士,应该是四十岁后开始的。与此相对,我现在的天命几乎自然增加到最高点……就算被斩了一刀,最大值来说我也应该比你更高,这就是我下赌注的地方。」
在优吉欧的话将完未完之时,贝尔库利严峻的容貌——
咔的一下如同鬼神般昂扬起来。额头和鼻梁上吊着的冰柱,呯地一起裂飞。
「你……刚刚,说什么?」
在保持着意识已经很辛苦的状态下,骑士长的眼里仍发出强烈的光芒。
「成为……整合骑士,吗?用这种就像是知道我们『在这之前』的事的口吻?」
优吉欧在闭上一次眼后,用全心全力的的视线看着对手。
「我……正是,讨厌你们这一点。」
从肚里涌上来的激动,一瞬间超越了虚脱感。
「不知自己为何人……给予你剑的人的真面目也不知道……摆着自己就是正义,法律的守护者的面孔!!贝尔库利……你,并不是Administrator从天界召唤来的神的骑士!只是个由人类母亲所生的普通人……你对这把剑,应该有印象!!」
将现在完全解放所持有能力,清晰发出蓝光的青蔷薇之剑展示给贝尔库利。
整合骑士长,而且是数百年前的话题英雄,视线一下子转到青蔷薇之剑剑柄的精致手工上。
然后,咕地咬紧了牙齿。
「……确实……在哪里……那个……是那个时候。在杀死北方的守护龙的时候……那龙栖息的地方,确实有那把长剑……」
听到贝尔库利漏出的低声,这次轮到优吉欧吸了口气。
「杀死……了?那个龙骨……那是,你做的吗?你……将自己……故事里的龙,杀掉了吗?」
被一下子从胸中涌上的不知名的感情扭曲,优吉欧剧烈地摇晃着头。这样的状况下,两眼不由得渗出热泪。
「真的全都忘了吗……所有都……贝尔库利,你是,我出生的露莉德村里,从老人到小孩谁都知道的英雄。从央都开始辛苦漫长的路途开拓村子,是我们的祖先。Administrator拉拢了那样的你,封住了记忆组成了整合骑士。将你作为打手来方便帮助自己支配世界而设立的!不只是你,法娜提欧也好……艾尔德利耶也好,甚至爱丽丝,大家都是这样。大家,在成为整合骑士前,都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
「封住……了,记忆……」
到现时为止,没有动摇过一次的贝尔库利的双眼,好像打算游走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也……感觉《合成之秘术》里有些可疑的地方……最高祭司的统治……已差不多到极限了……也是……知道的……」
贝尔库利的脸上,再次覆盖上厚厚的白霜。优吉欧脸颊流出的眼泪已经变成两跟冰柱的摸样,刚刚的激动像被青蔷薇的根吸走了一样变得虚弱无力。
从小到长大听过无数次的,〈贝尔库利与白龙〉的故事——那个作为主角的英雄,把作为另一个主角的龙冷酷的杀掉的事实,让优吉欧感到无言的失落感。Administrator的权力,远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强大。连太古的英雄也被轻易洗脑,成为了自己忠实的棋子。以那样的敌人作为对手,两个见习剑士到底能做什么……
优吉欧在麻痹的思考中感觉到,自己的天命仅仅残留一点点了。贝尔库利也一样吧。冰里头半垂着的眼里,生命之光几乎消失掉了。
杀掉他真的好吗?
像疼痛一样的迷惑,在头的芯里隐隐闪烁着。这样做了的话,自己最后不也变成了和整合骑士毫无分别的存在了吗。那样犹豫着,优吉欧那握着青蔷薇之剑的右手,慢慢松懈了。
正在这时。
「呵哦哦、真是绝景,绝景啊。」
像叉子刮铁锅一样尖锐刺耳的声音回响着。
优吉欧转动朦胧的眼睛看去,大浴场的入口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球形。在几乎膨胀成球形的身体上,有着开玩笑一样的短手短脚。根本不存在颈部,上面有着真正的圆形的头部。就好像,冬天小孩做的雪人那样。
但是,所穿着的衣服是让眼睛发疼的五彩。右侧鲜红,左侧蔚蓝有光泽的服装,金色的纽扣在砰砰鼓胀的肚子上勉强撑着。裤子也是同样左右不同颜色,亲切得就连鞋子也一样。
圆圆的头上一条毛发也没有,光滑的头顶戴着一顶金色菱角的帽子。形状与大图书馆里前最高祭司Cardinal的帽子相似,但恶趣味远远在那之上。就算包括上那个,身长估计也仅仅只有半Mel。
在露莉德村,每年夏天来巡游的旅行艺人剧团里,有着同样装扮踩球的小丑。可是,看了矮小男子的脸后就明显知道,并不是那种让人心温暖起来的存在。
完全不清楚年龄多大。皮肤异样的白,圆圆的鼻子, 松弛的脸颊,非常红的嘴唇往左右大大的裂开。眼呈细长的半月形,就好像笑嘻嘻地描绘出圆弧一样,从间隙窥视出来的眼光里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穿着红蓝衣服的小丑,在大理石地板上蹦蹦跳地穿越着,从高处跳下到结冰的浴池上。左右鞋底那尖尖的鞋跟,咔嚓地将两圈冰蔷薇踩碎。
「呵,嚯!嚯,嚯,嚯!」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吗,圆形的矮小男子在短暂地拍打双手发出笑声后,将周围的蔷薇花瓣踩碎变成玻璃小片。就那样,响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向被冰捉住的优吉欧和贝尔库利走去。
在数Mel的地方停步,将最后一个蔷薇踩碎,矮小男子终于望向优吉欧他们。想裂开的嘴唇里,再次响起不愉快的声音。
「不行……不行啊,骑士长殿下。想不到,会就这样挂掉呢。那是明显的叛逆哦,对我们最高祭司大人。祭司大人醒来的话,肯定会叹息的哦?」
几乎冻结成冰的贝尔库利的嘴唇微弱地震动着,流出了嘶哑的声音。
「你……元老丘德尔金【Schderkin】……你那样的庸人……骑士间的战斗,不需要你插嘴……」
「呵,嚯!」
将贝尔库利的话当耳边风的矮小男子,再次拍打双手跳了起来。
「骑士的!战斗!真逗笑,呵呵呵呵!」
已经无法当成是人类能够发出了的唏唏的高亢笑声洒下。
「人家可是说了,以理当忌讳的叛教者为对手要酌情处理哦!骑士长殿下,你没有使用时穿剑的《里》吧,明明那样的话就可以可以一话不说把那小孩杀掉的!这可以说已经是对于教会的叛逆了!!」
「啰嗦……我已经……全力战斗了……这也是,你小子,对我设下的诡计……吗。这小子……并不是……暗之国的,爪牙。比像你小子一样的肉团子……更像,真正的,人类……」
「真啰——嗦!把你脑袋扯下来——」
突然小个子男性的双眼睁得滚圆,一下子跳了起来,短小的双脚踏在贝尔库利的头上。他就这样漂亮地维持着平衡,圆滚滚的身体左右摇晃着。
「而且你们这帮臭骑士像这种鬼样子根本就没完成任务实在太麻烦了。居然被那两个小鬼轻易打倒,简直要让人家笑破肚子了。算了,等到大人醒来的时候,就把所有的骑士一起……至少把你和副官这对狗男女重新处理掉吧。」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真是够了,吵死了。就这样睡去吧。」
小个子男人就这样站在贝尔库利的头上装腔作势地伸出右手小指,红红的舌头舔着嘴唇喊道。
「System Call! Deep Freeze Integrator Unit Zero Zero One!」
【系统调用,深度冻结整合体Unit-001】
完全没有听说过的神圣术。不过术式非常短,想着应该没多大威力。但是——
「咕……」
贝尔库利低声呻吟着。接着,在看到他的身体慢慢染上奇怪的灰色后,优吉欧震惊了。与其说冻结,不如说,皮肤像是变成石头雕塑那样失去了生机。
眼睛失去光芒,连头发末梢都变成了如同烂泥一般的颜色的时候,矮小男子终于……被称作元老丘德尔金的小丑,从骑士长的头上轻轻跳下。
「唏,唏……实际上,已经不需要你这样的老头了。找到能差遣的棋子了。」
那样嘟哝到的矮小男子,像针孔一样小的瞳孔用可怕的目光俯视着优吉欧。后背上传来某种——就像光脚踩到了延涂虫【ノビヌル虫】时候一般的恐惧感。
就在那时,优吉欧的意识也到了极限。在急速变暗的视线中,依稀可以看到踩碎冰蔷薇而来的红蓝鞋子。
=========================
8
突然,被猛烈的战栗袭击,我吃惊地睁开了眼睛。
只打算闭着眼睛横躺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吗。脑海中萦绕着如同不管怎样都要将被从中惊醒的噩梦的已然忘却的内容说出来一般的焦躁感。
提起上半身往环视一周确认着情况,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我大概身处中央大教堂第88层西边外墙上设置着的阳台之上。太阳在很早以前就落入地平线下面去了,头上覆盖着墨水刷过一样的黑暗。但无论怎样扭头巡视也好,在被黑暗断开的云的间隙里只看到几颗星星,盼望着的月亮并没有出现。在稍早的时间前听到远方传来8点的钟响,离露娜莉亚【Lunaria】神开始下放有限的资源还有接近两个小时。
黄金的整合骑士爱丽丝,是用距离表示对我的怀疑吗,往左移动到即将进入新出现的守卫石像Drone的侦查范围的地方盘腿而坐,闭上了眼睛。至于我,想将这等待时间都变成说服她,抓住能回避即将到来的战斗的机会,但骑士大人毫无想回应闲聊的意思。如果优吉欧在这个场合的话,用他手上Cardinal造的短剑刺过去就解决问题了。
那个优吉欧现在怎样了呢——
试想的话,从露莉德南边的森林相遇开始的两年半里,也是第一次陷入这种想见但见不到的情况。在到央都的漫长旅途中,在草堆上露宿,在便宜旅馆中狭窄的床上分半而睡,也毫无怨言,入籍修剑学院开始宿舍也总是在同室。正因如此,在我们之间形成了那家伙带着苦笑劝说我的恶习的模式后的现在我才会对他放心不下。
不,恐怕已经不是那么单纯的事了。
在这个异常又极致的虚拟世界Under World里,我才获得生命中第一个,这样亲密的同性朋友。虽是害羞的事,但也不得不承认。
被囚禁在死亡游戏SAO之前的我,是个将同龄的少年们看作幼稚的小孩,在互联网中虚报岁数而沾沾自喜的无可救药的小子,这在被囚禁到SA0这个监狱后也没有多大变化。虽然幸而和克莱因以及艾基尔这些不一般的大人们建立了友谊,但即使如此我也并没有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一切的想法。我那无可救药的倾向,在对于非常在意那件事的亚丝娜面前也没能改变。我会向她透露真实年龄和内在弱点,也是因为艾因葛朗特崩坏,两人的意识准备消失的时候所以才说的。
我并没有想过,自己有着与别人不同的特别能力。实际上,在SAO以前运动和学习里也没有比别人要优秀的东西。更不要说人品了。
恐怕我是被在包括占数个百分点的顶级玩家在内的所有被SAO囚禁的玩家中排序这一『鹤立鸡群』的甜头深深地迷住了。将我推上顶点的主要原因是,从NERDLES开发时期就沉溺于直连VR世界的熟练度,以及狂热地在SAO测试阶段时潜行积累的经验,不过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这一点也毫无改变。
然而,在此之后——就算从SAO里解放也是一样——我也无法在从不自夸『VR世界里的强大』的情况下维持名为自己的面具。周围的人对于我,有着并不是身体虚弱的桐之谷和人,而是将SAO通关的剑士桐人这样的强烈认识,倒不如说我也无法否定自己在无意识地诱导着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掩饰累积得越多,自己就会离最亲密的人越遥远。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与优吉欧相遇,发现在他面前暴露出真实的自己并不用任何的掩饰的时候,我在惊讶之余也思考着缘由。因为他和我不同是人工Fluct Light吗?因为他不知道SAO的英雄桐人吗?不,并不是那样。理由只有一个——在Under World这某种意义上与现实同样真实而严谨的虚拟世界里,优吉欧有着远远超越我的能力。
他在剑技的天份上堪称惊人。不论感知、判断还是反应速度,都远远地将在无数VR世界里战斗的我抛在后面。如果将我的Fluct Light装备的战斗回路比喻成旧时代的硅半导体CPU的话,优吉欧那就是最新的钻石【Diamond】CPU。虽然他现在仍由来我指导,不过理由仅仅就是我累积着更多的经验和知识而已。以现在的步调继续锻炼优吉欧的话,立场对换的日子离我并不远。
将有着《艾因葛朗特流》这样奇怪的名字的,我至今以来在VRMMO潜行经验中习得的泛用战术,如同吸水的沙子一般猛烈的速度为己所用的优吉欧的成长,让我不由得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深刻的喜悦和满足。我觉得,在自己漫长的时间里于自我所处的场所——同时也不过是游戏——中修炼的,那些甚至要为称之为《剑技》【Sword Skill】而羞愧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般的招式,在优吉欧的磨练下有所成就,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剑技。
将围绕Under World的问题全部解决掉,能让优吉欧的Fluct Light顺利地往现实世界转移的话,让他潜行到ALO里——几乎可以毫无疑问的确定,Light-Cube的界面具备和基于《The SEED》的VR世界连接的I/O通用性——将他介绍给大家吧。继承了我的剑技,超越了我,是最好的弟子兼挚友。我焦急地等待着那个瞬间的到来。恐怕那时会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和关心我的人们——
「你在那里傻笑什么呢。」
不经意间从左边传来的话,打断了闭上眼睛的我脑中的妄想。
转过脸去,看到爱丽丝用看起来阴森森的脸凝视着我。我慌张地用右手背咯哧咯哧擦了擦嘴角附近,说道:
「不,只是……想到今后这样那样事……」
「笑得这么轻松,让我搞不清你是个乐观主义者还是考虑不周了。现在可是连能不能脱离都没把握的情况吧。」
还是和之前一样毒舌。我虽然不清楚爱丽丝原来的人格,但如果继续保持这个性格的话,在她和优吉欧一起脱出,我将她们在现实世界里介绍给大家的时候,不难想象她会与诗乃或者莉兹贝特展开激烈冲突。
不过,确实在继续展开最终好结局的想象之前,事实上有待解决的问题在眼前堆得像山一样高。最优先考虑的,是从这并排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石像的石棚里逃出,但为此所必须的空间资源却并不充足,而且我的气力资源,具体就是肚子里的东西不足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边用右手按着腹部边往上看去,我用尽可能认真的脸和声音回答道:
「逃出的话,月亮上来后应该就能再开始了。造出锥子踏实地往上爬就可以了,在这上面就可以逃离Drone了。但是,仅仅想着爬上绝壁就会天旋地转,而且肚子饿了也是问题。」
「……你那样子就叫做不认真。就不能少吃一两次饭吗,又不是小孩子了。」
「啊啊,反正就是小孩,这边还在极限成长时期的范畴里哦。和天命被保护着的整合骑士不同,不吃东西的话数字就会不断减少。」
「先说清楚,整合骑士饿着肚子更容易消耗!」
爱丽丝唏的一下吊起眼梢说道。期间,「咕」的一声可爱声音从她的腹部附近发出,我禁不住就笑翻了。
骑士大人的脸刷一下变红,接着看到她右手握住剑柄后,慌张地将两手伸到跟前。
「哇,等等,对不起!说起也是,整合骑士也是活着的,活着真好啊!」
边辩解边缩回身体后,发现了自己左边口袋里被装进了什么的触感。到底放进了什么呢,伸手进去,发现指尖触碰到的东西的真身后,不由得感谢自己表现出的疏忽和贪吃。
「哦哦,天助我也。你看,有好东西。」
拿出来的,是两个小小的蒸包子。是从Cardinal的大图书馆出来时失礼地装到口袋里的。中午和优吉欧吃掉了一半,剩下的彻底忘掉了。经过几场激战后多少有些瘪着,这个情况下也谈不上奢侈了。
「……为什么将那东西放到口袋里头。」
爱丽丝惊呆了一般四肢无力,手放开了剑。
「敲敲口袋就会有两个包子。」
用爱丽丝无法理解的短语掩饰后,我打开了包子的《窗口》,确认天命仍然没有损耗。虽然外观看起来很简陋,但因为是Cardinal大人用贵重的旧书对象生成的,所以耐久度高得惊人。
不过,冷掉变硬后就这样吃掉也不会好味道。我稍微思考后,张开左手,咏唱起命令。
「System Call, Generate Thermal Element.」
即使不足以生成Object也好,生成热元素的空间资源还残留着一点,转眼间手中就出现了靠不住的橙色点。将右手抓住的两个包子靠近那里,继续唱着命令:
「Bur……」
st,在那之前,横着伸过来的手将我的口封住了。
「唔!?」
「你是笨蛋吗!这样做的话,一瞬间就烧焦了!」
愤怒和吃惊一起从瞳孔浮现,爱丽丝一边骂着,突然将包子从我手上抢走。「啊」,她无视没出息的叫着的我,伸出柔软的左手,像唱歌一样咏唱起神圣术。
「Generate Thermal Element, Aquarius Element, Aerial Element.」
【生成热元素,水元素,风元素】
从拇指到中指的指尖上,分别点燃起橙色,淡蓝色,绿色的光芒。歪着头的我冒出了她到底要做什么的疑问,只见爱丽丝活动起发动者术式的手指,加上更复杂的操作。首先用风元素做出一个球形的空气漩涡,让两个包子在里面漂浮。接着,加入热元素和水元素,在接触的瞬间一口气释放。
咻!伴随着声音一起,风的屏障中转眼间充满了白色的热气。外部看来是不太可能的现象,但是屏障内部应该旋转着高温的水蒸汽。原来如此,用这个就能发挥和蒸箱同样的效果了。
三十秒左右之后,三个元素结束了寿命,轻轻地融化消失了。从飘走的蒸汽中落到爱丽丝手甲上的两个包子,就好像刚做好一般轻轻鼓起,发出热腾腾的热气。我难以忍受地咽下口中涌起的口水。
「快,快给我……嘎啊啊啊啊!?」
伸出手的我,在看到爱丽丝打算将两手拿着的包子一口吃掉后,发出了可怜的尖叫。不过幸运地,整合骑士殿下在那之前停了口,用有趣的脸表示着开玩笑,伸手递出了一个包子。放下心来快速接过后,放在手里吐糟好热好热后大口地咬住。
虽然我很清楚Under World里有着毫不逊色于现实世界的质量【Quality】,但蒸肉包子那柔软的粉皮,溢出的热汁,碰舌即溶的馅料还是让我如同置身世外桃源一般。不过虽然如此,仅仅二口之后贵重的食物就向着胃——正确来说是向Fluct Light的记忆区域里还原,带着品味到充实感和空虚感,我呼呼地长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爱丽丝也三口吃掉包子,和我一样轻轻吐出了一小口气。我发现,像战斗化身一样的黄金骑士大人也有些像女孩子的地方,带着某种感慨说道:
「原来如此……没想到没有任何工具就能料理。果然是那个料理能手妹妹的姐姐,这样子吗……」
还没等我说完,再次横着伸过来的手就抓住了我的衣领。
但是这次,在爱丽丝脸上浮现的,是与蓝白色的火焰相似的激昂的颜色。从深蓝色瞳孔里飞散出来的火花,感觉像从我的眼睛贯穿到头顶。
「你……刚刚,说了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严重失言,但却为时已晚。
在十厘米的极近距离盯着我看的黄金整合骑士,毫无疑问是露莉德村的见习修女西露卡兼优吉欧的青梅竹马,爱丽丝·青贝尔克,但本人却并没有这段记忆。她在九年前被绑架到教会,因《合成之秘术》成为整合骑士之际,就因Fluct Light被改造而无法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爱丽丝,相信自己是为了保护世界和平和秩序,从神界召唤来与暗之侵略战斗的骑士,不,她是被迫那样深信着的。对于她来说,神圣教会和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威信是绝对的,那个Administrator,为了满足自己支配欲的目的从世界各地绑架优秀的人类改造为一个个棋子,我这样的解释她怎样也不能接受吧。
说起来,正因为预测到就算说尽多少话,只凭这种程度不可能说服爱丽丝,所以我和优吉欧为了使用Cardinal的短剑,定下了将爱丽丝暂时冻结的作战。现在虽然不是预计的状况,不过,我能做的就只有一个——边回避掉与爱丽丝的战斗并和优吉欧会合,然后制造出让他能够使用短剑的机会。
因为一句没脑的发言有坏事的可能性而焦虑着的我,只好拼命地让有缺陷的脑汁旋转。看爱丽丝的表情就知道,现在明显已经不是「说错话了」就能搪塞过去的状况。
无论怎样想,得出的答案只有两个。和爱丽丝在这里开打,让她不受致命伤地打晕后运到最上层——又或者,做好觉悟全部说出来。
选择哪一边,得看相信爱丽丝的什么。相信她的剑技比我差就开打,相信她的智慧比我优胜的话就对话。
挣扎数秒后,我下定决心,提起劲顶住爱丽丝那犹如烈火般的视线开口说道:
「我说你有一个妹妹。说给你听吧……虽然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接受,但我会将我知道的事实和相信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既然要打赌的话,就赌上对手要比我想象的要出色,我这样思考着。爱丽丝似乎从我的话中察觉到了什么,这次轮到她犹豫了数秒,然后她就突然张开了右手。
爱丽丝就这样用双膝站着,从高处凝视咚的一声一屁股坐下的我。恐怕,她这样听我说话,已经超出了整合骑士自身的规范了。在爱丽丝的身体中,将我一刀砍了的冲动,不,命令和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的心情正在互相斗争。
「……说吧。不过……如果我判断出你的话是在算计着我,到时候就砍了你。」
对爱丽丝那压得低沉的声音,我长长地吸了口气到肚子里蓄力,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只要那个判断是你发自内心作出的就行。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你的身体中,存在着你以外的人移植的改造命令。」
「……你说的是在指整合骑士的责任和义务吗?」
「说得没错。」
刚点头,爱丽丝那蓝色的瞳孔像遇到危险那样唰一下缩小了。不过我同时也能看到其中隐藏着的感情波动。那波动的部分,正是爱丽丝原本的心。我为了直接与之对话,而继续说了下去:
「整合骑士,是教会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作为神的代理者,为了维持秩序和正义中神界召唤而来——你们应该是这样认为的。但是,相信这些的,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们整合骑士了。世界上生活着的数万普通人,以及教会里的祭司们,连最高祭司大人都不这样认为。」
「你在说什么……蠢话?」
「谁都可以,现在降到地上,抓住央都的居民试着询问吧。每隔几年才举办一届的四帝国统一大会的优胜者的奖励是什么,那样。那家伙就会这样回答。『还用说吗,那当然是沐浴在被任命为整合骑士的荣誉之中了』。」
「被任命为……整合骑士?普通人……?怎么可能有,这样愚蠢的事。我每日都和众多骑士接触,不论其中的哪一个,原本都不曾是人类。」
「正好相反。所有的骑士原本都是人类。」
我将挨着墙壁的上半身抬起,看着爱丽丝的眼睛。里面肯定有着什么,于是我向着爱丽丝人类的那一部分拼命地说着话语:
「你,应该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神界出生和长大的吧。最初的记忆应该是,Administrator向着你说,你是天上派来的神的骑士,这些话的场景吧?」
「…………」
我的话似乎正中靶心,爱丽丝稍微将身体绷紧,咬住了嘴唇。
「……那是……神界的居民,在派遣到地上的时候被丝提西亚神封住了记忆,在……什么时候地上成为一片乐土,履行完整合骑士的责任的时候,再次回到神之国时就能恢复记忆……我就能想起我的父母,兄弟全部的事了……」
黄金骑士毅然的声音没能持续到最后,带着动摇消失了。
就是这里了。我凭着直觉明白,爱丽丝本人也不能控制从心底探求着家族的记忆的想法。所以刚刚她才会对从我的口里说出的西露卡的名字,有着如此激烈的反应。
「Administrator所说的只有一小部分是正确的。你的记忆确实是被封住了,但做出这件事情的并不是丝提西亚神,而是Administrator本人。而且被封住的也不是神界的记忆,而是你作为人界里人类的孩子出生和成长的记忆。你之外的整合骑士……你的弟子艾尔德利耶也是这样。他是帝国贵族的公子,数年前在统一武术大会取胜,获得了成为整合骑士的荣誉。但是,这真的是荣誉吗……艾尔德利耶在和我们的战斗中倒下,并不是因为被我们砍伤。他的身体上应该没有伤口。而是因为我的伙伴记下的艾尔德利耶被封印的『前世』的记忆……艾尔德利耶,被Administrator封印,不,夺走的母亲的记忆刺激到了。但是,他怎样也想不起来,所以才会倒下。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个记忆已经被Administrator取出并保管起来了。」
「艾尔德利耶……是人类的……贵族的孩子……?」
爱丽丝的嘴唇一瞬间颤抖起来。
「并不只是艾尔德利耶。整合骑士有一半以上是大会上取胜的剑技达人……是彻彻底底的,人……其中的大部分,是在从小就开始练习剑技的环境里成长的贵族的子女。被夺取了孩子贵族们得到的补偿就是大量的金钱和地位。那样的机制已经持续了几十年,几百年了。」
「……无法相信……相当难以接受。」
到现时为止,毫无怀疑地相信着教会和骑士的神圣地位的黄金骑士,将头左右摇着说不对不对。
「我……很清楚人类贵族,那些令人憎恶的行为。他们……干着所有禁忌目录没有写明的坏事。祭司大人……会在平定Dark Territory之际,一举扫除腐败的贵族……然而……艾尔德利耶的,其他骑士的亲人,竟然是那肮脏的贵族……不可能。简直无法相信。」
「那个实例,你应该也知道。」
我又挺出了身体,向她靠近。
「你应该知道见习整合骑士毕斯廷和阿辛吧。那些孩子们,是作为见习修道士而进入教会的贵族的孩子。然而,因为斩杀了整合骑士而索取了见习骑士之职。他们想试图用毒短剑将我们杀掉呢。他们正是,整合骑士需要的并不是正义和高洁,而仅仅是作战能力的证据。」
【rkl:川原这里又吃书了,前面第4节的时候还说这两个熊孩子是修道士和修女生的……】
「那……两人,是彻底的例外……成为骑士后,应该就会作为正确的秩序守护者而觉醒……」
对爱丽丝那看起来相当沉痛的话语,我用自己的声音盖了过去:
「说得也对,Administrator会将到现时为止的记忆封锁,将虚假的记忆埋进入将他们调整成为骑士而活着。恐怕那个时候,不止那些孩子,你们整合骑士全员的记忆都会被操纵。毕斯廷和阿辛就会忘记自己是人类的孩子,而相信自己是从神界召唤而来的骑士。」
「不可能!」
爱丽丝大声喊了出来。
「那才不可能!祭司大人,怎么会那样玩弄我们的记忆……」
「当然有!」
我也喊回去。
「同样的事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因为,你们……连自己到现时为止带走的罪犯相关的记忆一概都不存在!!」
「罪,罪犯……?」
爱丽丝眉头紧锁,陷入了沉默。
「对。你和艾尔德利耶,在前天用飞龙将我和伙伴从修剑学院运到教会来。这应该记得吧?」
「怎么可能会忘记。因为你们就是第一个我接受命令带回的罪犯。」
「真是这样吗?在和艾尔德利耶战斗之后,我们遇到的迪索鲁巴特·Synthesis·Seven就将你给忘记了。九年前,用自己的双手从北方带走的你,爱丽丝的事。」
听到我决定性的话语的爱丽丝的脸上,血像被吸走一样苍白。从额头上流下几滴冷汗。
「迪索鲁巴特殿下……将我,带走?作为罪犯……?也就是说,我……违反了,禁忌,你是这样……说的吧……?」
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点了点头。
「对,这正是,在贵族以外成为整合骑士的少数人类。有着能违反禁忌目录的强烈意志力,成为骑士后就能发挥无与伦比的战斗力了。对Administrator来说真是一箭双雕,既能取缔动摇自己支配的反动分子,又能变成自己强力的棋子而脱胎换骨。……来说说你吧。」
在这里,正是爱丽丝是否接受我的话的分水岭。我将所有的严重性集中一起并入两眼中。爱丽丝在石造阳台上席地而坐,像是因为心里没底而缩起肩膀,如同等待着某种天启那样俯下身来看着我。
「你,真正的名字是爱丽丝·青贝尔克。出生于北方边境上,一个名叫露莉德的小村庄。和优吉欧……我的伙伴同年,今年应该是二十岁了。你被带来教会是九年前,即是说事件发生在你十一岁时的时候。你和优吉欧两人,到贯穿《终结山脉》的洞穴探险……然后离开了山洞,即是说从人界和Dark Territory的警戒线上踏出了一步。你所犯的禁忌是『入侵Dark Territory』,并没有偷什么或者伤害什么……不,说不定你当时是想要帮助快要死掉的暗黑骑士吧……」
突然我就在那里停下了。
我是从优吉欧那里听到这些的吗?应该是这样,两年前才来到Under World的我,不可能知道远在七年前发生的事的详细情形。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同那一场景就发生在自己眼前一般,流着血痕掉下的黑色骑士,和穿着白围裙试图冲过去的爱丽丝都在眼前一瞬间闪回而过。耳边传来了爱丽丝的靴子踩在Dark Territory那像煤炭的石上的「喀嚓」声音再次响起的感觉。
我迅速恢复了意识,不过爱丽丝那边似乎也并没有察觉我不自然地停下话头的余力。她苍白的脸颊震震发抖,漏出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
「爱丽丝……青贝尔克……这就是我……?露莉德……终结山脉……想不起来,什么都……」
「别勉强去想起来,会变成艾尔德利耶那样的。」
我慌张地打断爱丽丝的话。在这里让爱丽丝的《行动原则密钥》陷入不稳,像艾尔德利耶那时一样被其他骑士来回收的话就全完了。不过爱丽丝紧紧盯住我,用颤抖的声音毅然说道: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我想知道一切。虽然还没相信你说的话……等你说出一切后再决定吧。」
「……知道了。不过虽然我这样说,但自己知道的事情也不是很多……你的父亲是露莉德村村长,名字是加斯胡特·青贝尔克。遗憾的是我并不知道母亲的名字,然后就像刚刚说的一样,你有一个妹妹。名字是西露卡,现在在教会里做见习修女。我和她谈过好几次,她是个想念姐姐的好孩子……一直在关心着被带到教会的你。住在露莉德的时候你也是见习修女,被称作神圣术的天才。她追赶着你这样的姐姐,为了做一个出色的修女而拼命地努力着。」
就算我停下了话,爱丽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之前的不安表情全都消失,在星光下雪白而艳丽的脸,如同某种面具一样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恐怕她现在,打算从记忆深处唤醒我说出的几个专有名词,不过看起来明显以失败告终了。
不行吗——
我内心里垂下了肩膀。Administrator的记忆封印术比预料的更强。我的话语根本无法与其抗衡。要消除的话,就只有与管理者有着同样权限的Cardinal,还必须要有Administrator手上的爱丽丝的记忆碎片。
失望的我,等待着爱丽丝宣告「你的话都是谎言」的那一时刻。
然而,爱丽丝的嘴唇微微的动了一下,发出了短促的声音。
「西露卡。」
接着,又是一句。
「西露卡……」
她转动蓝色的眼睛,向头上的星空望去。
「想不起来。样子,声音。但是……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叫出的名字。我的口,舌头,喉咙有着这样的记忆。」
「……爱丽丝。」
我吞下气低声说道。爱丽丝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存在,她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着:
「叫了无数次。每一天,每一晚……西露卡,西露……西……」
我带着看到难以置信的事物的感情注视着在爱丽丝长长的睫毛中聚集着的透明的液珠溢出,反射着星光落下。泪水不停的涌出,一滴滴落到我和爱丽丝之间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是真的吧……我有,家人……还有妹妹。血脉相连的妹妹……在这片天空下的,某个地方……」
断续的声音停止,爱丽丝如同小孩子一样呜咽着。
「爱丽丝……」
我本能地伸出右手,爱丽丝看也没看,就用自己的手甲甩开。
「别看我!!」
带着半是哭泣的声叫喊的爱丽丝,粗暴地冲向我胸口,用没有手甲的手擦了好几次眼睛。不过眼泪并没有止住,骑士迅速转过身去,将脸埋在两膝中间,激动地颤动着两肩。
「呜……呜咕……呜呜……」
我看着压抑着声音哭泣着的爱丽丝的背影,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的眼里也出现了眼泪。虽然知道不是这样的场合,但我仍阻止不了泪水从眼穴里渗出。
一定——
一定要,打倒Administrator,带爱丽丝回故乡。我再次立下决心,却意识到自己流着的一半眼泪,并不仅仅是哭泣。
在我和优吉欧达成目的时,在露莉德与西露卡再会的,并不是眼前这个爱丽丝。在取回过去的记忆时,爱丽丝就会想起优吉欧和西露卡,还有露莉德里度过的每一天,同时也会忘记作为整合骑士的九年间事情。
虽然我劝说自己应当让她回到原有的样子——但我却无法不让自己想象背向自己,像孩子那样哭泣的最强骑士——同时也是一个女孩子的悲哀。不论怎样,我都无法让自己不去怜悯恐怕在这九年以来孤独的每一天里都常常在心底深处渴望着已然失去,再也无法触及的家人们的温暖的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激烈的呜咽才徐徐低沉下去,最终变为微弱的抽泣消失。
而我则停下了少许之前就已缓和下来的哭泣,将思考转到之后的展开上。
如今可以推测到的最为理想的展开,大概是下面的情况。
重新开始攀登,在没有障碍的情况下回到塔内,通过对话说服爱丽丝暂停战斗,和优吉欧会合。剩下的障碍,就只剩下打倒最古老的整合骑士贝尔库利·Synthesis·One,或者将他也说服(要是优吉欧将他击退的话就抱歉了),并突入最终的敌人——Administrator沉睡着的最上层。
在最高祭司尚未醒来的时候,用优吉欧藏着的那把短剑刺中她的身体,通过Cardinal单方面传送过来的破坏命令将其无力化或是消灭。然后回收被秘藏起来的爱丽丝的记忆中枢,将她的记忆和人格恢复原状。
再之后,我需要和现实世界取得联系,通过和菊冈诚二郎的交涉使其同意永久保存现有的Under World,将即将到来的《负荷实验阶段》停止。Under World的和平调整就交给Cardinal,我则将爱丽丝和优吉欧送回露莉德村,等到状况平静下来后,再将位于这个世界外侧的广阔世界的事情告诉他们。到我最终注销回到现实之后,还要把优吉欧他们的Fluct Light导入到广大无边的外络网络。接着再让他们以人工Fluct Light们的『大使』的身份,使现实世界的人们承认Under World居民的存在——
就算只这么考虑,也是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的高难度连续任务。所有阶段的成功率大概有五成……不,恐怕还不到两三成。
然而,我已经到了不能停滞不前的地步。在Under World内度过的两年半,不,大概从登录SAO的那一天以来的漫长时间,也许都是为了将优吉欧他们这样的新人类、新智能解放到现实世界而存在的。
茅场晶彦曾经在艾因葛朗特崩毁的赤红的黄昏下说过,自己只是想要创造真正的异世界。
我虽然并不打算继承他的目标,但可以被称为真正的异世界的存在,如今正在我的眼下向遥远的地平线不断延伸。而且,茅场的复制人格托付给我的《The SEED》程序包,已经成为了现实世界内VR空间的默认标准,在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的因缘下,使得优吉欧他们这些Under World人具备了和The SEED世界间的互换性界面。
如果要在什么地方寻求在SAO世界的两年内,无数人战斗,死去,生存的意义的话——如今这思考着要去见证优吉欧他们这些新人来在现实世界内创造的什么的想法,是我自己的感伤情绪吗?
不管怎样,我都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我从在露莉德南边的森林里醒来开始,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到达了接近这座塔楼顶端的位置,几乎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碰到最终目标了。之后就只是竭尽自己的头脑和剑技向前迈进而已。
然而,还有一个极为微小,却无法将其无视的问题存在。
那是在之前列举过的所有阶段之后,我连是否是自己心底最终的期望都无法确定的唯一一个问题……
「……你说了漂亮话呢。」
背对这边,抱着膝盖蹲着的爱丽丝,突然低声说道。
我中断了陷入深不见底的混沌中的思考,抬起了头。过了一会,爱丽丝以仍然夹杂着抽泣的微弱声音继续说道:
「在打破塔楼的墙壁,落到外面之后……你说,发动这样的反叛的目的,是为了纠正最高祭司大人的过失,保护人类的世界。」
「啊……确实如此。」
虽然这是省略了相当多内容的话,但其中却并没有欺瞒之意。我对着爱丽丝垂到后背的金发点了点头。
「虽然我还没有相信你所说的所有的话……但既然塔楼的外壁配置了暗之国的Drone……整合骑士并非来自神界,而是集结了来自人界的人,封锁了记忆而被制造出来的这件事,看样子应该是真的了。也就是说,最高祭司大人深深地欺骗了忠诚于她的我们这些整合骑士,这一点无可否认……」
我屏住呼吸听着爱丽丝的话。
记忆被更改,思考回路中也被插入了行动原则密钥的整合骑士,应该是被强制在灵魂层次上绝对服从于Administrator的。实际上,至今我们遇到的整合骑士们,不论我们说出怎样的话,都从未表现出对教会的怀疑。
考虑到这一点的话,爱丽丝刚才说出这样的台词,只能说是令人震惊。果然她的身上,有着其他人工Fluct Light没有的秘密。在睁大眼睛的我面前,仍然抱着小巧的手脚的黄金骑士,如同耳语一般将话继续了下去:
「然而另一方面,最高祭司大人给予我们的第一使命是从Dark Territory的侵略下保卫人界,这一点也是事实。就算现在,也有十余名整合骑士乘坐飞龙,在终结山脉战斗,而我也在过去就接受了这一任命。如果最高祭司大人没有编成整合骑士团,没有了这样的防御力的话,人界早在遥远的过去,就已经被暴虐至极的侵略蹂躏了吧。」
「这,这个……」
这绝不是世界应有的样子——被整合骑士不断独占的成长资源本来应该是分享给大多数一般民众的,就算我说出这一点,她大概也无法理解吧。对着无话可说的我,爱丽丝又以沉静而严厉的声音说道:
「你说过,我出生长大的……如今我的双亲和妹妹也仍然生活在那里的露莉德村位于北方边境,终结山脉的脚下对吧。也就是说,如果Dark Territory开始侵略的话,那里将是最开始遭受蹂躏的地域。如果你们击退了所有的整合骑士,对最高祭司大人挥刀相向的话,到时候包括露莉德在内的边境地区,又要由谁来保护?难道说,只靠你们两个人,就想击退暗之军团吗?」
虽然爱丽丝纤细的身体还在轻轻颤抖,但她的声音里却包含了明确的意志,让我一时间无法回答。相比爱丽丝表里如一的『不论如何都要守护人界』的决心,我隐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紧咬嘴唇,将自己如今想要在这里说出一切——包括这个世界是被制造出来的在内的一切的冲动压下,开口说道:
「那么,反过来我要问你……你真的相信,只要整合骑士团以完整无损的态势迎击,就可以彻底击退必将到来的Dark Territory的总攻击吗?」
「……这个……」
这次轮到爱丽丝无言以对。
「我之前也说过曾经和暗之国的哥布林小队战斗过的事情吧。……就算身为暗之军团最低级士兵的哥布林,也有惊人的剑技和腕力。在Dark Territory里,那样的家伙可是有上万的数量,而且在他们之上还有不计其数的,和你们一样乘坐飞龙的暗黑骑士以及操纵着祭司级别术式的暗黑术士。就算集结所有的整合骑士,连Administrator本人也出阵在前,也做不到以寡敌众。」
虽然这无疑是转述了Cardinal的话,但爱丽丝似乎也同样认识到了这一点,并没有像之前一样以锐利的口气反驳我。在短暂的沉默后,传来她挤出的,带着苦涩的声音:
「……没错……骑士长贝尔库利殿下心中也藏着同样的担忧。如果Dark Territory的数万精兵一起从四方攻打而来的话,只有我们骑士团是无法抵抗的……——然而,就算这样说,人界除了我们之外再无可称为战力的存在这一点也是事实。虽然在贵族中有相当多的人学习剑技和其他的无数,但他们不过追求《型》的华丽,连一滴血都没见过的他们根本不可能真正战斗。到头来……我们只能相信三神的加护去战斗了。你的话应该也能理解这个状况吧。」
「正如你所说的……如今的人界,真正拥有和暗之军团战斗的力量的也就只有整合骑士了。」
我挑选着词语,慎重地回答着。
「然而,这是Administrator有意导向的情况。最高祭司害怕人界出现自己无法完全控制的战斗力。所以,她才将武术大会的优胜者和违反了禁忌目录的人集结起来,封锁了他们的记忆,在他们的意识内注入忠诚心,改造成了整合骑士……已经有数百年了。换句话说,Administrator并不相信你们……不,是我们这些人类。」
「!!……」
爱丽丝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如果最高祭司相信自己支配的人类,建立身经训练、装备完整的军队的话,如今人界早就有了足以和Dark Territory对抗的战斗力了。然而最高祭司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容许在战时应当立于前线举剑战斗的上级贵族们沉溺于怠惰和放荡之中,最终腐化了他们的灵魂……就像我和我的搭档杀死的那个男人一般。」
一想起袭向修剑学院的初等练士缇卓和萝涅的悲剧,我的心中就传来一阵剧痛。那场凄惨的事件,距今不过三天而已。就算是现在,她们的身心也还背负着深刻的伤痛吧。如果就这样进入负荷实验阶段,人界被暗之侵略吞没的话,那样悲惨的事件还会不断发生。
我强忍尖锐的痛楚,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一切都还不晚。在Dark Territory的军团袭来前剩下的这段时间,虽然我不知道还有一年还是两年……在那之前,应该可以在人界编成尽可能大规模的军队。」
「那种事情根本做不到的吧!」
爱丽丝尖锐地喊道。
「你刚刚不是还说过,这个世界的贵族们已经彻底腐败了吗!就算向四大皇家和大贵族们下令让他们战争一开始就拿起剑,他们肯定也会开始打着逃走的算盘了吧!」
「啊,上级贵族确实没有战斗的气概。然而,并不是只有那样的人。在下级贵族和众多的普通人中,还有着无数怀有不管怎样都要保护家人、小镇或村庄、以及这个世界的坚强和尊严的人啊。只要将存储在这个塔楼里的大量武器全部分给他们,让他们向你们学习真正的剑技和神圣术的话,在一年内组成精良的军队也不是不可能。至少,以此为靠山,可以向暗之势力提出交涉。」
当然——绝对要避免进入真正战争的状况。因为就算是Dark Territory内的居民,他们也是有着真正灵魂的人工Fluct Light。
只要平安地打开通向外部《拉斯》的通道,让他们将实验冻结的话,就可以回避战争。然而,如果这也失败了的话,为了避免袭向人界的悲惨命运,Cardinal会将整个Under World删除。为了推翻那个顽固的管理者大人的决心,只能将些微的希望寄托在以人界军队为基础的,和Dark Territory进行和平交涉的可能性了。
「普通……人……?」
对以嘶哑的声音重复着的爱丽丝,我又继续说了下去:
「没错,就算不强行征兵,仅仅募集义勇兵就可以集结到足够的战斗力……因为各个城镇和村庄也已经编成了卫兵队。你应该明白我所说的这些绝对不是梦话吧。然而……如今,因为别的理由,现在这却绝对无法实现。」
「……最高祭司大人……绝对不会允许。」
爱丽丝低声挤出带着苦涩的声音。
「没错,正是这样。就算想要说服,也办不到。因为无法在灵魂层次上强制他们效忠的军队,对Administrator来说,比暗之军团还要可怕。到头来……结论只有一个。只能打破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绝对支配,最大程度地有效利用剩余不多的时间,形成可以对抗必将到来的侵略的防御力。」
虽然我对背对着的爱丽丝说出了这些话,却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讽刺感。
菊冈诚二郎率领的拉斯在这个Under World中进行如此壮大的实验,到头来,不过是为了让他所属的自卫队,拥有足以对抗周边诸国——说不准还有太平洋另一端的强大的军事国家的『防御力』而已。明明我无法容忍将优吉欧他们这些人工Fluct Light就这样作为兵器加以利用,如今却说出了『作为抑制力的战斗力』——这像是菊冈才会说出的话一般的短语。
并不知道我的思考正在纠结中挣扎的爱丽丝,因和我不一样的理由,再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如今,她正将刻入灵魂的对神圣教会的忠诚,与不过是数小时前见面的肮脏的入侵者的话语在心中的天平上衡量。就算表面上抑制着,但她一定也相当纠结,相当苦恼。
终于——
啪的一声,洒落在大理石板上。
「……见得到吗?」
「诶……?」
「如果我帮助你……取回被夺走的我的记忆的话,我就可以再一次和西露卡……妹妹见面吗?」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见得到。这一点绝对没问题。然而……
这次轮到我在漫长的时间内无言以对。爱丽丝和之前一样背对我坐着,双手抱着膝盖,等待着我的回答。
「……见得到。乘坐飞龙到露莉德村只需要一两天。虽然如此……我希望你听好了。」
我稍微往前挪动了一下,脸靠到爱丽丝的左耳旁边,说出了后面的话。
「和西露卡再次见面的,既是你,也不是你了。当取回记忆的时候,你就会变回九年前的……尚未被《合成之秘术》改造的爱丽丝·青贝尔克,而同时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也会消失。如今你的这个人格,会随着作为整合骑士生活的这九年内的记忆一起离开,将这个身体转交给原本的人格……虽然这样的话很残酷……如今的你,乃是由Administrator制作出来的『伪爱丽丝』,是人工制造的人格。」
听到我缓慢吐出的话语,爱丽丝的肩膀颤抖了两三下,将头深深地埋到双臂之间。
然而,我却并未听到和之前一样的呜咽流出。
拼命抑制着感情的声音,微弱地传到了我的耳边:
「……从听到整合骑士乃是人造的存在这句话开始……我就已经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了。我……从名为爱丽丝的少女那里夺走了这个身体,并将其作为道具使用……是这样一回事对吧?」
我已经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话了。大概是在拼命忍耐至今相信的事物全部崩溃的冲击吧,爱丽丝继续说道:
「偷走的东西……必须还回去。这是……妹妹,父母,你的朋友……还有你的期望吧。」
「……爱丽丝……」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那是什么……?」
「在将这个身体还给原本的爱丽丝之前……可以带我去露莉德村吗?然后……瞒着别人,只见一面就好。我想看看西露卡……妹妹,还有家人的样子。只要这一点能实现,我也就满足了。」
停下了话语,爱丽丝慢慢转过头向我看来。
此时,不知何时已经升到头顶的月亮,从黑云之间投下了一道光芒。在金色的光之粒子描绘出的轮廓之中,爱丽丝如同小孩一般哭的红肿的眼角放松下来,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不禁低下头,紧紧咬住牙齿。
取回爱丽丝的记忆。
这是我独一无二的搭档优吉欧唯一的愿望。同时,应该也是我的愿望。
然而——这也就等于,如今跪在我面前的这个娇嫩的少女的死亡。
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也是不可避免的优先顺序。
而我却对此无可奈何。
「啊……约定好了。我发誓。」
我就这么低着头,说出了这句话。
「在记忆复原之前,一定要带我去露莉德。」
「……绝对哦。」
我对提醒着我的爱丽丝深深点了点头。
「明白了。那么……为了保护这个人世的和平,我,爱丽丝·Synthesis·Fifty,从此舍弃整合骑士的使命……啊……!!」
爱丽丝的声音突然随着一道悲鸣中断了,我在震惊中抬起了脸。
在我面前,爱丽丝雪白的脸颊扭曲了起来,双手紧紧按住右眼。剧痛从她快要咬破嘴唇的样子即可一望而知,而她抬起来的纤细的喉咙如同要将尖叫吞下一般痉挛了两三下。
我在惊愕的同时,想起了三天前看到的那个场景。
砍飞了莱依奥斯·安提诺斯的右臂,提着沾血的剑的优吉欧——他的右眼已经毫无踪影,喷出的鲜血变为赤红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虽然花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用治愈术让他的眼睛复原了,但在施术时,优吉欧曾断断续续地说,在想要对莱依奥斯砍下的那一瞬间,右手如同完全不受控制一般冻结了,同时右眼传来了剧烈的痛楚。之后,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闪着鲜红光芒的,没有见过的神圣文字——
如今袭向爱丽丝的,恐怕和优吉欧所说的是同样的现象吧。恐怕,这是在发现侵犯了被认知为禁忌的事项后出现的,某种安全障碍【Security Block】吧。
「什么都不要想!快停下自己的思考!」
我喊叫着跑向爱丽丝。
「啊……啊啊……」
我握住如同忍受不住一般漏出微弱的悲鸣的爱丽丝的手腕,从右眼上拉下。
「!?」
原本如同碧玉一般的爱丽丝的眼瞳,出现了闪烁着的红光,让我倒吸一口冷气。为了确定红光的真实情况,需要从近距离窥探。虽然我们的脸接近到鼻尖快要碰到一起的距离——如果是几秒钟前我这么做的话那一瞬间我的头被爱丽丝砍掉都毫不奇怪,可爱丽丝已经连斥责我的行为的余力都没有了。
爱丽丝睁开的右眼中,瞳孔发出蓝色的光芒。
在其周围,发出红光的竖线排成行列,不停回转着。线有三种粗细,随机排列着。简直——
简直就是条形码。
我在听到优吉欧的话时,曾经推测这道心理障碍是Administrator构造的。然而我至今都没有在这个世界里见过条形码。
不是Administrator干的吗……?然而,要是这样的话,到底又是谁……
这个瞬间。
圆形的条形码停止了旋转,在爱丽丝收缩的瞳孔正上方横向排列,形成了奇妙的记号,上面也一样闪着红光。『TЯヨ」A MヨT2Y2』,我的眼睛看到了这样的内容。
我在一瞬间为这是什么意思而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
这是镜像文字。应该从文本列正下方的爱丽丝的眼睛里左右倒过来看。也就是说,这是『SYSTEM ALERT』。
系统警报。虽然对我而言早已习惯,是在操作电脑是经常随着砰的一声出现的蜂鸣音出现的令人不快的东西,但对爱丽丝她们这些Under World而言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单词。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基本只用日语,英语则是以「神圣文字」的方式使用,也就是说人类既无法理解,也不需要理解。
虽然使用神圣术的人会以通常的「System Call」开始频繁地说出各种英语单词,但他们却并不知道其中隐藏的含义。这和在现实世界的RPG里,我们这些玩家们从不在意使用回复咒语或攻击咒语时从口中说出的假名咒语到底在语法上有怎样的意思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这行名为SYSTEM ALERT的文字,在Under World里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给爱丽丝看,也不会有任何效果。因此,在爱丽丝和优吉欧他们这些Under World人的意识中设置了这道心理障碍的是外部世界的人——具体而言就是《拉斯》的工作人员中的某个人。
我高速回转的思考,被从近距离传来的爱丽丝压抑下来的悲鸣打断了。
「咕……啊……眼睛……!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什么都不要想!把脑子放空!!」
我慌忙喊着,用双手压紧爱丽丝娇小的脸颊。
「你现在看到的那个,是想要打破禁忌的时候就会出现的障碍……像是障壁一样的东西。通过在右眼中产生的痛苦,诱导意识无条件服从禁忌……这样想下去的话右眼会破掉的!」
然而我这仓促的说明,在这个场合大概会起到相反的效果。不管什么人,都做不到按他人所说的停下自己的思考这样的举动。
听到我的声音的爱丽丝,紧紧闭上双眼,咬住了嘴唇。然而,贴在眼瞳上的红色文字,不可能就这样看不见。她抬起纤细的双手,跨过衬衫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肩膀。随着她从喉咙中断断续续发出的悲鸣向双手注入的力量让我的肌肉和骨头嘎嘎作响,但这和爱丽丝忍受的痛苦根本无法相比。
想着至少这样可以帮助她停下思考,我的手掌紧紧按住了爱丽丝的脸,继续向下思考着。
包括爱丽丝在内的一部分整合骑士,已经一度打破了禁忌。因此才会被Administrator发现,并施加了洗脑处置。
然而,仅对爱丽丝而言,在九年前犯下『侵入Dark Territory』之罪时,应该并没有出现右眼破裂的情况。我从优吉欧那里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情。根据他所说,爱丽丝似乎只是在无意识中踏过了界线。也就是说当时,爱丽丝的意识里并没有自发打破禁忌的明确想法。
如今缠绕着她的这道心理障碍,简直就像是只对积极侵犯禁忌的想法才会做出反应一样。当意识到这样的行动时,首先右眼会发生剧痛,接着红色的SYSTEM ALERT文字会扰乱对象的思考,重新植入对禁忌的畏惧感。就这样对连打破这一规则的倾向都没有的Under World人,施加了这只能被当成神之举措的障碍,让他们对法律的顺从性无限接近完美。
然而,我一想到这道障碍是《拉斯》的工作人员植入的,就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矛盾。
因为,身为首谋者的菊冈恐怕应该是为了寻求打破禁忌的人工Fluct Light而延续着这宏大的实验。好不容易让Under World人接近了突破的时候,却用这简单粗暴的心理障碍强行将其压制下去,简直就是本末颠倒的行为。
也就是说,这道障碍虽然是《拉斯》的工作人员施加的,但包括菊冈在内的首脑人物事前都不知情吗?从这一点表现来看,更像是内部叛乱分子的破坏行为。潜入《拉斯》的某个人,有意推迟实验的成功。
那么那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虽然我一瞬间想到这是不是希斯克利夫……茅场晶彦做的好事,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想法。虽然目的不同,但他一定也期望着真正的人工智能的诞生。更何况,这样无视世界规则的粗暴手段也不是他的风格。果然这是《拉斯》这一组织的敌对者做的。
想到《拉斯》的背后是自卫队内部被称为菊冈派的一部分激进势力,那么与其敌对的势力应该也有很多。当然,这包括了自卫队内的主流派、以及独占了国内防卫产业的财阀系军火商,如果让思考跳跃起来的话,还有警戒着通过无人兵器群而增强军事力量的自卫队的周边亚洲国家。
然而,如果这些巨大的势力策划了《拉斯》内部的破坏行动,会使用这样的手段吗?要是有可以直达中枢并对Light-Cube内的Fluct Light原型植入妨害程序的人的话,不是也能将身为Under World本质的Light-Cube集群整个炸掉吗?
也就是说,策划了这个的人,意图让实验推迟,而并非期望其完全失败。通过推迟实验,他们等待着什么。在这段准备时间后,实行大规模的最终作战。比如——
将包括Light-Cube集群在内的人工Fluct Light的所有研究成果夺走。
Under World正遭受着外部世界更外侧的威胁。意识到这一可能性的我不禁毛骨悚然。有必要尽早和菊冈取得联络。
「……好过分……」
在我的双手中拼命忍耐痛苦的爱丽丝,挤出了带着喘息的声音。
我一下子回过神,俯视着整合骑士的脸。
平常一直保持着优美的曲线的眉毛皱了起来,双眼也紧紧地闭上了。眼角有着小小的泪珠,嘴唇被咬的如同要渗出血来。
从那失去了血色的嘴唇里,再次颤抖着说出了微弱的话语:
「这……太过分了……不光是……记忆,连意识都……被人操纵……什么的……」
抓住我的双肩的爱丽丝,带着痛苦以外的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的感觉,将双手握得更紧了。
「将这个……这个神圣文字……烧到我的眼睛里的……是最高祭司……大人吗……?」
「……不,不对。」
我在无意识中回答着。
「是在这个世界外侧观察着的……被你们称为神的其中一人施加的。」
「神……」
数颗泪珠从爱丽丝的眼角里滚落下来。
「我……我们为了保护如此相信并皈依着的教诲……在无限的日子里为之战斗的……神也不相信……我们吗?从我的身旁将妹妹……从妹妹身旁将我夺走,把记忆和生命都重写,还连这样的……怀疑……都不允许……」
我已经无法想象在九年内都仅仅以神之骑士这样的身份生活着的爱丽丝,如今遭受了怎样的冲击和混乱。在呼吸急促的我的注视下,爱丽丝突然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横穿右眼蓝光的镜像文字,其血色的光辉又增加了一层。然而爱丽丝对此毫不介意,只是笔直地凝视着正上方——从黑云空隙间露出来的圆月。
「我不是道具。」
爱丽丝在荒乱的呼吸中,带着毫不动摇的激情喊叫着。
「确实,我也许是被制造出来的人格,是棋盘上的棋子。但就算是我,也有自己的意志!我要保护这个世界……保护人类的世界。保护我的家人,我的妹妹。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使命!」
随着「唏——」一声刺耳的金属声音,镜像文字开始高速闪烁。围绕着蓝色光彩的条形码也再次开始旋转。
「爱丽丝……!」
我因担心马上就会发生的现象而喊叫着。爱丽丝没有看我,而是以断断续续的声音低声说道:
「桐人……紧紧抱住我。」
「……」
我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取而代之的,是将右手放到爱丽丝背上,左手绕到她的脑后,在双臂中注入力量。透过黄金的铠甲,传来如同晨钟一般清晰地鸣响着的爱丽丝的心跳。
爱丽丝靠在我右肩上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笔直地面向天空。
「最高祭司……还有神啊!我……为了完成我应当完成的使命,要和你战斗!!」
凛然响起的独立宣言。
接着,如同与其回音重叠一般,传来了啪的一声破裂声音。大量温暖的液体落到了我的脸颊和脖子上。
=========================
9
优吉欧。
优吉欧……
怎么了,做了什么噩梦吗?
伴着「啪」的一声轻响,油灯被点亮,玲珑的橙光透射而出。
站在走廊上的优吉欧用手中抱着的枕头挡住自己的大半边脸,将身子藏在半开半掩的房门阴影之中,窥视着房间内温暖的光源。
房间的深处摆着两张粗陋的木床,右边那张空无一人,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
左侧的那张床上,有一名女子躺在那里,轻轻支起上身看着这边。从她右手举着的油灯中辐射出的灯光因为不断摇曳而显得模糊,让优吉欧看不真切她的面容。然而从华美的纯白睡衣稍稍打开的胸襟里,可以看到白净而柔滑的两团膨起。一直流泻到床铺上的长发亦如丝绸一般纤细而柔软。
而后,用似乎已经在油灯彼端观察了这边许久的语气,蔷薇一般的红唇轻轻开合,温润的声音再次流泻而出。
站在那里很冷吧,优吉欧。快,到这里来……
床上的被褥被轻轻提起,从被窝里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了无限的暖意,同时优吉欧也突然意识到了包裹住自己全身的寒冷。不知不觉的,双脚已经穿过了房门,踏着小到不可思议的步伐一步步向着床边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靠近,油灯的灯光反倒越是微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躺在床上的女性的面容。不过优吉欧已经不再在意这些,只是一心想着要钻进被窝下温暖的黑暗之中而向前走着,总算走到了床边。
床铺高与腰齐,于是优吉欧将手中抱着的枕头丢在地上,然后踏在上面,总算是爬到了床上,然后用柔软而厚重的棉布裹住了自己的身体,眼前的世界瞬间被黑暗包围。像是被某种急切的渴望催逼着一样,优吉欧把身子向着更深处蠕动。
向前伸出的手指,触碰到了那温暖而柔软的膨起。优吉欧忘我的将其攥住,把整张脸埋进其中。那水嫩的肌肤像是要将优吉欧吞没一样,温柔的颤动着。
巨大的满足感让优吉欧几乎麻痹,然而心中的饥渴感却还数倍于此。被两种感触不断玩弄着的优吉欧只能尽全力贴近那具温暖的身体。而后,感觉到了一双纤细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优吉欧用微弱的声音轻轻做出了询问。
「妈妈……?是妈妈吗?」
下个瞬间,便听到了回答。
对啊……我就是你的妈妈啊,优吉欧。
「妈妈……我的妈妈……」
优吉欧呢喃着这个词,在温暖而潮湿的黑暗中越陷越深。
然而,从已然麻痹了大半的大脑的角落中,疑问像是沼泽中的气泡一样漂浮而上,「啪」的一声炸裂开来。
母亲的身体……是这么纤细,这么柔软的吗?每天都在田中劳作的双手,为什么连一处伤痕都没有呢?而且……本来应该睡在右边床上的父亲到哪里去了呢?在自己和母亲亲热的时候,不知何时就会出来打断自己的哥哥们到哪里去了呢?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是的,优吉欧。我就是你唯一的妈妈啊。
「但是……爸爸在哪里?哥哥们到哪里去了?」
呵呵。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他们,
不是都被你杀掉了吗?
手指上突然感受到莫名的湿滑。
优吉欧将左右手在面前张开。
明明是在黑暗之中,然而沿着两手的轮廓一滴滴淌下的赤红的鲜血,却还是清晰可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优吉欧尖叫着坐起身来。
将湿润的双手拼命的在上衣上来回擦拭着,一边悲鸣,一边无数次的重复着摩擦的动作,最后总算是察觉到,让自己双手湿透的并不是血,只是汗滴罢了。
是做梦了吗——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剧烈跳动着声如晨钟的心脏也好,全身上下喷涌而出的汗水也好,都没有马上平复下来。那恐怖得无以复加的梦的余韵,现在还紧紧的贴在优吉欧的背后。
明明……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想过母亲的事了。
优吉欧紧紧的闭上了眼睛,为了从恐慌之中解脱出来不断重复着深呼吸。
实际上,母亲每天都忙于务农啊照顾家畜啊做家务一类的事情而筋疲力尽,像那样温柔的抚慰优吉欧的场合几乎没有过。而且,她也从来只是遵从着顽固而啰嗦的父亲的命令,优吉欧甚至不记得她有自己拿过什么主意。因此,优吉欧对于母亲的回忆,可谓是相当稀薄。
换而言之,优吉欧对于将自己生下的母亲抱有的,只有最基本的感谢之心,此外再无其他情感。若非如此,在选择自己新的天职时,他也不会毫无迷惘的做出离开村子的决定。
然而,若是这样,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做那种梦呢……
优吉欧重重的摇了摇头,停下了无谓的思考。睡觉的时候会做什么梦,都是由睡眠之神修普尼【Hypney】所决定的,之前的那个噩梦也是一样,所以追究也毫无意义。
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后,优吉欧总算意识到了最大的问题——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
保持着蜷缩在地上的姿态,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长到令人称奇的毛发编织而成的毛毯,每一块都是一米长宽的正方形,铺设的数量却无可计数,不管视线向前方多远延伸,地面上都被同样的毛毯所覆盖。
将目光转向正前方,总算在遥远的尽头看见了一面墙壁。
虽说是墙壁,却并非木板或是石块砌成。雕刻着众神身姿的黄金立柱等间距的排成一个弧形,在其间镶嵌着一块巨大的玻璃。所以,与其称之为墙壁,倒不如说是连绵的窗户。不过,如此铺张的使用贵重的玻璃制成的那种窗户,即使是在皇帝的居城都未曾见过。
玻璃墙壁的彼端,可以看见厚重的云层。然而,那片漆黑的云海却是位于视线的下方,亦即是说,这个房间甚至位于比云更高的地方。
黑云的边缘被淡淡的光芒染上了些微的蓝色。朦胧的光线来源,正是悬于天空的圆月。在其周围聚集的星辰数量,多到优吉欧从未见到过的程度,它们此起彼伏的闪烁着。从浓密的星空中倾泻而下的苍蓝色光芒实在太过明亮,让优吉欧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现在已是深夜。从月神的位置判断,应该是刚过零点不久。也就是说,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日期已经变更了。
将视线从夜空上移开,继续上移,看向房间的正上方。即使是那宽大的圆形穹顶上,也描绘着华美不输于地面绒毯的精妙的画作。诸神的军队,被击退的魔物,隔断地面的山脉……看起来,毫无疑问便是画着创世纪故事的绘幅。
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绘画主题中绝对不可或缺的创世神丝提西亚的身姿,却并不存在于她应在的中央部分。画幅的那个部分被涂成了漆黑一片,让整幅画都被一种难以言说的虚无感所支配。
优吉欧皱紧了眉头,摇了摇头,将脸转了回来。
然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后背正靠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慌忙转过头去。
「诶……」
下个瞬间,优吉欧的身体冻结在了扭曲的姿势上,哑口无言。自己靠着的,是一张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圆形床铺的侧面。
直径大概有八Mel,不,比那还要长些。周围被五根黄金柱所包围,紫色的罗纱与半透明的薄布从床顶的天盖上垂泻而下。床上铺着被纯白的丝绸包裹的床垫,沐浴着窗户里透射而入的星光,泛着微微的蓝色。
而且——
床的正中央,横躺着一个人影。由于被周围的薄纱包裹着,只能分辨出轮廓。
「!!」
优吉欧猛抽一口气,跳了起来。明明对方就在自己这么近的距离内,却连一点气息都没感觉到,这样的迟钝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不,在这之前,我已经靠在这张床上睡了四五个小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优吉欧终于回想起了记忆中断前的最后一幕。
对了……我和骑士长贝尔库利交战了。然后,使用青蔷薇之剑的力量将双方都封在了冰里。……在两人的天命都快要耗尽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小丑,名叫丘德尔金元老的矮小男人出现在了眼前,嘴里说着些奇妙的话。那家伙向这边靠近,脚上的靴子不断踩碎脚下的蔷薇……然后——
记忆就在这里沉入了黑暗之中。是那个小丑把自己搬到这里来的吗,这么想着,优吉欧咬紧了嘴唇。现在也没有什么能供自己去推测了。下意识的将手伸向腰间,不过青蔷薇之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拼命按捺住心中不断涌起的不安,优吉欧将目光投向了床上的人影。是敌是友呢……不,这里毫无疑问是中央大教堂里,而且还是相当接近最上层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类,绝对不可能是友方。
虽然觉得,现在理应蹑手蹑脚的从这个房间里逃出去,然而这一判断终究还是输给了想要知道睡着的人究竟是谁的求知欲。下定了决心后,优吉欧屏住呼吸,抬起右膝跪在了床上。
「沙」的一声,到处都如雪一般柔软的床垫陷了下去,优吉欧慌忙伸出手去撑住身子,不过就连手掌也沉入了柔滑的丝绸之中。
一瞬间,之前那个可怕的梦里神秘女人躺着的床的触感在脑海中复苏,让优吉欧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而后,他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将左膝也挪了上来,然后保持着四肢匍匐的姿态缓缓的向着床中央爬去。
优吉欧一面在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床面上悄无声息的向前爬着,一面情不自禁的开始思考,如果包裹在这丝绸之中的是最高级的羽毛的话,那究竟要用到多少羽毛呢?要知道,在露莉德村里,就算每天都从饲养的家鸭身上拔下一点羽毛,这样积累下一年的分量,也才能够做成一床很薄的被子。
那么,能够独自一人躺在这个极尽奢华的床上的,究竟是谁呢?不知不觉中,从上方垂下的纱帘已经近在眼前了。
优吉欧停下动作,屏住呼吸,静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传入耳中的,是相当规律的呼吸声。看起来,对方还在熟睡中。
猛地吞了一口唾沫,慢慢伸出右手,指尖透过纱帘的缝隙插了进去,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其揭起。
「……!」
终于,从背后投来的淡蓝光辉投在了床的正中央,优吉欧也在这个瞬间瞪大了眼睛。
睡在那里的,是一名女性,不,应该说是名少女才对。
身高就女性而言相当可观,如果站起来的话,应该和优吉欧都不相上下。身上裹着镶着银边的淡紫色——正是丝提西亚之窗的颜色——薄衣,洁白而华美的双手交叠在身体上方,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腕和手指滑嫩而纤细。双手的上方,是将衣服顶起的两处膨胀,看起来相当丰满,优吉欧慌忙移开了视线。透过张开的衣襟露出的胸口也是洁白的像会发光一般。
隐约可见的锁骨,纤细的脖子,以及在那上方玲珑的面容——
在看到那个容貌的瞬间,优吉欧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灵魂出窍的感受。
这是何等完美的姿容啊,甚至让人觉得绝非凡人。
虽然在之前曾经见到过成长后的骑士爱丽丝所拥有的毫无瑕疵的美貌,但即便是她的美丽,也还是停留在人类的范畴之中。这并没有什么贬低的意思,反倒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爱丽丝也是个普通的人类。
但是,现在躺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这一存在……
就好像是央都手艺最高的雕刻师,穷尽一生精力雕刻而出的——不,现在自己面前的,甚至不是人类的技艺能够创造出的俗物,而是艺术之神阿提诺斯【Artinos】花费数百年的时间才创造出的,用来诠释「完美」这个词本身的存在。眉毛、鼻子、嘴唇,不管哪一样,优吉欧都找不出任何词汇去形容。就算想要用「花一样的嘴唇」这种比喻的说法,人世间又哪会存在拥有这般可爱的曲线轮廓的花呢?
从紧闭的眼睑边缘延伸而出的狭长睫毛和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的长发,都与被熔化的纯银一般颜色,即使是现在,也在吸收着黑暗与月光,反射出深邃的蓝光。哪怕只撷取一丝这样的头发,放在太阳神之光下,也肯定能放出比任何贵族的装饰物更为耀眼的光芒吧。
不知何时,优吉欧已经如同被甘甜的花蜜诱惑的蜜蜂一样,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想要去触碰那双手,那头秀发,那张脸庞——这样单纯的欲求从身体深处喷薄而出。
无意识中,双膝已经「沙」「沙」的向前蠕动了起来。
之前从未闻到过的浓郁的芬芳钻进优吉欧的鼻子,让他的思考变得一片空白。
向前伸出的右手指尖,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碰到那紫色的衣服了——
不行,
优吉欧,
快逃!
突然,从很远的地方——然而却无比清晰的——传来了不知是谁的喊叫。
一瞬间,自己的思绪如同闪电一般被重新接起,优吉欧猛地睁开了眼睛。
刚才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重点不是这个。好好想想,想想。自己身处于现在的状况中,究竟应该做什么。
将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现在依然向前笔直伸出的右手紧紧抱住,优吉欧拼命的转动着大脑。和那不思议的芳香一起进入身体的,似乎还有一种将自己牢牢束缚的麻痹感,为了与之抗衡优吉欧甚至屏住了呼吸。
好好想想。
我应该知道这名女性是谁。在中央大教堂的最上部……在比之前见到的所有房间的一切都要奢华的多的床上,一个人安睡的人物。亦即是说,她就是在教会中拥有最高权力——又或是说,支配着整个人类世界的人物。
最高祭司。
Administrator。
总算回忆起来的这个名字,在优吉欧的大脑中带来了之前从未想过的巨大冲击。
将爱丽丝抓走,夺去她的记忆,把她变成整合骑士的人……连拥有那般惊人力量的Cardinal都无法匹敌的,最强顶尖的神圣术者。自己和桐人最后的敌人。
而这个对手,现在,就在自己眼前沉眠着。
现在的话,能够杀掉她!
但是剑被——
不,等等。有的——虽然小巧,但却强力的武器。
优吉欧用僵硬的右手伸进衣服里,抓住了上衣的胸口处。坚硬而尖锐的十字的触感传递到了掌心。
只要刺出这柄短剑,Administrator就能被控制在Cardinal术式的支配下了。越过空间传送而来的超级攻击术式,就能在一瞬间将她烧成灰烬。
「……唔……」
但是,优吉欧只是保持着握住短剑的姿势,动弹不得。
优吉欧的一半身躯,因为对最强的术士Administrator的恐惧而颤抖——另外一半,现在仍被束缚在这个人绝伦的美貌之中。
真的可以伤害她吗……伤害如此美丽,如同完美的神之具现的她。
这份犹豫,让优吉欧的右手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石化了。
然而,在他能够解除其僵硬之前——
沉眠的少女银色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
而后,少女的眼睑缓缓的一点点,一点点张开。而优吉欧只能张大了嘴巴,僵硬在原地呆呆地看着。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着和神之国度相连的窗户的话,那一定便是这名少女的瞳仁了。像是要让人不得不这么去想一般,从微微张开的眼睑下方透出的目光是那样玄妙,那样神圣,优吉欧已经完全无法移开视线,在那样的目光下,连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些什么都忘却,意识被吹飞到了遥远的彼方。
像是要让优吉欧更为着急一般,少女微张的眼睑又再次合上了,这样缓慢的眨眼重复了两次,这才睁开了呈现完美的枣型的眼睛。
「啊……」
自己口中发出的感慨之音,优吉欧完全没有自觉。
少女的瞳仁,有着如同白金变成的液体那般纯粹的银色,如同镜面一样反射着虹彩——那是如同字面所说的那样,放着七种颜色的光辉,伴着眼波流转光彩四溢。那是比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宝石——甚至连四皇帝的宝冠上嵌着的金刚石都比不上其一根脚趾的,只属于神明的光彩。
在已经连指尖的感觉都丧失殆尽,整个人如同摆出跪在床上的造型的石像一样定在原地的优吉欧眼前,醒过来的少女用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重量的动作让上身坐了起来。既没有使用双手,也没有使用肌肉的力量,而是像被某种目不可视的超常力量从背后推了一把一般直起了身体。明明四下无风,长长的银发却向后方「刷」的扬起,然后笔直的垂下。
伴随着少女的动作,之前从未闻到过的浓密而清冽的芳香在周围弥散开来,进一步麻痹了优吉欧的思考。
对于在不足两Mel之外的距离呆然的看着这边的侵入者的存在,少女——Administrator似乎毫不在意,用右手的指尖将垂在脸旁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将裹在紫色的睡衣中径直向前伸出的双脚并在一起向右侧弯曲,用华美的左手支在床垫上,撑住重心倾斜的纤细身体。而后,保持着这一艳情的体态,Administrator总算是向左侧偏过了头,看向了优吉欧的方向。一直低垂的双眼也抬了起来,直接看向了优吉欧的眼睛深处。
在边缘跃动着虹色闪光的纯银的瞳仁正中央,并没有人类应有的瞳孔。虽然眼睛美丽无伦,却像镜子一样将所有光线都反射开来,让别人无从窥见自己内心深处分毫——优吉欧在这双瞳仁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然而在他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怎样危险而毫无防备的状况下之前,Administrator便轻启艳丽的珍珠色双唇,发出了声音。
「可怜的孩子。」
从听到对方的声音,到理解对方在说什么,优吉欧都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然而他甚至没能察觉到自己思考的迟钝,只是呆呆的反问了回去。
「诶……?」
可怜?在说谁?在说我……吗?
「是的。多么可怜啊。」
说话的声音既像是年幼的少女,又能让人感觉到知性与成熟。既带着无垢的清澈,又暗含着一旦触碰便会落入彀中的危机,让听者的心灵纷乱不堪。
而发出这一声音的那双渗着些微红色的珍珠色嘴唇,现在则浮现着神秘的微笑,在优吉欧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混乱与更激烈的渴望。而Administrator则保持着谜样的微笑,继续说着些别的话语。
「你就如那枯萎的盆栽花朵。不管怎样努力将根脉向土中伸展,怎样努力将叶片在风中招摇,也无法汲取到哪怕一滴甘露。」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枯萎的盆栽……?
优吉欧紧皱双眉,麻痹的大脑尚无法理解这不可思议的句子的意义。但是,就算是在已然停滞的思考之中,Administrator的话语还是莫名的唤起了优吉欧心中尖锐的刺痛。
「是的……你应该是知道的。自己到底有多么饥饿,多么干渴。」
「……对…什么……?」
嘴巴擅自运动着,从中透出了低低的声音。
Administrator用闪光的银瞳看着优吉欧,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眉毛也完成弓形,带着仿佛充满怜悯的表情轻轻做出了回答。
「对爱。」
竟然是……爱?
简直就像是在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一样……。
「正是如此。你连什么是被爱都不知道的,可怜的孩子。」
不是这样的。
妈妈……就是爱着我的啊。在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抱着我,为我唱安眠曲。
「那份爱,真的,是只给你一个人的吗?不是吧?其实,只是分给你的兄弟之后剩下的残羹剩饭才对吧……?」
骗人。妈妈她……她只爱着我一个人才对……
「想要让她只爱着你自己。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所以你才会如此憎恨,憎恨夺走了母亲的爱的,你的父亲,你的兄长。」
胡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们。我,我从来没想过要杀掉父亲或者哥哥他们啊。
「是这样吗……?但是,你不是杀掉了吗?」
……
杀掉了,谁……?
「大概是第一个吧,只爱着你一个人的人,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子……夺去那个孩子反抗的力量,将她玷污的男人,你不是杀掉了吗?因为憎恨他,因为他得到了本应只属于你的东西。」
……!!
不对……我不是因为这种理由……不是因为这种理由才杀死莱依奥斯的。
「但是,你的干渴并没有被治愈。已经没有谁能够爱你了。已经没有谁会予你以甘露了。大家都把你忘掉了。你已经不被需要了,已经被抛弃了。」
不对……不对。我……我,并没有被抛弃……
是的,这不对。
我还有,
爱丽丝。
在想起这个名字的瞬间,浓密的覆盖住整个大脑的雾霾似乎稍微消散了些,优吉欧总算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下去不行,不能继续听那个声音,从心底涌出的危机感这么低语着。
但是,在取回思考的能力之前,那个甜美而充满蛊惑力的声音再次从两个耳朵飘入。
「真的是这样吗……?那个孩子,真的只爱你一个人吗……?」
在充满怜悯的声音背后,似乎混杂着轻微的笑声。
「你大概是忘掉了吧。那么我就让你想起来吧。那份真实……深埋在你的心底的,真实的记忆。」
优吉欧眼前的世界,突然倾斜了。
膝盖下柔软的床垫突然消失了,身体突然落入了黑暗不见底的洞穴中,不知道会坠落到哪里。
然后,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
在视线的角落,绿色的光忽明忽暗的闪烁着。耳畔叽喳的鸟鸣声和足下沙沙的脚步声交织在了一起。
等到反应过来时,优吉欧已是独自一人走在了茂密的森林之中。
视点莫名的变得很低,步幅也很小。低头向下看去,从粗糙的麻布裤子下伸出的双脚细小而纤弱,分明便是小孩子的脚。但这份违和感很快便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压倒性的焦躁感和寂寥感。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见过爱丽丝。
在完成了上午自己要做的家务,照顾好了牛,锄好了菜园的草之后,优吉欧便直奔每日例行的集合场所,村庄外的苹果树下而去。但是,不管等了多久,爱丽丝都没有出现。而且,和她一样生下来便是自己玩伴的那个黑发少年——桐人也是。
一直等到太阳神之光下自己的影子已经变得非常短了,优吉欧才抱着某种无法言说的不安向着爱丽丝家里走去。一定是因为什么恶作剧被发现了才被家里禁止出去玩的吧,优吉欧这么想着,然而出来迎接优吉欧的青贝尔克家的老婆婆却垂下了头这么说着。
真奇怪呢,今天很早的时候就出去了呢。既然是小桐来接她的,我还觉得小优肯定也在一起才对的。
说着感谢的话离开了村长家里的优吉欧,感觉到心中的不安变成了某种焦虑,开始在村中四下找寻着两人。然而,不管是作为村里的捣蛋鬼头目的卫士长的儿子金古和他带领的那些小孩子们占据的中央广场,还是哪片玩耍场地,或是哪里的秘密基地,都没有桐人和爱丽丝的身影。
能够想到的地方,已经只有一个了。在一般情况下小孩子绝对不会进入的东边的森林深处,最近被发现的一块,被大人们称为「妖精之环」的圆形的空地。那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花和许多甜美的果实,也是只属于三个人的秘密场所。
优吉欧加快了脚步,朝着那里疾步走去。全身上下,都被寂寞与惊诧,以及另外一种不知名的令人不快的情感所充满。
在他跑过蜿蜒曲折的小路,接近了被许多高大的古树包围的秘密空地之时,树干之间突然闪过一缕炫目的金色光芒,让优吉欧猛然停下了脚步。
毫无疑问,那是自己早已熟识的爱丽丝金发的光芒。然而优吉欧却反射性的屏住了呼吸,将耳朵侧向那边。于是,空地里传来的轻声密语便有些模糊的飘入了优吉欧的耳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优吉欧的脑中,已经只有这句话在循环往复着。他缓缓地、轻轻地走近那片空地,心中怀着巨大的悲凄,在粗壮的大树后面藏起身子,偷偷看向阳光满溢的那片秘密场所。
在烂漫盛放的斑斓的花丛之中,爱丽丝背向这边坐着。虽然看不到正面,但是那如瀑般直泻而下的长发,和那深蓝色长裙与白色围裙的装束,优吉欧绝对不会认错。
而在她旁边,是顶着刺猬头的黑发少年。正是自己独一无二的挚友桐人。
不知不觉中,渗出的冷汗已经让优吉欧攥紧的手心湿透了。
在做什么呢。那两个人,瞒着我,在做些什么啊。
微风吹来,将桐人的声音传入了站在原地的优吉欧的耳中。
「呐……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会露馅的哦。」
之后,是爱丽丝作出回答的声音。
「还不要紧的。再稍微……再多呆一会儿,好吗?」
不要。
我已经,不想呆在这里了。
但是优吉欧的双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在不管怎么样都无法移开的视线前方,爱丽丝的螓首轻轻靠在了桐人身上。
隐约能听到两人亲密的耳语传来。
明媚的太阳神之光下,在盛放的花丛中相互依偎的两人的身姿,简直如画一般。
不要。
骗人的。这种事情,全部都是骗人的。
优吉欧在心中惨叫着。然而不管否定多少次,这份光景都毫无疑问是从自己的记忆中再现出来的真实。随着这样的确信不断涌起,优吉欧的胸中也渐渐被苦闷充满。
「你看……吧?」
咯咯。
Administrator混着隐秘的笑声的低语将优吉欧拉回了现实之中。
在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层,昏暗的最高祭司的房间巨大的床铺上,优吉欧虽然恢复了意识,但眼睛深处闪烁着的绿色与金色的光芒却没有褪去。而且,在耳畔回响的爱丽丝和桐人的低语声也是。
自己和桐人相遇是在两年半以前,已经是爱丽丝被教会带走之后很久的事情了——这理性的声音是如此微弱,根本无法融化在优吉欧胸中咆哮着想要淹没掉一切的黑色硬块。在优吉欧的稍远处,Administrator带着一副充满怜悯的表情看着被感情的漩涡吞噬,面色苍白,呼吸紊乱的他。
「你明白了吧……?就算是那个孩子的爱,也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的。不……说到底,到底有没有给你的那一份都成问题不是吗?」
甘美的声音潜入优吉欧的心中,而此时他的心绪已是一团乱麻,胸中渐渐干涸。从心底缓缓浮上的,是无尽的饥渴与孤独感,而这又进一步将他的心切成无数块碎片,像是腐坏的尘埃一般剥落而下。
「但是,我是不一样的,优吉欧。」
声音比起之前多添了一份诱惑,如同饱含蜜饴的果实一样散发出的芬芳一般,流入优吉欧的耳中。
「我会来爱你的。我会把我全部的爱,只给你一个人。」
优吉欧眼神迷离的抬起头,视线前方,银发银瞳微微闪光的少女脸上,正浮现着无限温柔的笑容。
她动了动深陷在柔软的床垫中的双脚,将上身直立起来,然后两手缓缓的上移,轻轻抚弄着淡紫色睡衣胸口用来将衣服系起的缎带。
少女纤细的手指绕住了银丝织成的缎带前端,一点点,一点点的把它向外拉开。前襟的开放越来越大,丰满的白色膨胀已经有一大半暴露在了优吉欧的视线之中,像是在引诱着他一样轻轻颤动着。
「再靠近这边一些吧,优吉欧。」
这句低语,仿佛是梦中听到的母亲的声音,却又如之前的幻境中自己听到的,爱丽丝的声音。
10
「总算……哈……了啊啊!」
我发出早已破碎不成句的喘息,靠着悬在空中的两臂将身体向上提起,然后向前扑去,总算是由头至脚扑到了水平的地面上。
早就被驱使得超出了承受界限的全身关节与肌肉,像是被巨人的铁手撕扯着一样尖锐的绞痛着,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直淌到脖子,滴注而下几乎成线,而我连擦汗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只是趴在地上疯狂的喘息着。剧烈的疲劳感,让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仅仅只是输入我脑中的量子情报了。
在那之后又经由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墙壁攀援,才总算到达了中央大教堂第95层《晓星望楼》,然而我已经没有余力去确认这层楼的地形或是敌人是否存在,只是像电池用光的机器玩偶一样四肢张开倒在地上,静待着天命的自然回复。
明明只爬了八层楼的距离,却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与如此巨大的体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现在被我背在背后,用细小的锁链紧紧固定住的整合骑士大人的存在。
几个小时之前,骑士爱丽丝总算实现了和优吉欧一样程度的精神突破,打碎了那谜一样的系统警告——由外部的《拉斯》员工中的不知何人设置的心理拘束,所付出的代价也相当惨烈。如同碧玉一般的右眼被炸得灰飞烟灭,剧烈的冲击让爱丽丝失去了意识。
灵魂被保存在人工记忆媒体Light-Cube中的Under World居民并不会像我们这些现实世界肉体凡胎的人类一样,因为头部受到的外部冲击而失去意识。打个比方说,在Under World里就算是从高处摔下撞到头部,也只会造成天命可回复的减少,或许会因为剧痛而嚎啕落泪,但绝对不会昏倒。
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他们面对心理上的冲击却表现的比较脆弱。在感受到剧烈的悲伤、恐怖、又或者是愤怒的时候(由于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犯罪行为,这些负面的感情也变得非常鲜见),就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意识丧失状态,恐怕是系统为了守护Fluct Light的核心部分,以防止致命的错误发生吧。要举例来说的话,虽然现在想起来也无比心痛,之前缇卓和萝涅被上级修剑士莱依奥斯·安提诺斯所凌辱,在恐怖与苦痛之中,便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内完全失去了意识。而身为加害者的莱依奥斯,更是因为无法处理将要被优吉欧杀掉时面临的恐怖而让自己的灵魂发生了崩坏。
现在的爱丽丝,应该也是因为缓和、修复巨大的心理冲击给Fluct Light带来的创伤才陷入了失神状态的——我在之前的慌乱之下做出了这样的推测。如果那真的是致命的创伤的话,她应该和莱依奥斯一样,天命瞬间归零,自己这一Unit被直接从世界中消除才对。
从这一点上来看,之前应该承受了同样的冲击的优吉欧,却能维持住自己的意识砍向莱依奥斯,这一精神力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即使是事件告一段落,两人被关在禁闭室中之后,就算紧张的情绪已经缓和了下来,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思考混乱的样子。
Under World居民精神上的脆弱性以及他们对于命令的绝对服从性,是否和那个系统警告封印有关现在尚不可知,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无法克服的。优吉欧和爱丽丝便亲身证明了这一点。这样的话,假以较长时日,Under World的全体居民都成为和我们人类对等的知性存在而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可能性,或许真的存在。
——在第87层外沿的露台上,我一边等待着爱丽丝的恢复,一边思考着这些事情,然而过了一个小时,骑士也完全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虽然我以自己的天命为代价止住了她右眼伤口的血,然而想要将其完全治愈,不管是时间还是资源都不太够。就算月亮已经高升,周围的空间资源开始补给,但那些也必须全部用来生成攀援用的缆绳才行。考虑到这一点,我只能把自己上衣的衣角扯下来做成简陋的绷带包住她的眼睛,然后弯腰把她背在我身后,开始向塔的上方攀登。
用黄金的细锁绑住两个人的身体,将爱丽丝虽然纤细但无比沉重的身体背到背上的时候,我也有想过把占去了大半部分重量的胸铠和金木樨之剑丢到一边去。然而,既然爱丽丝已经下定了和Administrator战斗的决心,也便成为了再难有机会得到的贵重战斗力,抛弃掉她的武器装备实在是太过愚蠢。
所以,我再一次下定了决心,将背在身后的躯体用锁链紧紧地固定好,然后以隐没在夜空中的塔楼最上端为目标,开始了绝壁的攀援。
经过了两个小时地狱般的行进,总算是在前方的墙面上看到了开口之处,然而就在松了一口气的功夫,手中的一根链缆便滑落了下去。在没有保命绳索的情况下,要是继续向上爬,一旦失足落下,不是重重的摔回85层的露台,就是在遥远的地面上化作两滩血肉模糊的污泥。而且,已经像这样朝着目标地点爬了八层楼这么高——如果从我们掉到塔外的时候算起的话是十五层楼——的距离了,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就这样像尸块一样毫无抵抗的摔到地面上去呢?!而且,前方那层楼里似乎也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传来……
【川名:等等难道桐人你本来是准备继续往上爬的?!外挂要续费的亲(不对】
——这样考虑的结果,便是我现在正闭着眼睛呆呆的趴在水平的地面上,享受着久违的平躺的快乐,然而,简直像是要妨碍我一样,从背上传来了轻微的动静与声音。
「唔……嗯……」
伴着微小的呻吟声,我的脖子上感觉到了温暖的气流。
「……这里是……我是……怎么……」
爱丽丝一边低语着,一边试图站起身来,然而却马上被缠住全身的锁链拉了回来,稍微离开了一瞬的重量又一次压回了我的后背上。
「这……这是什么……诶?你是,桐人……?是你……背着我……?」
正是如此,快感谢我吧。我在胸中如此自言自语着,然而——
「等、等等,讨厌!你现在可是浑身臭汗啊!讨厌,连我的衣服都……!快点走开!走开啊!」
伴随着尖叫,我的后脑勺受到了重重一击,额头径直撞在了坚硬的石地上。
「有点过分啊……下手也太重了吧……」
慌忙解下锁链,将背后沉重的「行李」放下之后,我靠在一根巨大的圆柱上叹息着。
然而骑士大人却根本不管不顾我之前英勇献身的重体力劳动,只是紧绷着脸用手忙不迭的拍打着白色衣服的全身各处。当我以为她终于停手的时候,却发现她只是紧紧抓住了被我背着的时候紧贴着我的脖子的领口与袖口部分,抽着鼻子嗅着上面的味道,眉毛越皱越紧。看到这一场面,我没好气的插了句嘴。
「要是真这么在意的话去洗个澡怎么样啊?」
虽然这句话只是为了讽刺爱丽丝的洁癖症,然而听及此言,她却抬起了头,像是真的接受了一样轻轻点着头,我只能慌忙拆自己的台。
「不,这只是开玩笑啊!都到了这里还要下到中层去,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非也,从这里往下走五层,就有一个大浴场了。」
「这样……」
这次是我陷入了思考之中。自从脱狱以来,迎接着我的是一场又一场激战,之前在攀援的时候,衣服和身体也都沾满了尘埃和汗水。能够好好地洗干净身子,老实说是一件充满诱惑的事情。
坐在原地,来回转着头打量着这层楼的样子。
第95层《晓星望楼》,正如其名所示,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展望台。正方形的楼层四周全部镂空敞开,只在每隔三米左右的距离会有一根立柱支撑住上层的天花板。看到这样毫无防备的构造,我才终于理解Administrator为了防备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入侵者,在稍下方的外墙处设立卫兵的理由,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在我们现在身处的最外围,有着围绕整层楼的环路,道路内侧设有通上中央位于稍上方的平台的短阶梯。高阔的内部空间,充斥着均匀排列的华丽的雕塑与上面开着之前从未见过的花卉的小型树木,在花树的包围中尚有大理石制的桌椅。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深夜而是在白天,坐在那些椅子上,透过四周鸟瞰整个Under World的绝景,想必是一件乐事。然而现在,不管哪张桌子旁边都一个人也没有。
而在我们的左手边与右手边,分别架设着通往上层与下层的阶梯。
那么余下的问题就是,优吉欧到底有没有通过这第95层呢?
和他分开的地方是80层,一般来说,比起历经千辛万苦从外壁爬上来的我,沿着内部楼梯而上的优吉欧应该在很早之前便到达了这里才对。然而问题是,阻挡在他面前的,可是比起和我们战斗的Drone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强敌——十有八九便是整合骑士长贝尔库利·Synthesis·One本人。那是比和我上演了双方都命悬一线的激斗的法娜提欧,甚至比根本不把我当成对手的爱丽丝还要强得多的,自身已成为了传说的英雄。
毫无疑问,优吉欧也是很强的,单论剑技而言他或许已经在我之上了。然而,只用剑技是无法战胜已经进入超人领域的上位整合骑士的。只有抓住对手的盲点,利用周围的一切条件,采用某种意义上可谓卑鄙的战术才有希望取胜。而向来一根筋的优吉欧,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和纠结的我一样,爱丽丝也在来回打量着左右两边的阶梯,然后突然开口了。
「那个,和洗澡什么的毫无关系哦……你的那个叫优吉欧的同伴,应该还没有上到这一层来才对吧?」
「诶?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的话,你看,这一层可是被抛到大教堂外部的我们唯一能够回到教堂内部的地方啊。只要看到这里的构造就会明白的……也就是说,如果他先到达了这里的话,现在应该在这里等着你才对的。」
「……原来如此,似乎有些道理……」
我轻抚着下巴点了点头。当然,还有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如果优吉欧在我们之前就通过了这里的话,只有三种可能性:要么他被抓了,要么失去了意识,要么——他已经死掉了。虽然和我之前的推测有所矛盾,但我还是相信,优吉欧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抓住或是杀害的角色。
「而且,优吉欧他……」
爱丽丝低着头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直呼起了优吉欧的名字。
「……如果从云上庭园沿着大阶梯往上的话,在他到达最顶端之前,应该会遭遇到最强的对手。遭遇叔父大人……骑士长贝尔库利。」
对于「叔父大人」这样的称呼,我突然萌生了一点兴趣。
「那位骑士长大人,果然很强吗?」
爱丽丝含着微笑点了点头。
「我赢不了他。所以,输给我的你,以及和你旗鼓相当的优吉欧也同样赢不了。」
「……嘛,道理上来讲没错。但是,我可没有输给你哦……」
完全不理会我不服输的嘟哝,黄金的骑士继续说了下去。
「叔父大人……那个人拥有的神器《时穿剑》,正如其名一样,可以切断时间。具体来说,在叔父大人大人挥剑砍过的空间里,斩击的威力可以保持大约十分钟,这样说的话你能明白了吧……目不可见的必杀之刃会将对手的周围空间滴水不漏的包围,只要做出动作触碰到的话,手脚甚至头颅都会被砍下来,然而如果原地不动的话,实体的剑就会一击夺命。和叔父大人战斗的人,面对那个人那一击必杀的《型》,只能像木偶一样生生吃下。」
「唔……唔……」
只靠听到的这些话,还是很难想象出全貌的,不过重点大概就是那把剑能够将其斩击在时间上的坐标向前延伸这一点。乍看起来稀松平常,但仔细一想确实拥有无比可怕的威力。因为我和优吉欧所使用的连续剑技,其本质是通过降低每一击的威力来扩大攻击的效果范围,而那一剑招则干脆的将这一优势完全无效化了。
和这样的对手交战,优吉欧究竟会怎样呢?就算我再怎么固执的坚信他不会就这么死去,不详的预感还是萦绕在我的后背挥之不去。
果然还是应该下楼去找他吗?但是,如果他已经就擒,被带到楼上——恐怕就是用来施行《合成之秘术》的Administrator的住地的话呢?更有甚者,要是优吉欧已经成为了最新的整合骑士的话,便意味着我的胜算丧失了九成以上。
向疲劳感总算稍微缓和的四肢灌注进力量,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再次来回打量着左右两边的大楼梯,咬紧了嘴唇。
在神圣术之中,确实有用来搜寻特定人物所在之处的术式存在,然而却不能直接将别人指定为术式的对象(如果可以的话,只要知道对方的丝提西亚之窗中记录的单位ID,就能够施展出让对方的天命直接归零的可怕的术式了)。所以,在这个世界里,是通过将寻找对象身上常时携带的物品的ID作为搜寻对象来达成目的的。在学校的时候,我都是使用别在优吉欧校服上的银色校徽的ID,但是那个在我们被开除的时候便被没收了……
不,等等。
「这样啊,什么嘛,这样不就好了吗。」
爱丽丝用讶异的神情看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的我,我对她报以轻笑,扬起右手高声吟唱着。
「System Call!」
在等待着右手被紫色的磷光包围的时候,我确认了一下之前为了生成钩索而大量消耗的空间资源还有足够的余量,而后吟唱出了后面的术式。
「Search Possession Place! Object ID, DI:WSM:0131!」
我所指定的,自然是充满了两人回忆的,优吉欧的爱剑《青蔷薇之剑》的ID。
伸出的食指前端射出了形如细线的紫色光束,向前延伸着——穿过了脚下的石质地板。
「在下面啊。」
「在下面呢。」
我对着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看向这边的爱丽丝点了点头,摇了摇手指解除了术式。反复握合了几次右手,确认了体力已经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回复之后,再次看向了爱丽丝那边。
「没关系吗?能动吗……?」
骑士轻咬着嘴唇,伸手按住了被用我的上衣布料制成的黑色眼罩包裹住的右眼。
「这个绷带……是你帮我弄的?」
「啊啊……是为了帮你止血,不过,果然还是应该换块更漂亮的布吧……」
「不,就这样也没关系。」
轻叹了一口气后,爱丽丝用仅存的碧绿左眼径直看着我。
「虽然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是,果然视线还是受到了相当大的限制啊,对战斗的影响看来也无法避免了。」
「什么嘛,我会好好负责你的右边的。那么……不好意思,我们要稍微快点了。按照之前光束的指示来看,位置就在四五层楼下面了。」
「我知道了。那么,我走在前面吧,毕竟我熟悉这里的路线——虽然这么说,其实只是走下楼梯罢了。」
如此宣言着的爱丽丝,连招呼都不和我打一声就开始向前方碎步疾走,靴底踏在大理石上铿锵有声,我慌忙跟在了后面。
通往下层的阶梯,建造得如同地铁的出入口一样华美壮丽,于道路的尽头拔地而起,从昏暗的内部传来空气微弱的流动,然而却连一丝人的动静都感觉不到。虽然说在这座中央大教堂的下层,人类的生活气息就已经非常微弱了,然而到了最上层才是真正的荒无人烟,只有清寂寒冷荡漾在空气之中,宛如一座充满了建筑美学的废墟。不管怎么看,都难以想象这就是统治整个Under World的执政府的中枢。
按照之前获得的情报,神圣教会的高层除却整合骑士团之外,还有名为元老院的机关,然而现在我们已经快要爬到天边,却根本没有感受到他们的任何一点气息,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从右侧追上率先走下阶梯的爱丽丝,我小声的提出了这一疑问,而爱丽丝则轻蹙眉头,用同样细微的声音作出了回答。
「实际上……就算是身为整合骑士的指挥官《管制骑士》的我们,都没有见过元老们的全貌。从第96层到第99层就是被称为元老院的区域,而那里是所有骑士和修道士都被禁止进入的地方。」
「唔……。说回来,被称为元老的那些家伙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呢?」
「禁忌目录。」
爱丽丝声音一紧,声音像是提及了什么危险物品一般充满了慎重之感。
「禁忌目录是为了完美的维持这个世界……又或者说是让这个世界停滞的存在。元老们的工作,便是监视着这个世界是否处于停滞之中,一旦有必要的话便会对禁忌目录各项条目作出更新。然后,如果出现了只靠修订目录的条款无法处理的事态,就会命令我们整合骑士团去收拾残局。我在80层迎击你们,也是元老院的指令。」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元老院就是最高祭司的工作的代行者对吧。但是,真亏Administrator肯给他们这么大的权限呢。还是说,那些元老们也和整合骑士一样被植入了行动制御密钥呢?」
听到我这番话,爱丽丝带着嫌恶的表情用指尖抚摸着额头。
「这种话还是别再说了。想到我身体里还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密钥什么的,就会非常不安。」
「是你的话,我觉得已经不要紧了……因为你已经连比最高祭司埋下的制御密钥更高等级的,甚至可以称为神祗赋予的束缚都打破了啊……」
「……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看到爱丽丝下意识的将之间从额头缓缓移向右眼的绷带,我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一幕。
就算是经历了那样激烈的动摇,埋藏在爱丽丝额中的制御密钥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安定的成分。虽然在我之前的猜想中,Administrator夺取的爱丽丝的记忆碎片,恐怕是对优吉欧或是西露卡的思念之情,然而她已经和优吉欧直接见过两次面,在听到西露卡的名字时,就算已经潸然泪下,那个三角棱柱还是没有从额头冒出来。
那样的话,现在在Administrator手中的爱丽丝的记忆碎片里,究竟是什么呢?
当然,通过《逆合成》的话,就可以让骑士爱丽丝变回原来的爱丽丝·青贝尔克,但是,但是……
再次感受到让胸口深处隐隐作痛的自相矛盾感,我只能机械的迈着步子走在爱丽丝旁边。深夜一片死寂的大楼梯上,只有两个脚步声空洞的回响着。
第五次踏过从高高的天窗倾注在楼梯平台上的苍青色月光之后,面前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门扉。之前走过的路上,楼梯和墙壁上的石材都保持着应有的光滑,像是战斗痕迹一样的伤痕连一丝一毫都没有。
爱丽丝在我的身旁停下了脚步,我报以简短的询问:
「是这里吗?」
「嗯……这前面就是大浴场了。虽然我是觉得没人会把这里当成迎击地点的……但是……如果是那个人的话……」
皱紧了眉头的爱丽丝,把最后的几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举起右手放在了右侧的门上,轻轻用力,巨大而无瑕的门板便无声的滑开了。
瞬间,浓密的白雾弥漫而出,我下意识的别过了脸。
「呜哇……好强的热气,这是要多大的浴池才能产生这么多蒸汽啊,已经让人完全看不见里面了。」
虽然不是这个时候该考虑的事,不过我还是不禁冒出了「好想泡进去啊」的想法,向里面踏出了一步、又一步。然后,我总算意识到了,现在包裹住我全身的白色雾气,根本不是什么热水蒸腾而上的蒸汽——而是极低温的冷气。
因为无法忍受的寒冷,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下个瞬间,我眼前凝结的无数白色的珍珠样的雾气也散向左右两边。终于展露在我面前的「大浴场」的全景让我发自心底的惊诧不已。
浴场宽广得看不到边界,看起来是把中央大教堂的一整层的全部面积都利用了起来,从中蒸腾而出的水汽大概真的能将四周的墙壁全部遮蔽,就算是将其称为巨大的游泳池也不为过。从我们站立的地点向前径直延伸出一条宽广的道路,在其中央又有一条与其垂直交叉的道路,将浴池分割成了四个小方块。但就算是这被分隔开的四分之一大小,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就读的学校里——不是说修剑学院而是现实中的高中——那二十五米的游泳池。
不过,真正让我瞠目结舌的,是满盛在浴池旁巨大的木桶中的热水,现在全部被冻成了纯白的寒冰。
从设置在周围的墙壁上的兽头样式的浮雕上淌下的水流直接冻结成了弯曲的冰柱这一点来看,冻结现象应该是一瞬间发生的。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什么自然现象,而是超大规模的神圣术造成结果。
然而,想要让如此大体积的热水一瞬间冻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是使用冰元素的通常的冻结术的话,至少需要十名,不,二十名以上的高位术士。但是——恐怕,造出这一冰之世界的,应该是……
我向左前方迈了几步,沿着阶梯状的浴池边缘走了下去,站在了冰面上。弯下腰去,向着脚边上一处朦胧的冰雾伸出手去,轻轻摘下从那里冒出头来的突起物,举到眼前。果不其然,那是一朵青色的花瓣层叠盛放的冰蔷薇。
「……优吉欧。」
我叹了一口气,而爱丽丝此时也吓到了我的身边,左眼因为震惊而瞪圆了,用低微的声音耳语着。
「这是何等……引发这一现象的,难道是你的那个伙伴……?」
「啊啊。毫无疑问,这正是优吉欧的《青蔷薇之剑》的完全支配术。嘛,说老实话,就算是我……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啊……」
见到此景,我不得不再次为和我常年苦乐与共的搭档的战斗能力咋舌。虽然按照优吉欧的说法,自己的完全支配术只是为了绊住敌人的脚步而已,然而现在看来,只要被卷入这寒冰地狱之中,就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的天命灰飞烟灭了。
这样的话,那家伙或许真的击退了传说之骑士贝尔库利——我这么想着,拼命地睁大了眼睛,在四周朦胧的冰雾间搜寻着。之前搜索青蔷薇之剑位置的光线确实指向了这个大浴场,那么优吉欧也理应在附近才对。
就在此时,爱丽丝「啊」的一声轻叫,右手指向了前方。
「……!」
我猛抽了一口凉气。在二十米开外的冰面上,隐隐可见一块雕塑般的冰块凸起而出,其轮廓分明便是一个人从头到肩膀的线条。
我和爱丽丝同时跑了起来,踩过脚下无数的冰蔷薇冲向那个人影。不过,才跑了一半的距离,我就发现了埋在冰中的人物绝对不是优吉欧。肩宽也好,头部也好,都要比优吉欧大上一倍左右。
和因为失望和警戒心而慢下脚步的我不同,爱丽丝则是伴着一声尖细的喊叫,一口气加速冲过了剩下的距离。
「叔父大人……!」
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冲到了冻结的雕塑旁边。
那个是贝尔库利!?那样的话,优吉欧又到哪里去了呢……!?
虽然有些混乱,我还是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追上了爱丽丝。当我在几秒钟之后到达她身边时,她已经跪在了埋在冰中的巨汉旁边,两手交叠在胸前,以几近悲鸣的声音无数次的呼喊着。
「叔父大人……!骑士长大人……!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说出这样奇妙的话语的理由,我马上便了解了。
威武的男子被厚重的冰块埋到了胸口。然而,他并不是仅仅被冻住了而已。肌肉丛生的肩膀也好,武僧一般的头部也好,甚至连那张虽然有些粗莽但却如同百经磨砺的名刀一样锐利的容貌,全部都变成了深褐色的石头。我脑海里无端想起,很久以前在现实世界里看过的某部科幻电影系列作的第二部里,被敌人捕获的宇宙飞船船长,似乎就被变成了这种质感的浮雕。
【川名:这里川原指的应该是《星球大战》。嗯,川原你看过不足为奇,但是我想吐槽的是,桐人明明比我们还晚出生十年,居然看过这个我们都觉得古老的片,那是要有多宅……】
「……这个……并不是优吉欧的术式啊。」
我用有些迷惑的声音沉吟着,而背向这边的爱丽丝则轻轻地点了点头。
「……诶,确实……我从叔父大人那里听说过,元老们为了对整合骑士实行……所谓的《再调整》,被授予了使用将整合骑士石化的术式的权限,那个名字,好像是……《Deep Freeze》还是什么……」
「Deep……Freeze。那样的话,对这个大叔……不,贝尔库利施加这一术式的,是元老中的一人吗?……但是,是为什么呢?现在他对于元老院,不,对于Administrator来说不是仅存的贵重战斗力吗?」
「叔父大人确实对元老院的指令存有隐秘的疑念。但是……他和我一样,相信着如果没有教会的存在,人类世界的和平便无以维系,会马上陷入永恒的战乱之中。虽然我不知道《再调整》究竟是指什么,但是如果要遭受……要遭受的是这种事情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啊!我绝对不承认!」
从爱丽丝脸上淌下的泪滴,一滴滴的打在了跪在地上悲喊的她膝前的冰面上。而她甚至顾不得擦去泪水,只是将双手向前伸去,抱住了变成石头的英雄的双肩。飞散在空中的泪花打在了骑士长的额头上,旋即被弹开。
就在这个时候。
「呯」的一声锐响传入了我的耳中。
爱丽丝迅速的向后跳开,而我则注意到,之前她的手还放在那里的贝尔库利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深深的龟裂。裂痕的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着,细小的石头碎片四下纷飞。
伴随着身上不断炸开的无数裂痕,坚硬的石像就这样缓缓的转动着头部的角度,而我们只能在原地呆呆的守望着。
花了几秒钟抬起头来的骑士长,眉间和嘴巴的两侧都已经布满了裂痕,无数尖锐的碎片抖落下来,将周围的冰块全部砸碎。
从Deep Freeze这个名字来推断,代表的应该是Under World中让人类的身体活动完全停止的最高优先顺位的术式。并不是像现实世界里,把人的身体涂上石膏那么简单,而是在系统上——也就是说,通过神的命令禁止其作出一切动作。而面前这个男人,仅仅依靠着自己意愿的力量,就将其打破了。
「叔父大人……不要,快停下!身体……会坏掉的啊,叔父大人!」
爱丽丝含着泪水哭喊着,然而贝尔库利对神祗的反叛却一刻也没有停下。终于,伴着一声巨大而尖锐的破碎声,他的眼睑抬了起来。虽然露出来的双眼和皮肤一样都与石头的颜色无二,我却能够明确的感受到视线中蕴含着的意志。
而后,他的嘴角缓缓弯曲成微笑的形状,同时从中传出了无比微弱但却充满了力量的声音。在这个过程中,碎片还在不断洒落。
「哟……哟,小姑娘。不要哭啊……美,美貌会被毁掉的哦。」
「叔父大人……!」
「别……别担心,只是这种程度,是没办法让我怎么样的……吧。比起这个……」
贝尔库利一瞬间停下了话语,抬头看向跪在自己眼前的爱丽丝的容颜,石化的容貌上隐约浮现出饱含父亲般慈爱的笑容。
「这样啊……小姑娘。你终于……打破了那堵墙……啊。把我……花了三百年时间……依然无法打破的……右眼的……封印给……」
「叔、叔父大人……我……我……」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我真的……很高兴……。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小姑娘你的了……」
「哪有……哪有这种事情!我需要叔父多教我一点的东西,还有很、很多很多啊……!!」
爱丽丝顾不得掩饰自己如同小孩子一样的哭喊,再次伸出双手抱住了骑士长的头。贝尔库利则又一次展露出温柔的微笑,在爱丽丝的耳边低语着。
「是小姑娘的话,能够做到的……去矫正……教会的过失,将这个扭曲的世界,恢复到……本应有的……轨道上去……」
我注意到那个声音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失去力量。从骑士长的Fluct Light中萌生出的惊人的意志力,现在眼看就要枯竭了。
渐渐失去光芒,恢复成了钝重的石头的贝尔库利的眼睛微弱的颤动着,径直看向我。从已经无法动弹的嘴唇中,说出了大概是最后的台词。
「喂,小子……爱丽丝小姑娘……就拜托……你了。」
「……啊啊,交给我吧。」
我点了点头。而古老的英雄也对我点头示意,这一动作又给他身上带来了更多裂痕。
「你的……搭档,被元老……丘德尔金……带走了……恐怕……是被带到了……最高祭司大人的居室里……快一点……在那个孩子,迷失在……记忆的迷宫里之前……」
话音未落,骑士长贝尔库利的动作完全停止了下来。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从那满是龟裂的雕像之中传来了。
「……叔父大人……」
依然抱着骑士长双肩的爱丽丝的声音依然纤细而充满悲痛,我一边听着她的悲鸣,一边全力思考着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是那个名为元老丘德尔金的人物对贝尔库利施以《Deep Freeze》的命令,并且将优吉欧带走的吗?我转动着视线,将目光投向被冻结到胸口的贝尔库利的正前方,那里的冰块像是被电锯切断了一样,赫然开出了一个四方形的洞穴,一直深入到浴池的最底部。
优吉欧应该是带着和骑士长同归于尽的觉悟才冻结了彼此的身体的吧。而闯入这里的元老则抓住这一天赐良机,将优吉欧从冰中切离出来,运到了上层。但是,将他送到的,居然不是施行《合成》的仪式的场所,而是Administrator居住的房间吗?而且,《记忆的迷宫》又是指的什么呢……。
不过进一步的思考已经毫无意义了。能够确定的,是优吉欧现在落入了敌人魁首的手中这一事实。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被洗脑才对,但是拥有直接访问Fluct Light能力的Administrator究竟会用怎样的手段玩弄他,我甚至无法想象。
将目光稍稍偏移一些,可以看到四方形的坑洞旁边,刀身有一大半没入冰中的青蔷薇之剑就这样被不管不顾的丢在了那里,在那旁边则是被随意扔在一旁的白色皮鞘。
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相当于优吉欧的分身的这柄美丽的神器,就这样被无数纤细的冰棱包裹着丢弃在这里的光景,让我对敌人这无法言说的漠然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
向前走了几步,弯下要去,握住了青蔷薇之剑的剑柄。无视掉如同无数的尖针刺在掌心一样惊人的冷气,我向双手倾注进了全身的力气。
数秒之间,剑像是在原地生根了一样纹丝不动,不过最后终于伴着「砰」的一声锐响撕裂了周围的寒冰,银蓝色的剑身闪现在眼前。剑身周围的龟裂一点点,一点点的增加着,剑的身姿也一点点的展露在外,终于在快要抽出一半的时候,伴着铃音一样的脆响,一口气从冰冻中解放了出来。
然后,双膝像是在抗议过重的负荷一样向下弯去,我慌忙稳住了身形。只是挂在左腰的那柄黑剑,就已经和巨大的铁球一样沉重了,在此之上还要将与之同等重量的青蔷薇之剑一起呆在身上,发生这种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是做不到的」的想法,不过马上将其挥之一空。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优吉欧从最高祭司的手中救出,将剑返还给他。幸好在这个世界中,并没有系统上对携带物品重量的限制。
弯下腰来,捡起白色的剑鞘,用左手的袖子拂去剑身和鞘内附着的冰屑,然后收剑入鞘。思考了片刻后,将剑鞘挂在了腰带的右侧,这样一来,总算是把这沉重的行李带在了身上。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左右两手分别放在了挂在腰部两侧的剑柄上。
抬起头来,不经意的撞上了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爱丽丝的视线。正在用手指擦拭着变得通红的左眼眼角的少女骑士像是害羞一般眨了眨眼,然后以一种冷漠的口气开口了。
「……虽然说,同时装备两把剑的疯子,都是那些用剑来装点门面的贵族或是皇族……但是你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像模像样嘛。」
「唔?是这样吗……」
我下意识的苦笑了一声,耸了耸肩。确实,在SAO时代,两把长剑便是我身为独行玩家的立身之本。然而,不知是不是那时由于担心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总是将第二柄剑小心翼翼的藏起来的缘故,现在同时佩戴两柄剑时,也总会有拂之不去的轻微不适。
不——或许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我对于《二刀流》桐人这个被当做一人独行的救世之勇者的名号感到恐惧……又或者说是感到嫌恶吧。那样的角色,任谁都不想去扮演第二次。
「……就算是这样,同时操控两把剑也是不可能的啊。」
我摇着头这么说着,而爱丽丝则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已经有人证明过了,同时进行复数神器的《记忆解放》是不可能的事。知道了这一点后,装备双剑也便毫无意义了。比起这个……那柄剑的主人,你的搭档果然已经落入了最高祭司大人手中了呢。……我们还是快一点比较好,那位大人会做出的事情,我根本无法想象……」
「……你和她见过面吗?和Administrator?」
「只有一次。」
对于我的提问,爱丽丝收紧了嘴角,简短的做出了肯定。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当我作为整合骑士醒来时,首先就要去谒见身为我的『召唤主』,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中神之代理人的最高祭司大人。在我眼中,她相当的高贵……一手持剑,一手握着一根羽毛笔的身姿也是美轮美奂。然而……那双眼睛。」
没有佩戴护手的右手紧紧的抓住了左手手腕。
「那是将所有光线都如漩涡一般吸入其中的银色眼睛……嗯,现在我理解了。那个时候的我,深深的惧怕着那位大人……绝对不能忤逆她,对她说的话不能抱有一丝疑虑,必须要将自己的忠诚全部奉献给她——推动着我这么去想的,恐怕就是这压倒性的恐怖吧。」
「爱丽丝……」
我关切的看着因为陷入巨大的恐惧而面色苍白的低下头去的整合骑士,不过她像是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想法一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了脸,点了点头。
「已经没关系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北方天空下不知何处的我的妹妹……为了我还未曾谋面的家人,以及为数众多的无辜的人们,我要做我相信是正确的事。——叔父大人也知道我们的右眼被施加的封印。也就是说,即使是统率着全部整合骑士的贝尔库利·Synthesis·One,也绝对不是盲目的认为神圣教会的绝对支配就是善良的。下到这一层来,虽然没有按照我们所想的那样帮到你的搭档,不过能够见到叔父大人,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我的内心产生动摇的了。」
爱丽丝弯下腰去,伸出手抚摸着已经石化的贝尔库利的面颊。不过,下个瞬间,骑士便猛然转过身来,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在了冰面上。
「那么,快一点吧。根据情况,说不定在见到最高祭司大人之前,还必须要和那些元老们发生战斗呢。」
「喂……喂,骑士长就这样放着不管可以吗?」
我慌忙小跑到了爱丽丝的身边询问着。而后,骑士爱丽丝蓝色的左眼闪过一丝悲怆的目光,用决绝的口气开口了。
「我会把元老丘德尔金绑过来让他解除这一术式……不然的话,直接把他杀掉,应该也能将其解除的。」
我可千万不要再次和这个少女为敌了啊……同时背负着两柄剑的重量向前跑着的我这么想着。
=========================
11
紫色的单衣从少女纤细得惊人的腰际滑落,轻柔地落在床面上摊开,如同最艳丽的花朵。而优吉欧只是在思考被阻碍的状况下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确然是花,而且是散发着浓烈的芳香,花蕊上滴着蜜汁,将昆虫诱惑而来加以捕获的魔性之花。虽然优吉欧的脑海中还隐约能感觉到这样的警示,然而在紫色的花瓣中央如梦似幻的纯白色花蕊——Administrator不着片缕的上身所散发出的诱惑力却实在太过强烈,像是充满粘性的液体一样包裹住了优吉欧因为之前的幻觉而变得凌乱不堪的思考,缓缓的拖向彼端。
你并没有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爱而满足过。
Administrator如是说道。而且,优吉欧也开始慢慢认识到,这便是确凿的事实。
从小时候起,优吉欧便毫无虚假的爱着母亲,爱着家人,爱着朋友,将他们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一样。自己摘下的话能让母亲微笑,自己捕获的鱼能让兄长和父亲吃饱,便是于他而言的幸福感。就算是总是对优吉欧进行各种各样恶作剧的金古和他的小伙伴们,优吉欧也会在他们发烧的时候历经艰辛为他们采集药草,送到他们身边。
但是,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呢?他们给了你什么,来回馈你的爱呢?
是的……根本想不起来。
眼前Administrator的微笑再次扭曲,过去的场景重又在眼前复苏。
那是优吉欧十岁的春天……在村子的中央广场,很多的小孩子聚集在一起,等待村长宣告他们的一生的天职的日子。站在台上俯瞰着紧张的优吉欧的村长授予他的,是自己之前从未想过的,《基加斯西达的刻痕手》这一职务。
虽然如此,一部分小孩子还是发出了羡慕的喊叫。刻痕手是全村绝无仅有的稀少的天职,虽然不能拿剑,但却会被给予真正的斧头。就算是优吉欧自己,那时也毫无不满之情。
紧握着用红色缎带缠紧的羊皮纸书写的任命证,优吉欧跑回了村边的家里,带着兴奋的表情向等着自己归来的家人宣告了自己的天职。
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次兄。他啧了啧舌头,嘀咕着「本来以为我从今天开始就不用打扫牛粪了呢」的话。然后,长兄则转向父亲说,这样一来今年的播种计划就被打乱了呢。而父亲则喃喃念叨着,不住的询问优吉欧,这项工作什么时候能结束,回来的话能不能帮忙种下田。像是惧怕着家里的男人们洋溢着的不快氛围一样,母亲一句话都没说就早早离开了。
那之后的八年里,优吉欧开始在家里负担着各种各样的任务。而且,明明已经如此,自己的工作赚来的为数绝不算少的工资也全部进入了父亲的钱包里,用来增加羊的数量或者将农具换成新品。而金古他们赚来的钱基本都是自己拿着用的,在午饭的时候去买用白面包夹着大块的肉的三明治,或是穿着簇新的皮质短装,配着腰带在优吉欧面前神气活现的走来走去。在这些友人的面前,优吉欧却只能穿着磨破的鞋走来走去,而自己的麻袋里也只有卖剩下来的干燥的面包而已。
你看吧?
你爱着的那些人,有哪怕一次为你做过什么事吗?相反,他们不是一直因为你的悲惨而欣喜,一直嘲笑着你的可怜吗?
对……正是如此。
从十一岁的夏天,爱丽丝被整合骑士带走又过了两年后,金古对优吉欧这么说道。「村长的女儿已经不在了的话,村子里已经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可怜你了。喂,我啊,最近已经和杂货店的比莉欧啊……」
那个时候,金古眼中放着的光,简直就像在说着「真好啊」一样。那无疑是在为之前和村子中最可爱的女孩,神圣术的天才爱丽丝比谁都要好的优吉欧已经失去了这一特权而幸灾乐祸。
结果,露莉德村里不管是谁,都未曾回报过优吉欧的感情。明明优吉欧也有着对给予的东西索要等价的回报的全力,却被不正当的手段剥夺了。
那样的话,你只要把这份悲惨和遗憾返还给他们不就好了吗?你也想这么做的吧?感觉会很开心的吧……成为整合骑士,乘在银色的飞龙上,衣锦还乡。让曾经嘲笑过你的愚者统统跪伏在地上,用你的靴子狠狠的踩着他们的头。这样的话,你就总算能够取回至今为止被他们夺去的东西了。还不止如此哦……。
近在眼前的银发的美少女,将之前为止都遮在胸前的双手,用让优吉欧无比心焦的速度一点点,一点点的放了下来。失去了支撑的两团丰满的膨胀,像是熟透了的果实一样带着厚重的质感弹跳着。
Administrator将两手笔直向前伸向优吉欧,脸上带着荡漾人心的微笑轻轻低语着。
「你还能初次体验到,被人所爱所带来的全身心的欢愉。那可是从头顶到脚趾都会为之麻痹的真正的满足哦。我和那些只知道从你这里掠夺的家伙是不一样的。如果你爱我的话,我也会还给你与之等价的爱。如果你给我的爱足够深的话,我也会赐予你之前根本想象不到的,顶级的快乐哦。」
终于,优吉欧的最后一滴思考能力,也被魔性的花瓣吸收殆尽了。然而,就算如此,残留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最后的领域,还在做着微弱的挣扎。
所谓的爱……真的是这种东西吗?
真的只是,和金钱一样……可以用价值去衡量的,只是这种东西而已吗?
不是这样的,优吉欧前辈!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叫声,向那边投去视线,只见身着灰色制服的红发少女,正从层层叠叠垂下的黑布的间隙中,拼命地向这边伸出手来。
但是在优吉欧抓住那只手之前,从少女脚下如同泥淖一样的黑暗中,冒出了一个皮肤苍白的高大男子,紧紧抓住了少女。男人红色的嘴唇「啪」的张开,从中发出了含着粘滞的嘲笑的声音。——这已经不是你的东西了哦。
红发的少女再次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了无限悲伤的眼神。然而这次,又从其他方向传来了呼唤优吉欧的声音。
不对,优吉欧。爱绝对不是用来索取回报的东西。
转过头去,在黑暗中突然展开了一片绿色的草原,穿着蓝色长裙的金发少女正站在上面。少女蓝色的瞳仁,如同能从这无敌沼泽中脱身的唯一一扇窗户一样放着炫目的光芒。优吉欧拼命的催动着已然萎缩的双脚向那边爬去。
然而,在那之前,少女身旁便出现了一个人影,抓住了那只伸向优吉欧的小手。那名黑发的少年缓缓摇了摇头,这么说着。——抱歉啊,优吉欧。这是我的了。
然后,绿色的草原也被粘稠的黑暗吞没了。失去了唯一的光芒,优吉欧只能迷惘的停留在原地。很快,胸中盘旋咆哮着满溢而出的饥渴就让他无法忍耐了。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就在被别人以不正当的手段虐待、压榨,本来应该给自己的东西都会被其他人夺走。越是想着这些事情,悲惨和遗憾就像是浓盐水一样让喉咙更加干燥。
终于,他开始慢慢地运动着自己的四肢,用丑陋的姿态开始了爬行。爬向一直不停息的滴着甘甜的蜜汁的泉水。
用手指拨开软绵绵的丝绸床垫,向前伸出的指尖碰到的Administrator的脚,比铺在床上的最高级的羽毛垫还要顺滑,还要柔软。仅仅是这份触感,就给优吉欧带来了全身麻痹一般的冲击。
被饥饿和干渴驱动着,优吉欧沿着双脚向上爬去,双手痴迷的划过像是仅用两手就能握住的纤细腰肢,划过描绘出绝妙的曲线的腹部。然后,抬起满是阴翳、毫无光彩的双眼的优吉欧,整张脸都被那两团膨起轻柔的包裹住了。少女纤细的双手绕到了他的脑后,用力将他抱紧。像是拥有吸力一样紧致的肌肤将优吉欧吞没在其中。
在他的耳边,传来了咯咯的笑声。
「想要是吧,优吉欧?想要忘却一切,贪恋这份欢愉对吧?但是,还不行。我说过的吧,你需要先来爱我才行。快……跟在我后面重复这些话。发自心底的只想着我一个人,只相信我一个人,把你的一切全部献给我。可以的吧?……首先是神圣术的起始句。」
在优吉欧看来,已经只有包裹住自己的无边无际的柔软,才是唯一的现实。用来捕获他的蜜汁实在是太过甘甜,足以让他相信,这就是爱的本质。
自己的嘴巴擅自运动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在他听来,俨然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System……Call……」
「对……接下来是……『Release Core Protection』。」
第一次的,Administrator的声音里带上了某种——期待与欢喜的——感情,轻微颤抖着。
=========================
12
再次踏过那五层楼梯——但是这次是逆着重力而上——我和爱丽丝总算到达了从《晓星望楼》向上的楼梯口,停下了脚步。
和因为新加在右腰上的剑的重量而不住喘息的我不同,装备的重量明明和这边没有太大差别的重装骑士大人的脸色却还是那样冷淡。从甚至让人能感受到冷气的雪白的肌肤和碧蓝色瞳仁里,浮现出了坚定的决意,看向楼梯的上部。
「……在调整呼吸的时候听我说。元老们虽然在使用武器的近身战斗能力上只是一般民众的等级,然而神圣术的行使权限甚至还在我们整合骑士之上。通过携带作为神圣力攻击源的各种媒介或是灵杖,甚至可以无限的释放出远距离的攻击术。」
「对于……这样的对手,就必须要通过偷袭来……创造出接近战的条件才行呢。」
我一边喘息一边说着,爱丽丝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能够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接近的话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想得这么美好的事情大概没办法顺利进行吧。那种时候,我就用金木樨之剑的《流散花》来防住对方的攻击术式,而你则突击过去。」
「……我来当前卫啊。」
看到我因为回忆起SAO和ALO时代面对远距离攻击的对手是多么棘手而露出不情愿的表情,爱丽丝扬起了一边眉毛,说出了讥讽的台词。
「就算要我一个人同时担任进攻和防守的任务,我也是没关系的。不过这样的话,就请你乖乖的呆在角落里看着吧。」
「我知道了,我做,我做还不行吗?」
确实,我的那柄『黑家伙』现在还在恢复天命之中,没办法实行记忆解放。可能的话,最好在对Administrator战之前都不去使用它。而且说回来,那个必杀技只是单纯至极的将基加斯西达过去的姿态召唤而来,就算有着无视一切状况的破坏力,却缺乏像爱丽丝的剑的分离攻击那样多变的应用性。
「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会从后面给你施加回复术的。肆意妄为也无所谓,但是至少要把丘德尔金的性命给留下来。如果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的话,他应该是个穿着恶趣味的红绿配的小丑服的矮小男人。」
「……总觉得……是身毫无威严可言的穿着啊。」
「就算如此也绝对不能轻敌。虽然对并非整合骑士的你而言『Deep Freeze』术式应该并不起作用,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兼具高速和高威力的术式……恐怕他是这个教会中仅次于最高祭司的术士了。」
「啊啊,我知道了。就是和我约定好了,要在那个看起来就是个小丑的人身上,花上最多的功夫对吧。」
对于我的台词,爱丽丝露出了一副怪异的表情,不过马上转以尖锐的视线看向了楼梯,然后,用坚毅的声音开口了。
「那么,我们走吧。」
这一次,我们尽可能的压住了脚步声,冲上了这一层楼梯。在尽头等待着我们的是一条昏暗的狭路,以及挡在前方的黑色的门。
通过墙壁上奇妙的黄绿色蜡烛的光芒,可以看见道路宽约一米半,是两个人交错就会显得非常尴尬的宽度。而道路的尽头的单扇门便更小了。虽然我和爱丽丝只要低着头就能过去,但若是像骑士长贝尔库利那样的威武男儿,可能就需要弯下腰来才行了。
不管怎样看,这里都太过寒酸了。一般来说,像这样最高支配者的根据地——换种说法叫做最终洞窟,越是深入里面构造和装饰就应越是豪华绚烂才对不是吗?实际上,就在下面一层的《晓星望楼》还是连最小的细节都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宽广大气的设计。虽然现在因为我和优吉欧引发的骚乱而空无一人,不过若是身着华美服饰的骑士和祭司们在那里往来穿梭,驻足交谈,其场面绝对不逊于任何一部奇幻电影大作。
然而,到了这个离最上层只隔了一个区域的地方,看到的这种寒酸算是什么呢。简直就像是——利用这一条道路的,只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类而已一样。
大概是基于和我完全不同的理由,爱丽丝也蹙起了眉头,不过马上摇了摇头上的金发,向着通道深处走去。
这样的狭路上,会不会有什么陷阱或是伏兵一类的机关呢?我下意识的考虑着这样的事情,反射性的停下了脚步,不过马上脑袋就转过了弯来,追在了爱丽丝身后。在身为绝对支配组织的神圣教会的中枢,绝对不会有考虑到入侵者的存在而设置的麻烦的陷阱。毕竟这里和那些只是为了迎接勇者队伍到来的魔王城还是不一样的。
长约二十米的通道静静的容许了侵入者的通过,我们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到达了小门前方。
然而,从门内吹来的冷空气里,确实挟着什么东西的浓密气息——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是在艾因葛朗特迷宫区第一次推开Boss房间的大门时感受到的那样——让我背上蹿起一阵恶寒。
但是,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让爱丽丝代替我充当前卫了。猛地一下将门拉开,稍稍探进头去打量着内部的情形。
狭窄的大理石道路往里面稍微延伸了一段,在那前方便是几乎没有光线的昏暗的空间。可以看到有几处紫色的光点闪烁着,不过详细情况却看不分明。
与此同时,从黑暗中传出了像是诅咒一样低沉的声音。而且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几个——不,几十个人的规模。尽力凑过耳朵倾听,却还是听不清含混的言语内容,不过在我斜后方的爱丽丝低声说了句「是神圣术」,而后我也恍然大悟。
那确实是神圣术的命令文。那么,那是以我们为目标的多重魔法攻击呢,还是加固自己的防守呢,不过听起来似乎并不是这回事。从传入耳中的命令内容的碎片来看,似乎只是在对某些数值进行操作。
向爱丽丝微微偏过头去,她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催促着我。
「前进吧。看起来元老们正在进行某项大规模术式的施术,那么对我们来说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这么昏暗的条件下,说不定能够一直接近到剑的攻击范围里。」
「……啊啊,确实。按照说好的,我冲在前面,防御就拜托你了。」
用低语做出了回答,我缓缓地拔出了左腰的剑,确认了爱丽丝拔出金木樨之剑的声音后,屏住呼吸,潜行到了门内。
踏入内侧的道路之后,我立刻注意到抚在脸上的冷风中夹带了一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和野兽或是鲜血的臭味不同,而是如同在夏日阳光下烧熟的菜被放了半天之后的发馊的气息。将其从意识中拂去,一口气突破了最后的三米距离。
将后背靠在道路尽头的转交上,我总算能将元老之间内部的景色收入眼底。
很宽广——不,应该说,很高。
地面是直径约为30米的圆形,然而四周弯曲着拔地而起的墙壁却少说也有三层楼那么高,如同塔的内壁一样向上方延伸着。天花板则潜藏在黑暗之中看不太分明。
用来照明的设施似乎一概没有设置,能够成为光源的,只有沿着墙壁分布的无可计数的昏暗的紫色闪光。仔细打量,会发现那并不是油灯一类的东西,而是长方形的半透明板状的光——也就是说,那其实是《丝提西亚之窗》。意识到这一点时,终于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总算看清了在墙壁上等间距的排列着的究竟是什么。
是人类。
难以计数的人类,坐在墙壁上凸出的椅子上,不,应该说「被绑在」椅子上才对,因为他们不着片缕的肉体被连接在其上的几个金属环紧紧地固定在了椅子上。
仅仅是看着白花花的肉体被铁环束缚住的样子,我就觉得疼痛难忍。然而他们本人对于这一境遇是如何看待的,我却看不出来。因为被从靠背上突出的半圆形的项圈束缚住的他们的脸上,根本不存在称得上「表情」的东西。
头发和眉毛一根也没有,像是白色的圆球一样的头颅中,深埋着的两个眼球只是呆呆的看着面前展开的系统窗口。那些窗口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数据,而每当文字列闪烁着变换时,雪白的人类就会蠕动起无色的嘴唇。
「System Call……」
「System Call……」
毫无异样的枯燥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而我总算是明白了,这正是调用、调整这个世界中所有地区的所有物品数目的命令。
本来应该由作为The SEED程序包的核心Cardinal System进行的世界平衡调整,竟是由现在这些人类来进行的。但是,就算权限被Administrator(以及图书馆中的Cardinal)篡夺了,但身为自动调整程式的Cardinal System自身的机能应该还保留着才对啊。
被眼前的光景所震惊,拼命的试图将混乱的头脑整理清楚的我,突然听到了「哔哔——」的如同警报一般的鸣叫,慌忙握紧了手中的剑。
与此同时,总数有数十的雪白的人类也同时停止了术式的咏唱。我做好了侵入总算暴露了的觉悟,却发现并非如此。那些人类并没有看向下方的我,而是将头抬起来看向了上方。
从束缚着他们的粗糙的金属椅子的后背上,伸出了奇妙的水龙头一样的东西,那些人不约而同的对准了其前端,「啊」的张开了大口。
然后,从水龙头中伴着令人厌恶的声音流出了一堆褐色泥浆般的物质,被那些人用嘴巴接住,然后满是陶醉的开始咀嚼,吞咽。从嘴角漏出的的泥浆顺着他们的下巴滴下,沾到了肚子和脚上。毫无疑问,这就是那股馊味的源头了。
而那些白色的人类则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身体被弄脏了一样,只是带着欢喜的表情贪婪的咀嚼着茶色的泥浆。
终于,啸叫声再次响起,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流动食物也不再滴下,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也重归于无,重新将头摆回正面,呆然看着面前的窗口,重新开始了命令的咏唱。System Call……System Call……
这不是人类。
被这样对待的,绝对不是身为人类的存在——不对,就算是和对待动物的方式比较,都称得上是虐待。
为了按捺住从腹中一涌而上的畏惧、怜悯以及巨大的愤怒,我把牙齿咬得嘎噔作响。与此同时——
「他们就是,他们就是,守护这个世界的神圣教会的元老吗?」
爱丽丝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将视线转过去,背靠在通道另一边的墙壁上的爱丽丝,苍白的肌肤映衬着的蓝色的瞳仁像是着火一样看向前方。
「造成这一光景的……是最高祭司大人吗?」
「啊啊……就是这样吧。」
我用破碎而微弱的声音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在世界各地数百年间被带到这里来的人类之中,挑出战斗能力有所欠缺但神圣术行使权限却十分优秀的人,像这样……破坏掉几乎全部的思考和感情,把他们变成了名为《元老》的监视世界的装置。」
对,他们只不过是监视装置罢了。是为了检查这个Under World有没有在神圣教会的统治之下保持在完整的停滞状态下的装置。如果出现了什么异常,亦即是说出现了物品不正常的增加或是减少的话,就会更新禁忌目录来作出对应。就这样,在Administrator治下,人类怠惰而缓慢的生活持续了几百年。
爱丽丝的脸缓缓低了下去,垂下的金发遮挡住了她的表情。不过,传入我耳中的话语,却忠实的传递出了她刚烈的意志。
「……不能原谅。」
握在右手中的金木樨之剑,也像是反映着主人的愤怒一样微弱的颤抖着发出鸣响。
「他们也是人类……也是教会理应守护的丝提西亚的子民,却被……甚至不满足于像对我们做的那样只是夺取记忆,还要像那样……连人之为人的知性都要夺走,不允许他们有丝毫动弹,喂给他们猪狗不如的食物……这根本没有任何正义可言,就算是暗黑骑士,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勾当来。」
说到最后,爱丽丝踏着重重的步子走进了房间里,我也慌忙跟在了后面。
就算是炫目的黄金骑士出现在了面前,元老们的视线也没有从窗口上移动一丝半毫。爱丽丝走向左边,站在了被束缚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上的元老面前。
哪怕靠得这么近看,从那个可怜的人类身上也已经看不出年龄和性别了。不过,从他身上毫无生气这一点看来,他被束缚在这里至少有几十年,甚至是百年以上的时光了。
爱丽丝一瞬间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不过马上睁开了左眼,扬起了金木樨之剑。我本以为她要斩断束缚住元老四肢的铁环,但剑尖却向后微撤,停在了胸口中央心脏的位置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爱丽丝……!」
「你不觉得,了结他们的性命……才是最大的慈悲吗?」
我没办法马上做出回答。
从他们现在的模样来看,绝对无法乐观的推断他们能像整合骑士那样,取回了记忆碎片之后就可以恢复原状。这些人类的Fluct Light,恐怕已经遭受了无可逆转的惨烈破坏,修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但是,就算如此,如果是Cardinal——或者说是Administrator的话,至少能够留给他们一线希望,比如让他们回归到呱呱坠地的小婴儿那样才是。考虑到这一点,我准备出手拦下爱丽丝的剑。
然而,在那之前,从房间深处传来的奇怪的喊叫,让我们的动作凝固住了。
「啊啊……啊啊——!」
那是一个男人尖锐如金属碰撞的高亢声音。
「啊啊,怎么能,啊啊,最高祭司大人,那样有失体统的,啊啊,不行啊,啊啊,哦哦哦——!!!」
这些意义不明的堆叠在一起的感叹词,让我和爱丽丝同时皱起了眉头,侧过了脸。
那是我之前没有听过的声音。不是年轻人,然而也绝对算不上老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声音的主人正处于忘我状态,为了什么东西而兴奋不已。
在这声怪叫下,爱丽丝膨胀的怒意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转而提剑迎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我也摆出了同样的姿态。
在圆形大厅的正对面,是一条和之前我们进来的地方毫无二致的通道,门扉微掩。如同全身浴火般的惨叫从通道的深处一刻不停的向外传出。
「……」
爱丽丝将剑尖指向前方,无言的传达出「去那边看看」的意思。我点了点头,两人轻手轻脚的开始向对面移动。
大厅内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藏身的柱子或是家具,想到要穿越这样的地形,我心中有些发怵,不过被绑在墙壁上的几十名「元老」们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倒不如说,他们早就没有了自我的意识。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系统窗口和水龙头中流出的流质食品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了。
看着他们,我甚至无法像之前看到地下牢的狱卒,或是了解到操纵升降梯的少女的境遇时那样萌生怜悯之情,因为这些元老们的人生,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能够想象的范畴,更不必谈产生什么共鸣了。
而与此同时,对于那个在这样活生生的展示着终极的悲惨的地方居然还能用那样轻浮的声音喊叫的人,我也同样无法理解。至少,那个人绝对不是我们可以纳为同伴的一类。
爱丽丝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左半边脸上鲜明地浮现出了和之前不同的愤怒与紧张。走在我身前半步的她,虽然没有脚步声,脚下的步伐却分明向外激烈的张扬着自己的愤怒。而后,她将身子贴在了深处的通道入口处的墙壁上,窥探着前方的黑暗,我也在另一边的拐角向里面窥视着。
和之前一样狭窄得异常的通道尽头,是一间称不上大厅但也绝不算小的房间。透过半开半掩的门,内部的景象一览无余。
第一眼看去,实在是太过光怪陆离的空间。
首先,目所能见的所有家具全部都金光闪闪。从衣柜和床一类的大型家具,到地面上的小圆凳和收纳箱,都在墙壁上黄绿色的烛光照耀下放着低俗不堪的光芒。我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了同样是「黄金之圣骑士」的爱丽丝,不过在看到她脸上充满嫌恶的表情后,慌忙将视线移了开来。
金色的家具上,以及从打开的抽屉柜子里满溢而出的,是无数大小形状各异的玩具。
其中的大部分,是颜色逼真到可怕的布偶,形状从用纽扣当眼睛、用毛线当头发的人偶,到猫狗牛马一类各式各样的动物,甚至还有些根本看不出原型的丑陋的怪物,胡乱的堆积在从地面到床上的各个角落。除此之外,还有多得数不清的积木、棋盘,以及小型的乐器和武器,漫山遍野,散乱狼藉。
而之前那个叫声的主人,正背对着我们坐在里面,像是随时都会被埋入这玩具山之中一般。
「啊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不断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叫的人物身姿,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简直像球一样。身体几乎是个完美的球体,上面更是顶着个浑圆的头,完全就是雪人的模样——不过颜色可不是白色的。他身上穿着的,是右半边红色左半边蓝色的闪闪反光的小丑服,套在粗短的手臂上的袖子上也密密麻麻尽是蓝色和红色的线条,盯着看一小会儿就让人的眼睛发花。
浑圆的头上一片空白,一根头发也没有——然而却绝然没有他们那样因瘦弱而产生的皮肤松弛,相反却丰腴得流油。戴在他头顶上的帽子,也和家具一样染着低俗不堪的金色。
我重新看向爱丽丝——而她也正好将目光投向了我这边——用唇语向她询问「就是这家伙吗?」心领神会的爱丽丝也同样无声的给出了「这就是丘德尔金」的回答。
就算是世界第二强的魔法师,就这样把背后毫无防备的暴露在外真的没关系吗?不过看起来,他似乎是被双手间抱着的什么东西完全夺去了心神的样子。
虽然在丘德尔金臃肿的后背的遮挡下看不太真切,不过他现在痴狂地注视着的,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水晶球。每当水晶球内的色彩闪烁变幻,他向外伸出的两条短腿便会疯狂的抖动,口中不住的发出「啊啊啊」的惨叫。
本来已经做好了远距离魔法战的准备,现在面临的却是这样啼笑皆非的场面,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身边的爱丽丝则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样采取了行动,甚至不再在意脚步声,全力冲了出去。
不过,轻巧甩开匆忙跟在后面的我,化作黄金的旋风一样向前冲刺的爱丽丝,实际上只在地板上踏了四五步,便冲进了满是玩具的房间里,在丘德尔金刚刚把圆圆的脑袋向后转过30度的时候,就已经抓住了红蓝相间的小丑服反光的领口。
「哦哦哦哦哦啊!?」
爱丽丝用力将那个不断放出狂叫的圆球从布偶的海洋中拔了起来,高高举起。这时,终于追上了爱丽丝的我,总算看到了丘德尔金之前看得如痴如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在直径大约五十厘米的水晶球中央,如漩涡般流转着的光映照出的是其他某处的影像。定睛看去,画面中映出的,是半卧半坐在宽广无边的床垫上的一名少女,长长的银发遮住了她的容颜。而少女现在,正用自己纤细的双手,缓缓的解开披在身上的淡紫色睡袍上的缎带。
这是色情片吗?!我忍不住在心中这么吐槽,而后才突然注意到,少女的前方有着一个无力的跪伏着的人在,在我刚刚觉得那个人短发的颜色有些眼熟的瞬间,影像「唰」的一声爆发出白色的闪光,而后所有的光都消隐无踪。
对这种影像没有表现出分毫兴趣的爱丽丝,已然用金木樨之剑的剑刃抵在了被抓在空中的球形小丑巨大的嘴巴里。
「在你说出作为术式起始句的『Sys』的时候,我就会把你的舌头连根切下来。」
面对冰冷的声音作出的如是宣言,前一秒还在胡乱惨叫着的矮小男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在这个世界中,使用一切术式都需要先吟诵出「System Call」是基本的原则,因此,将对手控制在这样的态势之下,我们这边的优势已然无可动摇。就算如此,男人短粗的双手也不像是绝望之人的样子。注意到这一点的我,转而看向男人的脸。
在我至今为止遇到的Under World人之中,元老丘德尔金大概是唯一一个让我怀疑对方究竟是不是人类的存在了。鲜红的大嘴占据了浑圆的脸庞的整个下半部分,团子状的鼻子也硕大得失调,眼睛和眉毛则是像是笑脸符号一样的弧线。
不过现在,那双眯缝眼正大大的睁开,黑色的眼珠正一边滴溜溜的转动着,一边盯着爱丽丝。
从颤动着的厚重嘴唇中,透出了像是在转动生锈的螺丝一样粗糙而尖细的声音。
「你这家伙……五十号……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不是和反叛者的其中一个人一起掉到塔外面摔死了吗?」
「不要用编号来称呼我。我的名字是爱丽丝。而且,我已经不再是五十号【Fifty】了。」
【川名:川原你又在卖萌,这里爱丽丝居然懂英文,知道Fifty就是50的意思了。】
面对着如同被极北之地的寒气包围的爱丽丝,丘德尔金满是油汗的脸抽搐了两下,而后第一次将目光看向了我这边,于是那双本如新月般向上弯曲的眼睛又一次瞪大到半月左右的大小,喉咙深处也传出了「哦」「哦」的喘息声。
「你……你这家伙……为什么,怎么会!?五十号……爱丽丝,你为什么没有杀掉这个小鬼!?不是告诉过你,这家伙是反叛者……是Dark Territory的先头部队吗?」
「他确实是反叛者,但是绝对不是什么暗之国的先锋。而且,现在的我也和他一样。」
「什……什……」
被抓在半空中的丘德尔金,双手像是房间里堆着的那些人偶一样来回僵硬的摆动着。
「叛……想当叛徒吗你这个混账骑士婊子!」
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如今身处的状态一样,丘德尔金雪白的头颅一瞬间全部染成了红色,声音比之前还要高亢,已然接近超声波领域的愤怒叫喊在房间中回响着。
「你们、你们这帮混账整合骑士啊!只不过是木偶!只不过是被教会的命令操纵着的人偶!只不过是这种破烂东西罢了!居然敢背叛最高祭司大人——?!!」
面对这样的侮辱,爱丽丝只是转过脸去躲开丘德尔金飞溅而出的唾沫,而后连眉毛都未动分毫,保持着寒冰一般的冷静做出了回应。
「啊,确实是木偶吧。因为我们被《合成之秘术》封印了记忆,同时埋入了对教会强制性的忠诚心啊。」
「什……」
丘德尔金的脸又「唰」的一下变得雪白,嘴巴失神的颤动着。
「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
「就算记忆是被封印了,还是会有些微的碎片残留在脑中的。在看到大厅里那些可怜的元老们的时候,有一部分记忆朦胧的苏醒了……在不安与恐惧中颤抖着的幼小少女,被绑在那个大厅的中间,被元老们连续三日三夜施加多重术式,粗暴的撕开内心的保护墙,把我最重要的回忆从里面夺走……这就是合成之秘术、整合骑士召唤仪式的真相。那个大厅里的地板,应该浸透了我还是十一岁少女的时候流下的满是恐怖和绝望的泪水才对。而你,却是带着愉悦的心情,饶有趣味的欣赏把玩着那个光景!」
听着爱丽丝已经出离忍耐的、字字句句都如钢刀般锋利的话语,丘德尔金的脸色不断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淌下的油汗早已如同瀑布一般,沾湿了丑陋的小丑服。
不过最后,身为唯一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元老的丘德尔金,像是骤然改变了态度一样,巨大的嘴巴挤出了一个无比低贱的笑容。
「诶……正是如此。人家现在也还记得很清楚呢,年幼的、纯洁的、美丽得如同最高等的人偶的你,流着宛如宝石的泪水,一遍又一遍的向人家求情的样子……『求你了,不要让我忘记……不要让我忘掉我最重要的人啊……』……」
爱丽丝看着用无比丑恶的声音模仿着幼小少女的悲鸣的丘德尔金,眼睛眯了起来,目光里闪烁着如同高温的烈火一般的光芒。然而丘德尔金的挑拨丝毫没有停止,还在继续着自己卑劣至极的独白。
「哦嚯,嚯嚯,想起来了!就算现在,人家想起那时候的光景,都还能受用一整个晚上呢。虽然法娜提欧和艾尔德利耶那时候的场面也不错,不过果然还是你的最棒呢!既然你现在什么都忘了的话,要不人家来跟你讲讲,年幼的你被怎样折磨了三天三夜,最后变成现在这样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的呢?」
听到这样的台词,我已经无法遏制住持剑的右手剧烈的颤抖。然而与此同时,我却完全不明白持续挑衅者爱丽丝的丘德尔金意图究竟何在。根据爱丽丝的说法,将骑士长贝尔库利变成石头的「Deep Freeze」命令,只要丘德尔金死掉就会被解除。那样的话,爱丽丝就根本没有必要一直忍耐着丘德尔金的狂言,在小丑说出进一步的侮辱之前,直接用金木樨之剑将其贯穿便好。
就算是丘德尔金应该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才对。那样的话,为什么还要这样,像是急于赴死一般……
然而,在我来得及想到什么之前,爱丽丝就用比在学院逮捕我和优吉欧时还要冷酷十倍的声音开口了。
「丘德尔金,可能你也是牺牲者……也是个被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玩弄着人生的可怜的小丑。不过,就算真的是这样,看起来你也相当享受着自己现在的境遇嘛。那么,就沉浸在这份享受中去死吧。」
金木樨之剑的剑尖迅速刺出,直抵膨胀成圆形的小丑服的胸口正中央。
反光的布料连最微弱的抵抗都做不到,径直向内凹陷了下去——
丘德尔金狭细的双眼中,却突然暴射出一道闪光。
「等下,爱丽……」
「丝」字还没有说出口,黄金之剑已经有至少十厘米没入了丘德尔金的身体里。然而,从那里喷射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红蓝混杂的烟雾。
伴着「啪」的巨大爆炸声,丘德尔金的小丑服像是气球一样炸开了。向着四面八方同时喷出的红蓝两色的浓烟,很快便充斥了周围的空间。
「咕……」
我咬紧了牙关,右手的剑向着从视线的角落里「唰」的一下溜过的影子猛地挥去。然而,剑尖却只是在一声干哑的声音后,刺落了他戴在头上的金色帽子。
为了继续追击,我向前踏了一步,不过在吸入混合了红色和蓝色的紫色烟雾的一瞬间,眼睛和喉咙就被剧烈的疼痛侵袭,让我不自觉的干咳了起来。
「你这家伙……!!」
爱丽丝一边咳嗽一边怒吼,追着影子飞奔而出。丘德尔金逃跑的方向并不是入口而是房间的更深处,既然这样的话,还是能够追上的。于是我屏住了呼吸,弯下腰开始冲刺。
然而,出现在冲出了烟雾中心的我们面前的,却是滑到一边的金色壁橱,以及其后露出的通往更深处的密道。密道内只有一根蜡烛用来照明,烛光下可以看到那个浑圆的头颅下的身体和四肢纤细得难以置信,而对方正以猿猴一样敏捷的动作向着深处跑去。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下贱的笑声传入了咳泣不已的我们耳中。
「术式可不是只有需要咏唱来发动的那些呢蠢货!蠢——货!!觉得自己追的上的话就追过来呀,不过现在你们的伙伴……那个打倒了贝尔库利的小鬼,已经变成了最新最强的整合骑士哦!?要是觉得你们能同时战胜人家和小鬼,以及最高祭司大人的话就追过来啊!!嚯嚯嚯——!!」
如同坏掉的玩具一样的笑声,混杂着「噔噔噔」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响着。
=========================
13
「Release……」
每念出简短的术式句中的一个音节,优吉欧就越发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更为轻盈,更为飘然。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煎熬着他的饥饿与干渴溶解在了甘甜的蜜中消弥无踪。与此同时,作为自己跋涉至此的原动力而存在的使命感,也随之崩析殆尽,渐渐消失而去。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的呢?
如同火花般瞬间闪过的自问,换来了「是为了爱丽丝」的自答。然而同时,一些模糊的思考也从脑中闪过。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难道没有什么更高、更重要的目的吗?然而在它们得以成型之前,嘴巴已经自动的念出了接下来的句子。
「Core……」
因为,那些悲伤,那些艰辛,我已经不想要了。
至今为止,我一直深信不疑。深信着只要能够从教会中夺回爱丽丝的身体和心灵,牵起恢复原状的爱丽丝的手回到露莉德村,两个人构筑起小而温暖的家庭的话,世界的一切就都能回归其正确的面貌。
但是——如果,在站在露莉德村教堂前的广场上,穿着白色长裙粲然微笑的爱丽丝身边的,其实不是我呢?
如果站在那里的,其实是作为我唯一的挚友的,那个黑发剑士呢?
那样的话,从今往后,自己依然只是孤身一人,而自己充满了无以满足的饥渴的时光,又究竟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呢?
朦胧之中,优吉欧意识到了,如果将银发少女告诉自己的术式全部念出的话,自己恐怕就会变得不再是自己了。不过,现在存在于他心中的感情却告诉他,如果这样可以让自己忘却抛弃使命与友情带来的罪恶感的话——如果可以让自己深深的没入少女承诺的独一无二的爱之中的话,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啊……来吧,优吉欧,欢迎来到我的身体里……」
充满了至上无伦的甘甜的低语在优吉欧的耳边响起,而少女纤细的舌头,也轻巧的滑过耳垂。
「欢迎来到,永远的停滞之中……」
「Pro……tec……」
在让渡出自己灵魂的话语吟诵出最后一个音节前的瞬间,一股连优吉欧自己也不明白的力量制止了他的行动。
想要依着对方的引导,让自己的身体进入银瞳少女的身体里的冲动实在是大得惊人。然而,却不知为何——有什么东西挡在了少女和优吉欧之间,将两人隔开了一张薄纸的距离。
微微张开自己紧闭的双眼,优吉欧才发现,自己已经将银发的少女,将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推倒在了床垫上,用力抱紧了她纤细的身体。少女暴露在外的丰满胸部被压在优吉欧的身下,柔软地改变了形状,而滑如凝碧的双脚则紧紧缠绕着优吉欧的两腿。
只需要再做出一个动作,再念出一个音节,优吉欧就能够在各种意义上与Administrator融合,被她所吸纳了。然而,却有着什么很小的异物横亘在了优吉欧和少女的两颗心脏正中间,透着微弱的冷气妨碍着两人的结合。
在优吉欧脸部的正下方,洋溢着荡人心魄的微笑的Administrator的脸上,浮现出了些微的——真的只是些微的不满。
「怎么了,优吉欧?不是想要我吗?快……把之前的话再说一遍。」
「P……Pro……」
优吉欧的嘴巴,被少女催促着动了起来。然而这次,比之前更为明晰的寒冷尖锐的刺穿了优吉欧的胸口,让他的舌头再次如同绞在一起般停止了动作。
Administrator的嘴角也弯出了一个比之前更大的弧度,身体也像是在催促着优吉欧一般,显得更富魅惑。
「只要再说一个词,只需如此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哦。至上的快乐,至高的权力,甚至还有永远的生命。快……说出来吧,优吉欧。」
「……」
然而,优吉欧的思绪中大到让他无法忽视的一部分上,疑问、焦躁、违和感正在不断喷涌而出。现在刺痛着自己胸口的,渺小但坚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是用来做什么的,是谁给我的呢?
突然,Administrator的双手抓住了优吉欧的双肩,用惊人的力量将他向右边推倒了。
交换了上下位置后,少女跨坐在了优吉欧的腰上,手掌温柔的包覆着他的面颊,银色的长发也轻柔的垂下,搔弄着优吉欧的脖颈。
「真是个坏孩子呢……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够吗?还想要更多吗?」
Administrator如镜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了和之前不同的淫靡的笑容。
「你心中就这么空虚吗?那么,把这个也一起吃掉如何呢……?」
少女的右手离开了优吉欧的面颊,缓缓的在空中扬起。珍珠色的嘴唇噏动着,以旁人无法听清的超高速编织着术式。而后,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了。
描绘在宽广的卧室的天花板上的无数的神祗中,位于靠近画幅中央位置,正在编织着花冠的幼小的女神的画像,突然发出紫色的光芒,逐渐向着中间的一个点收束汇聚,最后竟变成了一滴发光的水珠。
凝聚的光「啪」的滴落了下来,在空中再次变形成了紫色的三角棱柱,无声的落在了Administrator的手心里。
那是美得不可方物的物体。三条长边是由无数光点流动而成,其内部也有无数条纤细的光之线条复杂交错着放着光辉。
就算现在意识被浓雾所包围,优吉欧的心脏还是重重的跳了一下。右手下意识的举起,抓住了自己上衣的胸襟。掌中传来了那个「异物」坚硬而尖锐的触感,不过现在的优吉欧已经不再在意了。
他几乎是本能的意识到,那个紫色的棱柱,对自己是无比重要的东西——甚至就是自己此生终极的目的。
「啊……啊……」
优吉欧瞪大了眼睛,发出不成声的呻吟将左手向前伸出。然而Administrator却像在逗弄他一样将棱柱远远地移开,喉咙里「咯咯」地笑着。
「呵呵……是的,这就是你最想要的东西了。很久很久以前,你最喜欢的那个,金发的女孩子的记忆。」
棱柱的中央忽明忽暗的闪烁着,仿佛在呼唤着「优吉欧」「优吉欧」一般。
「如果你满足了我的愿望的话,把这个给你也可以哦,优吉欧。」
Administrator将色彩淡薄的双唇凑近棱柱,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银镜般的瞳仁里光华流转,带着强大的魅惑力贯穿了优吉欧的大脑。
「只需要说一句很简单的话,不是吗?爱丽丝·Synthesis·Fifty……虽然我真的想把她变成我的下一个身体,不过,就把这份记忆还回那具身体中,把真正的爱丽丝还给你吧。」
「爱……爱丽……丝。」
看着梦呓一般重复着这一名字的优吉欧,Administrator又一次展露出了笑容。
「是的。而且……我会改写她的灵魂,让你的爱丽丝从今往后不会再看向其他任何人,变成永远只爱着你一个人,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不管你作出怎样的命令都会服从,不管怎样的事情都会去做的,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可爱的人偶哦。」
少女的银发飘动,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这样,你就能得到永远的爱——永远的支配了。快,说出来,优吉欧,再说一次,……『Release Core Protection』。」
「……」
优吉欧双唇颤动着,断续的话语从中冒出——然而并不是那句之前已经快要说完的术式。
「永远的……爱。」
「对啊。你一直想要不是吗?」
「永远的……支配……」
「对啊!」
笑意从Administrator的嘴唇上消失了。她将右手的棱柱推向优吉欧,左手诱惑地抚弄着自己的身体,口中说着催促的话语。
「快……说出来!快点进入我的支配中来,优吉欧!!」
「爱是……支配,与被支配……吗?这样啊……呵,呵呵,真是讽刺……呢。」
听到优吉欧口中低吟而出的意味不明的话语,Administrator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然后马上眯成了一条细缝。
「……你也是,这样啊。为爱而饥渴……不断索求……却终未得到啊。」
优吉欧感觉到,右手紧握住的细小而尖锐的异物的触感和如同心跳一般闪烁着的棱柱的光芒,如同清澈的流水一般将至今为止捆缚着自己意识的束缚冲洗殆尽。
或许,我真的没有被任何人给予过形态明确的爱吧。
但是,哪怕确实如此,我也还是爱着很多很多的人。
「你错了,可怜的人。」
优吉欧盯着少女那如漩涡般流转着强烈的虹彩的瞳仁,缓缓开口了。
「支配并不意味着爱。爱的本质,就是不断地给予,不求回报,仅此而已。但是,很遗憾……我没办法去爱你。我并不是能拯救你的人。」
「居然说……拯救……?」
Administrator的唇上,又一次挂上了淡淡的笑意。然而那笑容中,之前那份甘美的诱惑已经荡然无存。
「啊呀啊呀……这可真是让人困扰呢。本来只是想让迷路了的孩子,好好地做一场美梦的呢……」
眼看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缓缓的由「人」变成「神」的模样,优吉欧只能拼命的抑制住满溢而出的恐怖。那并不是外观上的变化——即使现在,对方也还是一个身体兼具着华美的纤柔与丰满的肉感的裸体少女。然而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现在却被深不见底的威压感——或者说是神之气息所重重包围。从中渗出的压倒性的力量,让人分明地感觉到,只要少女摇动一根手指,就能把这个世界最优秀的剑士和术士轻松肢解成碎屑。
「优吉欧啊……你难道真的觉得,你对我而言是必要的吗?你真的觉得,你和你那个愣头青的伙伴,能够打乱我的思绪吗……?」
少女淡淡的微笑中蕴藏着怎样的感情,优吉欧完全无法看穿,只是紧紧地握住右拳、咬紧牙关抵御着侵袭的恐惧,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呵呵……像你这样无趣的孩子,已经没有用了哦。顺便一提那份可怜的记忆碎片也是一样哦。干脆就把你们两个都还原成资源,转换成能够派上用场的道具好了。」
Administrator用明媚但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话,左手伸向了优吉欧的头部,右手则紧紧抓住了棱柱。
在这个瞬间,优吉欧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了右手上,将紧紧握在拳心的东西——放在胸口下方的短剑形状的红铜挂坠——向着Administrator胸口中央奋力刺去。
这是必然能命中的距离。
虽然短剑的剑身部分只有五Cen左右,但也足以够到跨坐在身上的那个人了。
然而,在尖锐如针的挂坠前端接近到离Administrator珍珠一般滑腻的肌肤只差几层薄纸的间距的时候——完全超乎优吉欧想象的现象发生了。
「咣——!」的一声,如同雷鸣一般的冲击音炸响,与此同时,以短剑的尖端为中心,紫色的光膜如同一个个同心圆一般晕开。优吉欧刚刚辨认出那些发光的波纹其实是由无数细小的神圣文字构成,右手便传来了如同刺在了厚重的钢板上的冲击感。
「咕……唔!!」
而优吉欧还是咬紧了牙关,拼尽浑身气力抵抗着巨大的反作用力。他清楚的知道,现在正是能够对Administrator使用名为Cardinal的不可思议的少女给予自己的最后的王牌的唯一机会。本来优吉欧的挂坠的用途是为了捕获整合骑士爱丽丝,然而在桐人手中的挂坠已经被用来拯救骑士法娜提欧的性命,而Administrator又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距离毫无防备的裸呈而向的现在,自己很明显不能再顽固地坚持既定的战略了。现在驱动着优吉欧的右手的,正是他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凌驾于「将爱丽丝带回去」这一个人目的之上的使命——即是必须要将这个世界的支配系统,这个可以将年仅十一岁的少女逮捕洗脑的,这个允许下级贵族出身的无罪少女仅仅因为身份的差距就被凌辱的扭曲的系统构造破坏毁灭的强烈的意志。
唯一的误判在于,Administrator虽然全身赤裸,但绝非毫无防备。经由优吉欧从未见过的术式构成了防护壁的紫光越来越密集,波动愈发强烈,而与之相拮抗的短剑剑尖上,也放出了让人无法直视的白热光芒。
「什……!?」
就算是Administrator也吃了一惊,瞪圆了银色的眼睛将上身向后仰去,然而,优吉欧抬起腰将身体迎向前方的速度还要更快一些,伴着「砰」的一声,无数火花四溅,短剑的前端击穿了防护罩。
然而,就在尖锐的针尖触碰到Administrator心脏上方的肌肤,马上就要将其贯穿的瞬间,紫色的护罩化作了无数神圣文字的碎片爆炸开来,将优吉欧与最高祭司两人都向后炸飞了。
「呜啊……!!」
虽然优吉欧很遗憾的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像被巨人一掌拍中一样被向后击飞到了空中,但总算还是来得及同时做两件事。
首先是险险地将快要从右手飞出去的挂坠抓紧在手中,然后用眼睛捕捉到了混杂在破碎的防护罩中的紫色的光源——从Administrator手中飞出的小小的棱柱,用左手将其握紧。
然后,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地面上,在因为巨大的惯性向后方滚去的过程中,优吉欧拼命将这两样东西包在肚子上,保护着它们不受冲击。最后,伴着再次袭来的沉重冲击,优吉欧的身体撞在了玻璃墙上,胸腔中吐出大量的空气,不成样子的横躺在了地面上。
然而,应该是被同样的冲击力吹飞的Administrator,却丝毫不失其优雅,在优吉欧睁到最大的视线的彼端,她的银发像是彗星的尾巴一样在空中扬起,两手伸展开来,无声的静止在了半空中。长发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向外放射般的波动着,渐渐收束起来,在背后垂下。
少女并没有马上看向优吉欧,而是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将目光投向自己丰满的双峰。
被Cardinal的短剑擦到的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向外「啪啪」的迸着紫色的火花。然而这一现象在少女用右手轻轻抚过之后便宣告终结,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后,Administrator抬起右手,整理了下额际的银发,继而像是空中有一把透明的摇椅一样用极自然的动作沉下腰「坐」了下来,将双脚向前伸出,并保持着这样的坐姿在空中开始了无声的移动,横穿了整个圆形的床,在距离倒在房间角落的优吉欧十Mel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坐起上身,两手手指在身前交叉,向下方俯瞰着。优吉欧甚至都能感觉到Administrator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放出的寒意,然而却浑身无法动弹,甚至连话都说不出口。而少女的嘴角则扬起一抹微笑,缓缓开口了。
「本来应该是确认过你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才对的……那么,这个大概就是图书馆的小鬼造出来的东西了。作用大概就是将我的知觉封闭,从而在那个状态下为所欲为,对吗?」
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但是很遗憾。我可不是一直在睡大觉啊。那个小鬼的失误在于,把这把玩具一样的剑变换成了金属【Metallic】属性这一点上。要知道,现在我的皮肤,已经不会被任何金属物品伤到了……不管是巨人的铁槌也好,还是裁缝的缝衣针也罢。」
怎么会这样……优吉欧在心中惊呼。
如果真如她所说,一切金属武器都无法伤害到她的话,包括这柄赤铜短剑在内的所有的剑能够作出的攻击,不就都没有用了吗?那么,剩下的手段,就只有推算出对方的术式然后构筑出破解那个对金属防护罩的神圣术,或者是在远距离通过术式进行攻击了。然而,以自己见习剑士的身份使用神圣术和这个世界最强的术士交战,结果是再明显不过。
不过侥幸的是,自己好歹夺回了爱丽丝的记忆,亦即是说,现在只需要伺机暂时撤退就好了。如果能够回到塔楼内部和桐人会合的话,又或者是——
然而问题在于,在这间Administrator的卧室里,根本没有看起来像是出入口的东西。四周的墙壁全部都是背衬苍蓝的夜空的玻璃板,支撑着墙壁的那些与人等高的神像也没有大到足以隐藏一个暗门。房间内的家具也只有那张圆形的巨大床铺,然而优吉欧不觉得自己有力量把那张床给推开。
不过,虽说如此,自己身在此处本身就意味着这里肯定是和外界某处相连通的才对。优吉欧一面拼命扫视着房间的每一处一面考虑着。既然是那个元老丘德尔金把优吉欧从冻结的大浴场带到这里来的,那便绝对存在着从塔楼下层通往这个最上层的道路才对。
「呵呵……你在找什么呢?」
然而,在优吉欧的眼睛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之前,Administrator便挟着轻柔的笑声从空中滑落,又向这边靠近了两Mel左右。一股恶寒瞬间从优吉欧的背上蹿起。
「事到如今还不愿意放弃,真是个有活力的孩子啊。唔……果然把你变成玩具的话还是太过浪费了吧?虽然有些麻烦,是不是还是对你进行合成处理比较好呢?呐……孩子,你觉得怎样比较好呢……?」
喉咙中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赤裸地坐在半空中的少女摆动着双脚,向这边又靠近了一些。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看起来自己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了。不——剩下的退路还有最后一条。那便是用尽全力撞向背后的玻璃板,将其撞碎。如果是楼下那种厚重的石壁,想要徒手将其破坏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若是这样单薄的玻璃的的话,或许真的能撞碎。当然,在玻璃后面就是连悬身之处都没有的虚空,要是掉下去的话,就会直接坠落到几百Mel以下的地面上。然而优吉欧坚信,在80层以同样的方法掉下去的桐人肯定已经找到了方法存活了下来,那么,自己现在也只有将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赌在自己的身体能力上了。
而且,至少,只有自己左手掌心中握着的这个温暖的小碎片——
只有爱丽丝的这份记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次落到Administrator的手中。就算自己丧命于此,也要让整合骑士爱丽丝变回原来的爱丽丝·青贝尔克,也要让她回到露莉德村过上安稳的生活。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一可能性延续下去。
和Administrator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五Mel。考虑到她的超高速咏唱能力,自己能够犹豫的时间已经只有一瞬。做出了觉悟的优吉欧为了站起身子,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了双脚上。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自己有些耳熟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寂静。
「开门,开门,快开门啊啊啊最高祭司大人——!!」
这如同叉子刮过盘底一般刺耳的声音,毫无疑问来自于那个小丑——元老丘德尔金。
「求、求求求你了快帮、帮、帮帮我啊啊啊啊啊啊!!开门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这非人的叫声,Administrator皱紧了眉头,分明的表露出不耐烦的嫌恶之情,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那个家伙越是变老就变得越像个幼儿呢。差不多到了不重置【Reset】不行的地步了吗……」
最高祭司这么说着,带着嫌恶的表情静止在了空中,右手扬起指向了地板上的一点,嘴唇快速颤动着,一瞬间便编织好了术式,而后摆了摆食指,出乎优吉欧意料的事情便发生了。绒制地毯的一块圆形的部分突然发出了光芒,然后开始旋转着,像是螺丝钉一样缓缓上升。
那里就是出口!
——优吉欧瞪大了眼睛,紧急停下了身体想要趁此机会破窗而出的动作。
直径大约一Mel半的大理石圆筒就这样旋转着上升,等到最后停下的时候,突出地板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人的身高。这是某种机械装置,还是术式的效果,优吉欧并不清楚。然而在见到镶嵌在圆筒侧面的弯曲的门扉时,他瞬间便明白了,那里就是唯一的出入口。
从那扇门背后,机械般的悲鸣与「咚咚」的敲门声不住的传来。Administrator的中指横向一抽,门就像突然解锁了一样瞬间被向外推开。
「喔噢噢噢噢哦哦!!」
伴随着奇异的叫声从门里滚出的雪白而浑圆的头颅,确实是那个元老丘德尔金的脑袋。但是——
「我说,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Administrator说话的声音变得如此冰冷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丘德尔金身上除了腰上缠着的充满恶趣味的红蓝相间的内裤外不着片缕,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觐见最高支配者时应有的姿态。
同时,对方的体型也让优吉欧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中,元老丘德尔金的身体也是和他的头一样浑圆如球,整个人的体格如同雪人一般。然而现在他暴露在外的半裸的肉体,身体纤细如木棍,四肢则细如树枝,只有顶在身子上的头颅是个巨大的圆球,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胡乱涂鸦一样。
那样的话,那件鼓鼓的衣服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啊?!——以优吉欧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没办法就这一疑问开口吐槽了,不过匍匐在地上的丘德尔金却自己连珠炮般说出了一系列辩解的台词。
「让……让这般不堪的鄙姿入阁下之眼让阁下不快实属小人罪该万死然小人实属无奈方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见谅!!」
而后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的丘德尔金,看到了坐在半空中的Administrator的裸体,如同上扬的新月一般纤细的双眼猛地睁开了,然后才恍然举起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然而雪白的头颅却像是被按下了什么机关的按钮一样,一瞬间变得通红,甚至可以看到其上冒出的蒸汽。
「啊啊!!哦哦哦哦哦哦哦!!这可不行,太过失礼了,小人马上将眼睛挖出来,把自己变成石头哦哦哦哦哦!!」
以一副做作的令人作呕的姿态站起来的丘德尔金,手指的缝隙却张得大大的,从后面透出的咸湿的视线闪烁着猥琐的光芒。最高祭司满是嫌恶的用左手遮住了胸部,用包裹着寒意的话语直接打断了小丑的痴态。
「赶快给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我就真的把你变成石头。」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的。」
一直扭动着细长的身躯阴阳怪气的说着话的丘德尔金听及此言,「倏」地便停下了古怪的动作,红炽的头部也回归了惨白。
然后,元老突然转过身躯,用类似青蛙的动作跳了起来飞扑向身后圆筒形的门,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叫将两手抵在门上向里推去。在门就快要收回门框的时候——
从内部的黑暗中,黑色的袖子如同闪电一样伸出,紧紧抓住了门的边缘。
因为同时受到内外两方面的推力,门板静止在了原地,然而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内侧便传来了明显是飞踹带来的「咚」的一声巨响,同时门径直向外打开,重重的打在了丘德尔金的脸上。
「哦啊!!」
伴着尖锐的悲鸣被弹飞的元老,以巨大的球形头部为轮子滴溜溜的滚动着,直到大半个身子都埋进了那张巨大的床铺边缘里才总算停了下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目送着丘德尔金直到他停下,优吉欧才总算回过了神来,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圆筒形的房间出入口。
从门后无光的黑暗中,伸出了一只穿着黑色裤子和黑色靴子的脚,还保持着踢开房门的姿态。在优吉欧哑然的注视下,那只脚大大咧咧的放了下来,径直踩在了价格不菲的绒毯上。
在那之后出现的,是顶着长而乱的黑发的刺猬头,在那下面,包裹在黑色上衣中的瘦小的上半身微微弯曲着,右手自然下垂,左手则耍帅一般插在口袋里。
最后,在右脚也从黑暗中抽出,重重的踏在了地面上之后,侵入者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兼具了柔和与锋锐,既有着纤细的线条,又如同剑刃一般峻峭的脸。他扫视着宽大的房间,目光停驻在屁股靠在墙上的优吉欧身上,嘴唇的末端微微上扬,露出了有些轻薄的微笑。
「哟。」
看到用简短的台词和自己打着招呼的那个人——在两年半之前突然出现在露莉德村南边的森林里,然后将自己拐带上了漫长的旅途,只靠自己的双脚一路登上了中央大教堂最上层的自己独一无二的搭档桐人那经历了无数场激斗却愈加傲岸不羁张扬着剑气的身姿,优吉欧胸口蓦地便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热浪。
「……太慢了。」
口中下意识的嘀咕出声,桐人则再度报以一笑,右手也潇洒的插进了口袋里。
【川名:桐人耍帅技能熟练度MAX】
看着左右腰际分别悬挂着一黑一白两把长剑,腰杆伸直,上身笔挺的屹立着的桐人,Administrator似乎也萌生了一丝戒心,无言的眯起了眼睛,缓缓在空中向后滑开拉开了距离。
而优吉欧的双脚,也在看到搭档之后重新恢复了些气力,靠着背后的玻璃板缓缓的站起了身子。将右手的短剑和左手的棱柱放进了裤子的口袋里,在口袋内侧擦干了被汗水浸透的手掌。
桐人一面用锋锐的目光死死盯着Administrator【川名:川原你确定不是咸湿的目光?要知道Admin现在可是……】,一面将挂在右腰上的白色剑鞘伴着铿锵的碰撞声从腰带上取下,向着优吉欧扔了过去。优吉欧伸出左手将其接住,令人怀念的重量像是被手掌吸附着一般紧紧贴合在了掌心。再次回到自己手中的爱剑·青蔷薇之剑也像是在庆祝再会的喜悦一般,在鞘中欢快的鸣响着,唤醒了优吉欧全身的活力。
在优吉欧抬起脚,向桐人那边迈出步子的时候,从搭档身后的黑暗中突然传出了一个自己无比耳熟的声音,让他轻抽了一口凉气。
「我说你啊,想要站在那里耍帅到什么时候啊。」
「啊……啊,抱歉。」
桐人向后看了一眼后,耸了耸肩,向侧面移了一步。
伴着金属的靴子踏在石阶上发出的清脆的「噔噔」声,出现在门口的人物,全身带着纯白与黄金交织的眩目色彩,以让人感受不到重量的动作轻盈的踏在了地面上。飘逸的金色长发和白色的长裙飘扬在空中,描绘着优美的曲线。
那个身姿,毫无疑问便是爱丽丝·Synthesis·Fifty——在大教堂八十层轻易便将桐人逼到了绝境,然而却和他一起从墙壁崩坏的大洞中掉到了虚空之中的整合骑士。
瞬间,优吉欧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逆流了。为什么,她会在这里,而且还是和桐人一起!?巨大的惊愕让他连指尖都在颤抖。
诚然,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优吉欧还在不断的告诉自己,如果是桐人的话,一定会让自己和爱丽丝安全的回到塔内,然后在不杀死骑士爱丽丝的前提下让她失去战斗力或是将她说服以达成休战的。然而,在这样亲眼目睹黑衣的反叛者和纯白的守护骑士并肩站在一起的身姿时,优吉欧心中涌起的,却尽是难以置信。
对于桐人能够让那些不管怎么看都和「友好」沾不上边的人物敞开胸怀接纳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赢取对方的信任这一点,优吉欧早就见识过了。而且,每见及此,优吉欧都会因为对方完成了自己无法完成的任务而萌生尊敬与羡慕。
但是——就算是桐人,又要怎么样才能够说服那个全身血液中流淌着对教会的信仰的整合骑士爱丽丝呢?
仔细看会发现,爱丽丝的右眼上裹着用黑色的布重重缠起的绷带,而从桐人上衣的左摆撕裂开来的缺口看来,也很容易明白其出处是哪里。
优吉欧想起了自己在砍向莱依奥斯·安提诺斯之时,袭向自己右眼的疼痛与那些奇妙的神圣文字,也很快意识到了爱丽丝身上或许发生了和自己同样的事,然而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无从推测。桐人,你到底对爱丽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脑中被压倒性的疑问充满,优吉欧条件反射般紧紧闭上了眼睛。
不要去想这些。现在不是苦恼于这些事的时候。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你的青梅竹马爱丽丝·青贝尔克,只是她的肉体罢了。爱丽丝的心,现在正在你的口袋里发着光不是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优吉欧强行扭转了自己的思考。无论如何,现在都必须要将意识集中到与最大也是最后的敌人Administrator的战斗中去才行。
调动意志力将右脚向前迈出,而后优吉欧的身体总算是动了起来,向着桐人身边走去。桐人对走近的优吉欧重重的点了点头,而爱丽丝也用左眼向这边短短的瞥了一眼。
虽然对上的视线只有一瞬,优吉欧还是清楚感受到了,骑士蓝色的眼中存有的,是只将自己看作单纯的战斗力的冷淡,心中又是一阵绞痛,慌忙移开了目光,看向房间的中央。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脸上挂着饶有兴趣与嗤之以鼻各自参半的冷酷微笑,睥睨着新闯入的两名侵入者。腰下那把看不见的躺椅,又再次向上升高了一Mel左右。
此时,身旁的桐人突然咬起了优吉欧的耳朵。
「呐……那个人,为什么是赤裸着的啊?优吉欧,难道你……」
「什……你在想些什么啊笨蛋!什么都没发生过!」
优吉欧慌忙用耳语般的轻声反驳,而后感觉到爱丽丝出现之后便挥之不散的介怀总算消融了些,于是集中了精神凝视着最高祭司的举动。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两人之间的耳语,赤裸的少女淡淡一笑,将遮在胸前的双手就这样撤开,向身后伸去,毫无遮拦的躺在了半空中。
「啊拉啊拉……客人又变多了呢。丘德尔金啊,你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吗?带到这里来的只有亚麻色头发的孩子一个人,把那个非常规因素【Irregular】适当的处理掉这件事情,我难道,没有和你说清楚吗?」
明明脸上还带着笑意,说出的话中却挟着甚于隆冬冰山的冰冷。在少女下方,身体快要埋进床铺之中的丘德尔金慌忙将头抽了出来。
「哦,啊!不不不不好意意思请原原原谅我阁下啊啊啊!!」
异形的小丑尖声叫唤着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最后总算是稳住了身体的重心,然后伸出木棍一样的手臂指向了爱丽丝。
「这,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混账合成者【Integrator】忘恩负义的背叛了的错啊啊啊!那个下贱的金闪闪的破烂骑士居然胆敢用剑指着小人啊啊啊!当然,那种笨蛋一样闪闪发光的剑是绝对伤不到我一根毫毛的哦哦哦!嚯嚯嚯嚯!!」
「……只有那个混账我……」
爱丽丝像是被点燃的烈火一般咬牙切齿的低吟着。丘德尔金则毫不理会,继续用那刺耳的声音吠叫着。
「很、很、很久以前那些家伙……贝尔库利和他的副官那对狗男女就有些不安分了哦!那两个人的愚蠢会传染到五十号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哦哦哦哦哦!」
「哼。……你给我稍微闭下嘴。」
听到Administrator的命令后,像是坏掉的玩具一样到处蹦来蹦去的丘德尔金骤然停下了一切动作——在优吉欧这么觉得的时候,却发现他正瞪直了油脂横溢的双眼,像舔舐骨头的癞皮狗一样凝视着头顶上自己主君的身姿。
而Administrator像是对小丑的所作所为完全失去了兴趣一样,银色的眼睛径直看向爱丽丝的方向,又「哼」了一声。
「一号和二号因为已经快到需要重置的时候了所以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小爱丽丝你也这么不经用吗?伦理领域的错误实在出现的太早了……也就是说,果然是那个非常规Unit【Irregular Unit】带来的影响吗?真有意思啊。」
最高祭司到底在说些什么,优吉欧完全不能理解。虽然前任最高祭司Cardinal说出的话也大抵如此,然而从银发的少女口中说出的台词,那种语气——简直就像是父亲和兄长在谈论今天宰杀的牛的时候一样,冷酷得让优吉欧不寒而栗。
「呐,小爱丽丝。你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说的吧?我不会生气的,来说给我听听吧。」
优吉欧注意到了,从沐浴到了妖艳的笑着的Administrator视线的瞬间起,爱丽丝黄金的铠甲上就传出了「咔哒咔哒」的鸣响。
将目光朝她看去,虽然站在自己的位置,只能看到爱丽丝被黑色的眼带遮住了一大半的半边侧脸,然而就算如此,他也清楚的感受到了那个无敌的整合骑士正全身绷紧,不住的颤抖着——正沉浸在深深的恐惧之中。
唰,唰两声,爱丽丝的双脚不自觉的向后退去。然而她最终还是站稳了脚步,缓缓地举起不知何时已经取下护手的左手,用指尖轻触右眼的眼带。而后,像是从那粗糙的破布上获得了什么力量一样,稳住了不自主向后倒退的身体,缓缓向前倾去。
啪。
伴着长毛绒毯上尖锐而清脆的脚步声,骑士爱丽丝向前踏出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而后,站定的整合骑士身上,面对最高支配者时的畏惧已是荡然无存。她昂然挺起胸膛,凛然开口。
「今日,我们满载荣光的整合骑士团宣告溃灭!其原因,一半是因为这两名不敬的反叛者的剑,另一半则是因为最高祭司大人,你的固执与愚昧!」
=========================
14
哦哦,说出来了说出来了。
——我强行咽下嘴里蔓延开的恐惧的滋味,如是感慨着。
在看到站在我对面的,作为Under World的绝对支配者的这个世界最长寿的Fluct Light,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身姿后,我对于「这里是某个服务器中的虚拟世界,面前的她是保存在人工媒介中的AI」的认识,就像用沙粒在桌上摆出的文字一样瞬间被吹飞殆尽——她身上充盈着的便是这般压倒性的气质。
不,在看到那优美的银发和银瞳之前,在攀登隐藏在元老丘德尔金房间深处的旋转楼梯的时候,我就已经因为恐怖的预感而寒毛倒竖了。
丘德尔金从楼梯最顶端开出的小门逃了出去,在从那里漏进来的光线消失之前,我成功的踹开了门。然而,接下来的一步,却是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才终于迈出——正如字面意思那样,耗尽的是全身力气。
因为在门后面,那个被蓝色的月光与白色的烛光点亮的广阔的空间,凝聚着比过去在艾因葛朗特踏入Boss房间时要明确得多的「死的预感」。
肉身的我,也就是说并非是上级修剑士桐人而是高中生桐之谷和人的我,不会在这个Under World里遭遇现实中的死。
正因为此,至今为止我一直试图从脑中抹去这一认知——世界只是「假象」,眼中所见和心中的判断不应混淆的这一认知,却始终难以成功。
然而,在踏入这个房间,看到名为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美貌惊人的少女那双瞳仁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了,这名少女有着能让我体会到比死更为悲惨的命运的能力。
对,Cardinal确实这么说过——虽然Administrator不被禁忌目录所束缚,却因为小时候被赋予的禁忌这一概念而无法杀人。然而也正是这一限制,将带给我比起「HP变成零从这个世界注销」这样的结局要可怕得多的痛苦,比如说,和那些被破坏了人类本性的元老们遭受同样的境遇,持续几年、几十年,那将是比灵魂被抹去,精神上迎来死亡还要更甚,就算是现实世界中也不可能遭遇的苦痛。
如果,我们三个人全部剑断血流,战败倒地的话,Administrator应该会对爱丽丝和优吉欧的Fluct Light进行操纵,将他们变成整合骑士吧。
然而,她却没有办法对拥有生物大脑,使用STL潜行到这个世界的我的灵魂做出同样的事。
就是说,哪怕我放下自己的剑与一切的尊严,跪倒在地向她宣誓效忠,那名少女也断然不会信任她无法掌控内心的我的服从。
那样的话,在《拉斯》的工作人员意识到我精神上的异常终止潜行之前,在这个时间被以可怕的倍率加速的世界中,将会过去多么漫长的岁月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所背负的恐怖,是因为我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才会萌生,是以,爱丽丝和优吉欧所承受的恐怖,绝对还在我之上。
特别是灵魂深处被埋入了《绝对服从密钥》的整合骑士爱丽丝,在面对自己的绝对支配者时,需要承受的巨大压力甚至已经超越了我能想象的范畴。恐怕,像现在这样用双脚在地面上站稳,就已经要花费她几乎全部的精神力了。她的双拳在身体两侧握紧,没有戴护手的左手已是惨白得全无血色,只是看到这个就能明白她的痛苦。
即便如此,爱丽丝还是昂首挺胸,以骑士的口气凛然宣言着。
「我的使命,绝非维护神圣教会,或是最高祭司大人的统治!守护手无寸铁的几千万人民幸福的生活与安稳的睡眠,方乃我与我等骑士团的使命所在!」
爱丽丝黄金色的头发,像是与这份信念交相辉映一般愈发闪亮,让我微微眯起了眼睛。高昂而清澈的声音如同曙光一般,瞬间驱散了房间中弥漫着的淫靡气息。
然而,在远处的空中漂浮着的支配者珍珠色的嘴唇上挂着的饶有兴趣的微笑,却变得更深了些,仿佛爱丽丝昂扬的宣言比微风还不足道。
而面红耳赤的跳出来的,却是目光只有我们一半高度的元老丘德尔金。
「给、给、给我闭嘴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我和爱丽丝面前使用忍术而不是神圣术逃走的小丑,不知道是因为逃入了Administrator魔力的保护范围内而变得安心,还是因为饱赏了主君的裸体而充满了气力,此刻以敏捷的动作跳到了床上,用两手的食指粗鲁的指着爱丽丝。
「这个破破烂烂的人偶骑士婊子!使命!?守护!?简直要笑死了,嚯嚯嚯嚯嚯——!!」
小丑发出尖细的笑声,将只穿着一条内裤的身子原地转了一整圈,然后将两手抱在胸前,换用右脚脚趾指着爱丽丝。
「你们这群所谓的骑士!!不过就是些只能按照我的命令动作的木偶的集合罢了!!我要你们舔这只脚的话你们就得舔,我要踩在你们身上你们就得弯下腰来!!这才是你们这群整合骑士的活法啊啊啊,使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到这里,丘德尔金像是支撑不住巨大的头部的重量一样,身体向后倒去,不过总算在倒下之前稳住了身子,然后一跃而起,手臂交错在胸前兀立着。
「而且说回来啊!也只有脑子秀逗了的你才会说出骑士团溃灭了这样的话来啊!被打倒被击垮的,不是只有本来就秀逗了的一号二号和其他十个人,不,十个棋子那么多吗!也就是说,我们这边还有四十个棋子啊!就算你一个人再怎么撒疯耍泼,教会的支配也丝毫不会动摇啊你这个金闪闪泼妇!!」
讽刺的是,小丑猖狂的破骂反而减轻了爱丽丝的恐惧,重新找回了一些冷静的爱丽丝松开了双手的拳头,将手叉在了腰际的铠甲上。
「你这个破气球才是笨蛋吧。那个圆滚滚的头里面,装的大概不是脑浆而是臭气才对不是吗?」
「什……什么!!」
丘德尔金刚刚还通红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不过在他找到合适的词骂回来之前,爱丽丝便用寒冷如冰的声音开口了。
「剩下的四十名骑士中,有十名处于《再调整》,也就是被肮脏的术式篡改记忆的过程之中无法行动。而另外三十名,现在则正骑着飞龙,在终结山脉的上方作战呢。想要将他们唤回来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只要他们一离开,南北西三面的地道和东方的大门就会立刻被暗之军势冲破,你口中所说的『教会的支配』一瞬间就会崩坏了。」
「呜……唔哦哦……」
丘德尔金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绛紫色,眉毛也好眼角也好嘴巴也好都扭曲成了一团,而爱丽丝锋锐如刀的话语却还在继续。
「不,大概已经崩坏了吧。他们也好飞龙也好,都不可能永远战斗下去。然而在这个大教堂中,已经没有剩下能够与他们交接的人了。还是说你也要跑去Dark Territory,和那些以勇猛着称的暗黑骑士们交战呢?」
我隐约觉得,这句指责的话语不只是冲着丘德尔金,还是冲着站在她背后的我而来的。因为,将驻守塔内的骑士们全部打成伤病员可是我和优吉欧的责任啊。
然而,在我因为羞愧而低下头之前,丘德尔金就因为承受不住脑中的压力而炸开了。
「哦嚯嚯哦哦哦哦!!耍、耍、耍小聪明!!你是想以此来为自己求情吗小丫头!!」
小丑的鼻子中呼出的气已经浓如蒸汽,脚下则踩着胡乱的步子。
「作为你如此无礼的惩罚!!在你的再调整完成之后,至少要让你在外面呆三年时间!!不,在那之前还要先把你变成我的玩具,对你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才行!!!」
然后,丘德尔金用他那如同鬼嚎的声音,无比下流的说着自己预定要在爱丽丝身上做出的「各种各样的」毫无下限的事情——而让他戛然而止的,是上空的Administrator发出的短短的轻笑。
「……哦?」
最高祭司轻轻点了点纤小的头,嘴上挂着的笑意仍未消除。
「看来并非只是伦理领域出错这么简单啊。连服从密钥的功能也……这么说来,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解除了那个人设置的《Code 871》吗……?并非出于感情……?」
什么——她在说些什么啊?「那个人」?「Code 八七一」?
我因为无法解读Administrator的话语而皱紧了眉头。
不过银发的少女没有继续给出什么情报,而是缓缓用右手理着头发,说出了像是结论一样的话。
「嘛,进一步的的分析就只有靠构造解析才行了。……那么,丘德尔金。我是很宽大的,所以就给你一个挽回自己被降低了的评价的机会吧。快去用你的法术,冻结那三个人。」
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一摇。
坐落在房间正中央的带顶棚的圆形床铺,瞬间伴着厚重的响声开始了旋转,我条件反射般地瞪大了眼睛。
直径大概有十米多的庞然大物,好像整体便是个巨大螺丝的头部一样旋转着向地面里沉下。之前还在床垫上打滚的元老丘德尔金慌忙发出一声惨叫,忙不迭的从床上滚了下来。
仅仅过了几秒钟,黄金的支柱和淡紫色的帷幕就全部隐没在了地板下方,最后留下的顶盖也缓缓旋转着嵌进了地面,在床铺的旧址上只留下了绒毯上描绘着的一个巨大的圆形。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视线转向我和爱丽丝刚刚爬出来的圆筒形的入口,果不其然的发现那里和地面的交界处也描绘着类似的图形。那么,这个房间的地板上,还有别处有这样的升降机关吗?这么想着,我仔细打量着周围,发现同样模样的机关还有另外一处,在房间另一端的墙边上的小型机关。从那里究竟会伸出什么,现在的我完全无从推测。
床消失之后,最上层显得愈发宽大了。
这也是当然,毕竟这个房间占据了中央大教堂一整层的空间啊。就算和正方形的中层相比,圆形的最上层的面积已经小了很多,然而就算是这样,这个房间的直径也不会少于五十米。
圆弧形的墙面全部由毫无阴翳的玻璃制成,玻璃与玻璃间由与人等高的神像作为支柱连接。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那些神像全部都是威猛的战神。每座雕像都毫无意外的配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剑,没有瞳孔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们,如同要为接下来开始的战斗充当审判者一般。
将视线往更上方看去,高远的天花板上也雕刻着许多神明的精密画像。然而奇怪的是,在画幅的正中央有一块很大的空白,离中间稍远的地方还有一块较小的,两处都显得非常不自然。
——总而言之,在这间Administrator的卧室里,没有遮蔽物,面积也相当大,对于接近战来说相当不利。通过瞬间的观察做出了如此判断的我,想要在敌人开始咏唱术式之前就发动冲刺,向右脚中倾注入力量。
然而,在我实际作出行动之前,前方传来了爱丽丝轻微的低语。
「无谋的突进太过危险了。最高祭司大人只要用手碰到我们,就可以施展出各种各样让我们失去行动能力的术式。她让丘德尔金先行出手,应该就是瞄准了这一点。」
「这么说起来……」
至今为止一直在身边沉默着的优吉欧,像是刻意接上爱丽丝的话头一样,用低沉的声音插进了话来。
「那个元老在对贝尔库利先生使用『Deep Freeze』术式的时候,刻意向这边靠近……不,是直接接触了他。」
「原来如此,『对象接触原则』啊。」
我也点了点头。如果想要通过间接攻击术,也就是火焰和闪电一类的攻击以外的方式对敌人造成较大的影响的话,就必须要用手接触到对方身体的一部分。这是在学院中的初等练士都知道的,神圣术的基本规则。
也就是说,对于和贝尔库利一样身为整合骑士的爱丽丝,丘德尔金在无法直接触碰的情况下,也没有办法使出那可怕的石化术了。然而与此同时,也就意味着我们无法接近到剑的攻击范围内。这样的话,状况对于我们可谓是压倒性的不利,因为若是在远距离用术式相抗衡,就正中敌人下怀了。
虽然只是个小丑,不过好像丘德尔金也理解了这一点,刚刚从床上滚落,在地板上像个倒放的棋子一样滚动着的他双手撑地刹住了身体,然后发出高亢的叫声站起了身来。
「嚯嚯!!」
像上了弹簧一样瞬间弹起后,丘德尔金面对着头顶上的支配者,右手放在胸前,左手伸向背后,像最滑稽的丑角一样行了一礼。
「……像那样的三只小虫,阁下明明只用一根小指头就能轻松碾碎,却特意将这份愉悦赐给小人,真是让小人感动至极!小人涕泣谢恩,涕泣谢恩!哦哦哦哦……」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语一样,几滴巨大的粘液状的「泪水」从他的脸上滚落,让我们三人都相对无语。
就连Administrator都像已经疲于奉陪对方的胡闹一样,甩下最后一句话,就退到了几米之外。
「——嘛,你好自为之吧。」
「是是!小人一定拼尽全力,回应阁下的期待!」
这句话好像是某种开关一样。话音甫落,丘德尔金便用右手的手指擦掉了掉落的泪水,恢复成骨骼精奇的小丑的模样,用阴险的目光看着我们。
「好了好了好了……你们这群家伙就好好的给我老老实实的道歉吧。在你们哭着跪下来爬到我脚底下之前,那肮脏的天命至少要被我消去八成哦,做好觉悟了吗?」
「……你的乱吠我已经听够了。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我会把你那肮脏的舌头连根切掉,有种就放马过来吧。」
即使在舌战之中,爱丽丝也毫不退让的反唇相讥,同时右手缓缓的握住了左腰上的剑柄,展开了身体的架势,而远在二十Mel之外的丘德尔金却还是摆着两手交叉在胸前的奇妙的姿势。
「我我我我我我我饶不了你!!就这么想要领教我的嘴巴的话,我就把你从头到脚都舔个遍吧!!在你被冻得硬梆梆之后!!哈哈哈哈!!」
啪——
一跃而起的丘德尔金——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在空中翻了个身,巨大的头颅朝下落在了地面上。
「……」
我和优吉欧相视无语。确实,用那个大到过分的头来支撑木棒一样的身体的话,是要稳定许多的。然而这样的话,他自己不就无法动弹了吗?
然而倒立的丘德尔金,却带着无比认真的表情——因为整张脸倒了过来,原本向上弯曲的新月眼变成向下,倍增了其可怖——舞动着双手双脚,用刺耳的声音喊出了术式的起始句。
「System……C——all!」
于此同时,爱丽丝也「锵」的一声拔剑出鞘。因为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和优吉欧只能效仿爱丽丝的动作。
「Generate……Cryogenic! Element!!」
通过舌头似乎缠在一起的发音,丘德尔金发动了冷元素召唤的术式。
远距离攻击术的威力和规模,从最初生成的元素数量就可以预测大半。为了不错过远方生成的光点,我眯紧了眼睛。
「啪」的一声,倒立着的丘德尔金两手拍合,然后大大的张开。两只手的每个指尖,都伴随着「滋滋」的冻结声产生了一个蓝色的冷元素——数量是十。
「可恶,好多。」
我骂了一句,开始准备召唤与之对抗的热元素。然而,我能够同时生成的元素的上限是五个。优吉欧应该也与我相仿。那么,两个人只有同时作出对抗才行。——为了传达这一意图,我向右边的搭档使了一个眼色。
然而,在优吉欧点头作出回应之前——
又是「啪」的一声,让我迅速移回视线。
那是倒立着的丘德尔金,双脚也如双手一般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在那之后,呈「Y」字形伸展开来的两脚的每根脚趾前,另外十个冷元素也伴随着霜冻的声音被召唤了出来。身旁传来了优吉欧情不自禁的叹息,而我也恰好与他同感。
「开玩笑……吧……」
被合计二十个蓝色光点所包围的丘德尔金,张开上下颠倒的嘴巴放声大笑。
「哦嚯,嚯嚯嚯嚯……吓到了吧,浑身颤抖了吧?要是把人家当成和那边的木偶骑士同样水准的人可是不行的哦。」
Under World中的神圣术——也就是魔法,一半是通过声音念出的命令,另一半是通过术者自身的想象来控制的。比方说,在使用治疗术的场合,如果对接受治疗的对象抱有敌意的话,术式的效果就会剧减,相反,若是抱有真挚的献身之心,就能产生施术者等级之上的效果。
而操纵元素的攻击术也并不例外。
具体来说,想要将发生出的元素变形而后发射出去,需要形成与术者的意识直接相连的想象力回路。为了生成这一回路,就要用到手指。只要持续想象着每一个元素分别与自己的一根手指相连,那么只要运动自己的指尖,就能够控制整个术式了。
也就是说,根据这一等式,不管多么高级的术式,都只能同时操控十个元素。想要突破这一限制,连脚趾也运用起来连接想象回路的话,就必须要像Administrator那样使用超高位的术式浮在空中(事实上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飞行命令)——又或者是像小丑模样的元老丘德尔金那样,保持着倒立的姿势。
「哦嚯嚯嚯嚯……」
丘德尔金尖利的狂笑着,完成了变形命令的咏唱,向着站在原地的我们首先挥出了右手。
「嚯嚯嚯嚯啊啊!!」
嗖——
五根巨大的冰棱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泛着冰冷的光辉向我们逼近。左手的另外五根也紧随其后。
就算想要回避,呈扇形展开的冰枪阵也毫无死角可循。那么,要击落吗?在我尚纠结迷惘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冷气被充满力量的一声高喊撕裂了。
「散·花·流·转!!」
唰拉拉!!
伴随着如同千束铃铛同时鸣响的声音,爱丽丝将金木樨之剑横斩而去,无数黄金色的花瓣从剑尖飞舞而出。
就算身在最大的虎口下,我(并且恐怕优吉欧也)因闪耀着的光芒那过分的美丽而吸了口气。
映照着这最上层的灯绝对不多。从南侧玻璃窗透进来的月光,以及柱子上部设置着的烛台那微微摇动着的白色火焰而已。不过,从爱丽丝剑上分散开来的黄金碎片,拉着一条只能让人觉得是自身在发光的亮黄色轨迹,化作一群流星雨飞翔着。
「瑟……」
爱丽丝伴随锐利的吆喝,将手中留着的剑柄往右挥去。联动着那动作的在空中飞舞的无数尖片,包围着准确贯穿着爱丽丝的五根冰柱,发出凄厉的削切的响声。
往高速旋转的搅拌机里放入冰块,该这样形容吧——
丘德尔金所生成的原本有着恐怖威力的冰枪,在仅仅半秒内就被转换为无害的果汁冰激凌,在空中熔化成资源散落一空。
「……呀!!」
爱丽丝也不去看那个结果,把右手向左边伸出。围绕在空中改变方向的黄金花瓣,再次放出「喳」的摩擦声,迎击接下来的五根冰柱。再次让大量的雨雪呈放射状飞散开来,使周围的气温稍微下降了一点。
「……哝……哝哝——咕咕——……」
丘德尔金在看到自己放的术式被轻易打退后,从巨大的嘴唇里露出的牙齿咯哩咯哩地摩擦着的同时用愤怒的声音呻吟着这样灵巧的技能,扭过去的头部染上了一层黑色。
「……那种破烂的下贱金属可是赢不了我的哦!既然如此这个又如何!!哦哦——!!」
将保持着十个元素的两个短腿,同时向前面踢出。
咻地描绘着青色平衡线向上飞舞的冰元素,在那里一个个融合,突然就变成了巨大的冰块。
就在我们看着的期间,冰块发出「砰砰」声音有棱有角地增加着体积,成长成直径二米有点像桶的形状。变形并没有在那停止,靠后侧面中央的位置伸着细长棒状的冰柱。
出现的是,散着白色冷雾的,巨大的可怕的锤子。稍微想象了一下像镜子一样光滑放光的打击面,一击就能打碎大石的硬度和重量后,让我禁不住退后一步。
「呵唏……怎么样,我最强的冰系术式和你的术式相比!!那么,要来了哦哦哦——……《雄伟的冰川重压》【Great Glacial Pressor】!!」
呜哇,在旁边的优吉欧漏出声音,弯下身去。这也不能怪他,看到比自己大数倍的巨大锤子,重重地压缩着空气降下,我也不能不让身体僵硬起来——而且还有着一个称得上为必杀技的夸张名字!在这个世界里,认识神圣文字(即英语)这种语言的,在我之外应该只有Cardinal和Administrator了,恐怕编出这个术式的是最高祭司本人吧。能给予部下的术式可能对于她来说应该只是业余爱好,但吃下这一记攻击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骑士爱丽丝仍然一步也没有退后。对着要以肉搏战将自己粉碎的巨大对象,保持张开两脚使劲盯着——
「旋·花·碎·严!!」
这边虽是通用的Under World语,但将包含着充满想象力的剑技名,分割开来高声叫出。
接着,一群到现时为止还在不定形浮游着的黄金花瓣,锵铿嘞!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在爱丽丝的右手中心变作巨大的圆锥。那放着光芒的巨大钻头,瞬间放出高频开始高速旋转,用锋利的尖端迎击落下的冰锤。
在两个必杀技接触的瞬间,发出凄厉的大响声和闪光,让房间中部激烈的摇动。
「咕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给我……粉……碎吧——!」
「…………花瓣啊……粉碎吧……!!」
丘德尔金和爱丽丝,同样歪曲着极端相反的美丑脸庞,从咬紧的牙齿间漏出了声音。
到这情况,决定着双方剑技优劣的,在数值上的优先之前,是意志力和想象力的强度。不管怎么说这里是Under World……梦想变为现实的世界。
蓝色的大锤和金色的螺旋,两者在夹杂着灼热接触点的期间持续着静止,但是不久后开始互相吞噬。因洒落的刺眼的光芒,和震耳欲聋的破坏音的原因,不能分辨出是锤子的打击面摧毁钻头,还是钻头的尖端击穿锤子。
胜负变得清楚明了的是,双方的身姿都被光芒吞噬掉一半以上的时候。
咳。
伴随着深沉的破碎声,冰之大锤整个现出白色的裂纹。
接着,差不多有一个小屋子尺寸的大锤如同先前一样变为无数冰片崩散了。嗙——,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将周围的空间一口气冻成白色,我用袖子防住在空中扩散开来的冷气资源。
「呀啊啊啊!?」
狂乱的悲鸣,当然是元老丘德尔金发出的。
保持着倒过来的状态,小丑往后细细倾侧的身体在摇晃。
「怎……怎么可能……居然将大……大人赐予的,人家美丽的术式给……」
大大裂开的嘴唇上,那笑容终于消失了,虽然收拢成细窄的样子令人感觉痛快,但是完美粉碎巨大锤子的爱丽丝也无法说是毫发无损。骑士将停下旋转的黄金小片,右手腕一挥后回到原来剑的摸样,身体剧烈摇动了一下,勉强站稳身体。虽然天命应该没有受到伤害,但是精神在交锋时应该有激烈的损耗吧。
「爱丽丝……!」
我想要跑到跟前,不过爱丽丝用左手腕一下子制止了我,然后用剑尖毅然指向丘德尔金。
「丘德尔金,你那没有信念的剑技,就如同空虚膨胀起来的纸气球,知道了吧!就和你本人一样!!」
「什……你说什么……这小姑娘……」
爱丽丝那犹如斩击那尖锐唇舌,终于让丘德尔金的连篇脏话停下了。扭曲到极限的大脸激动地抽搐着,油腻的汗像瀑布那样逆向流下。
打破了暂时沉默,是几乎连无聊都称不上的,Administrator那混杂着叹息的嘟哝。
「啊啊,真是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大笨蛋呢,丘德尔金。」
在丘德尔金后方的高处,以趴着的姿势漂浮着的最高祭司,用双手背托着细细的下巴,俯瞰着唯一的心腹接着说到。
「那小女孩拥有的《金木樨之剑》,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神圣属性物品【Divine Object】中有着最高级别的对物理攻击优先度哟。然后,那个小女孩很强也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对着这样的对手用实体系的攻击术,是忘记了神圣术的基础吗?」
「啊……啊啊……」
漏出高亢的声音,丘德尔金那圆圆的双眼往头上——正确来说往下转动。在那眼帘上,立即哇啦哇啦地溢出大颗的眼泪。
「哦哦哦……那么的不值得,令人感激,令人惶恐!!大人亲自对小人指示教导……!会报答,我这丘德尔金绝对会报答的!!」
Administrator的声音,对丘德尔金来说估计有着最高级别的治愈术效果吧。先前的惊吓和害怕瞬间一扫而空,倒过来的元老,用他恐怕最厉害的气魄笼罩着的奇怪的脸盯着爱丽丝。
「……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哟!!你刚才说过吧!!人家是空虚的,信念是纸气球那样!!」
「……是想说不对吗?」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丘德尔金双眼里,能看到「哄」的一声燃起的——红色火焰燃气。
「就是人家也有相信着的东西哟!!那个,坦白说,是『爱』!!对我等尊贵美丽的最高祭司大人的,真诚的爱!!」
在现在这个场所外什么情况下听都觉得是三流滑稽戏剧的台词,但是只有现在——对放出了那样的话的圆头棒状的小丑来说——伴随着某种悲壮感,强有力地响遍整个房间。
丘德尔金如同燃烧着一样凝视着爱丽丝,大大伸开双手双脚,向着背后的Administrator用高亢得极限的反转的声音上奏到。
「最,最最,最高祭司大人!!」
「什么事?丘德尔金。」
「小人,元老丘德尔金,在对大人服侍的长久岁月里初次呈上无礼的请求!!小人会赌上生命将他们那伙反叛者歼灭掉!在这结束之后!请准许小人用手触摸,用口亲吻,大,大人的那,那高贵的玉身,共度一晚良宵,承蒙大人奖赏!!」
——对着半人半神的最高支配者,还真有这样直截了当的请求。不过这绝叫,毫无疑问是丘德尔金这歪曲的小丑男的,灵魂里吐露出的真实声音。
即使撇开悲壮感,只听闻英勇的呐喊,我和优吉欧还有爱丽丝,也都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默。
然后,丘德尔金背后那听到自己『请求』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
如同忍俊不禁一般,珍珠色的嘴唇往上提起。
犹如毫无感情的镜子般的眼睛里,如今却明显摇动着对愚蠢人类的兴趣和嘲弄的颜色。Administrator忍住笑容,用右手覆盖着嘴唇,以从那个表情完全不能想象的,满带慈爱的耳语说道——
「……可以哟,丘德尔金。」
她撒了一个谎。
同样经常伪装自己的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无疑是一句虚言。
「向创世之神丝提西亚发誓。在你完成任务之后,我会将我身体的每一处地方,赐予你整整一晚。」
这个世界的人类,由于人工Fluct Light构造,和谜一般的《Code 871》的原因而有着不能违抗法律的宿命。从规定村子或城镇生活的帝国基本法,然后当然还有禁忌目录,甚至连自身与神明发誓的约定也包括在这个法律之内。虽然位于统治阶层上层的人们,受到的法律拘束较少(就比如整合骑士并没有被拘束在禁忌目录里),但这个原则就算是身为世界最高点存在的Cardinal和Administrator也不例外。就像Cardinal不能把茶杯往桌子上放,还有Administrator不能杀人那样。
不过现在,Administrator在我面前证实了,自己向神发誓并不会受到制约。也就是说,这名少女对卧室天花板上画着的创世三神——丝提西亚、索尔斯和泰拉利亚毫无一点信奉之心。
但是,这当然超乎了悲哀的小丑丘德尔金的想象。
听到在自己背后,主人一边忍笑一边说出的话时,丘德尔金眼里再次涌出大颗的眼泪。
「哦哦…………哦哦…………小人,现在,至高……被包围在至高的喜悦之中…………已经……小人已经,斗志万倍,精气洋溢,说实话已经无敌了哟哟——!!」
眼泪随着咻的一声蒸发,接着,丘德尔金全身被赤红到可怕的火焰包围起来。
「Sys——tem!!Cal——l!!! Generate——Ther——mal——!! Ele————ment!!!」
他啪啪地将双手双脚甩向空中,就连指尖都伸得笔直的四肢上,有着几个炽热的光点。藏在爱丽丝背后的我感觉到,或许这是元老丘德尔金,将自己的天命变为资源的最强力的最后一击。
和先前同样,生成出来的元素——不过这次是如同红宝石般闪耀的热元素——的数量,按所有的指尖计算有二十个。
确实,倒立状态下的丘德尔金的双腿,因从支撑身体的任务里解放后变得完全自由了。虽是这样说,但不经过大量的训练时做不到同时将脚趾上每一只单独区分清楚的。虽然因为过分特异的外观和人格而被分散了注意力,不过被称为元老丘德尔金的人物,是与整合骑士的猛将同样——或者比那还要累积着更高的经验,是个可怕的强敌。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陷入无限迟滞的我的恐惧,丘德尔金的双眼如同夸耀着胜利一般眯了起来,之后一下子睁得滚圆。那如同针孔般的瞳孔,突然闪耀着带有深红色的光芒,让我从畏惧变成惊愕。难道,是因为那家伙的气魄而造成的现象吗——一直这样认为,现在终于明白并不是那样。那个也,丘德尔金双眼前面浮着的那闪耀的红光,也是大型的热元素。那家伙将自己双眼作为终端,生成第二十一和二十二个元素。
在变换和射出前的元素本身,也会一点点地根据着那个属性扩散着资源。在手指几厘米前叫出热元素的话,多少会烧掉点指甲了事,不过在眼珠极近的距离保持着巨大家伙的施术者不可能说没被牵连。随即,丘德尔金眼睛周围的白色皮肤,咻咻地开始被烧成黑焦,让我的脸颊也忍不住抽搐起来。
然而元老本人却已经一点都感觉不到那股热气了。眼窝里一片黑暗,从异相转为凶相的脸上露出了唏唏的笑意,丘德尔金低声说出了最后的夸耀话语。
「让你们见识下吧——,我等最强大的神圣术——……!出来吧魔人!!然后将敌人烧尽吧——!!《残虐的血腥王冠》【Cruel Crimson Crown】——!!」
呼,细小的四肢同时往前挥出。被射出的二十个元素,并没有立即变形,而是在空中描绘出五根平行线后用猛烈的速度来回飞着。
那个红得放光的轨迹,瞬间描绘出巨大的人形,让我不由自主的迷住后呆呆凝视。短腿。肥胖鼓胀的腹部。奇怪的长臂,还有戴着有几个角的头冠的圆头。就好像,在丘德尔金就这样扩大几倍的样子——一个巨型小丑。
创造出轰轰地燃烧着的身高五米的小丑的二十个元素,在最后操纵着火焰描绘出飘扬的小丑服后,终于消失掉了。
虽然仍在距离二十米左右的地方上,但已经要我仰视才能看到的小丑的脸,酷似丘德尔金却要比之残酷数倍。从厚厚的嘴唇的间隙里能隐约看到咕嘟咕嘟的火焰舌头,细长吊眼造出的裂痕里,有着似乎和火焰的巨人毫无关系的冰冷寒气吹出。
挥舞双手双脚完成超绝召唤术的丘德尔金在最后,将剩余的两个元素栖身着的双眼眨了一下。接着,眼前的热元素消失,同时火焰小丑那细小的眼睛「吒」地张开,在那里栖身着两只燃烧着的瞳孔。
火焰的巨人,就好像丘德尔金本人搭乘了上去那样带着充满残酷杀气的双眼俯视着我们。穿着尖鞋的右脚慢慢抬起,用力沉沉地踩到一部前面的地板上。伴随着重重的震动声,大量的火焰从巨人的脚边燃起,摇动着周围的空间。
已经不禁哑然得只能伫立在那里的我和优吉欧,在听到爱丽丝那微弱又尖锐的声音发出后,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那个术式,拥有我都未曾见过的,可怕的优先度。」
虽然爱丽丝的声音在这个状况下仍能保持毅然的样子,但是话尾那微弱的嘶哑,摇晃却映照着她内心的畏惧。
「有点太低估那家伙了。真遗憾,那个火焰就连我的花瓣也破坏不了。」
「是……吧,那么,怎……」
对说出了毫无意义的话的我,爱丽丝用比初次见面还要严厉的声音短短地回应:
「十秒,我会尽量挡住。桐人,优吉欧,请在那期间攻击丘德尔金本身。但是不可以靠近他!因为最高祭司等的就是这个。」
「十……」
「……秒……」
我和优吉欧同时说着,望向对方。
虽然伙伴在剑技也好想法也好已经超越了我,但是这次他的脸上却是绝望和恐慌的苍白颜色。当然,我也应该浮现着同样表情才是。
在爱丽丝防御期间突进多少次也会做!这原本就是我喜欢的风格,实际SAO时代BOSS攻略的时候就是担任这个职务。
但是,不能缩减彼此间二十米的距离,是个将我和优吉欧的战斗力削减九成的枷锁。我们不管怎么说也是剑士,远距离攻击手段什么的只有仅仅两个。
其中之一就是这边也使用神圣术的手段,但我和优吉欧能用的命令只能算是初学者级别的,充其量只能用些缩短距离的小技巧。绝不能期望能有通过削减丘德尔金这样高级术者保护着天命的威力。
另外一个是,隐藏起来的必杀技——也就是武器完全支配术,但是正因隐藏起来却成为了灾难。有爱丽丝的剑技的话与丘德尔金作对手就不需要使用,因为判断能坚持到对Administrator一战的原因,我也好优吉欧也好都没有咏唱那冗长的术式。现在才开始怎么想也来不及。
在我拼命思考绝望的主意期间,燃烧正盛的巨大小丑,踏出的右脚踢向地板,那个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身体仍在不断前进。
双脚砰地一声着地。火焰的飞沫好像水花飞溅般飞散开来,接着小丑又跳了一下。虽然不能说是很敏捷的动作,但由于小丑的尺寸,一跳就足足拉近了三米距离。
当距离正好接近到足以感觉到小丑放出的热气和焦臭传来的压力的程度时,爱丽丝终于动了起来。
她将凝聚起来的金木樨之剑,唰地往正面大上段挥出。向后面伸出的左手腕,大大地向前后张开的双脚,如同弓弦一样咔咔绷紧。
突然,在爱丽丝脚边刮起像龙卷风一样的疾风,白色的长裙和长长的金发像水平起舞那样激烈飘起。金木樨之剑的刀身,被黄金光芒包住后砰地分裂成几百个菱形,排成一列开始在空中滑行。
「——岚!花!裂!天!」
从那细小的身体某处,发出意想不到的喊声划破空气。
同时,一直在缓缓地做着圆周运动的黄金花瓣们,以看不清每一个姿态的超高速度做出漩涡,转眼间成长成一个巨大的龙卷风。
之前在粉碎冰锤的钻头的时候,紧紧地凝聚成尖尖的圆锥形的花瓣,这次却与之截然相反,在爱丽丝身边呈漏斗状伸延,前段的直径应该有五米了。
转眼间周围的空气,简直就像遭受暴风雨一样被压缩,撕碎,并且释放出来。让我和优吉欧的头发和衣服啪塔啪塔地激烈摇动着。
已经不只是压力的接近着的火焰小丑,带着消不去的露齿笑容在最后的跳跃里跳得高高接近到天花附近飞舞着,然后毫不害怕地落到爱丽丝的龙卷风中心。
咚砰砰砰——!!
那样,像上千个熔炉咆哮着的轰鸣声压过了其他的声音。
黄金的龙卷风竖直成近乎垂直,吞噬在这正中的火焰小丑的双脚。被黄金碎片高速旋转撕裂的火焰,像大规模烟花那样呈放射状飞散开来,烧焦着空气。
不过小丑总体在一点点的减少的感觉完全没有,燃烧得正盛的双眼的露齿笑容变得更大,慢慢地,慢慢地用巨大的脚踩碎龙卷风。正在最下面支撑着所有东西的爱丽丝的双脚,「吱吱」地崩溃,隐约可见危机逼近的状况。
此外,做出龙卷风的黄金碎片们,像耐不住小丑的热量那样转眼间变得炽热起来。现在确实,整合骑士爱丽丝也好,手上的金木樨之剑也好,都在以飞快的速度丢失着天命。
剩余时间——十秒。
所有的系统命令都没有用处。
而且我拥有的,就只有右手的黑剑,和刻在身体上的剑技而已。
在这Under World里,我,教授优吉欧相当多的《连续技》的主要目的,就是将旧SAO世界里深深刻到我的Fluct Light里的剑技【Sword Skill】重现。我在这个过程里知道,在这像SAO那样的系统加速并不存在的世界里,可能放出几乎毫无改变速度和威力的剑技。
说到原因,在Under World里,因行动造成结果的很大一部分,并不是系统演算而是进行者的意志力,想象力【Imagination】决定的。我和人工Fluct Light们看到的并不是由多边形做出的对象【Object】,是从记忆存档【Archive】里取出再加工的梦——因为这是《Mnemonic Visual》。
因此我,能将强烈地铭刻在我记忆里的剑技们——现实世界里绝对做不到的超高速连续剑技再现。
与此同时,如果在这个世界的话,我的剑技能远远超越SAO世界的系统辅助【System Assist】——在旧艾因葛朗特里,众多剑士把这憧憬称为剑的艺术【Sword Art】,可以达到拥有超越系统规定的速度和威力并且美丽的真正剑技,这样的事也能实现。
因此只有现在,我,必须舍弃掉对SAO世界出现并且消失的《黑色剑士桐人》的——逃避或者是恐惧。
在感觉到踩破爱丽丝龙卷风的巨人的热汽时,我往右大大张开身体,沉下腰。
右手黑剑高举过肩,完全水平放着同时尽可能往后拉开。
左手沿着剑尖,像弹射器一样直直的伸延开去。
摆出在Under World里,因好几个理由而并没有打算尝试完全重现的单发重攻击技——在艾因葛朗特里毫无疑问使用最多次的剑技,《Vorpal Strike》的架势。
在有着透明感的闪亮黑色剑锋的延长线上,能看到倒立的丘德尔金的姿态。
嵌在烧焦眼窝的巨大双眼,即使受伤害了视力仍然健在,炯炯有神地瞪着这边。他的大部分意识,都应该是用于通过自己四肢和视线操纵火焰小丑,当然我的行动也应该进入了视线范围才对。
只有一次攻击机会,决不允许防御和回避。在这个意义上,这二十米的距离实在太远。虽然期待着只用头顶部支撑着身体的丘德尔金不可能快速移动,但是对那男人最后关头的顽固,绝对不能再犯过分低估的过失。瞬间——一秒的一半再一半就好,必须强烈地转移开丘德尔金的注意力。
剩余八秒时间。我用极限的速度简短的话语,向旁边的伙伴拜托道:
「将那家伙的目光……」
「就想到会那样。要上了。」
这就是一拍即合。我转过视线,优吉欧不知何时右手掌中已经出现了发出锐利蓝光的冰箭。虽然并没有多大的尺寸,不过我看到包裹着箭头的炫目光辉后,马上就明白那个箭头拥有的优先度绝对不是半桶水的程度。恐怕,他是将在先前爱丽丝和元老攻防战上放散出的冷气资源,在消失之前快速地转换成了元素。有这样的情况判断力,可以说相当值得信赖。
剩余七秒。优吉欧的双手像拉动看不见的大弓那样动了起来,接在上面的冰箭头剧烈地闪耀。
「Discharge!!!」
伴随着命令发射出去的冰箭,并不是直接向着丘德尔金飞去。
沿着优吉欧双手控制着的轨道,先在火焰小丑左边绕过,在那里向右边大大地描绘出一个曲线然后向上飞舞。在被火焰染成一片赤红的战场上,冰箭拉着的长长的蓝色闪光轨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剩余五秒。冰箭带着轻快的声音斜着穿过爱丽丝和丘德尔金之间的虚空,在较高的位置向左拐去。优吉欧双手「咕」的一下握紧。随着这个信号,冰箭描绘出直接轨迹以超过之前数倍的速度突进。那个锐利的箭头瞄准的——
这次也不是丘德尔金。
优吉欧所瞄准的目标,是坐在那家伙后方约二米空中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
剩余四秒。
当然,就算冰箭的优先度有多高,优吉欧的权限等级生成出来那种程度的东西对于最高祭司来说应该毫不慌张。银发的少女,带着有点麻烦的表情望向向着自己的蓝箭头,尖起嘴唇,「呼」地轻轻吐气。我无法法推测那个吐息带着怎样的术式,不过箭头在距离到达少女肌肤还有一米多的时候,就「啪洒」地一下发出光点后被简单地粉碎掉。
不过,优吉欧真正要攻击的,并不是Administrator本人。
他以冷静的判断力和强烈的意志力放出的一击,指向的是元老丘德尔金所高声宣布的,他对最高祭司那盲目的执着,或者说是爱情。
到现时为止,丘德尔金那没有疏忽注视着我们动向的双眼,在冰箭下降的瞬间「咕」地横转。细窄的嘴唇一下子张开,发出高亢的声音:
「大人,请尽量小心——!!」
剩余三秒。
在听到丘德尔金那尖叫之前,我的身体开始了行动。
往前大大踏出的左脚,大力踢向地板。将那加速经腰部转化为旋转力,经由胸部和背部的肌肉传到右肩。与联系在右手腕里的黑色长剑化为一体变成武器,将全部能量注入超重型的刀身中。
开始甩出的一瞬间,剑的反动力大到差点将我的右半身撕碎。但是我咬紧牙齿,喉咙深处放出吆喝,将重武器一口气夸张地加速,直线甩出。
在旧SAO世界里,我如此喜欢使用这个不能加进连续技组合,而且剑技后硬直时间极长的单发剑技《Vorpal Strike》,乃是因为它有着一击能决定战况的威力并且可以立刻脱离,这也正是这一剑技在单手用直剑剑技中有着这么远的射程的理由。
在那个世界,有着强烈光效【Effect】的剑技总体有着超越武器实际尺寸的适当判定。正因如此,我们这些玩家【Player】才可以和比自己巨大数倍身躯,持着武器的巨大Boss怪物【Monster】正面对抗。不过在这之中,《Vorpal Strike》的攻击距离远超平均水平。发出像血一般的赤红色贯穿敌人的光效射程,大约是刀身的两倍。如果再加上伸到极限的右手腕的长度,有时会出现凌驾于鞭或长枪的惊人射程。
——虽是那么说,当然,那是和Under World在距离,时间,观念其他意义上都相隔遥远的浮游城艾因葛朗特的事了。
在这个世界里重现了众多的剑技——虽然只有连续技的动作,但色彩斑斓的光效或超越实际尺寸的射程当然并没被包含在内。两年半前曾有一次《Vorpal Strike》的实战——我在与将身为爱丽丝妹妹的西露卡掳走的哥布林部队长战斗时用过,但那个时候的剑技也只是没有任何变化的直击而已。
但是,现在,只有这一击——
我必须让名为《Vorpal Strike》的剑技,从真正的意义上苏醒过来。
不,还要更进一步。我和敌人的距离是二十米,过去的剑技根本够不到。我必须用意志和想象的力量打破系统在这个『距离』层次上的制约。
没有不可能的事。在这世界里,想象的力量有着超越系统规定的力量。而其证据,就是现在用超越极限的气力在火焰魔人的攻击下守护着我和优吉欧的骑士爱丽丝这一存在。她,在将自己爱剑进行记忆解放的时候并没有咏唱任何命令。这样的东西,对于爱丽丝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相信着自己和剑的羁绊的意志力,就能将那化作可能。
那样的话,我也必须回应爱丽丝的那个意志。
相信吧。
确信吧。
坚决地实行吧。
我在成为任何人之前,首先是剑士桐人。
突然,右手被猛烈的热量包围了。本来什么都没戴的手上,瞬间被不知道在哪里出现的黑顶针手套覆盖。接着,在激战中被磨损的衬衣上,出现了带光泽的黑革衣袖,一瞬里从手腕伸延到肩膀。怀念的长款大衣的下摆,在我的腰间剧烈舞动。
从什么地方响起了像外燃机器那样猛烈的金属轰鸣声。声音的源头正是现在拉开的黑剑本身。
红色的闪光。
包围着剑全身的,压倒性的光辉,并不是火焰而是血液般的红色。从刀锋放出的光芒,将充满房间的火焰颜色全部覆盖。
【rkl:Over Drive, Mode Red.】
「呜……哦哦哦哦——!!」
伴随从喉咙里并出的狰狞的怒吼,我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到右手,向前面一口气直线解放出来。
时间还剩,一秒。
=========================
15
什么声音?!
突然在耳边炸响的奇异的咆哮,让优吉欧全身僵住了。
不是野兽的咆哮,亦非闪电的轰鸣。异于烈火的爆鸣,亦别于暴雪的呼啸。那是金属之声,宛如几千把剑一齐抖动剑身一般——
保持着释放完冰箭后双手向前伸出的姿势,优吉欧将目光投向站在自己左侧的桐人,而后新的惊愕瞬间包裹了全身。
轰鸣的源头,是桐人右手架起的黑色长剑。带着黑曜石光泽的厚重剑身高速震动着,放出了比战场上的其他一切都要激烈的咆哮,锋锐的剑刃也在震荡下变成了朦胧的残影。
他发动了记忆解放术吗!?在没有咏唱术式的情况下!?
一瞬间优吉欧这么想着,不过马上被否定了。桐人那把黑剑的完全支配术,自己之前已经见过多次,是从漆黑如夜的黑暗中召唤出巨大树木的术式。
然而现在,优吉欧眼前的那柄剑的剑尖上迸发出的,却是如鲜血般的红光。
红色的闪光汇聚成几缕光束,旋转交缠着裹住了整个剑身,然后更沿柄而上连持剑者的手臂也全部包覆在内。
而真正令人瞠目结舌的还在此之后。
在被炫目的光芒笼罩住的一瞬间,桐人本人的身姿也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至今为止他身上所穿的,应该是历经数次激战变得伤痕累累的黑色上衣和同样颜色的粗布裤子才对。然而在红色的光波沿着他的右手掠过他的身体和双脚的时候,桐人身上瞬间便穿上了一件凭空出现的高领长摆皮质风衣,裤子的材质也在须臾间变成了精细的皮革。泛着光泽的靴子上嵌上了沉重的金属钉,两只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戴上了镶着钉片的手套。而他周身装备的颜色,全部都是深邃得仿佛能吸收一切的黑色。
比眨眼更快的刹那间发生的这一系列变化,大概只能用「变身」来形容,而在整个过程的最后,桐人的肉体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黑色的头发微微伸长,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侧脸。而后,本来和优吉欧身材相若的身躯的密度开始浓缩,稍稍变得瘦小了些——然而与之相反的是,周身激荡而出的威压感却反而倍增。其理由在于,在剧烈摆动着的刘海后方的那双黑色的眼睛。之前总是能在桐人眼中看到的那份平和,换而言之就是对于战斗的迟疑与踟蹰已然一扫而空。现在的他目光锋锐逼人,恍若自己已然化作一柄利剑。那是还凌驾于整合骑士眼中的冷峻之上的,切断了一切感情的战斗者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如今正闪烁着充满不祥的光芒。在眼睛下方,之前咬紧的牙关也放松了开来,嘴唇像是微笑一般扭曲着。
而后,从喉咙深处,传出了比剑鸣更为雄壮的吼叫。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优吉欧后背上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从桐人手中长剑上传出的金属质的咆哮也达到了最强音,下个瞬间,桐人的右手以只能看清残影的速度向前方刺了出去。
「锵!」的一声,如同一面看不见的钢板被击穿一样的轰鸣响彻当场,之后闪过的是狂舞的红色闪光。长长的风衣后摆,像是传说中黑暗魔物的翅膀那样激烈的飞扬着。
这是何等可怕的突击技啊。和至今为止桐人传授给自己的艾因葛朗特流剑术完全不同,倒不如说更接近于传统流派那样的单发大招。然而,那个招式中全然没有那些流派所重视的形态美,完全是只为了将敌人的肉体刺穿而存在的杀戮技——
但是。
优吉欧将好不容易追上了剑尖光辉的目光向右看去。桐人的目标无疑是操纵着巨大的火焰小丑的元老丘德尔金。然而对方的身体却远在二十Mel之外。不管是怎样的招式,只要还是剑技的话,就不可能攻击到那么远的敌人。
在攻击发动的瞬间,丘德尔金并没有注意到桐人。他的视线所向是自己的左上方,那里正是几秒钟之前优吉欧发射冰箭的轨道。就算那是优吉欧能使用的最强力术式,对于Administrator而言也根本称不上威胁,只是轻轻吹了一口气,她就将其彻底粉碎了。然而,正如所期望的那样,丘德尔金没有无视这一瞄准主人的攻击,而是抬起头来高声大叫着示警,这便成功达到了桐人所说的「让那家伙分散注意力」的要求。
在看到冰箭毫无抵抗的被消灭之后,安下心来的丘德尔金才将那张巨大的脸转了回来。而后,他狭细的眼睛瞬间瞪大,各种纷杂的感情一瞬间涌起,在他眼中纠结如乱麻。
首先,是对于这个瞬间突然刺出的桐人的剑以及剑尖红色的闪光的惊愕。
其次,是对于攻击只不过是远在射程之外的单纯的突进技而产生的安心与轻蔑。
最后——是见到以超高速向前冲刺,挟着足以撕裂耳膜的轰鸣突刺而出的红色光刃之后的恐惧。
优吉欧也同样在巨大的惊愕中忘记了呼吸。血色的光剑贴着站在两人前方防御火焰的爱丽丝左侧掠过,一瞬间便突破了二十Mel的距离——
倒立着的丘德尔金那木棒一般的躯体,就像是一张薄纸一样毫无抵抗的从中间被贯穿了。
红色的光刃继续向前推进了三Mel左右,而后重新分解成光束在周围的空间里扩散,消失,只留下半空中满脸呆滞的元老的身体。之后,丘德尔金胸部和腹部的交界处被横向切开,伤口狭长到快要将整个身体一刀两断,多到让人难以相信属于面前那具身体的鲜血喷涌而出。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高亢而无力的惨叫划破空气,在血雾飞扬的空中回响着。
丘德尔金面朝上仰倒在自己的鲜血汇成的血泊中,细如麻杆的右手剧烈地颤抖着向上方举起,伸向漂浮在自己头顶上的Administrator。
「……救……我……」
声音已是细不可闻,站在优吉欧的位置上,看不见苍老的小丑脸上的表情,然而最后,他的右手也伴着「啪」的一声落在了被鲜血濡湿的绒毯上,整个人不再动弹。
而后,已经快要踏破爱丽丝头顶上黄金龙卷的火焰巨人,硕大的躯体也在一瞬间化为了大量白烟,脸上挂着可怖的笑容消融在了空中。爱丽丝操控的黄金薄片也像是因为强敌的消失而不知所措一样,缓缓减下了速度在空中漂浮。
沉默毫无征兆的骤然降临,让优吉欧的耳朵有些麻痹。他转过脸,重新看向身旁。
桐人保持着之前右脚大步前踏,右手用尽全力的向前伸出的姿势,陷入了沉默之中。黑剑表面残留的红光渐隐而去,黑发和风衣的下摆也结束了最后的飘扬,缓缓垂下。微微缩小的身体边缘膨胀开来,变回了自己搭档原先的体格。而优吉欧只能屏住呼吸,呆呆的注目着这一切。
很快,皮风衣和厚底靴也完全消失,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幻影一般。在一切复原之后,桐人定在原地愣了数秒,而后才缓缓放下右手,黑剑的剑尖拄在了绒毯上。
将恢复了正常身高的身体直直站起后,桐人只是一言不发的低着头伫立着,既没有看向优吉欧,也没有去管滚到一边的丘德尔金的身体。优吉欧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好。既然自己的搭档在面对濒死的法娜提欧时是那般方寸大乱的话,很容易便能想见,就算这次的敌人是那个元老丘德尔金,刺出这一剑对他来说,也绝非应该畅快欢呼的事。而且,现在桐人的侧脸上,已经丝毫都感受不到之前攻击时那如冰的冷酷了。
打破长达数秒的沉默的,是爱丽丝急促的呼吸声。黄金的薄片回到了她的剑上,「叮当」的金属声延绵不绝。
此时,向着被打倒的最后一名部下的身体伸出华美的左手的Administrator的身影映入了优吉欧的眼帘,让他的表情迅速凝固了。
想要使用治疗术吗!?但是,不管怎么看丘德尔金都已气绝身亡了。难道说,真的和自己小时候听过的传说那样,最高祭司连禁断的复活术都能够使用吗——?
害怕着这一点的优吉欧,瞬间将手放在了青蔷薇之剑的剑柄上,以在对方开始咏唱术式之前就突进到接近战的距离内。就在这个时候——
Administrator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流入了三人的耳中。
「别弄错了。我只是想把他处理掉而已,因为实在太难看了。」
然后,她「唰」的挥了挥左手,丘德尔金的遗骸便像是塞满了棉花的人偶一样轻飘飘的飞起,直撞到了房间另一端的窗边,发出一声闷响。
「……怎么会这样。」
目睹了最高祭司所作所为的爱丽丝微微背过脸去,压低了声音惊叹着。
虽然现在她身体里的人格,还是那个被改造过的冷漠的整合骑士,然而优吉欧却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虽然丘德尔金就算作为敌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人物,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是在为主君鞠躬尽瘁的战斗中身死沙场的。那么,至少对于他的死亡,应当报以礼数。
然而,在Administrator身上,却看不到对于自己属下的牺牲应该产生的任何感情。
她那双银色的眼睛甚至都不愿意往被丢到一边的丘德尔金的遗骸上看上一眼,反而像是前一秒的记忆和意识全部不复存在了一般,脸上重新挂起了和之前毫无二致的谜一般的微笑。
「……嘛,虽然是相当无聊的一幕,不过还是稍微获得了一些有意义的资料【Data】啊。」
最高祭司用她那无瑕的天籁之声,吟诵出了几句难以理解的神圣语,随后,保持着上身仰躺在看不见的躺椅上的姿势,从空中优雅的滑过,移动到了圆形寝室的中央。
裸身的少女一边用指尖将散乱的银发收拢到背后,一边眯起了摇曳着七色光彩的眼睛,将带有磁力的视线径直投向了优吉欧的身边——现在还低着头的桐人身上。
「非常规编制的小鬼啊,我之前以为我无法访问【Access】你的详细属性【Property】,是因为你是通过非正规婚姻产生的未登录Unit,不过……看起来不是这样呢。你是从那里过来的对吧?就是说,是『那边』的人类……是吧?」
对于Administrator呢喃着的话语,优吉欧有九成都听不懂。「那里」?「那边」……?
黑色的搭档桐人是在两年半以前,身为丧失了记忆的「贝库塔的迷路人」出现在露莉德南方的森林中的。优吉欧也听说过这样的人偶尔会出现的传言,不过也只有在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才会相信他们真的是像自己被俗称的那样,因为暗之神贝库塔的恶作剧才失去了身为人的记忆。人会因为自己身上发生的过于痛苦、过于悲伤的事情而失去与之相关的记忆,有时甚至会因此丧失性命,这是优吉欧前任的刻痕手加里塔老人教给他的。他在很久之前,因为洪水事故而失去了自己的夫人。因为那个时候实在太过悲痛,导致现在对于他夫人的记忆,已经有一大半变成了空白。当时的老人寂寞的笑着,告诉他,这既是生命之神丝提西亚的慈悲,也是她的惩罚。
所以,至今为止,在优吉欧的推断中,桐人身上也一定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从他的发色和眼瞳颜色来看,应该是东域或是南域的住民,因为在故乡经历了什么痛苦而悲伤的事情,才失去了记忆,在漫长的旅途中一路徘徊,最终抵达了露莉德森林里。
也正因此,在前往央都的旅途上或是在学院里生活的岁月中,优吉欧几乎没有问过桐人有关他记忆的情况。——当然,不得不承认,还有一部分理由是因为他担心桐人一旦恢复了记忆,就会抛下自己,回到故乡。
然而现在,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无所不知的Administrator,却用如此奇妙的说法来描述桐人出生的地方。
「那边」。这难道是指的终结山脉的对面——暗之国、Dark Territory吗?能够和桐人的出身联系起来的唯一的线索,艾因葛朗特流连续剑技,也是在暗之国流传的流派吗?
不——不对,如果是最高祭司的话,就算对于Dark Territory的地理也应该有着详尽的了解才对啊。她属下的整合骑士能够自由的越过终结山脉,和对面国度的暗黑骑士日夜持续着激战。那样的话,身为骑士们的支配者的Administrator,没有理由不知道Dark Territory里有哪些国家,哪些城镇,在那里居住着怎样的人才对,根本没有必要使用「那里」啊「那边」这样暧昧的话语。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
Administrator的话语所指的,是连她都无法掌握的,这整个世界的外侧……?并非指暗之国之外的更远处这样平面的概念……而是指,包围着这个世界的看不见的墙壁的,外侧……?
经由自己的思考导出的这一概念,对于优吉欧来说实在是太过抽象,自己的语言也不足以将它明确的表述出来。不过,他总算还是明白了,自己现在接触到的,正是堪称「世界的秘密」的,重要的无以复加的情报。被心中如同要燃烧起来的焦躁驱动着,优吉欧转过了头,透过巨大的窗户,看向广阔的夜空。
透过厚重的乌云的罅隙,可以窥见闪烁的星辰之海。如果说,在这片夜空的那一边,就是桐人出生的国度的话,那里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呢?而桐人自己,是不是已经取回了这一记忆呢?
寂静延续了数秒,将其打破的正是缓缓抬起头来的黑衣剑士。
「是的。」
桐人用这简短却无比沉重的一句话肯定了最高祭司的问题。优吉欧在令身体麻痹的冲击中看着与自己心心相连的搭档的侧脸。果然桐人已经恢复了记忆。不——说不准——他,从一开始就……?
黑色的眼睛向优吉欧看了一下。优吉欧觉得在其中浮现的种种感情中最为明显的,是「相信我」的恳求之光。
桐人的视线重新看向Administrator。他严肃的表情上露出些许苦笑,摊开双手说道:
「……不过就算这么说,我获得的权限等级和这个世界的人也差不多,当然也远不及你了,Administrator……不,奎涅拉小姐。」
在被用不可思议地响起的名字称呼的时候,最高祭司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变淡了。然而这也仅限一瞬而已,Administrator的丰盈的嘴唇边又一次露出了比之前更大的笑容。
「似乎那个小家伙说了不少无聊的东西呢。那么,小伙子你落到我的世界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明明你连管理员的权限都没有呢。」
「就算没有管理员权限,我还是有一点知道的事情的。」
「哦。比如?我对无聊的旧事可没兴趣哦。」
「那么未来的故事又如何呢?」
桐人将双手放在撑在地面的剑上,单脚支撑体重,和最高支配者对视。他的脸颊上恢复了之前紧绷着的严肃感,黑色的眼瞳闪着如同刀锋一样的光芒。
「奎涅拉小姐,你将会在不远的未来将你的世界毁灭。」
听到这冲击性的话,Administrator嘴边的笑意却更浓了。
「哦。我?居然不是把我可爱的棋子们打得七零八落的你这个小伙子,而是我毁灭了我的世界?」
「没错。因为你犯下的过错,就是创造了神圣教会和整合骑士团本身。」
「呵呵。呵呵呵。」
恐怕是登上这至高的圣座以来第一次被人指摘自己的过失的Administrator如同要忍耐着哄笑一般将指尖放在唇边,摇了摇肩膀。
「呵呵呵。看样子都是图书馆的那个小家伙说的话呢。靠那样的身体笼络男人什么的,没想到那个小家伙还有点巧妙的手段呢。真是可怜啊……不管是想让我陷入这种地步的那孩子,还是着了她的道的你这小伙子,都是这样呢。」
喉咙里发出呵呵的轻声,最高祭司仍在继续笑着。桐人想要再次开口说话,却被在那瞬间前凛然响起的锐利声音盖过了:
「我有话要说,最高祭司大人。」
带着铠甲的鸣响前进一步的,是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整合骑士爱丽丝。她长长的金发如同要与Administrator光鲜艳丽的银发对抗一般在月光下放出淡淡的光辉。
「骑士长贝尔库利阁下和副长法娜提欧殿下早已想到,现在的骑士团根本无法对抗必将到来的暗之军团的全面侵略。而且——我也这样想。当然,我等整合骑士团已然有了战斗到最后一人的觉悟,可最高祭司大人您有在没有骑士团的情况下保护无辜的百姓们的手段吗!难道说——您甚至还想着一个人就足以将那庞大的军团彻底歼灭吗!」
骑士爱丽丝激烈而冰冷的声音在宽阔的房间中化为一道吹过的风,摇动着Administrator的头发。少女似乎因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收起了一点微笑,向下盯着黄金骑士的身影。
而优吉欧也在另一种意义上被爱丽丝的话冲击到了。
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这个在优吉欧的青梅竹马身体内作出的伪造的人格——应该是像在几天前学院的大讲堂里打中优吉欧的脸颊一般,冷澈到毫无感情的法律的执行者。在骑士爱丽丝的身体里,应该没有过去爱丽丝·青贝尔克曾有过的无数感情,尤其是慈爱、献身、及善性的一点痕迹才对。
然而,爱丽丝说出的话,在优吉欧身体里,却仿佛那正是过去的爱丽丝就这样成长为守护世界的骑士后才会说出的话一般不断回响。
整合骑士没有注意到屏住呼吸的优吉欧的视线,右手将金木樨之剑咔的一声扎在地上继续宣言:
「最高祭司大人,我之前曾说正是因为你的执着和愚蠢才导致了骑士团的溃灭。执着乃是你根本不将任何武器和力量赐予我们这些骑士以外的人,而愚蠢则是你连这些骑士都不相信!你只是利用了我们……将亲子、夫妻、兄弟姐妹们强行拆散,还封存了这部分记忆,植入了我们是从说不准根本就不存在的神界召唤而来的精致的伪物。不过,这倒也好……如果这是保护世界和百姓们必须要做的措施的话,现在也并不需要将其纠正。那么,为什么连我们的……我们对教会和最高祭司,也就是你的忠诚和敬爱都不相信!为什么要用强制我们服从于你的术式玷污我们的灵魂!!」
优吉欧从全力喊叫着的爱丽丝隐约可见的脸颊边缘,看到了几滴水珠散落。
那是眼泪。
舍弃了一切感情的整合骑士的眼泪。
在愕然的优吉欧视线前方,骑士却一下也没有擦拭脸颊,而是昂然站在那里,仰视着支配者。
Administrator却将这烈火般的话语当成了微风一般露出了微微的冷笑:
「啊啦啊啦,小爱丽丝。似乎想了些相当难的事情呢。从制造出来不过经历了七年……八年而已呢?」
那是毫无感情的轻柔声音。虽然极为优美,但却是磨光的贵金属发出的声音。从她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温暖。
「你说我不相信你们这些整合骑士【Integrator】对吗?呀,真是让人意外呢。我可是相当信赖你们哦……你们可是像齿轮装置一样咔嗒咔嗒地活动的可爱又精神的人偶呢。就算你也会为了不让宝贵的剑生锈而好好将其磨光吧?就和那一样哦。送给你们的行动制御密钥正是我的爱的证明哦,为了让你们永远都是漂亮的人偶,也为了让你们不被如同下面的民众一般被无聊的烦恼或痛苦打扰呢。」
Administrator带着薄情的笑容将洁白的双手握在胸前,如同演戏一般慢慢摇了摇头。
「啊……小爱丽丝真可怜啊。漂亮的脸蛋都扭歪了哦。很艰辛对吧?很痛苦对吧?既然要做我的人偶的话,像那眼泪一样污浊的东西可一点也、永远都毫无必要呢。」
啪,啪,从爱丽丝的脸颊滴到地面上发出的水声却并未停止。与此同时,优吉欧的耳边还听到了某种锐利的咔咔挤压声音。
他很快就发现,声音的来源是爱丽丝的金木樨之剑。插在地上的剑尖穿透了厚厚的绒毯,正一点点刺入下面光滑的大理石。骑士爱丽丝内心的痛苦,比有着几乎无法破坏的量的天命的塔楼建材还要坚硬,还要巨大。
让即将喷涌而出的感情染上色彩的爱丽丝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流淌着:
「最高祭司大人一定认为……叔父……贝尔库利阁下在身为整合骑士的两百年永恒持续的日子里,从来没有过一丁点的烦恼和痛苦吧?认为将这个世界最大的忠诚献给你的他,从来不管心中的痛苦,而一直尊敬这你对吧?」
耳边传来了从剑下的地面上响起的啪的一声尖锐声音。与此同时,爱丽丝以更为激烈的声音喊道:
「错了!!贝尔库利阁下可是经常在对祭司大人的忠诚和守护民众的使命之间承受着痛苦啊!!你根本就不会知道阁下为了强化四帝国徒有其名的近卫队而以整合骑士团的直率无数次向元老院提出请求的事情吧!阁下……叔父也知道施加在我们右眼的封印的事情。这难道不是叔父比谁都怀抱着更为巨大的痛苦的,再明了不过的证明吗!!」
这已经是近乎吐血般痛苦的独白了。
然而就连这番话都没有一个字触及Administrator那谜一样的眼瞳深处。绝对的支配者雪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的,仅仅是产生了一点兴趣的微笑。
「真的是……让人伤心呢。居然把我的爱想成那个样子。」
优吉欧觉得在那变浓了一点的笑容中,有某种存在于兴趣中的残酷的东西摇晃着。
「那就让我告诉七岁的爱丽丝小姑娘吧。一号……贝尔库利可不是第一次被这无聊的东西困扰了哦。其实,在大约一百年之前,那孩子就说过同样的话了呢。所以,我对他做了修复呢。」
呵呵。从她那纤细的喉咙深处,传来鸟儿鸣啭般的笑声。
「我可是将在贝尔库利的灵魂书页内写上的那些烦恼和痛苦全都删掉了呢。不光是那孩子……初期造出的骑士都是这样呢。用我的爱让一切痛苦都消失了呢。如今让你带上如此悲伤的表情的记忆,也要好好地消除呢。我会让你好好地变回什么都不需要思考的人偶的。」
在一片静寂之中,只有Administrator的低笑还在持续着。
那个人——已经不是人了。重新袭向身体的战栗使得身体起了鸡皮疙瘩,优吉欧彻底认识到了这一点。
优吉欧从来没有想过能窥视人的记忆并将其自由改写的力量居然会存在于这世界之中。虽然在如今收入了地面的床上发生的事情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还能略微记起在那粘滞的梦的最后没能对Administrator唱出的那句术式。如果说出了那句简短的术式的话,到底会发生什么——光是想想就让身体直冒冷汗。
在已然获得了等同于众神的权限的支配者面前,被其创造出来的整合骑士爱丽丝没有立刻回应。泪水不知何时已然止住,剑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优吉欧带着不安注视着爱丽丝一点点失去了力气的身体。果然不能完全信任现在的这个爱丽丝——不管怎么说也是也是几个小时前让自己陷入了迷失的恐怖的强敌——而且,如果她现在回到Administrator那一边的话,这场战斗的结局就已经被决定下来了。
爱丽丝披散着金发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她抬起左手,按在胸口前方。
「……确实,我如今感觉到了这足以撕裂我的胸口的痛苦与悲伤,足以让我觉得现在还站在这里已经很不可思议。」
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和几分钟前迥然不同的微弱的低语。
「……但是,我不想让这份痛苦……第一次感觉到的这份感情消失。因为,这份痛苦让我明白了自己不是一个骑士人偶,而是一个人类。不。最高祭司大人,我不需要你的爱,也没有被你修正的必要。」
「不想当人偶的人偶——」
听到爱丽丝诀别的话语的Administrator带着一如往常的表情如同唱歌一般说道:
「那就让我告诉你那该称为什么吧。叫『坏掉的人偶』哦,小爱丽丝。很遗憾,你怎么想已经无所谓了哦。只要被我再次合成【Synthesize】的话,你如今的一切感情都会化为乌有哦。」
「就像你对自己做的一样——对吧,奎涅拉小姐。」
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桐人再次用奇怪的名字称呼Administrator。听到他的这句话,少女脸上的笑容如同之前一样消失了一点。
「呐,小伙子,我不是说过别说过去的事情了吗?」
「那样做的话事实就会消失吗?就算是你也不可能随意编辑过去吧。你根本无法更改自己也是人类生养的子女,不过是一个人类的事实,这样没错吧?」
这样吗——恐怕桐人是从那个呆在大图书馆的不可思议的小孩子那里听说了Administrator过去的事情。虽然优吉欧被自己直觉到桐人隐瞒了这一点的事情稍微伤害了一下,但同时也推测出这与桐人的来历有着密切的联系。
「人类……人类,呢。」
Administrator立刻恢复了笑容,但却带着与至今稍微有些兴趣的感情不同的某种讽刺的表情自言自语着。
「让你这个『那边』来的小伙子这么说还真是有点复杂呢。也就是说,小伙子你想说你才是异常【Error】吗?那种像是Under World人一样的俏皮劲,是这样一回事吗?」
再次听到的不熟悉的词语让优吉欧更为混乱。Under……World?虽然知道这是神圣语,但却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如果结合上下文的话,应该指的是与『那边』相对应的『这边』。
「不不,不是这样。」
优吉欧的思索被立刻传来的桐人的声音打断了。
「要这么说的话,我觉得这里的人们在很多方面都比那边的人类要优秀呢。但最重要的一点,乃是不论哪边无疑都是有着同样灵魂的人类。没错,连你也不例外。就算你活了三百年,也并不会成为人类的神。」
「……所以就算你这么说又怎样?你想说我们一样身为人类要和睦地喝茶吗?」
「那就不必吝惜了……但我现在所说的,是你也并非超越了人类的完美存在,就是这样的意思。人必然会犯错误,这是宿命。而你所犯下的错误,已经无法修正了。整合骑士团已经有一半溃灭的情况下,如果Dark Territory现在就全面入侵的话人界将会毁灭。你至今苦心维持的……或者说使其停滞的这个世界,将暴露在可怕的破坏和暴力之下。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是你所期望的对吧?」
「明明搞坏了骑士们的可是小伙子你自己啊,却还说出这种话呢。嘛,倒也好,然后呢?」
「只要自己活下来的话,之后从头重来就可以了……说不准你是这么想的吧。」
桐人加强了语气,右脚向前踏出半步。
「将挤在这片土地上的暗之居民们和剩下的人类再次以法律束缚,建立新的……这次大概要叫《暗黑教会》的支配组织。虽然你的话会觉得这一点并非不可能做到,但很遗憾不是这样,因为『那边』存在着对这个世界持有真正的绝对权限的人。他们肯定会这么想……这次失败了,那就重新再来好了。只要按下一个按钮,就可以让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山川、河流、城镇、田地……以及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都会在一瞬间被消灭。」
桐人所说的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优吉欧能够理解的范围。而且爱丽丝大概也是一样。她微微转过眼角尚留着泪痕的脸,眉毛如同想要询问什么一般皱了起来。
然而,只有最高祭司一个人似乎彻底理解了谜团重重的剑士想要表达的意思。笑容淡到了极限,眯起的银之瞳一瞬间闪过足以将人冷冻起来的寒光。
「……真让我感觉不愉快呢。居然干脆地说出什么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个因为什么人的怪念头才会产生的小庭院的话。」
美貌的下半部分被将柔软的手指交叉起来的双手遮住了。从她那看不见的嘴唇里说出的话中,几乎已经听不出之前的戏弄。
「可是,这样的话,你们……『那边』的人类又怎么样呢?难道已经把你们自己的世界是被更上位的存在创造出来的这一可能性当成了常识,为了不让世界被重置,而努力向着上位者想要的方向前进吗?」
这个问题似乎也一样出乎桐人的预料。Administrator从高处睥睨着没有立刻回答过来的叛逆者,慢慢抬起上半身,将双手左右伸开。之前折起的长长双腿也如同夸耀着般伸出交叉起来。如同有着丰盈与清晰共存的光辉的裸体——放出确有其物的淡淡的磷光,在整个空间中洒下压倒性的神圣感:
「根本不可能这样吧。真是一帮如同儿戏般创造了世界和生命又毫不在意地想要将其消灭的家伙呢。那样的世界难道还有着向你,向我强加名为融合和博爱这类不存在的东西的权利吗?对于带着创造神一般样子的家伙直言不讳地乞求他们允许这个世界继续存在这样的做法,我可敬谢不敏!既然之前已经从小家伙那里听过,你们应该也知道……我的存在,就只是为了维持和强化支配而已。正是这样的欲望驱动着我,让我活了下来。这双脚只是用来支撑我在地上行走的,不是用来向他人屈膝下跪的!!」
随着空气的逆流,银发大范围伸开。优吉欧无奈地被这气息压制,不由得右脚后退了一步。虽然Admnistrator是将爱丽丝的记忆夺走并修改,还坐视贵族们的腐败的敌人,但优吉欧却重新认识到,她果然是世界唯一的最高支配者——像自己这样的无姓之辈连看一眼都看不到的半神之人。
将优吉欧引导到这里的黑发搭档,上半身虽然同样似乎被压倒而摇晃了一下,但并没有后退,反倒是向前踏出了一步。如同鼓舞自己一般,右手的剑在地上重重敲了一下:
「那么!!」
他发出的声音大到足以让背后的玻璃窗为之摇晃。
「那么——你就想这样任凭人界遭受蹂躏,身为没有了百姓的国家的支配者在虚无的玉座上一个人等待灭亡吗!」
「小毛孩子给我闭嘴!!」
只有这一瞬间,Administrator的容貌上那像少女一般的部分消失,而代之以从她所存在的悠久时间表现出的毫无感情的怒气。然而这幅表情立刻淡了下来,珍珠般的唇边再次露出了宛如戏弄的笑语:
「……没想到小伙子说的居然是我没想过的事情,真是让我意外呢。对我而言可以拿来考虑的时间可是有很多呢……只有时间是我的同伴,而不是创造者那一边呢。」
「……那么,你还有回避这个结局的手段吗?」
「既有手段,当然也有目的呢。支配就是我的存在意义……这个适用范围可没有限制哦。」
「什么……?这是怎样的意思?」
对似乎微微陷入了迷惑的桐人的声音,Administrator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微笑了一下,如同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一般「啪」地拍了一下双手。
「之后的等到小伙子变成我的人偶之后再说给你听吧。当然小爱丽丝……和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也是一样呢。如果只追加一句的话……且不论这个Under World被消灭,我可没有接受被Dark Territory拉进压力实验里的打算。为此而准备的术式已经完成了……欢喜吧,因为你们比所有人,都要更早看到这个术式。」
「……术式?」
桐人低沉的声音反问着。
「现在还说想要依赖这全是限制的系统命令吗?你想靠你一个人的命令,将暗之军团一举歼灭吗?现在这个状况下,你可连我们三个都处理不掉。」
「哦,是这样吗?」
「没错。事到如今,你已经输了。只要爱丽丝的剑一瞬间阻挡住你的远隔攻击术,我和优吉欧就会抓住这一空隙向你砍过去。如果想要用接触性命令将我们无力化的话,用刚才击倒了丘德尔金的剑技也可以砍中你。——虽然现在我不想说这种话,但没有前卫的术士一个人是赢不了复数个剑士的。这可是这个世界里的一条绝对原则。」
「一个人……一个人,呢。」
Administrator的喉咙里呵呵笑了出来。
「真是直截了当呢。没错……到头来,还是数量上的问题呢。棋子一多就没法控制,太少了的话又承受不住压力。整合骑士团原本是在这样的平衡中不断增加人数,不过也已经不够了呢。」
失去了最后的忠臣,仅仅孤身一人的最高支配者,面对三名叛徒却仍带着不知底细的余力如同咏唱一般独自说道:
「不过,像小爱丽丝这样的人偶现在也已经没有必要了呢。无需任何思考只是屠杀敌人的机器就可以了。就算不可爱,也不漂亮也没关系……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是人类了。」
「什么……?你要做……」
无视桐人的质问,Administrator将双手一下子高高抬起。
「虽然直到最后都只不过是个笨蛋小丑,不过丘德尔金也完成了一点使命呢,为我争取到了编织这还没整理好的冗长术式的时间。那么……醒来吧,我忠实的仆人!无魂的杀戮机器啊!!」
银发少女接下来高声唱出的词语,是短到根本无法打断,但其骇人程度却早已被优吉欧和另外两人充分理解了的一句话。
「Release Recollection!!」
记忆解放——
接受了这道命令的,是优吉欧之前一直看到的,但却并未将其当成威胁的东西。那原本是没有主人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的东西。也就是——排列在墙边的无数神像携带的无数把大小各自不同的剑。
伴随着「咔——」的一声仿佛骨头挤压的共鸣声音,三十多把剑一起发出了蓝紫色的光。与此同时,不知为何,画在天花板上的众神之图的大部分也发出了紫色的光辉。
突然,所有的剑都从神像的手中脱离,发出咆哮飞到了空中,三人慌忙弯下身体。划破空气飞翔的剑群,如同被卷入漩涡般在宽阔的房间中央聚集起来,发生了更为惊人的现象。
首先是最大的双刃剑——长约2Mel的大剑剑柄朝上静止了。紧接着在两侧,小型剑如同要做出笼子般排列了十多把。简直就像是在修剑学院学习治疗术时看到的人类的脊柱和肋骨一样。
仿佛要证明优吉欧的预想命中了一般,骨盆处的位置上连接了两把镰刀一样弯曲的东域刀。然后如同要将柄收在弧中一般,左右各有两把大型直剑并成一束与其连接了起来。接着,在剑尖的空隙间又夹了一把同型的剑。
一瞬间完成了身体和下半身的剑之骸骨,肩膀部分左右又连接了各四把剑。如同要组成比腿大出一倍以上的上臂一般,长度几乎与背骨一样的最大级的双手剑连接在了肩膀上。
最后,构成背骨部分的大剑剑柄,收在两把交叉的短剑之间。埋入短剑柄端的宝玉仿佛双眼一般闪烁着令人不快的蓝白光芒。
优吉欧只能呆呆地眺望着没用几秒钟就完成了的只由剑构成的巨人各个关节咔咔地鸣响着将脚——组成脚的剑的剑尖插到地上的动作。
「……居然……怎么可能。」
低声说出这一半像是呻吟的话的是整合骑士爱丽丝。沉默着的优吉欧也带着几乎一样的想法。
这是不可能有的术式。
确实,如果用完全支配术就这样进行记忆解放的话,可以让剑飞在空中,也可以自由操作。然而,这也仅限于一把剑而已。无法同时将复数所有者的剑同时进行记忆解放,这是蕴藏在这个术式中的根本原则。
然而,这里只有Administrator一个人。难道说最高支配者的权限已经超越了神圣术的原则了吗!?但如果这可能的话,不是也能从远距离将三人拘束起来吗?
也就是说,她是通过了某种可以说明的手段,回避了所有者和剑必须一一对应的原则。
虽然优吉欧在一刹那看破了这一点,但很遗憾也仅此而已。在他还没能为了寻求说明而环视周围的时候,高达4Mel的剑巨人就带着「嘎——」的一声金属质地的喊叫开始突进。
何等惊人的速度,何等压倒性的重量感。
一眼看去巨人由剑组成的只有骨骼的身体全是空档,这一点上甚至不如之前元老丘德尔金的炎之魔人。然而各个关节都咔咔响着迫近过来的噩梦般的剑巨人,让优吉欧感觉到从体内深处产生了足以冻住身体的恐惧。某种意义上,这已经是超越了Administrator的,真正的『绝望』的具现化——
优吉欧就这样呆呆站着浪费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窗口。
桐人则似乎在不到半秒钟内就下了决定,向左斜前方跳出。
然而,做出了最快而最果敢的行动的,却是整合骑士爱丽丝。
拖着黄金色的残光,爱丽丝几乎在剑巨人开始前进的同时,就向其正面突击。
「呀啊啊啊啊!!」
超过了巨骸放出的金属共鸣音的大喊。爱丽丝将双手握着的金木樨之剑如同担着一般从右肩上方大幅挥下。
敌人也将构成右臂的深色大剑,高高地挥到接近天花板的高度。
这时,已经开始了快跑的桐人正要到达巨人的左侧位置。
虽然优吉欧的双脚已经毫无知觉,只能僵在那里,但还是能够察觉到爱丽丝和桐人如同交换了意识般同时发动攻击的意图。
两人都做出了巨人如果有弱点的话就在后侧变为背骨的剑和四肢的接合部位的判断。前面都是刀刃,因而攻击是打不到的。因此,爱丽丝来做诱饵挡住敌人的行动,而此时桐人则攻击关键位置——也就是说,这和击退了丘德尔金的魔人时的做法是一样的。
虽然桐人的内心大概也是错综复杂,但这连事先商讨都没有的惊人的心意相通,以及完美的联合攻击,还是让优吉欧无意识中产生了羡慕和感叹之情。
与此同时,自卑感也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如同让这感觉增强一般,疾驰着的剑划出宛如索尔斯之光般的炫目轨迹。巨人的右臂也划出交叉轨道轰鸣着挥下。二者冲突的瞬间,产生了让整座塔楼都摇晃起来的爆炸般的冲击和闪光。
从战斗开始后,到现在过了三秒。
接着,战斗在这一瞬间就结束了。
紧接着开始的,是一边倒的惨剧。
优吉欧在惊愕中看到,爱丽丝的金木樨之剑——拥有着《永恒不朽》的别名的,在这世上所有的剑中乃是拥有最古老的力量的神器中的神器,被巨人的右手剑一下子弹回漂浮在空中的样子。
骑士的身体如同被剑拉起一般微微飘起,失去了重心。在拼命防止倒下的爱丽丝露出破绽的正面——
巨人的左臂毫无犹豫地,以几乎轻而易举,但却仿佛烟尘般的速度刺去。
咚。
相比之前的剑击小得多的声音响起。然而引发的结果却决定性到根本无法与之前相比。
锐利而厚重的凶恶的剑尖从爱丽丝纤细的背后出现,散落着深红色的液珠深深地将其刺穿了。美丽的金色长发如同要将血液的飞沫缝起一般轻轻流下。
被左右分段的黄金胸甲瞬间失去了全部天命粉碎了。身为骑士生命的剑也从右手脱落,掉到了地上。
最后,爱丽丝玲珑的身体,沿着贯穿自己的剑慢慢下滑,倒卧在地面上。
「呜……啊啊啊啊!!」
悲鸣似的绝叫。
是桐人。绕到巨人背后的黑衣剑士,苍白的脸上两眼冒出凶光,露出了牙齿猛然踢动地面。
如同黑色的凶鸟一般飞翔到了3Mel高度的桐人,放出狰狞的喊叫将爱剑从大上段挥下。瞄准的是成为巨人中心部的最大的剑的剑柄部分。
巨人应该没有防御这一关键位置受到攻击的手段。
然而——
在被黑暗包围的优吉欧狭窄的视野中,再次出现了不可能会有的现象。
剑巨人的上半身以背骨为轴猛烈的旋转。做出人类不可能有的动作完全转向了正后方的巨人右手的剑,向桐人横扫过去。
嘎喳!!
这个声音,是桐人以超人般的反应,将正在挥下的剑拉回迎击巨人右臂的证明。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
一瞬间前的情景再现,如同布片一般被弹开的剑士,以惊人的速度被打到地上后又向上反弹了近半Mel。然而,身体却没能再次落上地面。
构成巨人左脚的单刃大刀,没有做出任何准备动作就向上弹起,捕捉到了桐人的身体。随着「咚!!」的一声沉重冲击,剑士的身体再次被吹飞,这次是瞬间水平飞翔了十Mel以上后撞到了玻璃墙。令人震惊的大量血液啪的一声在玻璃上放射延伸,桐人的身体拖着一条红色粗线滑落到了地面上。
【rkl:如果脑补的话,请用Code Geass鲁鲁修R2最后一话鲁鲁修被朱雀穿心后从车上掉下来的情景联想。】
优吉欧只能僵直着凝视从倒在地上的搭档身体下,血液一点点向外扩散的样子。
脚也好,手也好,都已经没了知觉。只有冰冷和如同不是自己身体发出的一般的微弱的颤动。
优吉欧拼命转动唯一还能动的眼球,向屹立在远处的剑巨人看去。
巨人也笔直地俯视着优吉欧。构成脸部的两把短剑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只是毫无感情地闪烁着。
骗人的。
这都是骗人的。
优吉欧的脑海里无数次重复着这句话。
爱丽丝和桐人——如今无疑是人界内最强的两名剑士,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击倒。不,在此之前——桐人确实这样说过。制造了这个剑巨人的术士,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也无法将人杀死。
就算是那个残忍的丘德尔金在战斗中都没有说要将优吉欧等人杀死,而只是说了要削减天命,无力化并拘束起来。因为这是Administrator的命令。
然而——这个剑巨人的攻击却毫不留情。从伤口和出血来看,桐人和爱丽丝的天命如今已经丧失殆尽。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呵呵。呵呵呵。
优吉欧发现自己听到的是随着巨人放出的共鸣音轻轻摇晃的笑声,是Administrator的暗笑。
移动视线,被称为最高祭司的银发少女双眼中只有兴趣和满足的颜色,从高处注视着这场血染的惨剧。然而优吉欧却没法从染在嘴唇上的魔性的微笑中,找出能够回答自己的疑问的东西。
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Administrator已经不想通过怀柔手段把优吉欧变成棋子了。少女的美貌中带着的,只有对自己编成的术式有着如此惊人的威力的喜悦感。
领会了主人意志的剑巨人,为了将这一命令忠实地实行到最后,闪烁着蓝白色光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优吉欧。
巨人抬起右脚,大步踏动地面。
左脚带着光辉又向前踏动一步。
优吉欧带着灼烧般的感情注视着死亡走过最后的几Mel向自己接近。
巨人的左臂和左脚上带着细细的红色液滴。优吉欧毫无理由地想着不管怎样只想被其中一把砍中就这样结束的想法。连恐慌都已消失,世界陷入了一片静寂——
突然,从左腹响起的如同泡泡一般弹起的微弱的低语声,让优吉欧甚至没能立刻注意到这是现实中的声音。
「笨蛋!快用短剑!!」
是让人感觉比自己年龄更大的,艳丽的女性的声音。虽然优吉欧想着「真是的,刚才居然听到了幻听,还是有点节操好了」而再次向左侧看去,但看到的却是只能让自己将其当作幻觉的,意外至极的场景。
卧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桐人的身体。
从他的背后绕过,一下子出现并将右手——或是一只右脚笔直地指向优吉欧的,是一只小小的漆黑蜘蛛。
思考已经到达极限的优吉欧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优吉欧带着麻痹了的意识,说出如同小孩子般的借口:
「不……不行啊。那个短剑对Administrator不起作用。」
「不是这个!是门!刺到门上!!」
「诶……」
优吉欧哑口无言地张开了眼睛。黑蜘蛛用闪着红玉般的光辉的八只眼睛看着优吉欧,这次又将左后脚指向了房间一角——桐人和爱丽丝之前闯过的,圆筒形的通道。
「我来争取时间!快点!!」
从嘴里露出可爱的牙齿的蜘蛛喊叫着放下了右手。然后它如同舍不得一般,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闭上眼睛的桐人那失去血色的脸颊。
【rkl:这不是什么吐槽的好时机……但是……倒贴别这么严重好不……】
紧接着,小到只能放在指尖上的黑蜘蛛——
开始向有着相当于自身数千倍质量的,不断迫近的剑巨人果敢地突进。
=========================
16
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已经部分克服了肉体上的痛苦。
两年多之前刚刚被扔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在与被称为哥布林的Dark Territory的居民的战斗中,我的肩膀受到的绝对并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害,然而那份痛苦——正确来讲是因痛苦而引发的恐怖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让我动弹不得。
那一经验如实地反映了我在Under World中最大的弱点。由于在Nerve Gear和AmuSphere配备的具有痛觉吸收功能的保护系统的环境下度过了太长时间,对痛觉的耐受能力低得不能再低。
此后我便主要通过和优吉欧的交手积极地试图习惯木剑击中身体的痛觉。不知道是不是这份经验起了效果,即使突入了这座塔楼后在实战中连续多次受了重伤,也并没有使精神陷入硬直状态。Under World内身体受的伤害——哪怕是四肢和脏器受损程度的重伤,只要天命没有归零就完全可以治愈。因而,必须克服的仅仅是恐怖而已。
然而——
直到陷入了现在的局面,我才知道我对自己的精神力的想法是何等自负。
Administrator制造的巨大的剑人偶——该被称为剑之巨像的怪物的力量和速度都远超想象。已经达到了足以破坏这个世界根本平衡的程度。防御下第一击已经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的侥幸,但从下方弹来的第二击,已经完全目不可视。
构成了巨像脚部的剑,从我的右下腹部刺入,切断了内脏和脊柱后从左胁拉了出来。在被击中的一瞬时我还能感觉到冰冷的感触沿着轨道划过,然而被打飞、撞到窗户又掉在地上后,如今缠绕着身体的就只有带着灼热的剧痛了。头和双手全都无法动弹,下半身的感觉也彻底消失,就算身体被腰斩都毫不奇怪。
我还能维持意识和思考能力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或者说,相比痛苦和恐惧,更不如说是绝望的感觉。
恐怕现在我的天命正以恐怖的速度减少,距离归零已经不到一分钟了。
然而留给整合骑士爱丽丝的时间更少。倒卧在稍远处的地上的黄金剑士,虽然出血并没有我这么多,但却被剑之巨像的手臂直接击中了心脏。很有可能就算现在立刻使用最高级的治愈术都赶不上了。Under World三百年历史中初次出现的,实现了超越对法律的盲从的奇迹的人工Fluct Light,如今似乎正要徒然消失。
虽然并不在我的视野中,但应该位于左侧的另一个实现了奇迹的挚友优吉欧的命运,也已然如同风中残烛。
巨像抬起脚缓缓前进的样子在眼中模糊地呈现。
虽然我想让优吉欧赶紧逃走,但嘴巴和舌头却根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不——就算我这么喊出来,优吉欧也不会逃走,而是会架起青蔷薇之剑,为了救下我和爱丽丝,而面对巨大的敌人吧。
造成这一状况全都是我的过失——也就是做出了『Administrator无法杀人』这一错误的判断。在图书室的时候,Cardinal曾对我演示过使茶杯被认知为汤杯的情况。这同时也可以用来比喻,在漫长的时间里,可以将禁止杀人的法律加以变质。
灼热的剧痛不知何时已经变为了如同冰冻般的虚无感。
很快,设置在我身上的名为天命的状态值就要归零了。在那一瞬间,我就会从这个世界注销,在STL内恢复意识,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同时我也知道,如今的Under World——包含爱丽丝和优吉欧在内的所有Fluct Light,将会在悲叹与绝望的尽头被完全抹消。
啊——还不如让我的天命和优吉欧他们的天命拥有一样的意义!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些什么来表达对他们的歉意呢——?
在徐徐变暗的视野中,只有不断前进的剑之巨像,巨像后面露出愉悦表情的Administrator,以及倒下的爱丽丝金发的光芒。
我不想目睹数秒后便会发生的新的惨剧,仅仅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此时,耳边传来了微弱但却清晰的声音。
「笨蛋!快用短剑!!」
初次听到的,有点调皮的女性声音。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是闭着眼睛听着那个声音和优吉欧迷惑的声音互相对话。
声音的主人在下达了几个简要的指示后,放出了「争取时间」的宣言从我的脖子上开始移动。一瞬间,我感觉到有什么微小而温暖的东西从我的脸颊上穿过。
不知是不是因这温度而取回了一点力量,我的眼皮几乎是自动地抬了起来。
在视野中央,沿着我的脸颊咕咚一声落下的——是一只全身闪着漆黑光泽的小蜘蛛。
虽然并没有这个声音的记忆,但一看到蜘蛛的样子我就想起来了。
是夏洛特。Cardinal在漫长的时间里附着在我身上的信息收集终端。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这只小蜘蛛,不是已经在图书馆里接受了不再作为终端的命令,而消失在书架的缝隙中了吗?而且——到底为什么会像人类一样说话呢?
【rkl:反正不是第一次吃书……桐人已经忘了自己在图书室里听到蜘蛛说话的事情了。】
在一瞬间忘记了痛楚和恐惧的我的面前,小到不能再小的蜘蛛,开始向不断接近的巨像直线突进。
八只细细的脚以优雅而流畅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踏动绒毯。然而,每一步踏出的距离,和剑之巨像的步伐根本无法相比。虽然无法推测面对正向优吉欧大步接近的巨像到底要用怎样的手段拖延时间,但终究还是来不及——
正当我这样思考着的时候,再次出现了让我忘记了剧痛的惊异场景。
咕的一声,黑蜘蛛的身体变大了一圈。
每当尖尖的脚刺入地面时,蜘蛛的体积就如同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能量注入一般一点点增大。这一现象仍在继续,仅过了几秒钟,蜘蛛的体积就从猫的尺寸超过了狗的尺寸,而且还在不断变大。不知何时,我已经可以通过与地面接触的脸颊感觉到从夏洛特的脚产生的沉重震动。
嘎。
伴随着金属质的挤压声音,剑之巨像向夏洛特俯视过去。蓝白色的双眼如同正判断着新出现的敌人一般剧烈闪烁。
沙沙沙沙沙!!
另一边则是发出如同用刮刀在皮革上研磨般的咆哮,从全长已经达到了两米的黑蜘蛛深红色的复眼上发出了强光。
虽然高度不及巨像的一半,但面对对面仅仅由细长的骨架构成的造型,巨大的夏洛特的身子气势汹汹,同时也无比的优美。覆盖全身的漆黑绒毛反射着金色的光辉,而八只脚前端的钩爪也如同黑水晶般冰冷透明。
相当于双臂的最前方的两只脚大大张开,细长锐利的钩爪如同利剑。夏洛特高高抬起右脚,毫不犹豫地向巨像的左脚击去。
足以让人误以为是大剑交错的,沉重的金属冲击声音在房间内响起。产生的橙色火花,瞬间在昏暗的室内闪耀。
如同这便是信号一般,我感觉到之前还僵在那里的优吉欧,终于开始跑了起来。
既不是向着巨像,也不是向着我或爱丽丝。
而是为了实行夏洛特那不可思议的指示『把短剑刺到门上』,而跑向房间左侧角落的圆筒形阶梯。优吉欧的皮靴一瞬间通过了倒在地上的我的视野。
相比之下,在夏洛特的一击之下仅仅是失去了平衡的剑之巨像,却轻而易举地高高挥起右臂的剑发动了反击。
巨像似乎已经完全将质量似乎与自身差不多的巨大蜘蛛认知为敌人,随着蓝白色双眼噼啪一声闪烁,发动了超高速的重斩击。
夏洛特则是将左臂的钩爪从下方锐利地向上挥去。
在空中相撞的双刃,再次发出巨大的声响让地面摇晃起来。漆黑的蜘蛛将七只脚深深沉下,正面接下了之前将我和爱丽丝如同纸人般打飞的巨像的一击。
双方就这样以压倒对方为目的,用交错的臂与脚不断来回拉锯。支撑着巨大重量的夏洛特的脚部的甲壳发出轧轧的响声,而构成巨像右臂的几把剑的连接部位也变得红热。
力量上的对抗——不过持续了一秒就分出了胜负。
随着噼的一声沉重声响,夏洛特折断的左前脚飞到了空中。从断面喷出的白色体液染在黑色的绒毛上。
然而蜘蛛没有后退,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就再次挥出了剩下的右脚,瞄准剑之巨像的背骨攻击。如同长枪一般的尖锐钩爪刺入了构成巨像躯干的大剑剑身——的瞬间,排在背骨两侧的肋骨一起动了起来。
嚓!左右各七把的弯刀如同大颚一般交叉,发出某种裁剪装置一般的金属声音。被夹在中间的夏洛特的右前脚,立刻从中间被切断,再次喷出大量白色血液。
巨像的肋骨剑慢慢打开,粉碎了的脚从铁槛内侧啪啪落下。如同带着确信了自身的胜利的笑意一般,巨像的双眼微微闪烁着。
失去了直接攻击手段的夏洛特却并没有灰心丧气。
再次发出锐利的喊叫,蜘蛛为了用口中巨大的短牙咬住对手而跳了起来。
但是,攻击没能够到。被踢向上方的巨像的右脚剑,又砍断了夏洛特左侧的两只脚,失去了半数步足的蜘蛛无法维持身体平衡,咚的一下落到了地面上。
已经够了——快逃。
我想喊出来。
我从未和这个名叫夏洛特的黑蜘蛛直接对话过。她在这两年间,从未让我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不断完成着Cardinal交给她的任务。
这个任务,便是将我和优吉欧的录像送到主人那里。仅此而已。绝对不是像这样挑起绝望的战斗,如同弃子一般死去。
然而我却发不出声音。
靠着右脚摇晃着抬起身体的夏洛特,想要再次摆出跳跃的姿势。
然而在跳起的一瞬间前,从正上方降下的巨像左臂的剑,划出优美的曲线深深贯穿了黑蜘蛛的身体。
巨量的鲜血从剑的周围迸向高处——
与此同时,如同要覆盖一切般的紫色强光在房间左侧炸裂了。
这道闪光我曾经见过。这不是单纯的照明。每一道光都变成了细小的由程序编成的丝带。这是在第50层的战斗中,我对倒下的副骑士长法娜提欧使用Cardinal交给我的短剑时见到的光。
虽然从我这一侧无法看到,但优吉欧无疑到达了房门,将他的短剑插到了上面。虽然我不知道这会引发怎样的结果,但夏洛特如同自己所说的一般挺身而出拼命争取到的时间,优吉欧没有将其白白浪费。
漆黑的蜘蛛即使身体中央被完全贯穿,仍然微微地用脚划动地面想要站起。然而,巨像的手臂带着潮湿的声音拔出,蜘蛛巨大的身体无力地沉入了白色的血泊中。
蜘蛛的一只脚颤抖着伸出,如同要拉紧一般转变了身体的方向。
八只如同红宝石般鲜艳的绯红色复眼几乎已经失去了光彩。用眼睛确认房门的夏洛特,从她那不断流血的牙齿间,微微传出让我觉得像是比自己年龄更大的女性般的声音:
「太好了……赶上了。」
头部微微转了过来,左侧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
「完成了……最后的……任务……我,很高兴……」
微弱的话语如同溶解在宇宙中一般中断了。光滑的圆眼睛闪烁了一下红光,然后便黯淡了下去。
即使在这濒死的状况之中,我仍然感觉到溢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在歪曲的视野里,黑色蜘蛛的巨体无声地不断缩小。白色的血泊一点点蒸发——一秒之后,留在那里的,已经只有仰着身体,缩起步足,尺寸约有指尖大小的残骸了。
巨像如同一瞬间失去了对自己夺取的生命的关注一般慢慢抬起了头,发光的双眼向优吉欧追去。
巨大的身体转动了九十度,踏出的脚尖沉甸甸地扎在地上。在巨像的前方,乱舞着的紫色光带一点点增强了亮度。
我集中残余的全部精力,将毫无知觉的头动了几厘米,让光源进入视野。
在圆形房间的北侧,离玻璃窗三米的地方有一个凸出的圆筒形出入口。那是几十分钟前,我和爱丽丝带着巨大的恐惧感与等量的自负心理钻过的中央大教堂的最后一道门。门另一侧的螺旋阶梯,与如今已经死去的元老丘德尔金那恶趣味的私人房间连在一起。
我注意到,在光滑的大理石门弯曲的表面上,刺着一个像是小针一样的东西。有着如同十字架的长边般尖锐外表的短剑无疑是Cardinal交给我和优吉欧各一把的青铜短剑。通过以这另一名最高祭司一百年间长出的头发作为资源,可以在她和短剑刺上的东西之间打开超越空间的术式通道。
恐怕优吉欧在这个房间里曾想使用这对Administrator用的最终武器,但却没能成功。取而代之的,是按照不可思议的蜘蛛夏洛特的指示插在了门上。
被短剑刺上的门如今整个发出紫光,周围则有无数同样颜色的半透明带子飞舞。紫光的亮度无限增强,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薰衣草的颜色。唏的一声,犹如大量音叉共鸣般的高声咆哮与紫光一起增强,同时短剑整个分解,化为螺旋状的细长文字列在空中舞动。
站在门旁的优吉欧因目眩而用左臂挡住了脸。向他不断前进的剑之巨像似乎也因为被这无法理解的现象迷惑,关节发出咔嚓一声,停下了脚步。
门前排成螺旋状的紫色文字,从前端无声地被吸入了大理石的表面。这一现象发生的瞬间,像是水面的波纹在光滑的白色大理石纹理上出现并向外扩散。中央出现的如同掉下一滴墨水般的浓稠的漆黑,瞬间蔓延到整座门上。
啪嚓!!
宛如高压电流流过般的巨大声音摇晃着房间。同时,在空中乱舞的紫色光束也呈放射状延伸,然后变淡消失了。
刚才还是坚硬的大理石质地的门,变成了亚光的黑檀门扉。那是一道有着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颜色和装饰的厚重大门。不知何时,光线和声音都已消失,房间里鸦雀无声。
现象消失的时候,剑之巨像如同再次接到了输入的命令般,右脚沉甸甸地踏出一步。
优吉欧带着迷惑和决心回过头,注视着接近过来的巨大敌人。他右臂闪动了一下,紧紧握住了青蔷薇之剑的剑柄。
这一瞬间——
喀嚓。传来的硬质轻声,微弱而确切地摇动着空气。
位于黑檀木门左边的反光青铜门把手慢慢转动。
转动了半圈之后,硬质声音再次响起。然后,门从内侧被轻轻推开。
咔,随着陈旧的摩擦声音,门口的缝隙一点点变大。然而却看不到原本处于另一端的螺旋阶梯的橙色灯光。里面一片黑暗。
门一点点被推开,到超过了九十度角的时候咔一下停住了。如今还无法看到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巨像似乎根本不想牵扯到这一现象中,并没有停下脚步。它那巨大的剑距离捕捉到优吉欧还剩下三步——两步——
突然,门内侧的黑暗被纯白的闪光充满。
在我还无法将轮廓认识为小小的人影的时候,巨大的闪电就从门口水平迸出,打在了巨像腹部。
咔咔!恐怕是至今曾见过的所有术式中最大规模的冲击音敲打着我的耳膜。将巨像全身染成漆黑的闪光如同纯白的龙一般扭转,在空中延伸出无数微细的分支扩散消失。
直到现在我都不得不承认是完全无敌的剑之巨像的庞大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停止了前进。各处的剑骨处冒出微微的白烟,淡蓝色的双眼不规则地闪烁着。
双脚发出嘎嘎的声音踏动地面的巨人再次被巨大的雷光击中。那种超优先度的攻击有着何等可怕的连射速度。陷入惊愕的我的视线前方,巨像发出噶的一声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的咆哮退后了一步。紧接着半秒钟后。
咔咔!!伴随着宛如神罚的咆哮,第三发雷电从门另一侧迸出。被比之前两发更为巨大的光束打中,身长四米的巨像终于如同被暴风席卷的纸人一般被击到了空中。绕着圈子飞了近二十米的巨大身体,发出惊人的撞击声音坠落到另一侧的墙边,不再动弹了。即使如此,巨像的天命似乎仍未耗尽,虽然咔咔动着双手的剑,眼睛也高速闪烁着,但却无法立刻再站起来了。
我移回视线,再次看向门另一侧的黑暗。
我已经能相当确信必会从那里出现的人的名字。在这个世界里,能连续发动如此超绝的神圣术的,除了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外只有一人。
在由蜡烛和星光构成的惨白中,我首先看到的是简朴的黑色手杖,以及握着手杖的小手。接着是裹着纤细的小手的,膨起的漆黑袖子。有着数重皱边的让人联想到学者的长袍。大大的四方帽子也朴素到让人觉得像是个老学究。从长长的长袍下摆下露出的平底靴,浮在距离地面约二十厘米的空中。那是这个世界里不可能存在的空中飞行术。
最后,出现了柔软的茶色卷发,和反射着光的银边小眼镜。同时具有着幼稚与无限的睿智的大眼睛,在蓝色的夜明中闪着光芒。
在与世隔绝的空间中度过了近乎永恒的年月的孩子——身为Administrator的分身有着与之对等的权限的最高术士Cardinal,带着和我记忆中一样的教师般严肃的表情,慢慢环视宽阔的卧室。
她先是看向站在旁边的优吉欧,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倒在远处的爱丽丝,又看向同样卧倒在地上的我,嘴边露出淡淡的苦笑,又点了一下头。
最终,她一点点转过头,看向漂浮在房间北侧一声不响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我没能从她的表情中察觉,当面对两百年不见的终极敌人的身影时,心中到底有怎样的感慨。
确认完状况的Cardinal,轻轻挥起了右手的手杖。接着,小小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划过空中,移动到了我和爱丽丝中间的位置。
通过我面前的时候,Cardinal轻轻挥了一下手杖。接着从手杖前端,温暖的白色光粒闪烁着飘到空中,包围了我受伤的身体。
接着,之前萦绕在身体里的冰冷的虚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剧痛,还没等我发出悲鸣热量就一点点变成温暖消融了。突然,身体的感觉就像是被拔出的线又被重新插好一般复活,我慌忙动起右手探向腹部的伤口。虽然现在距离完全治愈还差不少,但几乎将身体整个断开的伤口被瞬时宛如熔接一般塞住了的状况还是让我惊愕不已。如果要让我和优吉欧达成同样的结果,需要在日光降下的森林里咏唱整整三天的命令才能做到。
虽然这是用怎样的词语都难以形容的奇迹般的治愈,但其代价一定也极为巨大。因为,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恐怕正是期待着这个状况——
如同毫不介意我充满着战栗的想象般,Cardinal轻飘飘地通过我的眼前,又向爱丽丝挥动了手杖。钻石细粒般的治愈之光再次降下,溶解到染在骑士胸前的深红色中。
Cardinal没有停下,而是又前进了几米,然后靴子落在了地面上。
年幼的贤者降落到的位置,是绒毯上小小的遗骸前方。
咚。随着轻巧的声音,黑色的手杖插在了地上。即使被主人放开,手杖也仍然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Cardinal轻轻弯下腰,双手温柔地从地上捧起夏洛特的遗体。低下头的少女将掌中的黑蜘蛛放到胸前,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这个……笨蛋。明明老身说过为了酬劳你的辛苦,以后就在你喜欢的书架一角自由地生活呢。」
圆框眼镜的深处,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
我借助掉在身旁的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用还使不上力气的双脚好不容易向Cardinal接近了两三步,从想要说的各种话里挑出一句问道:
「Cardinal……那只蜘蛛,不,她,到底是……?」
摇晃着卷发抬起头的贤者微微湿润的眼睛没有看我,带着有点怀念的语气回答:
「就如汝所知道的一样,这个世界原本是以幻想游戏程序包为基础发展而来的。在古老的时代,无数的不可思议和奇迹栖身于森林和原野之中。这样说汝就明白了吧?」
「也就是……Named Monster吧?可是……夏洛特说话了啊。难道她不是有着真正的感情的……Fluct Light吗……?」
「不……和汝早已习惯了的,各种NPC是一样的。她是并非存在于Light-Cube中,而是在Main Frame的一角分配了微型模拟思考装置的,毫无特殊之处的Top-Down型AI。在遥远的过去,像她一样可以用人类的语言问答的野兽和怪物,以草木和岩石为栖身之处,这样的动物曾配置了很多。然而,它们都已经消失了。一半被整合骑士消灭,而另一半则被Administrator这个混帐作为对象资源加以利用了。」
「这样啊……在贝尔库利的童话里出现的,终结山脉的守护龙们也是一样的吗?」
「没错。老身觉得这样太过无情,因此在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可能地保护了这种类型的AI们。虽然老身驱使的感觉共享终端多数都是没有思考装置的小型能动Unit,但其中也有就这样保护下来的,被我托付了任务的AI。毕竟这些家伙的高优先度使得它们几乎不会受什么轻伤。不论藏在汝的衣服里,还是汝怎样乱来都没事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但、但是……但是。」
我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躺在Cardinal掌中的夏洛特的遗骸上,带着心中难以忍受的疼痛继续问道:
「夏洛特的话语……还有行动,已经根本不是模拟AI的级别了。她……救了我。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之前应该说过,这孩子已经活了五十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和以我为首的众多人类结识,使自身成长了。而从跟随汝开始,也已经过了两年……共同度过了这么多时间,就算没有Fluct Light——」
Cardinal的声音突然增强,在说出后面的话前断了一下。
「就算其本质不过是输入和输出信号的积累,那其中也蕴含着真正的心。没错,有时还包括了爱——你这家伙是永远不会理解的吧,Adminsitrator,空虚之人啊!」
随着激烈的喊声,幽世的贤者,双眼终于向两百年来的仇敌笔直看去。
漂浮在远处高空睥睨着下面的天之支配者,却并没有立刻回答。
交缠着的双手盖住了脸的大部分,只有镜之双眼浮现出谜一般的光。
根据之前从Cardinal那里听到的话,Administrator为了防备在与世界调整程序融合时埋入自己内部的自我订正副进程(也就是成为了现在Cardinal的基础的人格)的背叛,通过操作自己的Fluct Light,将几乎全部的感情都舍弃掉了。
虽然因为物理层面上被分到了两个身体内,不再会有被分裂人格控制的危险,但正因如此感情对她而言成了无用之物,也就再也没有刻意复活的必要了。因此,Administrator给我的印象,应该是像机器一样处理任务这样程序化的人类才对。然而这与我在这座大教堂最上层看到的她的身影相比实在差异巨大。我感觉在那嘲讽着丘德尔金、玩弄着爱丽丝的微笑中,无疑带有真正的感情。
然后现在,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从被掩住的嘴唇深处漏出如同珍珠滚落般的笑声,两眼一下子眯了起来。
呵。呵呵。
Cardinal指向Administrator的尖锐话锋对她而言不过是一阵轻风。Administrator耸了耸纤细的肩膀又笑了起来。
而且,其间她轻轻说出了一句——将我之前的恐惧化为现实的台词。
「就知道你会来。」
呵,呵呵呵。
「只要折磨这些小孩的话,总有一刻你会从那臭不可闻的洞穴里出来。这也就是你的极限了呢,小家伙。准备了和我对抗用的棋子,却没法将它们作为棋子用完就扔,身为一个人类还真是不可救药呢。」
果然如此。
正如我所担心的一样,Administrator的真实想法,是将我们逼到死亡边缘从而将被不可侵犯的墙壁保护的Cardinal从大图书馆里引出来。也就是说她就算在这种状况之下,也还有着能够确实获胜的手段。然而——作为最终兵器的剑之巨像已然无法行动,而相反优吉欧仍然毫发无损,我们也还能战斗。一眼看去,爱丽丝也恢复了意识,正用单手撑着上半身想要起来。
由于Cardinal和Administrator在一对一战斗中是可以几乎同归于尽的同等级术士,在这个情况下做出状况对这边极为有利的判断并无问题。也就是说,Administrator应该至少在Cardinal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停下旁观开始全力攻击才对。那么她到底为何会坐视巨像被破坏,我和爱丽丝成功回复呢?
我想Cardinal当然也有着和我一样的疑问。然而不愧是另一名最高祭司,她严肃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动摇。
「嗯。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你这家伙也有点像个人了吗。莫非是在这两百年内一直练习对着镜子笑吗?」
即使听到了如此刺耳的话,Administrator仍然面带微笑。
「啊啦,这么说的话小家伙你不也是变成了说话方式这么奇怪的人了吗。两百年前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你可是心虚地发抖呢。对吧,莉洁莉丝【Lizeris】。」
「别用那个名字称呼老身,奎涅拉!老身的名字是Cardinal,是仅仅为了将你消灭而存在的程序。」
「呵呵,也是呢。我的名字可是Administrator,管理一切程序的人呢。打招呼有点晚了这点实在抱歉,小家伙。毕竟为了准备用来欢迎你的术式可是花了点时间呢。」
高傲地说完这番话的Administrator慢慢抬起右手。
伸开的柔软五指,如同想要握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般重重挠动着。至今从未变过颜色的,如同陶瓷一般的脸颊射出微弱的红光,银色眼瞳内也蕴藏着凄绝的光彩。我察觉到那个最高祭司终于动真格将精神集中起来,背后传来仿佛被无数冰针刺中的颤栗。
在连思考对策的余力都没有的刹那之后,Administrator纤细的右手一下子紧紧握了起来。
同时——
喀嚓!!
无数道硬质的破碎音从周围各个方向猛烈地传来。
足以让双耳陷入麻痹状态的压倒性的音量。我似乎感觉到围绕房间周围的玻璃墙全都粉碎了。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粉碎的是窗户的另一端——漫卷的漆黑云海、上面闪烁的星辰,以及泛着淡淡光辉的蓝白色月亮的整个夜空。
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世界变为无数平坦的碎片飞散,互相冲突粉碎着落下的场景。在闪着光辉的碎片另一端存在的,是只能用『非存在』来形容的景象。
既没有光也没有深度的黑暗中,有着如同大理石纹样的浓紫色慢慢扭曲着的纹理。那是如果长时间注视的话甚至连自己的精神都会被吸入虚空一般的,彻彻底底虚无的世界。
虽然色彩和美感完全不同,但我还是一瞬间联想到了那是见到的类似的光景。那是过去我在浮游城艾因葛朗特崩毁时看到的,将晚霞包围并消灭的白光。
难道说,这个Under World也会一样彻底崩坏消失吗!?
将陷入了强烈的恐慌的我拉回来的,是带着惊愕但却仍然想要沉静下来的Cardinal的话语:
「你这家伙……把地址隔离了吧。」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在迷惑着的我的视线前方,轻轻放下右手的Administrator整理了下微微散开的刘海,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两百年前让你在差一口气就会死的情况下逃走了这点确实是我的失误呢,小家伙。把那个臭哄哄的洞穴设置成了不连续地址的是我自己对吧?所以呢,我也从这个失败中吸取教训了呢。只要把你引出来,这次就从我这边封锁,把这里变成有着狩猎老鼠的猫的牢笼呢。」
说完这番话的最高祭司,将刚刚放下的右手又横着伸出,啪地打了一下响指。
接着,伴随相比之前小声很多的破坏音,圆筒形的出入口和门一起粉碎了。破坏的并非《黑檀木板》和《大理石》这样的对象的证据,就是它们变成了仿佛镜子里映出的平面图一般薄薄的碎片落下后就消失的毫无踪迹。留在那里的只有松软的绒毯描绘出的圆形纹样,但却被掩盖在织出的纹理之中看不到了。就站在出入口旁边的优吉欧睁大了眼睛身体向后仰去,但还是战战兢兢地用脚尖搜索了一下一瞬间之前还开着一个洞的地面,然后看向我这边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是这么一回事了。
Administrator破坏的并非窗外的世界,而是世界与这个房间之间的连接。
就算想尽办法把这个房间的窗户和天花板破坏掉,前面也绝对无法进入。因为根本不存在用于移动的空间。作为在假想空间里把什么人关起来的手段来说简直完美到了极点——这正是只有拥有管理者权限的人才能使用的禁忌的手段。Administrator并没有无谓地浪费从Cardinal出现后经过的这几秒钟,而是将其用于准备这大规模的命令。
然而。
完全切断了空间的连续性的话,也就是说——
「这个比喻在正确性上不是有所欠缺吗。」
比我早一步注意到了同样的问题的Cardinal低声回答。
「虽然切断很容易,但重新连接起来可就难了。也就是说,你这家伙自己也被彻底关在这里了呢。在这个状况下,还能确定哪边是猫,哪边是老鼠吗?毕竟我们可有四个人,而你这家伙却是一个人。要是小看了这些年轻人的话,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Administrator。」
对,正是如此。如此一来,Administrator应该也无法轻易从这个房间脱离了。而且她和Cardinal是几乎完全对等的术式施行者。对我们而言,只要在Cardinal将敌人的神圣术抵消所争取的时间里砍下去的话就可以决定胜负了——就会变成这样的情况。
然而,即使被Cardinal这样指摘,最高祭司那寒冷的微笑仍然没有消失。
随着如同微波一般的呵呵声音传来的话语,其中却包含着无法立刻理解的内容。
「四对一?……不,这个计算稍微有点出错了呢。正确来说应该是……四对一百五十一哦。」
纯洁无垢的声音刚一停下,遥远的天花板上描绘出的众神便放出了紫色的强光。
而且似乎与此现象同步一般,已经大半损坏了的剑之巨像,全身也发出了高亢到惊人的金属共鸣声音。
「什么……」
不由得说出口的是Cardinal。根据她的判断,巨像在受到了最高级术式的三连击后,应该已经彻底无力化了才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刚才已经濒临消失的巨像两眼中的微光,如今如同两个恒星一般燃烧着蓝白色的火焰。两道目光笔直地射向我们,巨人如同所有的损伤都消失了一般轻轻地用双手双脚的剑撑起身体,大腿关节慢慢回转着站了起来。
仔细看过去,原本被Cardinal的闪电击中,各处烧焦冒出白烟的剑骨也不知何时恢复了和新品一样的光辉。虽然这个世界里高优先度的武器确实有着自行回复天命的功能,但这也要老老实实地将其收到剑鞘里才行。不仅如此,对应的剑鞘也必须埋入用于吸收空间资源将剑还原的术式。再说,已经减半的数值恢复到上限,至少也要花上一天时间。
因此,要想让那个巨像回复的话,必须解除完全支配术式将其分离,将所有的剑各自收回剑鞘才行。
然而,毫无摇晃便站起的,从四米高度俯视着我们的巨人身上,却带着超越了这一条道理的压倒性的存在感。说不准——如果这个巨像可以量产的话,真的可以达到让人觉得Administrator可以一个人击退Dark Territory的侵略的程度。
而且比这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一点可以做到的话,我们至今为止的战斗几乎彻底失去意义的事实。
Cardinal一瞬间应该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然而年幼的贤者毫无后退之意,而是将右手的手杖锐利地指向巨像,向我们挥了一下左手。
「桐人、爱丽丝、优吉欧、退下!别到老身的前面!」
就算这么说,藏在一眼看去只有十岁大的孩子背后也实在让我踌躇不已。然而同时,我们也无法在几分前吃过了被那个巨像秒杀的苦头之后,做出违反指示向前突击的行为。
毫无办法的我只能架起剑退后了几步。左边的优吉欧和右边的爱丽丝也立刻跑了回来。
我瞥了一眼爱丽丝,虽然她之前受到的被巨像之剑直击心脏的伤已经被治愈,但似乎还是带着因感觉上的损伤造成的疼痛幻觉般的表情。她的脸色一片青白,在胸口处被开了一个深洞的着装应该也令人痛心,但骑士还是轻松地挺起身体,对我低声说道:
「桐人……那个小孩子到底是谁!?」
「……名字叫Cadinal。是两百年前被Administrator流放的,另一位最高祭司。」
而且——还是与管理程序【Administrator】相对应的,格式化程序【Formatter】。带着深切的慈悲之心将世界还归于无的人。
然而我当然不能说这么多。我又对着听到我的回答而露出惊讶表情的爱丽丝继续说明:
「没事的,是我们的同伴。她就是帮助了我和优吉欧,将我们引导到这里的人。而且她也从心底爱着这个世界,为之忧愁着。」
至少这些都是真的。爱丽丝虽然还是没能摆脱迷惑,但她的左手轻轻覆盖在胸口的伤痕上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高级神圣术也是映照出使用者的心的镜子……我相信将我的致命伤治愈了的她的术式的温暖。」
我如同正是如此一般带着深切的同感点头回应。就算是使用定型化的命令的初步治愈术,在对他人使用的时候施术者是否发自内心的注入祈祷也会让对方的感觉产生巨大的差异。Cardinal的治愈术中,充满着将一切痛苦温柔地包容的真正的慈爱。正因如此,我才期待并相信着她要将整个世界还归于无的觉悟绝对不是她的真心——然而这些都是赢下这场战斗之后的事情了。
让原本完全失去了力量的剑之巨像一瞬间完全回复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又该怎样才能与之对抗。如果看不透这些,很遗憾,我们无疑会彻底失败。
全身闪烁着钢铁的黑色光辉的巨像一点点向这边不断接近。虽然与其对峙着的Cardinal毫无失误地架起了手杖,但这次却不能像之前一样用大规模的术式击中巨像使其陷入沉默。在那一瞬间,就会从巨像后面传来Administrator的攻击术式,让身为分身的二者的力量平衡崩溃。
思考。这是我如今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在记忆解放状态下自行治愈的话,构成巨像的剑与身为其基础的对象必然具有同样的属性。我在刚听到天命自然回复的时候想到的,是身为我的剑前身的巨树基加斯西达,但其超强的回复力也是来源于森林中大量供给的空间资源。这个房间里的空间资源在之前与丘德尔金的战斗时已经消耗殆尽,不管怎样也不可能做到瞬时回复。也就是说,巨像的基本素材并不是自然物品一类的对象。
这样,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无需依赖空间资源就拥有回复力的可动对象,也就是生物Unit。然而,Cardinal之前说过,过去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巨大的Named Monster已经全部灭绝了。而且现在这篇区域里产生的动物Unit,不管怎样也没有足以产生那样威力和重量的高优先度。就算将一万只动物一起变换,也抵不上整合骑士持有的一把神器的威力。毕竟,兽类的天命很少,寿命也很短。如果按照优先度【Priority】和耐久度【Durability】的比例的话,做出那种程度的武器群至少也要一千到两千的天命,以及拥有五十年以上寿命的一百个动物Unit——
等等。
刚才,Administrator是不是说了很怪的话?
『四对一百五十一』。
四人对一百五十一——人。
不是动物。
用于制造那个剑之像的资源,乃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类。而且还用了一百五十人,足以让一个小村庄彻底变成废墟。
虽然费尽脑子才得出了真相,可我却毫无爽快可言。与此相反,压倒性的恐怖向我袭来,让我从脚趾到后背全都起了鸡皮疙瘩。
Under World人绝非只是可以行动的Object,他们有着保存于Light-Cube中的灵魂——也就是Fluct Light。而且,就算把不过是临时容器的肉体变成了剑,其中仍然存在的Fluct Light活动也不会停止。也就是说,变为了那个巨像各个部位的人们,如今还有着意识——即使他们无法行动,无法说话,无法看见,无法听闻。简直可以可以说是能够想到的最糟糕的牢狱——不如说到了让人觉得灵魂还未崩坏消失都不可思议的程度。
几乎和我同时得出了同样结论的Cardinal,身体也僵硬了起来。拿着手杖的雪白小手,也紧紧地握了起来。
「……你这家伙。」
她嘶哑的话语中已经毫无稚气,而是充满了愤怒。
「你这家伙。何等……何等无道的行径!你这家伙是统治者吧!!被你变成这个剑人偶的民众,原本不是你这家伙应当守护的对象吗!!」
「诶」,锐利的声音在我左右同时响起。
「民众……?民众,也就是,人……类?」
优吉欧摇晃着退了一步低声说道。
「那个怪物……难道是人吗?」
爱丽丝左手放在之前被贯穿的胸口呻吟着。
然后,与我们拉开了一点距离的Administrator,如同为我们四人的惊愕感到欣喜一般慢慢回答:
「没·错·呢。终——于注意到了呢。原本我还担心这样下去你们在搞清楚之前就全死了呢。」
绝对统治者如同发自内心地欢喜一般,纯真地笑了一下,啪的一声拍动双手,继续说道:
「不过呢,我对这个小家伙还是有点失望呢。明明在这两百年里一直在那个洞穴里窥视我,居然还没有彻底了解我呢。明明某种意义上我可是你的妈妈啊。」
「……真是戏言!你那彻底腐化了的性格老身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为什么还说这种该保护的民众什么的蠢话?保护也好,统治也好,我可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虽然Administrator仍然笑容满面,我却觉得她周围的空气温度正在急速下降。从她那露出了绝对零度的微笑的嘴唇边,继续吐出流利的话语:
「我可是支配者啊。下界只需要有依照我的意志支配的东西存在就够了。不管形态是人也好,剑也好,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哦。」
「你……这家伙……」
Cardinal嘶哑的声音停了下来。
我也不知该从口中说出什么。
名为Administrator的这个女性——不,这个存在的精神层面已经远远不是我能够想象的了。她正如自己的名字一般,不过是个系统管理者,保存着本身是可以改写的数据文件的国民们。换而言之,就像是现实世界里的网瘾中毒者【Addict】仅仅为了收集和整理而不断下载大量文件一样,而对文件里包含了什么,几乎毫不关心。
在大图书馆和Cardinal对话时,她曾说过烙印在Administrator灵魂中的行动原则乃是『维持这个世界的现状』。虽然这一点并无错误,但却并没有包含了全部的真相。
在旧SAO世界里的那个没有灵魂,只是管理程序的第一代Cardinal,到头来真的有将我们这些玩家认识为人类,也就是有着意识的生命吗?
答案是否定的。我们不过是应当被管理、选择、并被消除的数据文件而已。
曾存在于遥远的过去的少女奎涅拉,大概确实无法杀人。
然而对如今的Administrator而言,人类已经不再是人了。
在她所维持的这个世界里,人类的行为毫无必要。
「啊啦,怎么都不说话了?」
管理者歪着头露出了微笑,从遥远的高处俯视着我们。
「难道说,因为这东西不过是由区区一百五十个Unit变换而来的程度而吓到了吗?」
「居然说……区区?」
Cardinal的指责已然无法成声,而她的仇敌则开心地点了点头:
「其实,仅仅是,这一个……哦,小家伙。你觉得在这个人偶完成之前,要有多少个Fluct Light崩坏吗?而且,这个也不过是原型而已啦。用于对抗让人讨厌的压力实验的量产型,嘛,我觉得应该需要一半程度吧。」
「一半……是……」
「一半就是一半哦。四万个Unit。只要有这些……就足够击退Dark Territory的侵略,然后可以打到那一边去呢。」
说完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话,Administrator的银色眼瞳转向了站在我右边的骑士。
「怎么样,这样你就满足了吧,小爱丽丝?可以好好地保护你珍惜的人界哦?」
爱丽丝只是沉默的听着她嘲弄般的笑声。虽然我注意到她握着金木樨之剑的剑柄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但却无法得知那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
最后从她的口中说出的,是压抑到了极限的一个问题。
「……最高祭司大人。恐怕你已经听不进人话了吧。那么,就以同样是神圣术使用者的角度问你。做出这个人偶的剑——的所有者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一瞬间陷入了迷惑。对几十把剑进行记忆解放,将其组成了巨像的当然是Administrator自己。因此,虽然脱离了原则,我觉得它的所有者应该还是最高祭司。
然而爱丽丝的下一句话推翻了我的推测。
「祭司大人不可能是所有者。就算打破了可用于完全支配的剑仅限一把的原则,在这个场合也不可能做到。因为——进行记忆解放,需要剑和剑的主人间有强烈的感情。就像我和这把金木樨之剑、其他的骑士们和他们的神器,或者像是桐人、优吉欧与他们的剑之间一样。如果主人不去爱剑,也不被剑所爱的话是做不到的……因为武装完全支配术,意味着剑和主人要完全结合在一起!祭司大人,如果说组成这个人偶的剑的来源是无罪的百姓们的话,你绝对不会爱这把剑!!」
爱丽丝的话带着冰冷的回音结束了。
打破了一瞬间的静寂的,是谜团重重的Administrator的笑声。
「呵呵呵……为什么幼年的灵魂会如此娇嫩呢?真想马上将……这如同黄金苹果一般酸甜的感伤主义,榨干到最后一滴呢。」
银镜的眼瞳如同映衬着她心中的昂扬一般闪着虹色的光辉。
「不过,现在还不行哦。还没到那个时候呢……——小爱丽丝,你想说的就是我现在没有能让这些剑发挥超过了实际存在的想象力强度对吧。这句话其实没错。我的记忆区域里也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对这么多剑进行高精度的记录了呢。」
在最高祭司优雅地伸出的手指前方,由数十把剑组成的巨像仍然在继续缓缓前进。
在我的理解中,武装完全支配术乃是所有者唤醒其Fluct Light中武器的外观、质地、重量等各类信息,然后借助命令以想象力将武器加以变化的技能。为了发动这一术式,所有者必须将这把剑的全部信息保存在自己的记忆里面。以我的黑剑为例,首先必须确定位于Light-Cube集群中央的名为Main Visual Tank的公共记忆仓库中的剑的信息A,和我的Fluct Light中的剑的信息B之间的误差为无限小。接下来,我才能将自己想象出的信息B的变化形态复写到信息A上,也就是将这一变化影响到其他人类或Object。这一逻辑,和之前我的身上发生的『变身』是一样的。
那么,根据Administrator刚才说的话,她的Light-Cube容量应该已经被三百年的记忆压迫到了极限。不管怎样都不可能保持对三十把『爱着的同时也被爱着的剑』的完整记忆。虽然爱丽丝的指摘也许不过是有感而发,但同时在系统上却是正中靶心。
如果这样——果然组成了巨像的那些剑,各自都有着对应的所有者。在那些Light-Cube中隐藏着有着持有剑的信息,以及如此巨大的破坏的意志的灵魂们。
可是到底在哪!?如今这个空间已经在各种意义上和外界隔离了。也就是说所有者们不在这里的道理不通用。然而,如今站在这里的——
「答案就在你们眼前哦。」
突然,Administrator笔直地看着我说道。
紧接着,她的视线转向我的左边:
「小优吉欧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什么——!?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看向旁边的优吉欧。
有着亚麻色头发的搭档脸上毫无血色,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最高祭司。带着已经无法用奇妙来形容的感情的褐色眼睛,如同微微颤抖一般动了起来,一下子看向高高的天花板。
我也被引着向上看去。圆形的天花板上,描绘着众神的精致画面如今几乎全都发出了紫色的光。
我至今都以为这些光不过是单纯用来装饰的照明光。毕竟,那不过是单纯的画罢了。不过是个Object的东西到底又能有什么秘密呢。我在迷惑中将视线重新转向了优吉欧。
搭档的脸上仍然一片惊愕,左手颤抖着按在了裤子的口袋上面。他的嘴唇颤抖了两三下,才挤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
「这样啊……是这么一回事吗。」
「优吉欧……你注意到什么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优吉欧慢慢看向我,带着浸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的表情低声说道:
「桐人……那个天花板上的画……不是单纯的画。那全都是从整合骑士那里夺来的记忆的碎片!」
「什……」
紧接着无言以对的我,Cardinal和爱丽丝也各自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什么!?」「你说什么!?」的声音。
整合骑士记忆的碎片——也就是说,那是通过《合成之秘术》从成为骑士前的人类中抽出的,最为重要的记忆信息。仔细想想,那些记忆中毫无疑问有着过去最为挚爱的人们的回忆。对艾尔德利耶而言是母亲,而对于迪索鲁巴特而言则是妻子。
然而,那些不过是Fluct Light中的记忆储存库中的碎片罢了。根本无法将其视为完整的灵魂——
不,等等。有什么东西正一下下刺激着我的思考。
如果那幅精致的画全都是骑士们记忆的碎片的话,其中应该也包含了被夺走的爱丽丝的记忆。
更何况,这里还是中央大教堂的最顶层。
对了——两年半之前,我在治疗在露莉德北侧洞窟中与哥布林先遣队的战斗中受了重伤的优吉欧的时候,确实听到了奇妙的声音。说着在大教堂最顶层等着我和优吉欧的,不可思议的少女的声音——以及同时感觉到的巨大的治愈之力。
如果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被封在这个房间里的爱丽丝的记忆呢?也就是说,从骑士那里夺走的记忆碎片本身必然也有着独立的思考能力吗?
不,不论是怎样的神圣术都有着必须与对象接触的原则。从这座中央大教堂将声音和治愈能力传达到遥远边境的露莉德这种事情就算Administrator都做不到。这种奇迹可能发生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基于和武装完全支配术一样的逻辑运转的场合……这样的话,保存在爱丽丝的记忆碎片中的回忆,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Cardinal如同烈火一般的喊声打断了高速回旋的我的思考。
「这样……是这么一回事吗!奎涅拉你……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到底要玩弄人心到什么样的地步!!」
在一下子睁大眼睛的我的视线前方,银发的半神人悠然地微笑着。
「哦,该说……不愧是你才能想得到的吗,小家伙?没想到你这个伪善的博爱主义者这么快就注意到了呢。那么,可以让我重新听一听你的答案吗?」
「Fluct Light的共通模式,是这么回事对吧!」
Cardinal将右手握着的黑色手杖笔直地指向浮在空中的Administrator。
「通过合成之秘术抽出的记忆,可以将其重新插入到其他Light-Cube载入的思考原体从而将其变成模拟的人类Unit。然而其智能也被大幅度的限制了……是几乎只有本能性的冲动的存在,根本用不了像是武装完全支配这样的高级命令。然而……也有着突破这一限制的途径。那就是插入了的记忆碎片和获得的武器间的构成信息处于无限共通模式的场合!具体来讲……就是将刻在夺取而来的整合骑士的记忆中烙印着的『爱着的人』及其家人以资源方式做成了剑……是这样对吧,Administrator!!」
我在混乱之后,只能感觉到如同恶寒般让后背麻痹的恐惧和厌恶。
剑的所有者,是从整合骑士里偷来的与『爱着的人』相关的记忆碎片——然后又用那些爱着的人的身体作为素材造出了剑。
这样的话,大概确实可以在理论上引发记忆解放现象。因为信息A和信息B的来源是一样的。只要基于记忆碎片做成的模拟Fluct Light对相应的剑有着某种强烈的思念的话,这一点就可以实现。
问题在于这个『某种』又是什么。记忆的碎片到底是基于怎样的冲动,才会让那凶恶的巨像动起来的?
「是欲望哦。」
简直就像看破了我的疑问一般,Administrator流利地说道:
「想要碰触。想要拥抱。想要支配。正是这丑陋的欲望,让那个剑人偶动起来的哦。」
呵呵。呵呵呵。少女眯起银色的眼瞳,嗤笑了一下。
「用骑士们的记忆合成的模拟人格们所期望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个——那就是想要将记忆中的某个人变成自己的东西哦。他们现在已经感觉到『那个人』就在自己身旁了呢。不过却碰不到。无法化为一体。在疯狂的饥饿与渴望中,能够看到的只有妨碍自己的敌人而已。只要杀了这个敌人的话,就能把渴求的那个人变为自己所有。怎样?很厉害的装置对吧?名为欲望的力量……真是太漂亮了!」
在Administrator高声吟唱的背景之下,不断接近我们的剑之巨像的双眼剧烈地闪烁着。
从巨像粗糙的身体中散发出来的金属质的共鸣声——在我听来,如同悲哀和绝望的呐喊。
那个巨人,并不是追求着杀戮的合成兵,而只是聚集了想要和唯一记得的某个人再一次见面的心情而做出来的,令人悲伤的迷途者。
Administrator将巨像的动力表现成了欲望。然而——
「错了!!」
如同与我的思考同步了一般,Cardinal喊了出来。
「别用你的话语侮辱这想要和谁再次见面,想要与其接触的感情,把它说成是欲望!那——那可是,纯粹的爱啊!!人类所拥有的最大的力量引发的最后的奇迹……绝不是像你这样的人能够玩弄的东西!!」
「是一样的哦,愚蠢的小家伙。」
Administrator因喜悦而扭歪了嘴唇,双掌指向剑之巨像。
「爱就是支配,爱便是欲望!它的本质,也不过是从Fluct Light输出的量子信号罢了!!我不过是将这拥有最高强度的信号加以高效率利用而已……绝对比你用的手段更为明智!!」
支配者银色的眼瞳掠过我们三人,确信胜利的声音又变得更高了:
「你能做到的不过是笼络两三个小孩的程度!不过我可不一样……在这个人偶里,如果包含记忆碎片的话可是充满了一百八十多人的欲望能量!而且更重要的是,在知道了这个事实的情况下,你已经没法破坏这个人偶了!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组成了这个人偶的剑如今也是活着的人!!」
Administrator的余音在静寂中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了。
我只能愕然注视着Cardinal慢慢垂下指向剑之巨像的手杖。
接下来听到的Cardinal的话语,平稳到让人感觉奇怪。
「啊啊……对啊。老身无法杀人。只有这条限制绝对无法打破。为了杀死已经不再是人的你这家伙,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磨练技术……看样子也没用了呢。」
呵呵。呵呵呵呵。
Administrator的嘴唇高高吊了起来,如同忍耐着哄笑般的喉音像是丝绢一般在空中蔓延。
「何等愚蠢……何等滑稽……」
呵呵呵呵。
「你不是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吗。存在在这里的生命不过是单纯的量子数据集合而已。就算如此你居然还将这些数据当成了人,而被禁止杀人的限制束缚……真是愚蠢到了极点呢……」
「不,在人类这点上,Administrator你也一样。」
Cardinal以带着温暖的声音,也许还带着微笑,反驳着Administrator。
「他们有着我们失去了的真正的感情。有着欢笑、喜悦、挚爱的心。人之所以成为人,还有此外别的东西吗?不论容纳灵魂的Light-Cube还是肉体的大脑,都不是本质层面的问题。老身相信这一点。所以——才能带着骄傲,接受自己的失败。」
她断断续续说出的最后一个词深深地贯穿了我的胸口。然而,真正让我感到剧痛的,却是后面的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老身的性命随你处置……作为交换,让这些年轻人逃走。」
「……!!」
我屏住了呼吸,想要向前踏出一步。然而从Cardinal娇小的身体放射出来的无声的强烈意志阻碍了我的行动。
Administrator如同用爪子玩弄着猎物的猫一样眯起了眼睛,慢慢将头歪了过去:
「啊啦……在这样的状况下突然接受这样的条件,又有什么东西值得我这样做呢?」
「刚才老身说过磨练了术式对吧。如果想要直接战斗的话,就算封住了那个可怜的人偶的动作,也能把你这家伙的天命削减到一半程度呢。在如此沉重的负荷之下,连心都没有的你的记忆容量限制恐怕就更危险了吧?」
「嗯,嗯……」
虽然微笑几乎并没有消失,但Administrator还是将右手的食指放在脸颊上,想了想后空挥了一下。
「也没什么,虽然知道结果的战斗对我的Fluct Light不会造成威胁,不过嘛,还是有点麻烦呢。那个『让他们逃走』,只需要让他们从这个封闭空间飞到下界的什么地方就满足条件了对吧?今后永远不要向他们出手这种事情我可拒绝哦。」
「不,只要让他们暂时撤退就可以了。他们的话,一定能……」
Cardinal的话没有说完。取而代之,她一瞬间回过头来,以温柔的目光看着我。
别开玩笑了,我想要喊出声来。
我这虚伪的生命,根本没有和Cardinal真正的生命等价的资格。我认认真真地思考着现在就向Administrator挥剑,为Cardinal的脱离拖延时间的想法。
然而我做不到。因为这样的豪赌,还要赌上优吉欧和爱丽丝的性命。
右手带着现在就想把剑拔出来的痛楚紧紧握住剑柄,右脚如同要踏穿地板一样深深踩了下去。在这如同灼烧一般不断斗争的我的耳边,传来了Administrator流畅的声音:
「嘛,也好。」
带着纯真的微笑,美貌的少女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我也把有趣的事情放到后面好了,对吧?那么,我向神发誓。杀了这个小家伙后,就让后面的三人安全逃走……」
「不,不是对神,是对你这家伙唯一置于绝对价值的……自己的Fluct Light发誓。」
听到打断她的Cardinal的声音,Administrator的微笑中夹杂着苦笑,又一次点了点头。
「好吧好吧,那么就对我的Fluct Light与其中的光量子发誓。只有这份誓约现在我绝不会打破……对吧。」
「好吧。」
脑袋动了一下的Cardinal轻轻转过身来,在Administrator发誓的这段时间里看着优吉欧、爱丽丝和我。她幼小的面容上带着微笑,淡茶色的眼瞳里充满了慈爱的光——我已经无法抑制自己心中那过于巨大的感情变为液体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Cardinal动着嘴唇,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另一边的Administrator,则以高昂而清澈的声音,宣告着「再见了,小家伙」。
她右手一挥,已经到达房间中央的剑之巨像停下了动作。然后Administrator就这样抬起了手,做出握着什么东西的动作,紧接着光之粒子如同从空间中渗漏出来一般聚集,变成了细长形状。
那是一把银色细剑。如同钢针一般的刀身,以及有着流丽外形的剑锷和剑柄,全都是完美的银镜色。华丽的细剑乍一看去好像一碰即断,但从远处一看即知细剑隐藏着压倒性的优先度。毫无疑问,这是与Cardinal的黑色手杖相对的Administrator本人的神器——也是支撑着她的术式的最强的空间资源。
银之细剑随着「喀嚓」一声鸣响,笔直指向了Cardinal。
Administrator的眼瞳里,带着恍惚而欢喜的虹彩漩涡。
紧接着,从极细的剑尖迸出的闪电让整个空间变为一片空白,然后贯穿了Cardinal小小的身体。
在出现了光晕的世界中,纤细的身影如同被弹开一般后仰了两三下。
如此大规模的电击能量灼烧着空气,扩散消失之后,我拼命睁大灼热的眼睛追寻着Cardinal。
年幼的大贤者还没有倒下。长长的手杖支撑住了大半体重,双脚紧紧地踏在地面上,她的脸笔直地对着自己终极的敌人。
然而,受伤的痕迹明显到令人心痛。漆黑的帽子和长袍各处都被烧毁冒烟,富有光泽的茶色卷发也有一部分碳化发黑了。
在无法出声只能站在那里的我五米前方,Cardinal慢慢抬起左手,将烧焦的头发轻轻挥落。嘶哑而真切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嗯……你这家伙的术式,就是这种东西……吗。这样的话,就算再……打几次……」
咔咔!!
巨大的声音再次令世界为之摇晃。
从Administrator的细剑中放出了比上一次规模更大的雷击,无情地打中了Cardinal的身体。
方形的帽子被打飞,化为无数灰烬消失了。纤细的身体因疼痛而僵硬,摇晃起来,在倒下的瞬间前一只膝盖跪在了地上。
「……当然,我有手下留情哦,小家伙。」
Administrator如同拼命地抑制自己即将溢出的狂喜一般静静说出的话摇晃着焦臭的空气。
「一下子就干掉不是太没意思了吗?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在两百年里一直等待着这个瞬间……呢!!」
喀喀!!
第三次雷击。
如同鞭子一般画出弧线的闪电从上空正中Cardinal,以惊人的势头将她的身体打在地上。被反弹到高处的小小的身体,随着轻微的声音再次坠落,无力地横倒下去。
黑色的长袍已经有一大半变为炭灰,里面的白衬衫和黑裤裙也已经留下了悲惨的烧焦痕迹。就连如同一尘不染的白雪一般的手臂和肌肤,如今都成了上面有着如同蛇一般的烧伤的惨状。
Cardinal的手臂颤抖着伸出,想要撑着地面稍微抬起身体。
然而如同要嘲弄这竭尽全力作出的动作一般,新出现的闪电以横斩的态势袭来。幼小的身体被一下子打飞,在地面上滚动了几米。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远方的高处,Administrator已然忍俊不禁。
「呵呵,啊哈,啊哈哈哈。」
已经无法确定是白眼还是虹彩的银色眼睛,迸发出比闪烁的棱晶光辉更强烈的凶光。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她的高声尖笑,从笔直地挥起的镜之细剑的剑尖处——
嘎嘎!!
咚咔咔咔咔!!
嘎嘎嘎——!!
连续发射的雷击,不断袭向已经无法动弹的Cardinal。小小的身体如同球一般弹起,衣服、肌肤、一切存在都被烧焦了。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同被恶魔的喜悦支配了身体一般,散乱着银发哄笑着的Administrator的声音,已经传不到我的耳边了。
使液体从两眼不断溢出,视野模糊歪曲起来的,绝不是被无限的雷电的白光刺激视网膜带来的痛苦。
在心中狂舞的巨大漩涡,激烈到如同将灼热和严寒等量混合到令人无法置信的程度。其中既有对Cardinal的生命正在不断流失的焦躁感,也有对毫无慈悲的在处刑中愉悦的Administrator的愤怒,然而更多的,则是不想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感情。
事到如今,我已经再也无法动弹,也再也没办法拔出剑了。就算是最糟糕的结果——白费了Cardinal的遗志,我也必须要拔出剑,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攻击打向剑之巨像以及远方的Adminsitrator。然而就算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我也仍然动不了。
我连造成这一可耻的结果的理由都能理解。
如果说以通常不可能存在的超长距离《Vorpal Strike》斩落元老丘德尔金的是我的想象力的话,如今让我如同木偶一般动弹不得的也正是这股力量。我在几分钟前,被剑之巨像如同婴儿一般打飞,受到了致命的伤害。那从腹部一直到脊柱都被切断的剑的感触,给我留下了过于强烈的败北意识的烙印。足以让我确信自己再也无法在巨像前面唤醒SAO时代的《黑之剑士桐人》的,决定性的败北与死亡的意识。
如今我已经再也赢不了任何整合骑士,不,连学院的学生都赢不了了。而且——一定会再次,被那个最强的怪物砍中。
「……咕……呜咕…………」
我清楚地听到了从喉咙里发出的,如同饿鬼一般可怜的呜咽。同时,我也强烈地憎恨着意识到了自己的败北,然而却仅仅旁观着坚强地面对着对方的Cardinal现在如同被千刀万剐般杀死,以为这样就能得救的名为『我』的这个人。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站在左边的优吉欧和右边的爱丽丝,也因各自的感情而流下了泪水。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心中是如何的汹涌,但至少三人都已经毫无疑问地感觉到了极为强烈的挫折感。没错——就算从这里离开,这些伤痛也仍然会刻在心里,足以让我们无法说自己最后还能做到什么。
在动弹不得的我们的视线前方,Administrator将刀身夹带着恐怕是最后也是最大规模的闪电的细剑高高挥起。
「那么……我们两个持续了两百年的捉迷藏,差不多该结束了呢。再见了,莉洁莉丝……我的女儿,以及另一个我。」
最高祭司以因狂喜而扭曲的嘴唇说出这带着某种感伤的台词后,便将锐利的细剑挥下。
化为数千道光束在空中疾驰的最后一击,再次合为一道,将倒在那里的Cardinal的身体击中、包围、灼烧、焦化,然后破坏了。
右脚脚尖已经变为焦炭,最古老的贤者慢慢飞到空中,最后落到了我的脚边。体重已经轻到我感觉不到的程度。随着干枯的声音响起,无数黑色的碎片从身体各处落到了地上。
「呵呵呵……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转着右手的剑,如同在空中跳舞一般的Administrator再次哄笑了起来。
「看得见……看得见哦,你的天命一点一点要耗尽了!啊啊……何等喜悦……何等……呵呵呵……呵呵呵呵……那么,让我看看最后的一幕吧。特别的,我给你们道别的时间!!」
宛如唯唯诺诺地服从了这句话一般,已然如同坏掉的人偶一般的我一下子跪了下去,向Cardinal伸出了手。
幼小的少女唯一没有炭化的眼皮紧紧闭上了。然而,从我的指尖碰到的脸颊,却还能传来即将消失前的生命的一点点,一点点微弱的温暖。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用双手将Cardinal的身体抱在胸前。不住涌出的泪水,一滴滴落到惨痛的伤口上。
如同上面也有着缺口一般,少女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慢慢抬了起来。就算身体剧痛,即将死去,Cardinal桃花心木颜色的眼瞳仍然带着无尽的慈爱看着我。
『不要哭啊,桐人。』
已经无法成声的话语,在我的意识中响起。
『这……也不是什么糟糕的,结局啊。这样……被心心相连的什么人抱在怀里……死去什么的,根本就……没有……想过呢。』
「对不起……对不起……」
从我嘴边挤出的话,已然无法成声,只是震动着空气。听到了这句话的Cardinal,奇迹般的毫发无损的嘴唇,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在……道什么……歉啊。汝还……有着,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啊,对吧。汝要和,优吉欧,还有……爱丽丝……三个人……将这个,虚幻而,美丽的,世界……』
Cardinal的声音急速低了下去,身体似乎仍在不断变轻。
突然,和我一样跪下来的爱丽丝伸出双手,握住了Cardinal的右手。
「一定……一定会的。」
从声音,到脸颊,都已经被留下的泪水沾湿了。
「您赐予了生命的……我们一定会,为了实现这句话……而努力的。」
接着,优吉欧从左边伸出了手。
「我也是。」
优吉欧的声音虽然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柔弱而温柔的样子,但其中却充满了他的意志。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需要完成的使命。」
然而——
他接下去的话,却出乎我和爱丽丝,恐怕还有Cardinal的预料。
「而且,完成这个使命的时候就是现在——就是这个瞬间了。我不会逃走。如今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优吉欧——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这样想着,转过了视线。
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我独一无二的挚友,露莉德的剑士优吉欧,一瞬间与我对视,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他重新看向Cardinal的眼睛,说出了这样的话:
「最高祭司Cardinal大人。请将剩下的最后的力量,将我——我的身体,变成剑。就像那个人偶一样。」
是因为这句话而恢复了意识吗——
几乎失去了光彩的Cardinal的眼睛睁大了一下。
『优吉欧……汝……』
「只能这样做了。如果我们从这里脱逃的话……Administrator会把这个世界里一半的人类,都变成那个可怕的怪物。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了防止这一悲剧的唯一一道曙光……剩下的最后的一个可能性,就在这个术式之中……」
如同悟到了一切一般,优吉欧带着透明的微笑,以微弱但却清晰的声音开始咏唱:
「System Call……Release Core Protection.」
【系统调用,解除核心保护】
我第一次听到的简短术式。
说完这句话的优吉欧,将嘴唇和眼睑紧紧闭上。
紧接着,从他那光滑的额头上,出现了如同电路般复杂的紫色光线。刚一看过去,光线就从两颊穿过脖子,蔓延到了肩膀、双臂和指尖。
数道发光的平行线,微微浸入了与优吉欧双手握着的Cardinal的右手,然后如同等待着输入命令一般前端闪着光芒。
解除核心保护——
根据这个意思来看,优吉欧现在已经将对自己整个身体的无限制操作权限交给了Cardinal。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个术式,以及他为什么要准备这样的命令,但至少这句简短的术式句已然毫无掩饰地映出了优吉欧的决心和觉悟。
接下了命令的濒死的贤者,大大睁开无伤的左眼和被烧灼了的右眼,颤抖着嘴唇。如同耳语一般的思考波动,通过碰触的肌肤传来:
『这样好吗……优吉欧。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额头和两颊都浮现出光之通路的优吉欧,闭着眼睛深深地点了点头。
「没事的。这就是我的任务……也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唯一的意义。来,快点……趁Administrator还没注意到。」
住手。
我想要喊出来。
能够无视人类肉体的属性将其变换为武器的超高级命令在这个世界里只有Administrator和Cardinal两人才能实行。其中一人是终极的敌人,另一人如今则已经濒临死亡。也就是说,假设优吉欧的身体真的变成了剑,大概也没有术士能将他再一次变回人形了。
然而——如今我又能说什么呢。
仅仅被一次败北渗透骨髓,连剑都挥不了,更无法踏出一步的我又能说什么呢。
在沉默着将嘴唇咬出了血的我的怀中,Cardinal闭上了眼睛,深深地点了点头。
『好吧,优吉欧。就将吾一生中最后的术式……献给汝的意志吧。』
如同即将熄灭的蜡烛发出的最后一道强光般,清楚的声音在我的意识中响起。
茶色眼睛一下子睁开,里面蕴含着紫色的光。
与Cardinal的手连接的无数道回路,燃起了强烈的光辉。一瞬间,光辉沿着优吉欧的身体上升,到达额头的纹样后溢出,变为屹立在上空的光柱。
「干什么……!」
在远处带着陶醉的表情睥睨着这边的Administrator喊了出来。胜利的余韵一瞬间消失,银色的眼瞳睁得滚圆,支配者愤怒地喊道:
「死前还在干什么!!」
她用右手挥下细剑,巨大的雷光伴着震耳欲聋的咆哮笔直地向这边袭来。
「休想得逞!!」
喊出声音回应的,是整合骑士爱丽丝。
应该已经到达天命极限的金木樨之剑,刀身咔的一下分裂,变为黄金锁链在空中疾驰。
锁链的前锻和Administrator的闪电接触。紧接着,奔流的能量就一口气沿着锁链袭向爱丽丝的右手。
然而,在致命的一击击中主人前,黄金锁链又向后方伸出,如同避雷针般立在大理石地面上。闪电无法脱离这条回路,巨大的能量一下子击中了整座塔楼,仅仅发出了爆炸声和白烟就消失了。
爱丽丝左手食指笔直地指向Administrator,高声叫道:
「雷击对我没有用!!」
「你这人偶……少这么狂妄!!」
歪着嘴唇唾骂的支配者,再一次浮现出凄绝的笑容,将白银细剑高高挥起。
「那么……这个又怎么样!?」
砰砰!!随着低沉的咆哮,刀身周围出现了无数个红点。四十个、五十个——已经根本无法推测要怎样才能控制那么多的热元素了。
爱丽丝的金木樨之剑并不擅长应对火焰这类不定形的攻击,这在之前与丘德尔金的战斗中已经很明显了。然而黄金骑士毫无后退的念头,带着必死的觉悟向前踏出了右脚。如同感觉到了主人的决心一般,之前组合成锁链的小片发出「咔嚓」一声金属音,在空中排列成阵。
在二人对峙的时候,包围了优吉欧的紫色光辉仍然在无限增强。
即使放开了手,光之回路仍然牢固地将Cardinal和优吉欧连接起来,传导着如同洪水般的信息。突然,优吉欧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然而他并没有倒下,而是反过来微微漂浮在了空中。
笔直站立着的优吉欧身上的衣服如同蒸发一般消失了。我在消失的瞬间前,看到从一边的口袋里,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体——闪烁着的紫色棱晶落下,然后慢慢向上飞舞。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整合骑士爱丽丝失去的记忆的碎片。原本应该是位于天花板上闪光的神话途径的一角的碎片,不知何时已经被优吉欧回收了。
从他的角度来看,接下来只要将这块记忆碎片送回骑士爱丽丝的灵魂就达成了全部的目的。然而,优吉欧到底为什么要在达到目标之前做出如此自我牺牲的行为呢?
我找不到心中汹涌的疑问的答案,而优吉欧闭上了眼睛的脸则向高处扬起。飞舞上去的紫色棱晶,在他的额头前停了下来,闪烁着强光。
然后,另一个——
卷在腰间的剑带也消失了,而系在上面的青蔷薇之剑乍一看去似乎要落下,但剑也如同反抗重力一般浮起,只有剑鞘落下,剑身则无声地停在了优吉欧胸前。
优吉欧久经锻炼的白净身体,和青蔷薇之剑的冰蓝色刀身,以及小小的紫色三角柱,排成了一条直线。
接着,如同要覆盖一切般的强光,以三者为中心在房间中爆发了。
「全都给我烧光吧!!」
Administrator带着绝叫刺出细剑。
包裹着剑刃的火焰,变为巨大的火球向这边发射。
「我说过……不会让你得逞的!!」
凛然回应的爱丽丝,向着火焰漩涡奔去。
漂浮在她身边的黄金小片,一瞬间凝集起来,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盾。骑士右手挥起盾牌,高高跳起,整个身体投入了大的惊人的火球。
一瞬间,世界陷入了静寂。
紧接着的爆发,规模达到足以让这个封闭空间摇晃起来。暴走的热量和闪光,以及冲击波在宽敞的房间中蔓延,烧焦了一切,然而被爱丽丝的身体保护了的我却只能在热量波动中急促地呼吸。停在远处的剑之巨像的身体嘎啦嘎啦地摇晃起来,连另一端的Administrator都用左臂挡住了脸。
随着深红色的闪光散去,爱丽丝从爆炸的中心点扑通一声落下。过了一小会,无数的黄金小片也如同失去了力量一般在主人的周围洒落。
爱丽丝纯白的骑士服各处都出现了炭化和冒烟。皮肤大范围受伤,天命无疑损失惨重。虽然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再也没有动弹一下,但爱丽丝争取到的这宝贵的几秒钟,终于让Cardinal完成了最后的术式。
被紫色光柱包围的优吉欧的身体,失去了实体,一下子变得透明了。青蔷薇之剑如同被吸进去一般沉入他的胸口中央,接着也变为半透明的光和主人完全同化了。
再次出现了强烈的闪光。
在不由得想要闭上眼睛的我的视野前方,优吉欧的身体化为无数光点分解了。接着光点如同被漩涡卷入一般组合成十字架的形状凝集起来。
瞬间之后,漂浮在空中的,已然不是我挚友的身体了。
而是带着微微发蓝的纯白刀刃,十字的剑锷和剑柄的,一把巨大的剑。刀身的根部宽度和优吉欧的腰差不多,从上面延伸出优美的弧线,收缩成为锐利的剑尖。而还在空中漂浮的紫色棱晶,如同要贴上去一般靠近,咔嚓一声嵌入了贯穿刀身中央的小凹槽。
Cardinal的左臂无力地垂下。
她的嘴唇微微颤动,最后的一句话,如同微风般在空中响起。
『Release……Recollection.』
嚓——!随着尖锐的共振音,紫色的棱晶——爱丽丝的记忆碎片发出了眩目的光彩。如同回应着共鸣一般,优吉欧的剑也发出清爽的声音,轻轻向更高处漂浮。
如今,白色的大剑正通过和剑之巨像一样的逻辑以自我意识动作着。也就是说,基于将由人身锻造的剑,和身为所有者的人的记忆连接起来的思念之力。
然而那思念的颜色,和剑之巨像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如果说驱动巨像的,是被强行分开的恋人和家人的悲伤之力的话,驱动着白色大剑的就是优吉欧和爱丽丝的爱的力量。而其证据,就是我感觉到了从剑上放射出的,象征着人之善性的强烈的能量波动。
「莉洁莉丝这个混帐……竟然做了如此多余的事情……!!」
Administrator如同要在剑上放出的光辉之下保护眼睛一般背过脸喊叫着。
「就算模仿了术式……那样一把破剑根本就对抗不了我的机兵!只要一击就会彻底折断!!」
Administrator挥了一下左手,至今一直沉默着的剑之巨像两眼再次放出了蓝白色的光。巨大的身体发出震耳欲聋的咔咔咔声响开始慢慢前进。
优吉欧的剑刀身一下子回转,剑尖笔直地对准了世界最强的怪物。
纯白的刀身上又增强了一层光辉,如同雪花一般的光之粒子飞散飘舞。
紧接着,大剑拖着如同彗星般的尾巴,笔直地开始向巨像突进。
『……好美……』
我怀中的Cardinal微弱地说着。
『人们的……爱,和意志放出的……光……这么……美……』
「啊啊……是啊。」
我感觉到泪水不断从双眼涌出,低声回答着。
『桐人……之后就,拜托你,了……保护……世界……还有……大家……』
Cardinal以最后的力量抬起眼睑,清澈的眼瞳笔直地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微笑。看到我点了点头,身为世界最古老的贤者的幼小少女,慢慢闭上了眼睛,平稳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就没有了呼吸。
我感触着如同融化般不断消失的双臂上微弱的重量,炽热的泪水滂沱而出。
湿润的视野之中,注入了Cardinal的遗志的白色大剑,拍动着光之翼向前笔直飞翔。
黑铁的巨像为了迎击而张开了双臂的大剑和肋骨上的镰刀。被黑暗缠绕着的无数刀刃,化为凶猛的大颚张开了口。
如果仅仅比较数值上的优先度的话,仅仅由优吉欧一个人的身体和青蔷薇之剑做成的白剑,根本无法与由一百多人转换而成的巨像对抗。
即便如此,优吉欧的剑仍然加快了速度,向前方的诸刃之狱突进。
凝视着在其飞行轨道前方——如果巨像也有心脏的话应该就在那里——的左胸肋骨部位的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睁大了眼睛,泪珠也随之洒落。
至今我都以为左右是对称数量的巨像肋骨部分的剑,仅仅在左侧的那一边少了一把。
也许——那里本来,是要将组合在天花板上的神话图景里的爱丽丝的记忆控制的剑安装上去的吧。
然后,因为某个理由,记忆碎片被分离下来,原本应有的部分少了一个。而由爱丽丝的记忆和优吉欧的身体组合而成的白色大剑,正笔直地指向那个空虚的位置。
在我领悟到了这一点的瞬间。
两者剧烈冲突,黑白热量缠绕,变为漩涡,然后炸裂。
噶啊啊啊啊啊!!
像是野兽咆哮一般,巨像咬紧了剑之牙,发出数重金属声音。
然而,在这一瞬间前,白色大剑已然贯穿了在巨像肋骨处开出的一道小缝深处。
至今都被如同黑色火焰般的暗接在一起的巨像的无数连接部位,被从被贯穿的肋骨延伸的白光以猛烈的态势浸透了。
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被强行拆散的恋人们的悲哀,被优吉欧和爱丽丝的爱治愈并升华的场景。
【rkl:我承认,这里很有加速第9卷Silver Crow将Star Caster插入心脏让被分开的恋人再会的既视感……】
巨像丑陋的叫喊,一点点变成清澈的铃音高声鸣响,随着共鸣向外扩散。
紧接着,从封住了的双臂和肋骨中心部,迸出纯白的光芒——数十把魔剑如同被暴风撕开一般拆散、分离、刮飞了。
以惊人的速度在高空中回旋的剑,呈放射状飞散,伴随着轰鸣声一起插在圆形房间的外围。
在我的背后,巨大的刀刃宛如墓碑般矗立着。那无疑是切断了我的身体的巨像的右脚,但之前缠绕着的可以称之为鬼气的光晕已然消失,现在那里只有冰冷的钢铁。
驱动着巨像的天花板上数十个神之图的碎片,紫光在不规则的闪烁中慢慢变得微弱,最终陷入了完全的黑暗。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意识到底怎样了——但我想,至少以其感情为食粮的Administrator的完全支配术已经解除,应该不会再次具现出来了。
一击将世界最强的魔神分解的白色大剑,如今仍然漂浮在空中,洒落着闪烁的光之粒子。
在那刀身中央埋藏着的闪光的爱丽丝的记忆碎片,内部无疑刻着从在露莉德出生到十一岁的夏天为止一起度过的优吉欧的回忆。所以才能引发这样的奇迹,剑上的光辉也才会如此美丽。
「啊啊……真的很漂亮啊。」
我紧紧抱着怀中Cardinal的遗骸,对着已然向离Under World和现实世界极为遥远的地方启程出发的她的灵魂低声说道。
虽然没有传来回应,但我感觉到重伤的小小身体被微弱的磷光包围了。那道光里,充满了和白色大剑放出的奇迹之光几乎一样的清净感。我确信,这正是Cardinal,或者说名为莉洁莉丝的少女,并非她无数次自称的一般是个程序而是有着真正的感情和爱的人类的证明。磷光伴着淡淡的温暖浸染了我萎缩的身体,同时遗骸的重量又变轻了一点。
如同照耀着这个隔绝空间并要将其净化的白色的光之波动——
被简直就像是在拒绝的,冰冷的声音之刃撕裂。
「就算死了还要做这种无用的抵抗呢,小家伙。稍微让我觉醒了一点兴趣呢。」
即使自己最后的王牌也被破坏,Administrator高傲的态度仍然毫无改变,露出了壮绝的笑容。
「——不过到头来也就是把一个试作品破坏掉的程度的极限了呢。那种东西以后可是还能做出几千个、几万个呢。」
我看着她那左手手指在镜之细剑上滑动着高声说话的身影,虽然知道身为Cardinal同位体的她说不准真的冻结了一切感情,但她的身上却仿佛缠绕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不,这不是比喻。在我眼中,那闪着光芒的雪白色肌肤和银色的头发,如今正被宛如瘴气般的黑红色起伏一点点包围。
我感觉自己体内深处名为恐惧的蛇再一次抬起了头。虽然终于将无敌的剑之巨像破坏了,但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巨大。我们已经失去了世界上唯一一名能和Administrator的巨大魔力对抗的人。
而与无法出声,只能看着最高祭司的我相对照——
仍然漂浮着的优吉欧的剑,则是发出清爽的声音,剑尖笔直地指向敌人。
「啊啦。」
银镜之瞳里浮现出凶光的Administrator低声说道:
「还有干劲吗,小伙子?不过是击中了术式的漏洞才将我的机兵击毁的程度,又有什么可了不起的?」
无法确定这句话是否传达到了化为钢铁的优吉欧的意识之中。然而,纯白色的大剑毫无摇晃,锐利的剑尖仍然瞄准了最高祭司。围绕着刀身的光芒再度增强,而发出的鸣响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停下,优吉欧。」
我不禁说出了话,同时伸出左手。
「已经够了,回来吧!别一个人去!」
被压倒性的危机感刺激着,我抬起无力的脚向前挪动。笔直伸出的指尖碰到了从剑上放射出的一个光之粒子,然后粒子就被弹开,消失了。
下一瞬间。
大剑的剑柄部分伴随着轰鸣再一次展开了纯白的双翼。白色的大剑强力拍动着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向Administrator直线突进。
支配者珍珠色的嘴唇露出了凶恶的笑容。从带着如同压榨般的声音挥下的镜之细剑中,迸发出无尽的雷光,向袭来的光之剑迎击过去。
剑尖与雷光接触的瞬间。
至今为止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冲击波狂暴地袭过站在远处的我的全身。
即使背过脸去,仍然将眼睛睁大到极限的我的视线前方,看到Administrator的雷电被分割为无数道细条。
磅——!
伴随着轰鸣声飞散的闪电碎片敲打着房间各处。将超高优先度的激流正面击毁后,剑继续向前飞翔。我看到刀身的表面,出现了细微的割裂,碎片一个个向下散落。那些全都是优吉欧的身体和生命。
「优吉欧!!」
我的喊叫声被狂乱的暴风撕开。
「小鬼……!!」
Administrator嘴唇边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追寻着雷电来源的白色大剑,尖端正确地命中了细剑如同针一般的剑尖。
超高频率的震动让空间摇晃了起来。身为支撑着Administrator全部魔力的资源的根源的镜之细剑与优吉欧变成的白色大剑,以惊人的密度正面相抵了数瞬。虽然看上去完全处于静止状态,但我却感觉到那正是接下来要发生的破坏的前兆。
接下来发生的现象虽然只持续了数秒,但在我看来,却是如同以无限拉长的慢动作播放的电影一般。
Administrator的细剑,变为无数镜子碎片粉碎了。
白色的大剑,从刀身中央折成了两半。
回转着飞出的前半部分刀刃,将Administrator的右臂,从肩膀上流畅地斩下。
所有的现象都在无声屏幕上缓缓映出,接着才从远处传来声音和振动。
下一刻,由被解放的资源引发的大爆炸,将二者一起吞没。
「优吉欧——!!」
我的惨叫被狂乱的电磁噪音般的轰鸣吞没,连自己都听不到了。袭来的冲击波将我的身体打在墙上。
靠着插在地上的巨像之剑躲过了激流,怀中抱着Cardinal的遗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我看到的是——
第一次以双脚站在地上的,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的Administrator按着肩部伤口的样子。
以及倒在她脚边的,大剑的两个碎片。
剑上依然发出着微弱的白光。
然而在惊呆的我的注视下,白光宛如心脏的跳动般的闪烁慢慢失去了力气,终于消失了。
白色大剑的两个碎片,一下子同时失去了实体,变回了紫色的透明构造体,再慢慢变成了人形。
包含剑尖在内的,大约占了刀刃一半的碎片,变成了有着双脚和腰部的半身。
而包含着剑柄的碎片,则变成了优吉欧的上半身。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闭着眼睛,放在胸前的右手仍然握着紫色的棱晶。当那身体获得了皮肤的质感,取回了重量的下一刻——
从被切断的两部分身体里,溢出多到惊人的血液,一瞬间浸没了Administrator光着的脚。
「啊…………啊…………」
虽然是自己喉咙中挤出来的声音,我却感觉它离我如此遥远。
世界失去了颜色。气味和声音都被稀释到了极限。
在毫无知觉的空间里,只有不断蔓延的血色如此鲜明。在那真红之海的中央躺着的优吉欧的上半身旁边,一样东西从遥远的上空带着光芒落下。
随着咚的一声震动,华丽的青银色长剑——青蔷薇之剑插在了血泊中,激起了数道波纹。一眼看上去毫无损伤,可瞬间之后,剑就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轻微的破碎音,刀身从一半的位置向下都变为了极为微小的结晶粉碎了。失去了支撑的上半部分缓缓倾斜,无力地跌落到优吉欧的脸边。飞散的血沫中的一滴溅到优吉欧的脸颊上缓缓流下。
我摇摇晃晃地退后了两三步,两膝跪在了地上。
我睁大空虚的眼睛,双臂紧紧抱住Cardinal的遗体。然而那娇小的身体,已经有一半以上还原为光之粒子,实体几乎已经消失了。从遗体中放出的有着淡淡温暖的空间资源浸透了我的全身,似乎想要引发某种作用,但根本不足以填补我心中蔓延的空虚。只有寒冷和无尽的空洞充满了我的身体。
还是——赶紧结束吧。
接下来,我只想赶紧像是淡出一般从这个场所消失。
已经再也不想看,也再也不想听了。
我仅仅是这样祈求着。
然而——
Under World果然还是有着一个无疑的事实,那就是支配者并不会随着结束画面启动停止程序。
站在血海中的Administrator如同雕像般毫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的微弱的感情又消失了。随着她动起嘴唇,传来我的耳朵无法拒绝的美丽声音:
「已经好几百年没有过了呢……让我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的自言自语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像是感叹。
「小优吉欧转换成的剑……明明在优先度上根本无法和我的《银色永恒》【Silvery Eternity】对抗,实在是令人意外的结果呢。忽略了其并非金属属性这一点也是我大意了呢。还有很多需要考证的数据呢……」
从她被切断的右肩,近乎紫色的真红鲜血啪啪地落下,在脚边的血泊里荡起波纹。Administrator用左手手掌接住几滴,将其变成了蓝色的光,注入到伤口中。切断面一瞬间就被光滑的皮肤覆盖了。
「接下来……」
做完了应急处理的支配者,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银色的眼睛向我看来。
「最后剩下的居然是你实在让我感到有点意外呢,人类的小伙子。虽然对没有任何管理者权限的你到底为了什么才会来到这里有点兴趣……不过我已经有点饱了,所以要睡觉了。之后我再向那个人询问细节,现在就在你的鲜血和悲鸣中让这场喜剧落下帷幕吧。」
Administrator的右脚轻轻向前一步,开始优美地走了起来,在优吉欧的血泊中啪啪地弹起飞沫。
对我而言犹如死神的少女,一边走着一边将光滑的左手横着伸出。一条纤细的手臂——优吉欧的剑斩断的她的一部分,从后方轻飘飘地飞来,落入了她的左手手掌。
我以为她要将这条手臂再次接到肩上,然而握住了手臂的手腕部位的Administrator,将其拿到面前,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紧接着,手臂被紫色的光包围,伴随着金属质的震动音开始发生对象变换现象。
出现的是一把有着简约而华丽的刀身和刀柄的银色长剑。虽然不像被破坏的那把细剑一般是完美的银镜色,但仅凭将有着世界最高优先度的人类的一条手臂变换成资源这一点,其蕴藏的威力也不言自明——至少足以一击斩下我的头颅。
我只能这样跪在地上,等待着死亡伴着柔滑的声音踏着绒毯向我接近。
脸上再无表情的Administrator走到我的面前,她那即使失去了一只手臂也仍然闪着光辉的裸体傲然地俯视着我。
抬头看去的我的视线,和镜子一般的瞳仁发出的有着磁力的光重叠了。双眼带着微微的笑意,少女用温柔的声音低声说道:
「再见了,人类。总有一天还会,再在那一边见面吧。」
闪闪发光的长剑高高挥起。
比针尖还要锐利的剑尖中,如同星星一般闪烁着的光——
在它神速降下之前的那一瞬间。
一个身影,将我与死亡阻隔开来。
长发在空中轻轻飞舞。
我呆呆地注视着伸开双臂,满身疮痍的少女骑士的背影。
这个场景,
我曾经见过。
我,
无数次,
犯下了同样的过错——
——想要重蹈覆辙吗!!
如同闪光一般的呼喊,让时间在一瞬间停了下来。
被寂静覆盖的黑白世界中,发生了一连串的现象。
在我双臂间的Cardinal的遗体,终于随着最后的光消失了。从其中放出的空间资源,或者说是爱着这个世界的一名少女的遗志变为模糊的热量,传到了我的内心深处。
以娇小的手,将我内心深处凝结的冰冷的恐怖,以及束缚了我的动作的败北的确信,微微融化了一点。
负之心意并没有消失。
然而,你也可以肯定这份弱小。温暖的手的主人对我低声说着。
就算无法一直赢下去也可以。就算总有一天会败北,会倒下,只要将心,将意志和谁连接起来,就可以了。
——至今为止,和汝共有了时间,并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一定都是这样想的。当然,也包括老身在内。
——那么,就算是汝,也还能站起来。
——只要是为了守护你所爱的什么人的话。
我感觉到从身体,抑或是意识深处产生的微弱的热量,与冰冻的Fluct Light深处建立了细细的通道。
从胸膛,通过右肩,再穿过手臂,直达指尖。
被如同燃烧起来的热量包裹的五指,微微地颤抖着。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动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了左腰间的剑柄。
然后,时间再次流动了起来。
Administrator的剑化为流星,向为了守护我而将手臂张开的骑士爱丽丝的左肩坠下。
那宣告死亡的刀刃,划破了烧焦的骑士服膨起的袖子,正要陷入雪白肌肤前的那一瞬间。
站起身来的我拔出的黑剑的剑尖,从下方勉勉强强地迎击过去,散发出剧烈的火花。
产生的冲击,以压倒性的势头将紧靠着的我和爱丽丝,以及Administrator打飞了。
就这样左手抱着倒在我胸前的爱丽丝的身体的我,被压到数米后方,紧紧踏住脚下的玻璃才停了下来。头靠在我右肩上的爱丽丝,脸稍微歪了一下,湛蓝的瞳仁注视着我。
「什么啊……」
以身体挡住了Administrator的火焰攻击而被烧伤的脸颊,绽出了微微的笑容,骑士嘶哑地低声说道:
「这不是,还能……动吗。」
「……啊。」
我挤出一个笑容回应。
「之后,就交给你了。」
「那就,这样……交给我好了。」
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爱丽丝再次失去了意识,膝盖弯了下去。
我用左臂支撑着她纤细的身体放到地上,再一次在心中低语。
之后就交给你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要将夏洛特、Cardinal还有优吉欧付出的生命,与你连接起来。
如今,不论结果如何,我不管怎样都要让爱丽丝从这个隔绝空间脱离出去。为此,我在和Administrator的战斗中,就算赢不了她,也要同归于尽。
就算这意味着四肢全被砍断,心脏也被贯穿。
带着这份觉悟,我抬起视线,注视着敌人。
Administrator带着稀薄到了极限的笑容,看着握着剑的左手。不知是不是之前剑戟相交时造成的伤,柔软的手掌被微微擦破,一滴血流到了剑柄上。
「……还真是让人有点不愉快呢。」
传来带着极寒之音的叹息。向我看来的镜之瞳眯细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无谓的,丑陋的挣扎呢?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啊。到达结果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呢?」
「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是跪着死,还是挥着剑死去。因为,我们都是人类。」
我一边回答,一边闭上眼睛——再一次想像出必将败北的自己的姿态。
在至今为止的长时间内,我毫无选择地构造出的《黑之剑士桐人》的自我印象,是被绝对不能败北——一旦失败了,就会失去一切容身之地的恐惧的咒语束缚的象征。
然而,已经到了该甩开这个虚像的时候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长长的刘海遮挡住了我的视野。我用带着露指手套的左手将头发拨开。翻飞着长长的黑革大衣,将右手的长剑笔直对准前方。
站在稍远处的Administrator,一瞬间皱了皱眉头,接着就露出了在这一幕中最为残酷的笑容。
「是吗,也好。如果你只是期望着痛苦的话……那么我就赐予你永恒的悲惨命运吧——到足以让你无数次恳求我快点杀了你的程度。」
「如果这是我的愚蠢的代价的话……可还远远不够啊。」
我低语着弯下腰,看着敌人的银色长剑。
虽然在之前的战斗中知道Administrator的神圣术有着超绝的威力,然而身为其来源的镜之细剑已然被破坏,现在她已经无法连续发动高优先度的术式。因此她才强行将自己的手臂变成了一把新剑。
虽然通过武器进行近距离战斗正合我意,但敌人的剑技却完全是未知数。恐怕她的剑技是以爱丽丝为代表的整合骑士类型,也就是以单发大技为主,但绝对不是可以轻视的对象,我在和爱丽丝的战斗中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在武器的优先度方面,这边恐怕要落下风,一旦变成远距离互击的话就会陷入不利的境地。只能想尽办法靠过去,用身体挡住敌人的攻击,再让反击确实无疑地命中。
在心中决定了这样的想法后,我为了准备突进而弯下腰。在向前抬出的右脚中,注入如同拉到极限的弓一般的力量。
与我对峙的Administrator以清爽的动作将左手的剑高高拉向左后方。果然是Under World风格的古流派架势。从那动作中放出的一击恐怕是无法回避的高速剑技,只能用连续技的第一击避免其造成致命伤,再用第二击命中对方。
「…………」
我深吸一口气,将其停在腹中。
一瞬间后,我右脚的皮靴如同爆炸一般踏动地面,跳了起来。
大衣的下摆如同翅膀一般在两侧拍动,我化为一条黑色光线在空中疾驰。右手的剑闪烁着光进入了剑技发动的状态。垂直四连击,《Vertical Square》——
如同我的预想一般,Administrator将挥起的银色长剑沿着斜向轨道斩下。读出其划过的曲线后,我略微调整自己的剑技,击中了敌人长剑的剑身。
嘎啊啊!!
随着剧烈的金属声音响起,迸出的火花在空间内灼烧。
就这样将被弹开的剑拉向左侧,立刻发动第二击——
等等。
太轻了。
在我的预料中,Administrator的剑应该在命中我左肩的时候就停下来才对。
然而,敌人的刀刃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传到我的右手,就这样拉向左侧的虚空——
接着以惊人的速度回转,
比我的第二击更快地,从正侧方袭来。
——!?
被惊愕冲击的我反射性地停下剑技,在千钧一发之际迎击银色的刀刃。冲击和活化再次出现。
在我想要将被弹向上方的黑剑拉回的一瞬间前。
Administrator的剑再次从左侧滑了进来。
来不及用剑迎击了。我停下连续技扭动身体,拼命试图回避。
然而剑尖略微掠过了胸口,将大衣的一部分巧妙地撕开了。
我看到流过的银色光辉,不知为何又从右侧超高速反斩过来——
啪!!一道优美的横斩打入我的腹部。
「…………!!」
我拖着迸出的血丝向后跳去,左手按住伤口。
差一点就要伤及内脏的重手。然而相比身体的剧痛,我的意识更被足以失去言语能力的惊愕冲击。
刚才的——刚才的剑技是——!?
代替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Administrator将剑尖上的血珠挥下,慢慢地说道:
「单手直剑四连击剑技【Sword Skill】,《Horizontal Square》……是这个呢。」
我迟疑了一会,才将耳边听到的话转换成可以理解的意思。
剑技【Sword Skill】——
刚才Administrator说了这个词吗?
在这个世界只有我和优吉欧知道的,来自旧SAO的连续剑技。不光漂亮地将其使出,连名字都说了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陷入巨大的混乱而一点点拉开距离的我的视野中,可以勉强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优吉欧的身影。我忍受着一阵阵袭来的疼痛和焦躁感,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Administrator知道优吉欧的名字。恐怕她毫无疑问是在我和爱丽丝闯进这个房间之前,对优吉欧施加了某种干涉吧。难道说对Fluct Light有直接访问权限的Administrator,检查了优吉欧的记忆,从其中提取出了我教给他的连续剑技吗?
如果这个推测正确的话——她能使用的应该仅限于单手直剑用中级剑技。因为优吉欧掌握的剑技最多也就只有五连击。
那么,我只要使出比这更高级的剑技,就有胜算。
完全习得单手直剑技能的我的最大攻击是十连击。已经不是吝惜的时候了。
看着拉开双脚弯下腰的我,Administrator嗤笑道:
「啊啦……居然还能摆出这么狂妄的样子吗?也好呢,就让我多开心一会吧。」
失去了一只手,天命应该已经大幅度减少的最高祭司,带着深不见底的余力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再也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
浸染在身体和记忆中的剑技的印象鲜明地复苏了。仔细看去,右手的剑上,已经开始一点点出现了天蓝色的效果光。
我如同画圆一般,将剑以大上段姿势抬起——
「——哈啊啊!!」
大喊一声的同时,剑上迸发出了眩目的光芒,我发动了单手直剑最上位剑技《Nova Ascension》。
如同被看不见的力量从后面推着一般,我的身体在空中超高速飞行。第一击是在与大多数剑技相击中都可以做到的从上段发动的最短距离斩击。在单手直剑技能中,绝对没有比这速度更快的剑技。
刀刃袭向Administrator的肩膀前大约0.5秒。
在因加速感而产生的如同果冻一般增加密度的时间中,我的眼睛看到了——
嘶的一声将剑尖指向我的Administrator的银色长剑。
长剑的刀身,一瞬间宽度缩减到了原来的一半。
随着喀嚓一声,朱红色的光效闪动。
咚咔咔咔咔!!连续八下突刺贯穿了我的身体。
「嘎……」
大量鲜血从我的口中涌出。
黑剑的刀刃仅仅在Administrator的皮肤上留下了如同头发一般的伤口,就这样停了下来。
第一击就被打断的我的十连击,蓝色的光辉徒然在空中发散消失。
我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被剧痛和惊愕玩弄的我只能看着Administrator将染上我腹中鲜血的极细刀身拔了出来。
突刺技——!?
可这是怎样的速度。那样的剑技在直剑分类里根本没有。
如同与混乱同步一般,从八个细小的伤口中一下子喷出了鲜血。我的膝盖一下子失去力气,只能将剑支在地上,拼命不让自己倒下去。
如同要避开我的鲜血一般轻轻跳了几步的Administrator,将极细的剑盖在嘴边。我凭着直觉知道,那是压抑着哄笑的动作。
「唔呼……呼呼呼……真遗憾呢。」
嘴唇的两端从刀刃的边缘露出,美貌的支配着如同嘲讽一般说道:
「是细剑八连击剑技,《Star Splash》哦。」
——骗人的。
我根本就没教过优吉欧那种剑技。
那根本——不是我——而是亚丝娜的得意技。
传来了咕的一下,是世界扭曲的感觉。不对,扭曲了的是我自己。被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突袭,我拼命地寻找着答案。
被窥视了的——是我的记忆吗?
刚才的剑技,是从我的Fluct Light中盗取的吗?
「骗人的……」
从我的口中,漏出根本不像我的溃散的声音。
「都是骗人的。」
我咔咔地咬着牙齿。如同被自己也不知道理由的愤怒以及想要将再次开始聚集的恐怖打消的想法支配一般,我粗暴地从地上将剑拉起,将两脚大幅度错开。
左手放在前面,右手向后拉去。一击必杀,《Vorpal Strike》的姿势。
敌我的距离大约五米。完全可以够得到。
「呜……啊啊啊啊啊!!」
为了将开始萎缩的想象之力强行拉起来,我从腹中发出了绝叫。拉到肩膀上的剑,发出了狰狞的红莲之光。那是血液的颜色——或者说,是散发出杀意的颜色。
相对于我,Administrator则是和我一样,将两脚前后大幅错开,左手的细剑以流利的动作转到右腰,简直就像是将其收入剑鞘一般停了下来。
如同细针一般的细剑剑身,再一次改变了形状。
宽度和厚度都有所增加,而且还描绘出了弯曲的弧线。简直就是——单刃弯刀。
不,已经不需要思考了。只需要愤怒就可以了。
「——哦哦哦!!」
随着野兽一般的咆哮,我放出了剑技。
「——唏!!」
从Administrator的唇边,传来压抑住的,然而却极为锐利的喊声。
右腰的剑闪着眩目的音色光辉。
相比我血色的直线突击,描绘出流利,美丽而急速的曲线轨道。
拔刀放出的一击,撕裂了我的胸口。
遭受了如同被巨人之锤横着打中一般的剧烈冲击的我像是纸片一样被打飞了。从决定性的重伤口里,残留的几乎全部天命变为真红色的液体涌出,我在高空中飞舞。
Administrator左手保持着笔直挥出的姿势,她悠然说出的话语微弱地传到我的耳边。
「太刀单发重斩击,《绝虚断空》。」
我——
不知道的,
剑技。
我带着已经无法用惊愕形容的,压倒性的被拒绝感落在了地面上。随着啪的一声水声,大量的鲜血散落到周围。不光是我的血——我落到的,是从优吉欧的身体中流出的真红之海。
在麻痹的意识和身体中,能动的就只有自己的视线了。我拼命地移动视线,看着躺在我旁边的优吉欧。
对我而言比谁都要重要的搭档,从骨盆正上方都被惨烈地切断,雪白的脸微微倾斜,眼睛也闭了起来。虽然从伤口处仍然啪啪地垂下鲜血来看无法判断天命依然耗尽还是仅剩不多,但恐怕他已经不会恢复意识了。
然而,比什么都更为明确的——是我,白白浪费了从他那里接受的意志。
我赢不了Administrator。
且不论神圣术的战斗,就算用剑来对攻,我都没有任何一点能够赢过那个人。
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从各种情报来源中学会了几乎所有体系的剑技。能够确定的就只有这绝不是来源于优吉欧或我的记忆。用于构筑Under World的通用《The SEED》程序包,并不包括剑技方面的系统辅助程序【System Assist Program】。现在还有这个程序的,就只有从旧SAO继承而来的Alfheim Online内部而已。然而,侵入被高度保护的ALO服务器,这对不是现实世界的人类的Administrator而言应该根本做不到。
这些只是空泛的推测。就算明白了真相,我已经一无所有的事实仍然毫无改变。
难以原谅的无力——难以忍受的弱小。
夏洛特的献身、优吉欧的觉悟、以及Cardinal的遗志,我全都——
「——这张脸,不错呢。」
如同冰冷刀刃一般的声音,掠过倒在地上的我的脖子。
感觉到了垂下剑的Administrator一步一步温柔地接近我的气息。
「果然,那一边的人类的感情表现上会有点不一样吗?真想把这张哭着的脸永远冻起来呢。」
如同丝绢一般柔滑的声音小声嗤笑着。
「虽然只觉得用武器战斗很麻烦,不过这样用指尖感觉对手的痛苦倒也不差呢。好不容易让我有了这样的感受,就让你多活一会吧,我会一点点把你玩弄剁碎的。」
「……随你,喜欢好了。」
我以无法称为声音的声音回答着。
「随你喜欢……折磨,杀掉……」
至少我也要,带着相比优吉欧和Cardinal更胜一倍,不,是十倍的痛苦从这个世界消失。
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我用最后的力量想要将如同贴着一般仍然握着黑剑剑柄的右手手指剥下来——
的这一瞬间。
耳边,听到了声音。
「一点都……不像你啊,放弃……什么的……」
断断续续的,
如今几乎要消失的,
然而我绝对不会听错的声音。
我带着自己是否已经失去了意识落入幻觉的疑问,再次转动视线。
令人想要哭泣般怀念的茶褐色眼睛,微微地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优……吉欧!!」
搭档对着嘶哑地喊叫着的我,只是动了动嘴唇。
之前在剑巨人的攻击下腹部被分断的我,在痛苦和恐惧中连动都动不了。然而优吉欧的伤远甚于此。从内脏到脊髓都被彻底切断了。那种痛苦,应该达到了足以让Fluct Light发生崩坏的级别——
「桐人。」
带着惊人的意志力,优吉欧再一次小声说道:
「我——那个时候……爱丽丝被带走的时候……没有动……然而你……年幼的你,却勇敢地……站了出来……」
「……优吉欧……」
我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九年前发生的事情。然而,我当时应该并不在场才对。一瞬间我以为优吉欧的记忆发生了混乱,然而他眼中的光彩却如此笔直,清楚地表明他所说的绝非虚言。
「所以……这次,轮到我……在你,背后,推一下了……去吧,桐人……你的话,一定能再一次,站起来。不论多少次,都能……站起来……」
优吉欧的右手,慢慢地,动了起来。
我的眼睛透过溢出的眼泪,看着他的右手手指,从血海之中,拿起了闪着银蓝色光辉的金属——青蔷薇之剑的剑柄。
优吉欧将刀身已经有一半粉碎的爱剑的断面,沉入了血中后微微抬了起来,然后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温暖的朱红色光辉包围了我们。
是血。几乎都是优吉欧的,然而还有一点是我流出的血之海,如同火焰一般发出了光。
「什么……!?」
Administrator喊了出来。然而,无敌的支配者不知为何像是害怕着朱红光辉一般左手遮住了脸,退后了一步。
光芒一点点……一点点变强,终于化作无数光点一齐向上飘舞。
光点一个一个,卷成漩涡被吸入了青蔷薇之剑。
接着,从剑的断面出——出现了新的赤红刀身。
资源直接变换!
我带着急促的呼吸,看着近处那在这世界中只有两名管理者才能使用的超绝技能。可怕的感情起伏着从心底涌上,变为新的泪水一点点溢出。
仅过了几秒钟就取回了原本长度的青蔷薇之剑上,作为其由来的,镶嵌在剑柄上的几朵精致的蓝紫色蔷薇的花瓣变成了深红色。优吉欧用颤抖的手臂将如今已经变为了红蔷薇之剑的美丽武器向我递了过来。
直到刚才都失去了感觉的我的左手,以流畅的动作抓住了优吉欧的手和剑柄。
瞬间,流入身体深处的能量——
我不想将其称为术式。
这无疑是优吉欧的意识中产生的力量。可以称之为是奇迹。我明确地感觉到了,从优吉欧的Fluct Light向我的Fluct Light传来的,超越了系统和命令层次的灵魂的共振。
优吉欧的手失去了力气,将剑交给我后便啪地落到了地上。从他再次露出微笑的嘴唇边——不,是从他的意识到我的意识里,传达了一句短短的话。
『快……站起来吧,桐人。我的……英雄……』
贯穿全身的伤痛消失了。
心中的虚无,被如同燃烧起来一般的热量淹没了。
我绝然注视着再次闭上了眼睛的优吉欧的侧脸,点了点头。
「啊……会站起来的。为了你的话,就算多少次也要站起来。」
高抬起几秒前还毫无知觉的双臂,将两把长剑支在地上,我咬紧牙关抬起了身体。
身体已经有一半以上毫无知觉了。脚被打穿,千疮百孔的躯干如今已经接近破碎。即使如此,我也摇晃着身体,一步两步向前走去。
Administrator背对着的脸慢慢地转了过来——如同蓝色火焰一般的双眼看着我。
「——为什么。」
她的声音,如同被过滤过一般低沉而扭曲。
「为何要一次又一次的反抗。为何就算这样都要拒绝我仁慈而绝望的做法。」
「我说过了。」
我以同样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回应。
「那是因为反抗,就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全部意义。」
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去,即使好几次差点摔倒,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双手握着的两把剑如此沉重,然而同时,从其强烈的存在感中无尽地涌出的想象【Imaginative】之力填满了我的身体,让我动了起来。没错——在遥远的,遥远的过去,在另一个世界中,我曾这样拿着双刀无数次赶赴死地。这正是,我在长时间里一直忌讳着的黑之剑士,《二刀流》桐人真正应有的形态。
随着再次产生的视觉复写【Overwriting】现象,被撕裂的长大衣一瞬间再生了。当然,身体受的伤没有消失。然而,就算天命剩下多少,都已经再也没关系了。只要手脚还能动,还能挥剑,就再也不需要别的了。
如同激光一般向我射来视线的Administrator,一只脚突然向后退去。接着另一只脚也后退了一步。
接着,她如同意识到自己正在后退的事实一般,白银的美貌上露出了如同鬼神一般的愤怒表情。
「……不可饶恕。」
连嘴唇都没有动就说出的这句话,带着蓝白色的火焰。
「这里是我的世界。像你这样的入侵者,做出这样的行为,绝对不可饶恕。跪下膝盖,伸出头,服从于我!!」
随着咚的一声惊人势头,从支配着的脚边,喷出的黝黑光晕如同蛇一般扭曲着。她抬起从太刀再次变回直剑的,闪着凶光的银色刀刃,将其笔直地指向我的胸口。
「……不对。」
我在还剩五米的距离停下了脚步,说出最后的一句话:
「你不过是个篡夺者罢了。不爱这个世界……不爱这个世界的生命的人,没有支配世界的资格!!」
身体几乎是自动地摆出了架势,左手的红蔷薇之剑向前,右手的黑色大树之剑向后。拉开右脚,弯下身体。
Administrator的银色长剑抬到肩膀上方,停在了对着我的黑剑的位置和角度。从珍珠色的嘴唇里,放出如同神谕一般重复了无数次的话语:
「爱便是……支配。我爱着一切,也支配着一切!!」
随着如同外燃机一般的金属声音,我们两人的剑发出了高亢的共鸣。
银剑和黑剑,被几乎同样颜色的深红闪光包围。
我和Administrator同时踢动地面,发动了同样的剑技。
如同完美的镜像一般,将剑像是弓箭一般拉开,流过的光在一瞬间增强——然后击出。
在同样轨道上直线前进的两把剑,剑尖在稍微接触了一下后,便交叉了过去。
我的右臂从肩膀向下,随着沉重的冲击被砍飞了。
然而此时,我的剑也将Administrator的左臂从根部斩断了。
被打飞的各自的剑和手臂,拖着红莲色的光芒向高处飞舞。
「混帐————!!」
失去了双臂的Administrator的镜之瞳,化作虹色的火焰开始燃烧。
长发如同活物一般倒竖,变为无数发束在空中盘曲。发束尖端变为银色的尖针,向我的全身袭来。
「还没完呢————!!」
我喊叫着,将左手握着的优吉欧的剑再一次解放出真红的闪光。
SAO世界中绝对不可能存在的,用双刀发动的《Vorpal Strike》第二击,从下方化为一道血色的彗星突进——
从银针之群的中央突破,深深地贯穿了Administrator的胸口中央。
沉重但却决定性的手感浸透了我的左手手掌。这相比贯穿全身的细剑伤口和撕裂胸口的刀伤以及被切断的右臂的痛苦更为鲜明的感觉,传达到意识的各个角落。
我如同亲眼所见一般感觉到,剑撕开了Administrator光滑的皮肤,切断肌肉,粉碎骨骼,吹飞了深处的心脏——也就是自己破坏了一个人的生命。这是我从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人们都有着真正的Fluct Light开始就一直执拗地不断避免的行为。然而,在这一击中,我却毫无一丝踌躇。为了相信着我们而离世的Cardinal,我绝不能允许自己在这里陷入迷惘。而且,恐怕这也是为了身为高傲的支配者的Administrator。
在脑海中盘旋着的思考,仅仅持续了一瞬间。
贯穿了最高祭司胸口的青蔷薇之剑,放出的并不是剑技的效果光,而是可怕的真红色强光。
从优吉欧的鲜血中再生的刀身前半部分,如同即将融化的钢铁般发出光芒,紧接着——引发了宛如将数千个、数万个元素同时引爆的,资源大规模释放现象。
Administrator大睁着双眼,小小的嘴唇里发出无声的绝叫。
从这个世界里比谁都要美丽的身体各处,细细的光束呈放射状刺出——
接下来,纯粹的能量大爆炸,吞没了一切,也覆盖了一切。
我如同被狂风吹打的树叶一般回转着被刮飞,后背撞上了玻璃墙。在被弹开坠落到地面后,这才感觉到从右肩的伤口处,血液如同喷泉般涌出。被如此粉碎之后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血实在不可思议,这样我的天命差不多也该归零了么——我一瞬间想到了这一点,然而我却还有着比需要做的事情。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我一定要活下去。
看向左手的剑,刀身再次变成了一半,镶嵌着的蔷薇也变回了蓝色。我将剑放在地上,用五指紧紧握住右肩。
没有咏唱术式,只是想象着治愈的意象,紧接着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蓝色光点,在如同冻住了一般的伤口上传来暖意。然而治愈术只持续了一秒,勉强停下了出血后就解除了。用几乎枯竭的空间资源就只能做这么多了。
我放开左手,撑在地上,抬起身体。
然后,便惊愕到忘记了呼吸。
在如今爆炸的能量残渣在空中如同海市蜃楼般轻轻漂浮的空间另一侧——
原本以为早已随着惊人的爆炸毫无痕迹地被吹走了的银发少女,双脚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已经是如今还保留人的形态都可以称之为奇迹程度的惨状。失去了双臂,胸口中央开了一个大洞,全身各处如同被陶器割裂一般出现了缺损。
而从无数伤口中流出的,却并不是鲜血。
如同银紫色火花一般的东西带着啪啪的尖锐声音不断喷出,在空中扩散。这是让人不得不觉得不光是被变成了剑的人们,连Administrator自己的身体都已经不是真正的人类的景象。
如同熔化的白金一般美丽的长发被切得粉碎,我看不清她在那凌乱的头发深处低着的脸。
然而,在那暗处微弱动着的嘴唇里漏出的声音却传到了我的耳边。那是完全失去了如同竖琴音色一般的声音的,只能用扭曲的噪音来形容的话语:
「……没想到……两把,剑……都不是金属……呼,呼。」
即使如此,支配者仍如同坏掉的人偶一般轻轻耸了耸肩,短短地笑道:
「意外……真是,意外的,结果呢……。让我遭受了,就算收集所有剩余的资源……都治不好的,伤……呢。」
不由得想象着Administrator会一瞬间将伤口完全治愈的噩梦的我,终于稍微吐出了一口憋在身体里的气息。
濒死的支配者再也没有看我,将马上就要崩毁的身体转了过去。她的身体啪啪洒落着火花,如同电量耗尽的玩具一般开始慢慢向前走去。
她走向的,是房间北侧——从最初到最终都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我拼命地靠着玻璃站起身来,向Administrator看去。必须确实无疑地在她做出什么逆转行动前将她打倒。这样想着的我,想要追在后面,可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只能以相比最高祭司而言更为迟缓的动作,一点点拖着脚前进。
走在我前面大约二十米的Administrator,无疑是以一点为目标前进。然而,她应该也没有从这个资源已经枯竭的隔绝空间脱离的手段。就算分离只要一瞬间,但重新连接却极为复杂,Administrator也并没有否定Cardinal的这句话。
几十秒后,支配者停在了,果然什么都——连散落在房间各处的巨人剑骨都一个也不存在的地方。
然而,少女满身伤痕的裸体夸张地转了过来,看着仍然低下身体的我,露出了微微的嗤笑:
「……没办法了,呢。虽然……比预定的,要早得多,但我要,先行一步了呢,到『那边』去。」
「你……说了……」
在我想要质问她说了什么之前。
Administrator伸出右脚,咚的一声敲了一下地面。
那里的绒毯——有着不可思议的圆形纹样。
既像是收纳巨大床铺的痕迹,又像是圆筒形的出入口粉碎的痕迹。
直径大约五十厘米的圆形,啪的一声放出紫光。
从闪光的圆形低端,一样东西带着微弱的震动向上伸出。
大理石的柱子顶端,
有一个笔记本电脑。
「什……」
我因惊愕而呆站在那里。
不——那不是现实世界里的笔记本电脑。机器是半透明的水晶制成,画面也是透明的淡紫色。键盘如同钻石一般闪光,指针设备也像是磨光的镜子一般。那个东西——不是电脑,而是我曾在SAO世界里看过一次的虚拟系统终端!
也就是说,那正是——
我在这两年间一直寻找着的,『与外部世界的联络装置』!
带着如同后背被人重重打了一般的冲动,我不由得想要向前跑去,但右脚却拒绝了这个命令,膝盖跪了下去。
即使如此,我仍然用单手撑着地面向前爬去。然而这个速度慢到令人绝望,而离Administrator又有着决定性的距离。
失去了双臂的支配者,每一根银发都如同活物一般飘起,尖端快速敲打着键盘。全息窗口上出现了几个窗口,上面的什么指针开始了倒计时——
紧接着,Administrator的身体被从地面流向天花板的紫光柱包围。她光着的脚无声地向上漂浮。
这时,从爆炸后开始,Administrator第一次抬起了脸,笔直地注视着我。
原本可以夸为完璧的美貌如今已经极为凄惨。左侧被割出了一道剧烈的伤口,原本有着眼睛的位置如今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在那黑暗深处,还连续性地弹出细小的火花,让人觉得她更像是个即将崩毁的机器。
有着珍珠色光辉的嘴唇如今也如同白纸一般,但露出的微笑却依然带着极北之地的寒冷。Administrator眯起完好无损的右眼再一次短短嗤笑道:
「呼,呼……再见了,小伙子。之后……还会见面的。这次就在,你的,世界里。」
我听到这句话,才明白Administrator的意图。
她想要——逃到现实世界去!
Administrator想要从这个被名为天命的绝对限制束缚的Under World逃走,保全自己的Fluct Light,正像我想要对优吉欧和爱丽丝的灵魂所做的事情一样!
「等……等等!!」
拼命向前爬去的我喊叫着。
如果我是她的话,肯定会在脱离的同时破坏终端。如果被她这么做,所有的希望都会破灭。
然而,Administrator的裸体,却仍然缓缓而毫无停滞地在光之回廊中上升。
带着笑意的嘴唇慢慢动了起来,说出无声的话语。
再
见
了——
在她的口型说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之前。
不知何时,在我和Administrator都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就爬到了她脚边的那个人,发出了高亢的绝叫:
「请不要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丘德尔金。
那个原本该是在遥远的过去之前,被我的剑技贯穿,又被Administrator处决了的小丑。
他那因失去了血色而发青的圆脸带着惊人的表情,两手如同钩爪般向上空弯曲。
从胸部向下几乎被砍断了的身体,突然变为灼热的火焰燃烧起来。
随着砰!的一声爆破音,如同发动了将自己变为火焰小丑一般的术式而炽热的丘德尔金,划着螺旋轨道向上空突进。
连Administrator的脸上都出现了惊愕,或者不如说是恐怖的表情。差不多快要到达天花板的小巧的双脚,被丘德尔金燃烧着的双手紧紧抓住了。
被向上拖去的小丑的身体,就这样绕着圈子沿着Administrator的裸体爬上,如同火焰之蛇一般卷住了她。紧接着,超过之前数倍的火焰吹过全身,将二人的身体裹在了里面。
Administrator的头发尖端,如同要融化一般开始燃烧。
她的嘴唇扭了起来,如同悲鸣一般喊道:
「放开……!放开我,你这个混帐!!」
然而,丘德尔金宛如这样的话就是告白一般,正圆形的脑袋中央的小眼睛流下一道眼泪,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啊啊啊……终于……终于能和大人化为一体了……」
短小的双臂紧紧抱住了Administrator的身体,终于连支配者的身体也被灼热的火焰点燃了。
「像你这样……丑陋的小丑……竟敢将我……」
Administrator的声音已经有一半变为了悲鸣。穿透身体各处的割伤不断扩大,一个个剥离,从其中喷出的新的银色火花和火焰混在一起,如同烟花一般飞散。
丘德尔金的身体也已经几乎失去原形,变成了纯粹的火焰。然而在其中心,仍然带着幸福的表情,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啊啊……大人……人家的……Administrator……大……人……」
接着,Administrator的身体终于也失去了实体,变为漫卷的火焰。
支配者那被破坏而燃烧起来的脸一下子没有了表情,只是以银色的眼瞳看向天空。就算处于这样的状况下,支配者的相貌,仍然美丽得令人震惊。
「……我的……世界……向无限远端……延伸……我……的……」
我没能听到后面的话。
盛大燃烧着的火焰,一瞬间凝集起来,
变为纯白的闪光释放。
与其说这是爆炸,还不如说惊人的能量全部还原为光,填满了整个空间。既没有轰鸣,也没有震动,仅仅是世界上最为巨大的存在崩坏消失的这一概念性的事象填满了这个空间。
在足以让人觉得世界不会变为原有的形态的尝试建立,白光摇动着密度和方向,闪烁着光辉。
然而,最终白光还是变得稀薄下来,我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眨着溢出泪水的眼睛,我拼命地向爆炸中心看去。
只有一道淡紫色的门。然而也就只有这些了,不论Administrator还是丘德尔金都已经没有一丝存在的痕迹。又过了几秒钟,大门也闪烁着消失,只留下从地面突出的大理石柱以及上面冰冷的虚拟终端。
我从理性和感性两方面明白,名为Administrator,或者是奎涅拉的这名女性,终于完全消失了。她的天命变为了零,而收纳她的Fluct Light的Light-Cube被格式化了。恐怕,就和一定是放在其旁边的Cardinal的Light-Cube一样——
「……结束了……吗……」
我两膝跪在地上,无意识地自言自语。
「这样,就好了吧……Cardinal……?」
当然,并没有回应。
然而,不知是不是从我的记忆里产生的微弱的波动,变为微风吹过我的脸颊。那是带着在大图书馆的底部,轻轻抱住我的Cardinal的体香——混杂着旧书、蜡烛、还有甜美的砂糖点心的香味的风。
我一瞬间抬起头,将眼睛闭上。
然后,用左手拭去泪水。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穿在上面的袖子,不知何时已经从黑革长大衣变成了原本的麻布衬衫后,转过身体,向位于房间中央——躺着的优吉欧爬去。
搭档的身体还留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被凄惨地切断了的身体上,还啪啪地滴下鲜血。剩余的天命大概只能维持几分钟了。
我拼命地前进到优吉欧身旁,首先为了止血,而将掉在稍远处的下半身运过来,将切断面对上。
接着,用左手放在伤口上,想象着治愈的意象。
手掌下啪地出现的蓝光,令人惊愕地无法让人依赖。然而我拼命将这个光点放在切断面上,想要堵住伤口。
然而——
一点点渗出流下的,象征着优吉欧生命的红色液体,根本停不下来。即使我明白相比如此严重的伤害,治愈术的优先度绝望性的不足,可仍然执拗的动着手,喊叫着:
「停下来……停下来啊!为什么啊!!」
在Under World内,想象之力可以决定一切,或者说是覆盖一切。想象可以引发任何奇迹。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竭尽自己灵魂的力量祈祷,默念,许下愿望。
然而,血液仍然一滴滴流下。
想象能够干涉的,只有对象外形一类视觉要素,而根本无法更改优先度或耐久度这类数值要素——
即使这样的道理在意识中穿过,我仍然拒绝承认这一点。
「优吉欧……醒过来啊!优吉欧!!」
我又一次喊叫着,低下脸,为了用牙齿咬破自己的左手腕而张开了口。就算我知道这在计算上压倒性的不足,但现在我必须将能够利用的所有资源都注入进去。就算这意味着我和优吉欧都会天命归零。
犬齿正要咬破皮肤,将肉一起撕开的这一瞬间——
微弱的耳语掠过了我的脸颊。
「Stay cool……桐人。」
我一下子抬起脸。
优吉欧微微睁开了眼睛,微笑着。
脸色如同纸一般惨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天命无疑正在继续减少。然而茶褐色的眼瞳和过去一样,带着温柔的光注视着我。
「优吉欧……!」
我嘶哑地喊叫着。
「等一下,现在就为你治疗!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我又一次想要咬破手腕。
然而在我这么做之前,如同冰一般寒冷,但同时又带着些许温暖的手盖在我的手腕上,将其紧紧握住。
「优……」
优吉欧摇了摇头,制止了我想要说出的话。
「好……了。这样就……好了,桐人。」
「你说什么啊!这样哪里好了啊!!」
即使听到我这如同悲鸣一般的话语,优吉欧那如同满足了一般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我……应当完成的,任务,全都完成了……就在这里,我们的道路……要分开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我才不承认什么命运!!那种事情我绝对不会承认!!」
如同要训导像是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的我一般,优吉欧的眼睛又一次动了一下。
「……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和你,大概不得不为各自的『爱丽丝』……而互相战斗吧。我……为了让爱丽丝的记忆回到她的身体……而你,为了守护整合骑士爱丽丝的灵魂……」
我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正是我从心底恐惧着,但却从未意识到的未来景象。假设一切都解决之后,消除掉如今的骑士爱丽丝而让露莉德的爱丽丝复活的话,我真的会同意吗。
就算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也仍然没能得出答案。
然而,我却只能将这份迷茫,和眼泪一起向优吉欧发泄了。
「那就战斗啊!!等伤都治好之后,和我战斗啊!!」
但优吉欧那如同看透了一切般的笑容却毫无动摇。
「我的……剑,已经……折断了啊。大概这也是因为……我讨厌,被决定了的,命运吧。我……和你,要战斗什么的,这种事……被什么人决定了的……像是计划一般的东西,我,绝对不要。」
优吉欧低语着,从他的双眼出现的大颗的泪珠无声流下。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桐人。比谁都……更强,不论是谁……都爱着的,你。说不准……就连爱丽丝,也对你……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我终于,明白了。爱……并不是,索取,而是,付出啊。爱丽丝……教会了我,这一点。」
优吉欧停下话,抬起了左手。手掌中的紫色棱晶闪着光芒,碰到了我的指尖。
这个瞬间——
整个世界被白光包围,溶解,然后消失。
坚硬的地面,重力,被切断的右臂的痛楚全都消失,只有温柔的流动载着我的灵魂流向远方。将覆盖我心头的巨大的悲伤,用暖流温柔地融化——然后——
鲜艳的绿色光辉闪烁着,在高空中摇动。
从树荫间洒落的日光。
如同讴歌这终于到来的春日阳光一般,树木的新芽在微风中摇动。不知名的小鸟从富有光泽的黑色树枝上像是互相追逐着一般飞起。
「喂,手放下了啊,桐人。」
我听到了比鸟儿们的鸣叫还要轻柔的声音,收回仰望的视线。
坐在旁边的,穿着蓝白色围裙的女孩子的金发,在太阳下闪着眩目的光芒。我一瞬间眯起眼睛,耸耸肩回应着:
「爱丽丝刚才不也是张大了嘴看着渡兔和幼崽的样子吗?」
「才没有张大了嘴呢!」
噗的一下别过了脸,接着就呵呵笑了出来,少女——爱丽丝将手中的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细心做出的小剑用的皮鞘。崭新地闪着光的表面,有一块用鲜艳的白线绣成的龙形刺绣。感觉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过的,圆形的龙的尾巴在中途断开,针线从那里垂下。
「喂,我这边马上做好了哦。你那边怎么样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向自己的膝盖看去。
放在那里的,是用森林里第二硬的白金栎树枝削成的小剑。在对森林比谁都清楚的加里塔爷爷的教导下,花了两个月才把如同钢铁一般的木材削成了这个形状。刀身已经完全做好,剩下的就只有在剑柄上做细节加工了。
「我这边更快。只剩一点时间了。」
听到我的回答,爱丽丝呵呵笑着说道:
「那就再加油一下把工作完成吧。」
「嗯。」
我又一次透过高高的树梢向天空看去,索尔斯已经通过了正中央。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就在这个森林里的秘密场所进行作业,差不多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呐……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会露馅的哦。」
听到我摇着头这么说,爱丽丝像是小孩子一般撅起了嘴。
「还不要紧的。再稍微……再多呆一会儿,好吗?」
「真没办法。那就再呆一小会吧。」
我们点了点头,沉浸在各自的作业中数分之后。
「做好了!」「做好了!」
像是与同时响起的两个声音重叠一般,从背后传来了咔嚓咔嚓踏动草丛的声音。
我们将手中的东西藏到背后,一下子回头看去。
一脸惊呆的表情站在那里的,是有着柔软的亚麻色短发的瘦小少年——优吉欧。
优吉欧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用惊讶的声音说道:
「什么啊,原来你们两个从大清早就一直在这里啊。到底在干什么呢?」
我和爱丽丝耸了耸头,对视了一下。
「被发现了呢。」
「所以我不是都说了吗——已经全完了啊。」
「才不是全完了呢。好了,把那个给我。」
爱丽丝把后面刚刚做好的木剑夺走,轻轻收在自己拿着的剑鞘里。
然后她向优吉欧面前跳出一步,带着如同太阳一般的笑容喊道:
「虽然早了三天……优吉欧,生日快乐!」
看到爱丽丝递过来的,有着崭新的皮鞘的小剑,优吉欧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诶……这是,给我的……?这么,厉害的东西……」
我被爱丽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苦笑着继续说道:
「优吉欧,你之前说过买来的木剑折断了吧?所以……当然,虽然没有你哥哥拿的那样的真家伙要好,但这肯定比杂货店里卖的木剑厉害多了!」
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接过小剑的优吉欧,因被其重量惊到而身体向后仰去,随后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不在爱丽丝之下的笑容。
「真的呢……这个,比哥哥的剑还重啊!好厉害……我……我会好好珍惜的。谢谢你们两个。太高兴了……第一次收到让我这么开心的生日礼物……」
「喂……喂,不要哭啊!」
我看到优吉欧的眼角微微泛光,慌忙喊了出来。
优吉欧说着「我才没有哭呢」,擦着眼睛,笔直地看向我,然后,又一次笑了出来。
那张笑脸一下子扭曲成了彩虹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揪心痛楚。令人无可奈何的强烈的乡愁和丧失感。从我眼中溢出的泪水不住地流淌着,打湿了脸颊。
站在一起的爱丽丝和优吉欧,也一样带着眼泪露出笑脸——
他们一起说道:
「我们【僕たち】……我们【私たち】三个人,确实是一起生活着的。就算要在这里分开……但是,回忆会永远留下来。在你【君】的——你【あなた】的心中存留下去。所以啊——」
接着,被树荫包围的场景消失,我再次回到了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层。
「所以啊——不要哭了啊,桐人。」
低语着的优吉欧的双手失去了力气,右手落在地上,左手落在胸前。他手掌中的棱晶的闪光,也几乎要消失了。
刚才我看到的如此短暂的情景,无疑是我的记忆。虽然想起来的就只有这一个场景,但即使如此,我和爱丽丝,以及优吉欧从小时候开始就一起长大,结下了不会动摇的羁绊的这一事实,却在我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微微治愈了我的痛苦。
「啊……回忆,就在这里。」
我将左手的手指放在自己胸前,带着呜咽低声说道。
「永远都在这里。」
「对……所以我们是,永远的好友啊。你在哪……桐人,我看不到你了……」
虽然还带着微笑,但优吉欧的眼光却逐渐稀薄,彷徨着向我问道。我探出身体,用左手抱住了优吉欧的头。落下的泪珠一个个滴在优吉欧的脸颊上。
「我在这里,就在这里啊。」
「啊……」
优吉欧看着远方,笑容变得稍稍深沉了一些。
「看得到呢……在黑暗中,闪着光芒……简直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在基加斯西达的,树根旁边……每晚,都会仰望的……没错,就像……你的剑的……光辉一样……」
穿透远方的耳语慢慢低了下去,然而却如同浸染了水滴一般在我的灵魂内响起。
「对……那把剑……就叫《夜空之剑》……吧。怎么样……」
「嗯……好名字。谢谢你,优吉欧。」
我紧紧地抱着开始慢慢变轻的好友的身体。他的最后一句话,透过互相接触的意识,如同落在水面上的水珠一般传来:
「将这个……悲伤的,世界……如同夜空一般……温柔的……包围…………」
接着,他的眼皮就无声地垂下了。
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了轻微的重量,优吉欧的脸仰了过去。
优吉欧站在深不见底的暗之走廊内。
然而,他却并非孤身一人。
与他的左手相牵的,穿着蓝色连衣裙的爱丽丝,带着微笑站在那里。
优吉欧稍稍向握住的手使力,轻轻问道:
「这样就……好了吧?」
爱丽丝摇晃着绑着金发的大丝带,点了点头回答:
「嗯。之后的,就交给那两位吧。他们一定会将这个世界导向正确的方向的。」
「是这样呢。那……我们走吧。」
「嗯。」
不知何时,优吉欧已经变为童年时的姿态了。他和与他身高差不多的少女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走向回廊远方处的白光。
这个瞬间——
被赋予了NND7-6361这一ID并加以管理的人类Unit的耐久度数值变为了零。
控制Under World主架构的程序,遵从这一算法,对存储了该单位Fluct Light的Light-Cube界面发出了一个命令。
接收了命令的Light Cube界面,忠实地将与其连接的稀土晶格中全部的量子数据加以格式化。
内藏的数百亿光子,一瞬间闪耀着光芒,然后扩散消失——
名为优吉欧的,生活了不到二十年的灵魂,从两个世界消失了。
与此近乎同时——
从离这个Light-Cube离得很远的地方的另一个Light-Cube也执行了同样的处理程序。
经过非正规的操作制造并拥有受限的思考能力的,存储着名为爱丽丝·青贝尔克的灵魂的记忆的一部分的这个Fluct Light也永远消失了。
构成两个灵魂的光子云,并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又是怎样消失的。
=========================
17
我只是一直跪在那里,直到优吉欧的身体和他胸口的爱丽丝的记忆棱晶,变为光之粒子完全消失。
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呢。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玻璃窗另一侧卷起漩涡的虚无空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窗外又变回了满天星空。刻在东边尽头的黑色棱线的另一端,已经浮现出淡淡的曙光。
就算思考能力几乎完全丧失,我还是摇晃着抬起身体,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走向躺在稍远处的骑士爱丽丝。
爱丽丝也受了相当重的伤。幸好伤口因烧伤而差不多止住了血,天命没有持续减少。当我用左手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似乎还没有恢复意识,只是微微的动了动眉毛,从嘴里漏出轻轻的声音。
就这样抱着爱丽丝,我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房间的北侧。
如今在这个房间内唯一完好无损的水晶系统终端,闪烁着冰冷而无机质的光辉,等待着我。
轻轻将爱丽丝放在地上,我用左手的指尖操纵触摸板。
操作界面是我早已习惯了的将日语和英语混合起来的系统。以机械的动作在选项卡中搜索,终于找到了我所寻求的东西。
『呼叫外部观察者』。
点击这个标签后,出现了提示音和一个对话框。我毫不犹豫地点击了显示在有着『执行这个操作将会把STRA倍率固定为1.0倍。确定要这样做吗?』信息的窗口内的OK按钮。
突然,我感觉空气的粘度似乎增加了。声音,光线,一切都被拉长,远去,又追了过来。一瞬间,简直像是自己的动作和思考都变成了超慢动作一般的违和感向我袭来,随后便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消失了。
画面的正中央打开了一个全黑窗口。一角显示着音量大小,上面闪烁着SOUND ONLY的字样。
虹色的计量表啪地跳了一下。
又动了一下。同时,我的耳边听到了嘶啦嘶啦的噪音。
我想这就是现实世界的声音。
与Under World内的状况毫无关系,重复着平稳的日常的另一侧的世界。血也好,痛也好,死亡也好,全都只会是意外情况的现实世界【Real World】。
突然,从身体深处传来的难以名状的激情让我摇晃起来。
带着这样的感情,我将脸靠近终端,以能喊出的最大声音叫道:
「菊冈……听得到吗,菊冈!!」
如果现在我的手能碰到菊冈诚二郎或是其他《拉斯》的员工的话,我说不定会将他当场掐死。左手因为无处发泄的愤怒而颤抖,狠狠砸着大理石的柱子,再次喊道:
「菊冈!!!」
接着——有某个声音从画面中流出。
那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的清脆的振动音。我猛然想起——这是我在遥远的过去,在叫做Gun Gale Online的VRMMO中听到过的小型枪械的连射音。但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我呆立着,接着终于听到了人的喊声:
『——不行了,A6通道被占领了!后退!!』
『在A7一类的地方迎战!争取系统锁定的时间!!』
再次响起哒哒的声音。其间还混杂着散发性的破裂声。
这是什么,电影?和某人正在看的流媒体串线了吗?
但是,这时,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喊了我知道的名字。
『菊冈二佐,已经到极限了!放弃主控室,封锁耐压隔墙!!』
然后传来的回答,是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
菊冈诚二郎——把我引入这个世界的男人。但是,我从没听到过他如此急迫的声音。
『抱歉,再忍耐两分钟!现在不能让他们夺取这里!!』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拉斯》被袭击了?可到底是谁——?
又是菊冈的声音:
『比嘉,锁定还没结束吗?!』
接着又传来新的未知的声音:
『还有八……不,七十秒……啊……啊啊?!』
那个略显年轻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惊愕。
『菊先生!!从里面来的呼叫!不对,是UW里啊!!这是……啊啊啊,是他,是桐之谷君!!』
『什……什么?!』
脚步声。然后是麦克风的咔嚓响声。
『桐人君……你在吗?!你在听吗?!』
没错,是菊冈。我按下疑惑喊道:
「对!听好了菊冈……你……你干出的那种事情……!」
『要骂我的话之后再说!现在听我说!!』
被和他不相称的拼命感压倒,我不禁闭上了嘴。
『听好了……桐人君,去找叫爱丽丝的少女!然后把她……』
「找什么找,她现在就在这里!」
我回喊,这回换菊冈沉默了。接着,他又急切地——
『这、这真是,奇迹啊!好,好,现在断开通信恢复倍率,带爱丽丝去《World End Altar》!你现在使用的这个终端是和主控室直连的,但这里已经守不住了!』
「守不住……到底出了什么……」
『没工夫解释了!听好了,Altar在从东大门出去往南……』
这时,最开始听到的不认识的声音在非常近的地方响起。
『二佐,关闭了A7的隔离墙可以保住几分钟……啊啊,不好,那帮家伙似乎正开始切断主电源线!!』
『哎,不行,现在不行!!』
悲鸣着回答的不是菊冈,而是被称为「比嘉」的尖细声音。
『菊先生,刚才主线发生了浪涌!主机和集群都没事……但上面的桐人君的STL里的过幅电流……烧到他的Fluct Light了!!』
『什么……不可能,STL里有好几层安全限制……』
『全部解除了!他现在是在治疗中啊!!』
到底——是什么。我的Fluct Light——发生什么了?
在零点几秒的沉默后,菊冈再次喊道:
『锁定工作我来做!比嘉,你带着神代博士和明日奈君撤退到主轴上层,保护桐人君!!』
『但、但是,爱丽丝怎么办?!』
『倍率先提高到上限!!以后的事情再考虑,现在先保护他……』
后面喊叫的对话我根本没有听。
之前听到的一个名字猛烈地打击着如暴风般动摇了的我的意识。
明日……奈?
亚丝娜在那里?她在《拉斯》……?为什么?!
我为了质问菊冈,扑到显示器前。
但没等我发出声音,耳边就传来悲痛的惨叫。
『不行了……关掉电源!!旋转结束,全体对冲击准备!!』
然后——
我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从头上遥远的彼方,贯穿了教堂墙壁和天花板的白色火光的漩涡向我袭来。
无数的雷闪无声地贯穿了浑身僵硬、抬头仰望的我。
没有冲击、没有疼痛、没有声音。
但是,我依然明白,这些东西造成了我不可挽回的深度伤害。那不是施加到我的肉体或感觉上的,而是直达灵魂基层的伤害。
规定出「我」这个存在的某个重要的东西被打成碎片消失了。
空间、时间、一切都已消失,溶解在混沌的空白中。
我——
连这个词的意义都消失了。
在思考能力被夺走之前,从不知是何处的远方听到了喊声。
『桐人君……桐人君!!』
怀念到令我想要哭泣,深爱到令我几乎发狂的,那个声音。
那是——
谁的声音呢?
转章II
把洗好的盘子放到晾架里,爱丽丝一边用围裙把手擦干,一边不经意地往窗外眺望。
透过粗糙玻璃看见的树梢上,因为这几天骤冷的天气,难得变黄变红的树叶也已纷纷散落。冬天来的还是比央都快一些。
然而,从久违的清澈透明的蓝天洒入的索尔斯的日光让人感到阵阵暖意。近处粗大的树枝上,一对爬上树的兔子相互依偎,闭合着双眼看似很舒服地享受着日光浴。
不知不觉微笑地看了一阵子,爱丽丝转过头说道:
「诶,今天的天气不错,去东边的山丘走走吧。一定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没有回应。
在只有两个房间的小木屋中,大房间的中央放置着一张圆桌。桌旁简朴的椅子上坐着的黑发少年,呆呆地俯视着。
很瘦。原本就没长多少肉,如今竟已比爱丽丝还要纤细了。即便穿上宽松的便服,也能看出他已是皮包骨头了。右手边垂着空荡荡的袖子,更是让人感到心痛。
但是,更让人心寒的是他的表情。跟头发一样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一丝光辉。映衬着他封闭了的内心的空洞的双眸,绝不会正面去看任何人。
爱丽丝抑制住内心已经无数次感受到的刺痛,用更加明亮的声音继续说道:
「不过,还是穿厚点好哦。你等一下,我就去准备。」
随即脱下围裙,挂到洗碗槽边上,然后快步走向卧室。
爱丽丝把长长的金发扎在后面,盖上棉布方巾。再把墙上挂着的两件羊毛外套中较小的一件披在身上,并把另一件夹在腋窝里,回到了客厅。
少年丝毫没有改变姿势,只是重复着缓慢地呼吸。爱丽丝把手轻轻地放在他背上,催促他起来。少年这才摇晃着膝盖慢慢地起身。
然而,可能的自发行动也就到此为止了,完全没迈出一Mel。爱丽丝移开椅子,把外套披上去,并绕到前面用皮绳紧紧扣住。
再坚持一下哦。爱丽丝说了一声便急急忙忙跑到客厅的一角。
放在那里的是,用明亮的白茶色木材所制作的椅子。不过,跟刚才少年所坐的不同,四只脚都是用圆木锯成圆块并在中间嵌入钢芯做成的车轮。是在森林深处独居的一个名叫加里塔的老人精心制作的。
爱丽丝握住附在轮椅靠背上的握柄,滚动着移到少年的背后。让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少年轻轻坐上去,然后把一块毛线制作的披巾盖在他身前。
「好了!那,我们走吧。」
用手敲了一下少年的肩膀,然后握住把手,嗙地一下推着椅子微微地向着小屋的房门滚去。这时,少年不经意的改变了一下脸的角度,抬起左右,伸向一边的墙壁开口道:
「那个——……那个——」
嘶哑的声音中,夹杂着和他的表情不同的感情。然而爱丽丝立刻就察觉到了少年的请求。
「啊,抱歉。马上拿给你。」
少年手指着的南边的墙上,用结实的金属制品挂着三把剑。
右边,是爱丽丝的所有物,黄金的长剑《金木樨之剑》。
左边,是少年以前佩带的漆黑的长剑《夜空之剑》。
然后中间——是为黑剑命名,如今却已不在人世的少年的纯白的长剑《青蔷薇之剑》。
爱丽丝先把沉重的漆黑的剑从墙上吃力地取下并抱住。然后取下中间的白鞘。它的重量只有黑剑的一半。因为收着的刀身已经没了一半以上。
爱丽丝抱着两把剑回到门边,放到少年的膝盖上。少年用左手紧紧抱住他们,再次低下脸庞。他绝不会再放开这两把武器。他只有在找剑的时候会表现出某种反应。
「……那,走吧,桐人。」
说完,爱丽丝再次忍住刺向胸中的疼痛,推动了比刚才沉重数倍的轮椅。
出门后,走下不是由石阶而是平缓的木板搭起的短坡,一阵清凉的微风和充满滋润的阳光包围了二人。
小屋是建立在森林深处裂开的一块圆形草地上。是爱丽丝亲自劈开圆木,把皮剥去,经加里塔老人帮忙建造起来的。虽然略显丑陋,不过用的都是高优先度的木材,还是建的很结实。只是,被老人说了数十次从未见过如此蛮力的女孩子。
老人也说过,森林的这块空地曾经是小时候爱丽丝和青蔷薇之剑的所有者优吉欧两人的游乐场。当然爱丽丝没有那份记忆。爱丽丝只是跟加里塔老人和其他人说她失去了以前的所有记忆,然而现实是,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Fifty侵占了他们所认识的露莉德出生的爱丽丝·青贝尔克的身体。可能的话,现在立刻就想把身体归还给她。可是原本的爱丽丝已经随着优吉欧离开了这个世界。
挥去一瞬的沉思,爱丽丝推动轮椅向横穿草地的小径前进。
小径横穿包围外界的森林,由东向西延伸开去。往西走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露莉德村,不过无事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想去造访。从右前方感受索尔斯之光的同时,走向了东边的小径。
爱丽丝他们在十月即将结束、因季节变迁红叶逐渐飘落的森林中缓缓前行。
「桐人,冷吗?」
虽然搭了话,却当然的没有回答。即使是裸身处在极寒的大雪之中,恐怕现在的桐人也不会吭一声,只是任由身体冻僵,等待天命耗尽吧。爱丽丝探头确认了一下,上衣的领子都还紧紧围着。
当然了,想用热因系的法术完全防御周围冷气的进入也是很容易的。只不过,本来就已处在微妙的立场当中了,还是希望避免被村民看到使用高度的术式而产生奇怪的留言。
推着沉重的轮椅走了大约10分钟,便看见了前方树丛的间隙。
前方是被短草覆盖的小高丘。在没有道路的斜坡上,爱丽丝毫不费劲地推着轮椅,不一会儿功夫就到达了天边。
视野豁然开朗。广阔的露露湖那湛蓝的水面连着深处的湿地一望无际。左手边耸立的山脉宛如冲入天际的墙壁,从正面往右边深处连成一道弧线。昔日,驾驭飞龙轻松翻越那重重山峰的情景就像是梦幻一般。
面临如此宽广美丽的景色,桐人却视若无物,只是用空洞的黑眼球呆呆地对着虚空。
爱丽丝在旁边坐下,把身体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
「真美丽啊。比挂在大教堂里的画美丽多了。」
「……是你所守护的世界哦。」
一只白色的水鸟滑过眼底的湖水,荡起点点涟漪,然后高飞而去。
不知道坐了多久。
回过神来的时候,索尔斯已经升到相当高的位置了。已经到了回小屋准备午饭的时间了。虽然对自己的空腹完全不在意,不过,为了一次只想吃一点点的桐人,哪怕是一餐也是不能疏忽的。
爱丽丝站起来,对桐人说:「回去吧。」
就在她握住把手的时候——
爱丽丝注意到了踏草登上山丘的细小的脚步声,立刻回头看去。
靠近过来的,是一名戴着黑纱巾并用修道衣把矮小的身体裹的严严实实的少女。在如孩子般可爱的脸上,一边露出闪耀的笑容一边挥着手。
「姐姐!!」
兴奋的声音乘着微风而至。爱丽丝也边以笑容回应边挥了挥手。
少女在最后10Mel的地方急势冲了上来,并在眼前停住。丝毫不断气地又说了一遍:
「早上好,爱丽丝姐姐!」
又迅速地转身,探了一下轮椅上的桐人,更加精神地喊道:
「桐人也早!」
对桐人的毫无反应完全不在乎一样嫣然微笑的脸,在看到桐人膝盖上的两把剑的瞬间,少女略感心痛地轻言道:
「……早上好,优吉欧。」
指尖轻轻地抚摸过青蔷薇的剑鞘,少女再次面向爱丽丝。爱丽丝感到内心犹如一阵暖流经过,回应道:
「早上好,西露卡。你竟然知道这个地方啊。」
不称呼她为西露卡妹妹也是最近才习惯过来的。自己越是怜爱作为这世上唯一的妹妹的少女,越是责怪自己是否有感受这份温暖的资格。
西露卡也许早已察觉到爱丽丝无法摆脱的纠葛,毫无顾虑地笑道:
「我可不是用神圣术找到这里的哦。姐姐的所在我立刻就能知道的。我带了早上刚挤出的牛奶和一点苹果芝士派来。已经放到家里的桌子上,中午的时候吃吧。」
「谢谢,帮了我大忙。我还在犹豫要做什么好呢。」
「以姐姐的做饭手艺,桐人说不定哪天就会逃出去的!」
爱丽丝一边笑着面向啊哈哈哈笑着的西露卡,一边举起右手道:
「哇,你竟敢说!怎么说,我最近也领悟了不少的。」
欢闹的同时,西露卡轻巧的避开爱丽丝的手,蹦入她怀里。就这样闭上双眼,好像很舒服似的蹭着爱丽丝的胸部。爱丽丝也轻轻地抱住比自己矮小的多的妹妹。
只有这个瞬间,爱丽丝真的想忘记去责备自己的罪过。如果能消去舍弃了剑,逃避骑士的义务,在森林深处过着安稳日子的这份罪恶感,会是多么的安心啊。因为在做着这种事的同时,眼前耸立的《终结山脉》的另一边,终结的时刻正日渐到来。
半年前,那场激斗的终场——
身负濒死重伤,完全动弹不得的身体躺在大教堂最顶层的地面上,爱丽丝恍惚地感知到战斗的结果。
Administrator跟桐人的死斗。
被丘德尔金的执念之火卷入而与其一同消失的最高祭司。桐人的搭档优吉欧的死。只有他临终时的话,在断断续续的记忆中依然鲜明如炙。
另外,还有一个就是,从不可思议的水晶工艺品中传出的声音和桐人之间的对话。几乎无法理解的奇怪对话终结之时,桐人的身体突然僵直倒下——世界完全沉默了。
总算恢复了少许的天命,爱丽丝能够行动之时,玻璃窗外,天空正逐渐被索尔斯之光浸染。爱丽丝以射入的曙光作为神圣力之源,先治愈倒下的桐人。然而他的意识却无法恢复,只好让他就这样睡着并给自己施展治愈术,之后又调查了跟桐人交谈的水晶工艺品。
可是,闪耀着紫色光辉的表面已经完全变黑,无论如何摆弄都不再发光。
爱丽丝无计可施地坐在那里。虽然相信了桐人的话,为了守护世界的人们和不知身在何处的妹妹而与绝对的支配者Administrator战斗,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活下来。认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做好了觉悟才置身于最高祭司的剑下,却因命运使然而保住了性命。
既然救了我就要负起责任啊,虽然她这样对横躺在旁边的桐人呼喊了无数次,但是黑发的少年却丝毫不打算张开眼皮。爱丽丝觉得也许他是在说以后的事自己去想吧。
抱膝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爱丽丝终于站起身行动了。用好不容易回复的金木樨剑费尽心机地破坏了出入口附近的地板,然后从出现的螺旋楼梯一个人走了下去。
穿过失去主人的丘德尔金的房间,和至今还噗嗤噗嗤地持续着术式的元老大厅,目的地是剑术教师的所在。在冰几乎融化殆尽的大浴场中,大字悬浮的整合骑士长贝尔库利的身体,幸好已经从石化术中解放了。「叔父!」爱丽丝呼喊道。大个子猛地拍了两下脸,就像是从久梦初醒一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夸张的喷嚏后,终于醒过来了。
好不容易从紧张中解放的爱丽丝破涕为笑,哽咽着总算是说明白了状况。贝尔库利以严厉的神色听完一切后,只说了一句话:「难为你了,孩子。」
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如此宣布的贝尔库利迅速行动起来。他把在蔷薇园发现的被桐人他们打败,却不知为何已经完全治愈的副骑士长法娜提欧,还有同样被石化拘束的迪索鲁巴特和艾尔德利耶这些主干的整合骑士全员都集中到第50层的大回廊,把真相尽可能地述说给他们。
包括跟桐人、优吉欧战斗的结果,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战死的事情。
以及骑士团的上部组织——元老院的实体,只有丘德尔金一人的事实。
隐瞒的,只有整合骑士的来历而已。贝尔库利认为虽然原本就对「从神界而来的召唤」有所怀疑的他还能接受真相,其他的骑士们却不可能做得到这一点。他只对爱丽丝说,还需要等待解明留在最上层的数十把剑和神图的秘密。
然而,尽管如此,骑士们还是陷入了相当大的混乱。也难怪,至今为止,在近乎永恒的岁月里,最高祭司曾是唯一绝对的支配者。
讨论的结果,他们选择无论如何都要听从骑士长。讽刺的是,这也许只是被Administrator施加了强制从属术的结果。因为就算最高祭司被消灭了,他们也是隶属于《教会》,而骑士长贝尔库利是神圣教会的最高权力者也是不容置疑的。
于是,贝尔库利以惊人的精神力向着本来的任务,『守护人界』迈进。他应该也彷徨过,他已经知道自己被夺走的爱人的记忆,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比起回复记忆,他选择了『准备防御即将到来的暗之入侵』这一职责。他开始执行在数日内重整整合骑士团的架构,并为了能用于实战而重编四帝国的近卫军的新任务。
见此,爱丽丝与昏睡状态的桐人乘上自己的飞龙悄悄地离开了央都。原因是部分骑士要求处决叛逆者的意见并没有消失。这是距最上层的激斗五天后的事情。
在无尽烦恼之中,引缰前往北方最边远的村子露莉德又用了三天。在央都的郊外野营期间,桐人也未曾醒过。要充分治疗,一间像样的屋子和床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想在城里的旅馆住又没有民间货币在手,也不想摆出整合骑士的权威。
唯一的希望——虽然失去了记忆,在故乡生活的家人应该会热情地欢迎自己吧,爱丽丝抱着这样的期待,径直往北飞去,横贯诺兰高尔思帝国,到达了与《终结山脉》的草原相接,被深邃的森林所拥抱的小村。
为了不让村民们发现飞龙,低空飞行后停在了离村子不远的森林里。爱丽丝吩咐龙要守护好三把剑后,背上闭着眼的桐人徒步进入了露莉德村。
无论是横穿翠绿的麦田时,还是从小户农家旁边走过,渡过小河上的桥时,都被众多的村民们注目。但是,那些都是惊讶和警戒的神色。
在土石交界的路段,从小小的警卫室里冲过来一个年轻人,长着少许雀斑的脸涨红着拦住了爱丽丝的去路。
「站住,外人不能随便进入!」
边喊着的同时拔出了廉价的剑,毫不客气的把剑端指在眼前的卫士,先是看了一眼背上的桐人的脸,感觉奇怪似的歪着脖子。自言自语地说:「咦,他不是……」之后又盯着爱丽丝看了一下,然后突然睁圆眼睛张大了嘴巴:
「你……你,难道是……」
听了卫士的话,爱丽丝稍微安心了。看来过了九年还是认得自己。她边想边选择语言告诉卫士。
她是爱丽丝·青贝尔克。并让他去叫一下作为村长的父亲加斯胡特·青贝尔克。
在大教堂外壁,仅仅听桐人说过一次的名字,竟然没有忘记。卫士的脸色由红变绿。
「等,等,等一下。」
他大叫着跑开了。
晌午过后的村子转瞬间如蜂巢捅破一般骚动起来。从小孩到大人,就像是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样聚集在一起,把爱丽丝远远围住并小声地交谈着。
这时爱丽丝再次感到不安。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村民们却浮现出更为警戒的脸色,还带着不少的嫌恶感。
数分钟后,人墙中大步走近来的,是个嘴和下巴都留着整齐胡子的半老的男人。
男人见到爱丽丝的瞬间,脸上扭曲着难言之隐的表情。其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感情,爱丽丝却无法察觉。
慢慢地,像是害怕着什么的步调走到面前的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是爱丽丝,吗?」
然后继续说道:
「为什么在这里?你的罪被宽恕了吗?」
既没有拥抱,也没有泪水,听到『父亲』如此信口开河,爱丽丝感觉手脚都变的冰冷。然而,她拼命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回答道:
「先不管处罚,我失去了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的所有记忆。可是,除这以外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这是她能说出的最大限度的真实。
加斯胡特紧紧闭上双眼,抬起头,然后突然转过身去。
越过他的肩膀传来的话是这样的:
「你走吧。这个村子不允许罪人进入。」
也许是感觉到了爱丽丝因一瞬间的回想而僵直了身体,西露卡抬起头,稍微倾斜了一下脑袋。
「姐姐……?」
被最爱的妹妹担心地询问,爱丽丝一边微笑地简短回答道:
「不……没什么。好了,我们回去吧,西露卡。」
那天,受到沉重打击准备悄然回到森林深处的爱丽丝,被树丛阴影里的西露卡叫住。如果没有明知有违身为村长的父亲的意愿,还叫住爱丽丝的她的勇气,以及她介绍的加里塔老人的善意,爱丽丝也许到现在还是个彷徨在荒野之中的无依无靠的逃亡者。
对西露卡而言,应该也不是件能轻易接受的事情。
唯一的姐姐,竟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两年前还有所来往的桐人在昏睡。还有,如同哥哥般存在的优吉欧的死。
但是,看见西露卡流泪也就一次而已。从那以后都笑容不绝,精神饱满地活动着。对于她内心的坚强和体贴,不得不让爱丽丝每天感谢和惊叹。比教会祭司们的神圣术更加强大,比整合骑士的剑更加尊贵。
与此同时,自己是多么的空虚。
得到老人的帮助,在村子边界外的森林搭建了虽小却很结实的住所后,爱丽丝立刻对沉睡的桐人施展了大规模的回复术。
在广袤的森林中精选最受泰拉利亚的恩宠所润泽的地点,遮蔽索尔斯之光的云一片都没有的日子里,把那些庞大的神圣力毫无保留地回收并压缩,注入桐人的体内。
产生的治愈之力达到了桐人天命的数十倍之多,而爱丽丝也自负能够施展如此高位术的人在整个人界也只有自己一人。她相信,无论桐人受的伤有多重,包括被斩掉的右臂在内,都能在瞬间回复,恍若无事般醒来。
可是,结果却是残酷的。
无论注入再多的蓝色灵光,右臂无法恢复,就像是伤口自己拒绝被治愈一般——而好不容易睁开的双眼,漆黑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意志的光芒。
在经过数小时施术后终于放弃的时候,也许是受到神圣力余波的影响,自己脸上扎着的绷带内,右眼如同一切如初般再生了,然而爱丽丝却只感到那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
之后,桐人的心完全没有回归的征兆。
虽然西露卡再三鼓励爱丽丝,在姐姐如此拼命的照顾下,他有朝一日定能回复往日的桐人。但爱丽丝却逐渐感到自己做不到而为此深深恐惧着。
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心的骑士人偶而已。
踏着干枯的杂草前行的西露卡,不经意地放缓了步调,爱丽丝又从思虑中回过神来。
察觉到小修道衣的后背,似乎想说什么而踌躇着的爱丽丝稍微放慢了推轮椅的速度问道:
「怎么了,西露卡?有心事?」
「是这样的……巴博萨家的老爷爷,又请求帮忙处理不倒之树了……」
「什么呀,就那样。这又不是你该烦恼的事啊。」
爱丽丝一微笑,西露卡就不由得愤慨地撅起嘴,两手插在胸前。
「那些人太任性了!他们害怕姐姐还把你赶出了村子,一遇到麻烦却又想找你帮忙。我之前也说过了,姐姐你大可以拒绝的啊。需要什么,我都会带给你的。」
这回爱丽丝稍微出声笑了起来,劝解道:
「谢谢你,西露卡。不过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光是让我住在村子附近就很感激了。让桐人吃过午餐之后马上就去。就在南边的田里对吧。」
「……嗯。不过……明年春天我就从见习修女升格为准修女了,虽然只有一点还是能拿到薪水的。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让姐姐去帮助那种人了。」
爱丽丝用右手抚摸着跑到身旁以坚毅的表情宣告道的西露卡的头。
「谢谢了……不过,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在小屋所在的草地中央,依依不舍的与西露卡再三挥手道别以后,爱丽丝麻利地准备起午餐。
最近,总算熟悉了各种家务事,可做饭的手艺却始终无从以对。比起金木樨剑,从村里买来的菜刀就像玩具一样又轻又不可靠,小心翼翼地切开材料就用了三十分钟乃至一个小时。
今天幸好有西露卡带来了马上就能吃的派。爱丽丝用叉子切成小块喂到桐人嘴里。耐心地等待桐人张口,然后轻轻放入他嘴里后,仿佛回忆起起吃饭的不是本人而是嘴巴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咀嚼着。
花了很长时间让桐人吃了一小块,又用勺子喂他喝了一口牛奶的同时,爱丽丝用心地品尝着朴素的手制派。回想起在大教堂的时候,从四帝国各地收集来的美味佳肴摆满了巨大的桌子,她对随意吃了一点就让人撤下的自己感到无比羞愧。
爱丽丝收拾完毕之后,再次让桐人穿好外套,把两把剑放到他膝盖。自己也为了藏住身体和头发而多穿了几件衣服。
推着轮椅来到外面,不知何时已完全改变了方向的阳光从树梢之间洒落大地。最近日子逐渐变得短暂,午后的天空瞬间改变了颜色。稍微催促着脚步,这次走向了小径的西边。
森林的尽头,等待收割的金黄的麦田豁然开展。沉甸甸的摇坠着麦穗的海洋对面,能看见露莉德的村子像是要把整个圆形山丘给盖住一般,红色屋顶的房子屋檐并排在一起。在中央,比周围高出一座尖塔的就是西露卡生活的教会。当然,无论是西露卡也好,指导她的名叫阿萨利亚的修女也好,对管辖全世界教会组织的中央大教堂最上层已经成为了无主的废墟之事都一无所知。
就算大教堂陷入了大混乱,对地上的工作也不会有任何的影响。禁忌目录依然不变地发挥着机能,继续束缚着人们的意识。他们真的能拿起刀剑保护国家吗?当然,如果以教会之名下令的话还是会服从的吧。但是,光是这样是根本无法取得胜利的,至少骑士长贝尔库利对此了然于心。
既不是武装的优先度,也无关术式的行使权限,最终决定战斗趋势的是意志力。颠覆令人绝望的战力差,将众多的整合骑士,甚至连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都打败了的修剑士——桐人的存在就是证明。
爱丽丝眼睛向下,用余光捕捉着停止农作,用厌恶的眼神看过来的村民们的身姿,一边自语道:
「叔父啊,对他们而言和平也许不过是被人保护的东西。」
而让他们这么想的,正是神圣教会和整合骑士团。像这样在土上生活之后,爱丽丝才开始注意到,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的扭曲。
爱丽丝一边深思着,快步沿着麦田外周的回道,到了扩展到村子南边的开垦地后,停住了轮椅。
两年前,前面还是比东边森林更加幽深阴暗的原始森林。
然而,那片森林的主人,将神圣力如无底洞般吸入的巨树,被桐人和优吉欧砍倒。西露卡略感难过地说过,如今村里的男人们都埋头于开拓田地了。因为在禁忌目录中,严密地规定了与村子人口相对应的田地面积上限,达到上限后就无法再开垦了。所以在此之前,为了确保比其他的农户拥有更多的土地,男人们都充满了杀气。
眼前呈现的是被野蛮翻掘的黑土所描绘出的半圆,其对面数十个村民正积极地击响着斧声。其中指挥着众多人数,叫这唤那的大肚男,就是奈格鲁·巴博萨这个村中第一大农户之长。全族人数比现任村长青贝尔克家还多,其自大程度连身为原整合骑士的爱丽丝都感到吃惊。
虽然没劲,爱丽丝还是推着轮椅沿着被踩硬的小路前行。过去,被桐人砍倒的巨树如今只剩下一丝的痕迹。而即使经过那开始腐朽的黑色树桩,也看不到桐人有任何反应,只是依旧低头抱着两把剑。
最先注意到二人的,是坐在刚砍倒的树干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豪华便当的巴博萨一族的年轻人。年约十五六岁的这些人,用仿佛要把厚厚缠着的方巾贯穿一般粘滞的视线打量爱丽丝后,把目光转移到了轮椅上的桐人身上,小声地谈了什么后发出了让人厌恶的笑声。
爱丽丝无视他们,正打算从前面通过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以松散地大声说道:
「老爷~子,来了哦~」
这时,手拦腰部发声怒骂着的奈格鲁·巴博萨迅速回过头来,满脸油脂的圆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圆形的鼻子和细长的双眼,让爱丽丝不由地想起了元老丘德尔金而感到一阵寒意。
但爱丽丝还是尽可能地以微笑回赠,稍作解释道:
「你好,巴博萨先生。听说您在找我……」
「哦哦,爱丽丝啊,你终于来了。」
摇晃着圆滚滚的肚子,展开双手迎了过来。爱丽丝怀疑他是不是要拥抱过来而感到毛骨悚然,幸好似乎因为看到了桐人膝盖上放着的危险武器而放弃了。
相对的,在爱丽丝右边五十Cen的地方站好,奈格鲁吃力地转过身躯,指着森林和开垦地的交界。
「喏,看到了吧。从昨天早上开始就着折腾那棵白金槲树,十个大男人也才砍了一根手指丁点儿。」
看了一下,直径有一点五Mel左右,巨大的白褐色树的枝干和树根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仿佛是在顽强地抵抗开垦者们一般。枝干的一边,有两个大男人正在轮流着用斧头敲打着树皮,然而造成的浅伤却还不足十Cen。
男人们裸露的上半身被染成了一片绯红,汗水如瀑布般流着。胸口和上臂的肌肉都很结实,然而也许是平时只拿惯了铁锹和锄头,忽然换成斧头的原因,重心的移动和腰的回转都非常不自然。
这样看着的时候,其中一个男的右脚一滑,往错误方向砍去的斧头从握柄中间部位啪地一下折飞了。男人抱着双手蹲在地上怒骂着,周围的伙伴则毫不客气地笑他。
「真是的,这帮蠢猪在干什么啊……」
奈格鲁吼道,然后再次看向爱丽丝。
「那个样子,光那一棵树就不知道要花上多少天了。在我们困扰的时候,利达克的贼人们已经推进20Mel的土地了!」
一提到规模仅次于巴博萨家的麦农,奈格鲁就气急败坏地用鞋子死劲跺着地面。他喘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态,一下子就在满是油脂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所以呢,虽说是每个月一次的约定,真是不好意思啊,这一回还请特别再借我一臂之力吧,爱丽丝。也许你不记得了,我在你小时候可是经常给你糖果的呢……」
爱丽丝暗自叹息,打断了奈格鲁的话,点头道:
「嗯,没问题,巴博萨先生。如果只是这一回倒是无妨的。」
就是这样,排除阻碍开垦的高优先度的树木和岩石现在成了爱丽丝的天职。当然,并不是被谁赋予的。远离村子落脚后过了一个月左右,因为泥土崩塌一块大岩石堵住了村子的路,而爱丽丝一个人就把它推开了。听到传闻后爱丽丝就被拜托帮这样的忙了。
事实上,为了生活也是需要点现金的,所以有了个赚钱的手段也是值得庆幸。但是西露卡担心所有委托都言听计从的话,男人们就会无休止地发来请求,所以约定一块开垦地一个月只帮一次。
从禁忌目录到村子的规章,遵守着一切规则的奈格鲁,会发来这种违反商议的委托,很明显是他们眼里爱丽丝比村民们的地位更低。对着不知道自己的嘴脸已经被看破,笑嘻嘻地搓着手的奈格鲁,爱丽丝无言地低下头,放开轮椅的手,向大树走去。
看到爱丽丝的男人,有浮现下流笑容的,也有挑明咂嘴的。不过,现在所有人都清楚爱丽丝的力量了,大家都离开岗位,远远地围观。
爱丽丝对他们看都不看一眼,靠近白金槲的老树后,用右手轻轻敲了一下树的表面,调出了丝提西亚视窗。天命数值真的很高。像以前一样用借来的斧头是砍不动的。
先小跑到桐人那里,弯下腰,轻声细语道:
「抱歉,桐人。稍微把你的剑借我一下吧。」
轻轻的把右手搭到黑色长剑的剑鞘上,感到桐人的身体僵直了一丁点。不过,耐心地看着他虚无的漆黑眼瞳,终于松开了左手的力,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嗯……」
与其说是意志传达了给他,不如说是记忆的残留。不是桐人的心,而仅仅是回忆的残渣促使他动了那么一点点。
「谢谢你,桐人。」
爱丽丝轻声说道,把黑色的剑从桐人膝盖上拿起,再次走向大树。
话说回来,真是棵不错的大树。虽然还比不上央都圣托利亚建筑用材的古代树,树龄少说也有百年了吧。
爱丽丝在内心说了一声对不起后,用劲固定脚步。
右脚向前,左脚在后。左手把《夜空之剑》固定在腰间,右手轻轻搭在用黑色皮革缠着的剑柄上。
「喂喂,想用那种土气的剑砍倒白金槲树?」
一个男的喊道,周围的人也接着笑了。剑会折断的哦,而且在这之前天都黑了呢。在交头接耳的喊声中,奈格鲁在后面担心地说道:
「啊,爱丽丝,可以的话尽可能在一个小时内解决吧。」
之前,无论什么树爱丽丝都能用借来的斧头在30分钟内砍倒。之所以花费那么多时间是因为不想破坏斧头。但是,今天却不用担心武器会折断。夜空之剑虽不及金木樨剑却也是拥有世界最高级别优先度的神器。
「不,不用那么长时间。」
爱丽丝像是自言自语般回答道,然后用力握住剑柄。
「……哈!!」
短暂地呐喊。从双脚下,像爆发似的尘土飞扬。
很久没这样挥过真正的剑了,但身体还是流畅地动了起来。拔刀势的左水平斩,化为一道黑色的闪电疾驰天际。
周围的人,能看清斩击本身的一个都没有。爱丽丝以将剑向右前方挥斩的姿势停止了动作,她头上的方巾轻轻的解了开来,长长的金发随风飘逸。
被金色的光芒吸引了眼球的男人们,呆立着把视线转回到大树上,怀疑地歪着头。白褐色光滑的树皮上,除了他们切开的小口外,没有任何的伤痕。
什么啊,没砍中?在这些声音中,爱丽丝缓缓起身,将漆黑的刀身漂亮地收入鞘中。从脚边捡起方巾后,指着男人堆中的一部分人说道:
「那边,会倒过去哦。」
他们像怀疑什么般紧锁的眉头变为惊愕的神色,是在看到缓慢地倒向自己的大树之后。一边发出呜哇的悲鸣声一边跳后,在一屁股摔倒在地的男人之间,发出猛烈的倒地声被切断的巨树横倒在那里。
爱丽丝挥了挥卷起的漫天尘土,略微确认了一下树干的切面。年轮鲜明地浮现,就像打磨过一般光滑的断面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倒刺没能漏过她的眼睛。
果然技术变得迟钝了。轻声叹息着转过头去的爱丽丝停了下来。奈格鲁再次满脸笑容地张开双手急速接近过来。
不自主地将左手拿着的夜空之剑拔出一点点,听到咔锵的剑声,奈格鲁赶紧停住。不过笑容却丝毫不减,从喉咙深处发出厚颜无耻的叫声:
「太,太棒了!何等身手啊!卫士长金古之流根本不值一提!简直是神技呢!怎,怎,怎么看,爱丽丝,我给你付双倍的人工,一周来一次,不,一天来帮一次忙好吗!!」
对扭曲着圆滚滚的身体,像扭在一起般揉着手的奈格鲁,爱丽丝不客气的摇了摇头。
「不……现在获得的金额已经足够了。」
假如,拿来金木樨剑使用完全支配术的话,别说一天一棵大树了,就算是数分钟内把所见范围内的整片森林夷为平地也是轻而易举的。但真要这么做了,他们就会要求把土地整备成田地,打沉重的桩子,甚至要她降雨吧。
嗯啊啊啊啊啊,一边呻吟一边扭着身子的奈格鲁,听到爱丽丝说「请付钱吧」的声音后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眨起眼睛。
「哦,哦,对对。」
把手伸到怀里,从看起来沉甸甸的皮革袋里,捏出约定好的一枚银币。
奈格鲁把它放到爱丽丝的掌上,还恋恋不舍地接着说:
「那,那这样如何。我现在多给你一枚银币,你这个月就不要去帮利达克那些人了,怎么样……」
爱丽丝按捺住内心厌倦的叹息,这是耳边传来咯当的响声。立刻抬起头,往声源方向看去。
眼前是轮椅横倒在地,被甩了出去的桐人的瘦弱身体。
虽然没有表情,但感觉他是在拼命地伸着瘦骨如柴的左手。从喉咙里不断地挤出啊~啊~的细微声音。
伸手的方向,是刚才吃着便当的少年,想以二人之力拿起青蔷微之剑。兴奋着通红的脸叫喊道:
「呜哇,怎么回事,好重啊!!」
「笨蛋,所以那种女人也能砍倒白金槲树啊?」
「得了好好抓住!」
第三个少年叫喊着,为了拔出剑用两手抓住剑柄身体反向倒去。
听到从剑鞘内部发出的与剑相互咬合的危险声音的爱丽丝,比意识更快的,右脚用力往地面一踢。
「你们这帮家伙……!!」
听到尖叫声的少年们,呆头呆脑地转向爱丽丝。
也许是看到爱丽丝一瞬间从二十Mel以外来到跟前,毫无紧张感的表情,也感到稍微害怕了。卷起尘土停下来的爱丽丝面前,三人缓缓退去。
爱丽丝大吸一口气,总算把激动的感情压制下去后,一边帮忙扶起桐人一边低声说道:
「那把剑是这个人的。快还给他。」
听了之后少年们的脸上,浮现出挑战的反抗神色。刚才想要拔出青蔷薇之剑,体格最大长着一头麦秆色头发的那人,一只手指着桐人,歪着嘴唇笑道:
「我们可是跟他说了把剑借给我们的哦。」
回到轮椅的桐人,既没意识到放在肩上的爱丽丝的手,也没在意少年的话,只是向着纯白的剑伸出左手,漏出极细微的声音。
一边嘲笑着桐人,另一个少年龇牙咧嘴继续道:
「然后呢,他就很大方地借给我们了,对吧?啊~啊~地回答呢。」
剩下一个人,也帮腔着笑了起来。
爱丽丝必须极力地抑制住自己右手袭来的强烈颤抖。因为那只手毫无疑问正要拔出提在左手的夜空之剑。
如果是半年前的自己,绝不会有一丝的踌躇,就将搭在青蔷薇之剑的六只手臂斩飞。整合骑士不受禁忌目录的一切规制,即使是骑士团的内部规定,也只是以「不敬行为」这样暧昧的基准允许将处罚对象的天命减少至七成。而且,破除了右眼的封印,现在能真正束缚爱丽丝的法或规则都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但是——
爱丽丝发痛地咬紧牙关,跟袭来的冲动对抗着。
那些少年,是桐人和优吉欧,用生命跟灵魂换取的想要守护的「人界之民」。不能伤害他们。桐人也不希望那样。
数秒间,爱丽丝动也不动,也没发出一声。但是,可能是无法隐藏眼里浮现的杀气吧,少年们不自觉的像是感到害怕一般退去笑容,闭上了嘴巴。
最终,像是闹别扭一般吐舌道:
「……知道啦,干嘛摆出那么恐怖的脸啊。」
麦秆色头发(的少年)从剑柄拿开。剩下两人估计也达到极限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松了口气般放开了剑鞘,青蔷微之剑发出沉重的声音横倒在那里。
爱丽丝无言地走前数步,弯下腰,故意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易地拿起白色皮革的鞘。回头的瞬间,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些捣蛋鬼,回到轮椅处。
用外套的袖子把沾在剑鞘的尘埃擦去后,把黑白两把剑一起放回桐人的膝上。他紧紧地抱住它们沈默了。
再次看向奈格鲁,富农的头领似乎对这场骚动没有任何的兴趣,已经开始埋头指挥男人们了。爱丽丝向他怒气冲冲地指这叫那的后背行了个礼,推动轮椅背开始原路返回。
原本在内心狂起的激愤,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冰冷的虚无感。
自从在露莉德近郊生活以来,这样的心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大部分村民们不但不跟爱丽丝交谈,连灵魂受到伤害的桐人也不当人看。
也不能怪他们。在他们看来,打破禁忌目录的人应该跟暗之国的怪物没什么两样吧。甚会想,至让爱丽丝他们住在村外,卖她们食物和日用品已经算是仁慈了吧。
但是,同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去想,为什么,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要渡过重重的苦难,跟Administrator战斗的呢。前最高祭司Cardinal跟优吉欧失去了性命,桐人失去了语言和感情,付出了这么多究竟又守护了什么。
这份思考总会得到一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疑问——
那些村民们有守护的价值和意义吗?
可以说,这份迷惑,才是爱丽丝舍弃剑和整合骑士第三位的地位,停留在这块大地的边缘的原因。
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伊斯塔瓦利耶思帝国边界的「东之大门」里,骑士长贝尔库利所率领的新生守备军,应该正在为迫至而来的大侵略做着完全的准备。虽说召集了四帝国的近卫军和各地的卫士队,但士气和武装还有人数都还差得远,从立场而言爱丽丝应该是刻不容缓火速赶去的。
但是,对现在的爱丽丝来说,金木樨剑太过沉重了。
亲自打败了曾经发誓唯一绝对效忠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领悟到天上既没有神界也没有创世三神,还知道了太多人类的丑陋。丝毫未怀疑自己的善与正义去挥动手中之剑的时刻早已远去了。
现在,爱丽丝真正想守护的人只有三个,妹妹西露卡和加里塔老人,还有桐人而已。不禁想道,只要能守护他们,就算在这个地方如睡梦般一直生活下去也未曾不可。
用赚取的银币买了一星期份的食物,并背着它们回到东边的森林小屋时,天空已经完全被晚霞所渲染。
正要开门的爱丽丝,察觉到北方传来细小破风而至的声音。掠过树梢出现在低空的,是巨大的龙影。爱丽丝的骑龙,名字是雨缘。
飞龙大幅地拍了两下翅膀抵消冲势后,轻轻地降落到草地上。伸长脖子,先是对桐人吹了一下鼻息,然后把巨大的头靠近爱丽丝。
拨了一下带点绿色的银色柔毛,雨缘就从喉咙发出噜噜噜噜的低鸣。
「你好像胖了点啊。不是湖里的鱼吃太多了吧?」
爱丽丝带着微笑训斥着。像是难为情一样,雨缘从鼻孔呼地吐了一下气,拖着长长的身体绕到小屋后面的睡窝去。
几个月前,住所完成那天,爱丽丝取下戴在雨缘头上的银嚼子,解除了所有的拘束术。而且还命令道「你已经自由了,回到西域的飞龙巢去吧」。但是,龙却不想离开森林。
雨缘自己收集了一些枯草在小屋后面做了个窝,白天随意在森林玩耍,到湖里捕鱼,晚上则必然回来。爱丽丝也不清楚,天性高傲且凶暴,本来只能用强力的神圣术才能压制住的它,究竟为何会留在这个地方。但是,这九年来一直伴随她翱翔天际的雨缘,凭自己的意愿留在爱丽丝身边让她很是高兴,并不想赶他走。虽然有时会被村民们看到它飞翔的身影,成为对爱丽丝的恶意传闻的一个原因,不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爱丽丝对枯麦秆上团起来的雨缘说了声晚安后,推着轮椅进了屋子。
晚餐是豆子炖肉丸。虽然豆子有点硬,肉丸也是大小不均,不过觉得味道还是可以的。当然了,桐人是不会发表感想的。用小勺子喂进嘴里的东西,都只是时不时咬一下,吞进去而已。
至少,能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也好。可是算起来跟这个少年说话的时间还不足一天。西露卡曾经在同一间教会里生活了近两周,但是只记得无论吃什么都很开心地狼吞虎咽。这点跟桐人还真的很像。
过了一段时间总算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后,礼貌地说了声「我吃好了」。
擦干洗好的餐具,正要摆入架的时候,平时已经安静入睡的雨缘突然在窗外噜噜噜低鸣起来。
爱丽丝赶紧停下手,侧耳倾听。夹杂在吹过森林的夜风中传来的,毫无疑问是巨大的翅膀扇起的破风之声。
连打开窗户的锁的闲余都没有,爱丽丝直接冲出前庭仰望着天空。透过断断续续的云层看到星空的背景里,画着螺旋飞舞而降的黑影,正是龙的翅膀的形状。
「难道是……」
爱丽丝吓了一跳,以为是暗黑骑士越过山脉而来,刚把剑取来的时候,看见了受星光反射闪闪发光的龙鳞。肩膀稍微了松了一下。包括人界和Dark Territory在内,驾驭银鳞飞龙的,只有整合骑士而已。
但是,还不能过早安心。究竟是谁,为什么会飞来这种边境地方。难道过了半年,肃清反叛者桐人的论调还没有消失吗?
雨缘也从小屋后面爬出来,抬起常常的脖子再次低鸣。
不过,很快就停止了危险的鸣声,转为发出撒娇般的高音。其理由,爱丽丝也立刻明白了。
高明地控制缰绳,几乎不发声响地降落在狭小草地上的骑士的龙,跟雨缘很像,略带青绿的银鳞。肯定就是她(雨缘)的长兄,名为滝刳。也就是说,其背上所乘的白色盔甲的骑士就是——
爱丽丝用生硬的声音向左腰挂着长剑,右腰上扎着鞭子作响着站落到地面的骑士说道:
「……亏你找到了这里啊。来这做什么呢,艾尔德利耶。」
高高瘦瘦的整合骑士没有立刻回答,先以流利的动作把手贴在胸口行了一礼。缓缓地取下后发带有长饰角的帽子,出现的是一头艳丽的淡紫色长卷发,以及对男士而言有点过于华美的脸。动了动像是涂了口红一般鲜艳的嘴唇,流出音乐似的声音:
「久违了,吾师爱丽丝。虽然着装变了依旧无法掩饰您的美丽。一想到今宵月光照耀下师的秀发必然更加熠熠生辉,便让吾坐卧不定,速持珍藏之美酒驰来。」
突然伸出藏在背后的左手,拿着的正是一瓶红酒。
爱丽丝无力地叹了口气,看着纯粹的剑术弟子,整合骑士艾尔德利耶·Synthesis·Twenty-six。
「……很开心你的伤已经好了,不过你的性格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再看一下,你有点像元老丘德尔金啊。」
爱丽丝背着「诶」地发出奇怪声音的艾尔德利耶,往小屋走去。
「等,等等,爱丽丝小姐……」
「要是有正经事要说就到里面去吧。没有的话你就在那里一个人喝酒好了,喝多少都可以。」
爱丽丝稍微抬头看了一眼半年不见,高兴地互相蹭着头的滝刳和雨缘兄妹,快步回到了小屋。
乖乖跟进去的艾尔德利耶好奇地环视了一圈狭小的屋子后,瞥了一眼在圆桌边低着头的桐人,细长清秀的眼稍微咪了一下。但之后就像是已经决定无视曾经的剑敌般,迅速溜到圆桌里头,为爱丽丝拉出椅子。
「……」
觉得道谢有点很傻的感觉,以叹息代替的爱丽丝扑通一声坐了下去。艾尔德利耶擅自坐到对面,把红酒放在桌上,不经意地抬起头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美形的鼻子。
「好香的味道啊,爱丽丝小姐。说起来,我还没吃晚饭呢。」
「什么叫说起来啊。而且,哪有人大老远跑过来却只拿了瓶酒不拿吃的。」
「我可是对三神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吃那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与其用那种东西来填满肚子,倒不如饿着等天命耗尽……」
那无聊的回答听到一半,爱丽丝就从椅子站起,走到后面的厨房,从炉灶上的铁锅倒了一些炖菜回到桌子。
艾尔德利耶怀着一瞬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疑念看了一下无言地被放在眼前的盘子。
「请恕在下冒昧,这个难道是爱丽丝小姐亲自……」
「没错,怎么了。」
「……没。没想到竟然能吃到吾师亲手做的料理!比您授予吾秘剑的《型》时还要感动呢。」
用紧张的表情握住调匙,把豆子放入嘴里的艾尔德利耶再次发表什么之前,爱丽丝清了一下嗓子再次问道:
「说回来,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无论是什么探查术也不可能从央都找到这里……而且,现在大教堂应该也没有那么多空闲特意分一个骑士来找我才对。」
艾尔德利耶没有立刻回答,先贪婪地吃着炖菜一边赞美道「不是挺好吃的嘛」。最后把吃的干干净净的盘子放下,直视着爱丽丝。
「是因为我跟爱丽丝小姐的灵魂的羁绊……虽然很想这么说,遗憾的是一切只是偶然啦。」
演戏般突然张开右手。
「最近,有情报说有股Dark Territory的势力在北方活动。虽然南侧、西侧和北侧的洞窟全都在骑士长指示下破坏了,但是担心他们死性不改又挖过来,就派我来确认了。」
「什么……从洞窟……」
爱丽丝皱起眉头。
横穿终焉山脉的四个洞窟中,南,西和北边的洞窟极其狭窄,作为暗之军势核心的兽人和洞穴巨人是过不来的。所以,推算敌军大部队会集结于东之大门,不过骑士长贝尔库利极其心细,在取得指挥权后立刻将三处的洞窟全部弄塌了。
正是知道这点,爱丽丝才选择隐遁这里的,要是敌人挖洞而至情况就有所改变了。此处会瞬间从和平的边境沦为战火的最前线。
「结果呢……确认他们的行动了?」
「飞了一整天,别说兽人了,连哥布林都没看到一只呢。」
艾尔德利耶再次耸耸肩道。
「估计是新人骑士把兽群之类的错看成军势了……。哦,在下失言了。」
说到新人骑士,最新的整合骑士爱丽丝算是最恰当不过了。爱丽丝对着低下头的艾尔德利耶轻轻地举起手(刀),想道:
「……你有确认洞窟吗?」
「当然。从对面窥探了一下洞窟,所见范围都被岩石所埋了。要挖开它至少要一个部队的洞穴巨人吧。……确认这点后,准备回到东边的时候,滝刳奇怪地闹了起来。按他的指引飞过来看看,就落到这里了。说真的,我也吃了一惊呢。太巧合了……不,一定是命运的指引。」
不知不觉打消了演戏般的口吻,艾尔德利耶以刚直的骑士神态继续道:
「既然在这个时候与您再次见面,我就有责任要说。爱丽丝小姐……请回到骑士团来吧!比起千万援军,我们更需要您这把利剑!!」
为了逃避着毫无疑念的坚强视线,爱丽丝稍微把头低了下来。
自己也明白。
笼罩人界的脆壳,现在正发出声音就像要碎掉一般。而为了支撑它的贝尔库利和守备军正陷入绝望的境地。
对于骑士长还有无法还清的恩情,也对艾尔德利耶在内的整合骑士团的朋辈们抱有深厚的感情。但是,这些还不足以让自己战斗。爱丽丝在与最高祭司的一战中已经领悟到,所谓的强就是意志的强大。如果颠覆天命与权限那让人绝望的战力差的是意志力,那让最强的刀刃变钝的也一样——。
「……不行。」
爱丽丝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回答道。
艾尔德利耶用尖锐的声音间不容发地问道:
「为什么?」
不等回答,他以跟鞭子同样锐利的视线看向左边轮椅上消沉着的少年。
「是因为这个男人吗。冒犯大教堂的神圣,对众多骑士刀剑相争的家伙,现在又来迷惑爱丽丝小姐的心吗。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帮你斩除这份迷惑!」
对着卡嚓一声往右腕注入力道的艾尔德利耶,爱丽丝双眼射来带着瞬间恢复的过去的剑气。
「住手!」
虽然抑制了音量,整合骑士只是抬起了手指动作就完全停了下来。
「他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所信的正义而战。否则,为什么我们这些最强的整合骑士,甚至连骑士长都全被他打败。他的剑上的重量,跟他直接交过手的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伶俐的鼻梁上,感到些许不甘地皱了一下眉头,艾尔德利耶再次松开了身体。他用失去气势的口吻,轻声自言道:
「……确实,最高祭司大人想把半数的人类变成剑骨之兵的计划,我也很难接受。而如果不是这家伙挺身而出的话,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计划的实行。更别说,指引他的,是被Administrator大人驱逐的另一个最高祭司。如果骑士长殿下所言真实的话,事到如今我现在也不想再问罪于这家伙。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不能接受!!」
像是要把至今为止堵塞在胸口的东西一次过吐出来一样,艾尔德利耶大喊起来:
「这个男人,如果他是爱丽丝小姐所说的那样,是超越了整合骑士的最强剑士的话,为什么现在不拿起剑来战斗!!为什么落得这副可怜的样子,还要束缚着爱丽丝大人!!要守护人民的话,不就是现在吗!!」
对如喷着火的艾尔德利耶的话,桐人连一丝的反应都没有。只是用微微张开的黑色瞳孔,空虚地看着桌子。
积蓄的深深的沉默,爱丽丝用平静的声音打破了。
「……对不起,艾尔德利耶。我还是不行。与这个人无关……只是,我的剑力已经失去了。要是现在跟你对战,估计坚持不了三个回合吧。」
艾尔德利耶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爱丽丝。身经百战的骑士的面孔,一瞬间,如孩子般崩溃扭曲,最后变为略带领悟的微笑。
「……这样啊。那,我也不说什么了……」
慢慢地伸出右手,小声地快速咏唱起神圣术的起句。骑士以熟练的驱式把生成的两个晶素瞬间变成闪闪发光的薄玻璃杯。
从桌子上拿起红酒瓶子,手指「呯」地一声将瓶颈切断。倾斜着锐利的切面,以优雅的动作一点点地把深红色的液体注入玻璃杯后,放下瓶子。
「……要是知道这是离别的酒,我就把西域产的两百年年份酒带过来了。」
艾尔德利耶举起其中一个杯子,一口气喝完后轻轻放回桌上。行了一礼后站起来,扬起纯白的披风转过身去。
「那,就此别过了,师父。您传授的剑诀,我艾尔德利耶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保重。祝你平安。」
对爱丽丝勉强挤出的这句话,整合骑士隐约的侧脸上以微笑作为回应,然后嘎吱嘎吱地踏着长靴走开了。他的背影充满着毫不动摇的剑士的荣耀,爱丽丝不自主地低下了头。
进屋把门关上,几秒钟后滝刳发出一声鸣响,然后传来翅膀挥动的声音。雨缘跟兄长依依惜别的鼻声,微微刺痛着爱丽丝的胸口。
爱丽丝一时纹丝不动地坐着。
最后伸手拿起剩下的酒杯,让酒轻轻流过嘴唇 。半年没喝的红酒,比起甘甜,苦涩的味道更加强烈地残留在舌头。随后,用尽短暂天命的两只酒杯化作微弱的闪光消灭了。
爱丽丝就这样弯着腰久久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从何处远远地传来不知名的野兽的叫声,爱丽丝终于站了起来,对轮椅上的少年轻声说道:
「对不起啊,桐人。累了吧,平常的话早就到睡觉的时间了呢。」
然后小心地将手放到肩上扶他起来。为他脱去黑色的便服,穿上质朴的睡衣,把他消瘦的身体抱入寝室。
让他躺入靠窗的大床里侧,再从头到脚盖上毛毯。半开着眼的桐人眼都不眨地空虚地看着天花板。
爱丽丝从床边离开,把墙上的灯吹熄,淡蓝色的黑暗降临到室内。即便如此,桐人还是继续盯着天花板。而数分钟后,像是某种动力被切断了一般,无声地合上了眼。恐怕并不是睡着了,只是身体对过去的记忆做出了反应,只要在晚上,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就应该睡觉罢了。
不过,爱丽丝还是舒了口气,从床边离开,给自己换上睡衣。把客厅的灯也灭掉,闩上门后回到寝室。
拎起毛毯盖到跟前,一丝温暖慢慢包围着全身。
平时,一闭上眼马上就能逃入安稳的睡梦中。但是,今天睡神的一个抚摸却始终没能等到。
离去的艾尔德利耶的背影,耀眼的白色披风上飘逸着的淡紫色卷发的光辉依然留在眼睑深处,刺的眼里阵阵发痛。
以前,自己的背影中也应该散发着同样的荣光。用自己的剑守护着世界,守护着正义,守护着所有的善,这份不容置疑的确信无论何时都甚至能贯彻到手指上。但是,这份力量已经消失殆尽了。
很想问问曾经的弟子,艾尔德利耶,你到底信奉着什么,为了什么而战斗。
但是,爱丽丝做不到。除爱丽丝和贝尔库利外的整合骑士,对最高祭司那可怕的计划只是最低限度地知道一点而已。就算是艾尔德利耶,也想不到被封印的最上层还留有自己「过去的记忆」,以及存在于这份记忆中的「最爱的人」已经完全变样的身躯。
因此,他仍然坚信着教会的正确性。他也从未怀疑,总有一天又会有另一名最高祭司站在他们的顶点,再次迎来光荣的时代。所以,他英勇地执剑驾驭着飞龙。
过不了多久,最后也是最大的攻防战即将打响。骑士们将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战火延伸,最终连这山脚下的村子也被吞噬。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了。要是真的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性,那就是大教堂之战的最后,桐人跟迷之《众神》所交谈的部分——
『World End Altar』以及『从东大门出去往南』。只有这两句话还隐约留在记忆里。
但是,从东大门出去后,就将进入只有黑色荒野和血色天空存在的Dark Territory。桐人到底要到那里做什么呢?
爱丽丝在枕头上侧了侧脸,眺望着对横躺在床另一边受伤的少年。
在毛毯中缓缓地向他旁边挪动。轻轻地把手伸过去,像做了噩梦的孩子般抱住他的身体。
只剩下骨头的身体细的让人心寒,本该是右手的空洞刺痛着爱丽丝的内心。
再怎么紧紧地抱住,曾经让爱丽丝的内心深深动摇,使她醒悟并指引她的少年也不做半点的反应。眼毛的前端动都不动一下。爱丽丝深深地感觉到,在这里的,不过是早已燃烧殆尽的炭壳。就连缓慢悸动的心脏的跳动,也觉得更加悲哀。
如果,现在右手有把剑的话——
让它同时贯穿贴在一起的两颗心脏,然后让一切就此终结。
这短暂的思考,热泪从眼角溢出,散落在桐人的脖子上。
「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回答。
「我……要怎么做啊……」
在一片寂静中,只有晚秋的夜风摇曳着树梢。